#30 - 2006-7-8 18:57
widerose_wu 地球
十四    分离

    黎明前的天空呈现出黛青色,那笙坐在冰凉的玉阶上,呆呆望着真岚和西京,不敢多说话。而后者正在低低议论着什么,似乎事情颇为复杂,过了好一会还未结束。

    为什么还不走呢?回去说,总比呆在这里好。
     那笙有点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地面的冰凉直沁上来,冻得她有点坐不住——毕竟已经是初秋,西方阊阖风起,从空寂之山上带来了亡灵的叹息,驱走炎热,整个云荒即将转入金秋。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边的谈话终于结束,真岚用力握住西京的手,“泽之国这一边的事情,就拜托你和慕容修了。”
    “可以。”西京点头答允,神色慎重,然后转过头望了一眼旁边呆坐的少女,有些担心,“但……剩下还有两个封印,谁陪她去?她一个人上路,只怕是……”

    “什么?”那笙侧耳只听到最后一句,直跳了起来,“酒鬼大叔,你要扔下我了?!”
    她跳过去,扯住西京的袖子。
    “你不必担心,”真岚接口,阻止了她的发作,显然早已考虑周全,“我会找最妥当的人来带她去的。”
     “最妥当的人?”西京有些迟疑,“谁?”
      能不分昼夜自由行走于云荒大地上的空桑人,除了他之外已然没有别人——那个“妥当的人”,又从何说起呢?
      “复国军左权使炎汐。”真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淡然回答。
        正准备抗议的那笙愣在那里,嘴巴张成了一个圆。
      “我能感知身体各部分的情况,剩下三个封印里,其中左足的已然由炎汐从鬼神渊带回——目下他已然是穿过叶城,返回了镜湖大本营,估计很快就要来无色城了。”真岚望着张口结舌的那笙,笑了起来,拍拍她的脑袋,“西京刚才跟我说,你们拿到了辟水珠。既然这样,你干脆先跟着我回无色城吧。等解开了左足的封印,我就拜托炎汐照顾你,再一起去寻找剩下的封印——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笙喜不自禁,脱口欢呼,真恨不得立刻就跟真岚回去。
       西京苦笑,真想去敲了她的脑袋——这个小丫头果然还是十足的重色轻友,一想起炎汐,就立刻把别的忘到了脑后,也不管片刻前还赖着不肯离开了。

        那笙吐了吐舌头,望向西京,忽然也觉得自己就这样抛弃他有点不好意思,拉着西京的衣襟:“酒鬼大叔,放心啦,等我找回了臭手的其他几个手脚后,就会回来找你的!”

      “小丫头,你还会记得回来么?”西京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里却是觉得高兴。
      不管如何,看到这个丫头这样的欢喜,心里的阴云都会一扫而空,仿佛重新看到云荒洒满了阳光,无论什么事情都还有希望。
    西京微笑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一回她没有恼怒地摇晃脑袋,只是认真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相伴了一路的络腮胡大叔:“一定会的,我一定记得。”
    “嗯。”西京温和地回答,“你一路上也长大很多了,以后让炎汐少操点心,知道么?”
   那笙嘻嘻一笑,一说到炎汐,她眼里的欢喜就似乎要溢出来。
    “天都快亮了……”她轻声嘀咕,眼角瞥着真岚——怎么还不走呢?
     “再等一会儿。”真岚回首望向九嶷离宫,眼神慢慢有些凝重。青塬带着军队,还在那边呢——事情应该不棘手,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地宫里那个和他立约的美艳女子,心里隐隐不安。那个离珠身上,有着某种妖异的气质,不知道积累了什么样的东西,让她虽然身而为人,但体内却仿佛有魔物栖息。

   或许,真的不该和她立约,让年少不经事的青塬和她同去吧?
         
            
      长久的等待,没有等到离宫里的消息,却听到山下传来的脚步声。
      三人霍然回头,警戒地望着来处。
      黎明前黯淡的树影里,走出的却是一行风尘仆仆的盗宝者。一队狼虎般骠悍的西荒汉子簇拥着居中脸色苍白的少年,低头静默地走过来,一直走到神庙前才停下。

     真岚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行去而复返的盗宝者。
     这些人拿到了价值连城的巨宝,自然是应该连夜离开九嶷地界,前往叶城兑现——怎么还会回头来这里呢?莫非是地宫里还有珍宝没拿到手?
      然而,就在他随意猜测的时候,忽然看到居中的少年越前一步,右手按在左肩,单膝跪了下来。
    “西荒盗宝者音格尔·卡洛蒙,带领属下前来,向诸位感谢救命之恩。”
      那个少年用西荒牧民中最隆重的礼节向玉阶上的三人致意,身后所有骠悍的盗宝者都追随着他一起单膝跪下。
      如果不是那笙将内丹出让,救了垂危的音格尔;如果不是西京和真岚闭合了裂渊,这一行盗宝者也只怕早已葬身古墓了吧?
      然而这些盗宝者,在听闻真岚的身份后,却立刻抬着昏迷的少主悄然离去。
      真岚沉默地看着音格尔,嘴角泛起了笑意:“是你,带着他们回这里的?”
      这个少年有点意思——在第一眼看到音格尔的时候,他心里就作出了这个判断。这个少年在那一群盗宝者里,就像一颗宝石被放到了一盘沙砾中,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自身的光辉。很显然,是这个当时昏迷的人半途苏醒,听闻属下回禀方才的情形后,断然下令返回。

    “是。”音格尔回答,声音依然虚弱,“卡洛蒙家族恩怨分明,从无临阵逃脱的人。既然三位都对在下一行有救命之恩,我们必当竭力回报。”
      “哦,怎么回报呢?”真岚饶有兴趣地问,嘴角噙着笑意。
      “阁下既然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又身为空桑的皇太子,我们就不能再带走任何属于阁下先人的东西。”音格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抬手,身后所有盗宝者将肩上的宝物齐齐放下。

     “哦……”真岚笑了一下,“九死一生才得来的宝物,倒也舍得。”
      他忽地回首,指着远处的帝王谷:“为什么要把这些用性命换来的东西,重新放到地下腐烂?那里的死尸们,已然霸占了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盗宝者们震惊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空桑的皇太子,不相信这个人嘴里居然会吐出属于盗宝者才有的话语。音格尔的眼神投注在真岚脸上,隐隐在判定着什么。

      “无论是前朝还是当今,西荒的牧民境况都不好,”真岚上前搀扶起了音格尔,语气低沉,“如果那些地下的财富能给地上的活人带来好处,那不妨把整个帝王谷都翻过来吧!我身为空桑的王室,并不在意你们这么做。”

     “……”音格尔一时间没有说话,望着这个空桑皇太子的眼睛,发现里面是罕见的坦然。他也算是见人无数,然而这一眼望过去,却怎么也看不透。
     这个人,应该是比那些见过的贵族门阀好太多。
     但是,那种坦然之下,却隐藏着说不出的力量。
     “非常感谢。”许久,他才说出话来,眉头却微微蹙起,“可是,这样一来,救命之恩,又何以为报?”
     那笙撇了撇嘴,在一边插话:“笑话,我们才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那时候闪闪为你哭得那样伤心,我才不拿内丹救你呢!你要谢恩,先去谢谢她吧!”

    音格尔眼神一闪,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却不说话。
     真岚笑了笑,低下眼睛,却说:“既然你是这样有恩必报的人,那我们不妨来立一个誓约。”
     “咦?臭手,你……!”那笙大出意外,脱口。
     西京在一旁拉住了她,然而少女的眼里却露出愤然的鄙夷。她没有想到真岚也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顺手救助过别人之后,就迫不及待的索取回报。
      “好!”音格尔抬起头,伸过手来,立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阁下凡有嘱托,卡洛蒙世家定当全力以赴!”
      “你这样的人,若能成为西荒霸主,必定是好事。”击掌过后,真岚握了一下卡洛蒙世子的手,吐出一句话,让音格尔和所有盗宝者失惊抬首。
      沙漠荒凉,牧民饥馑,不得不世代以盗宝为生——特别近些年,沧流帝国发布了定居令之后,几个部落相继受到了重创,灭族屠寨之事时有发生,连牧民们对天神的信仰也遭到了压制,西荒人的愤怒实在已到了顶点。

       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纷纷来到乌兰沙海,加入盗宝者的行列。
      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对帝都不满的情绪已然是空开的秘密。
      然而,畏惧于沧流军队铁血的镇压,盗宝者们尚自不敢起来公然反抗帝都统治,而只能不断地用大量的金钱贿赂十巫里的几位,以求喘息生存。然而十巫的贪恋胃口越来越大,盗宝者出生入死的所得,已然越难满足他们。

      音格尔执掌卡洛蒙家族这些年来,对于种种压迫也是体会深刻,然而却一直不曾有真正对抗帝都的决心。目下一个机会摆到了面前,显然这位空桑的皇太子是在拉拢他,想将双方的力量联结。然而,这样的联手冒的风险又是如何之巨大,他心里也是雪亮。

      此刻,望着与真岚相握的手,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把炽热的利剑。
      是松手,还是拔剑而起?
       “那这笔人情,不妨先记下——等有日我需要你们帮助,自然会来找你。”真岚微笑着松了手,拍了拍音格尔的肩头,“当然,你首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音格尔苦笑着咳嗽,血沫从指尖沁出。
      几次三番的折腾,不但幼年体内潜伏的毒素全数爆发,更是受到了清格勒的致命一击——他身体本来就孱弱,即便是服用了内丹,也是未能根治。
      “如此,先告辞了。”他对着真岚西京微微抱拳,便带着属下转身离去,“我在乌兰沙海的铜宫,带着所有盗宝者随时等待阁下的消息。”
   “在前方某一处,我们定然还会相遇。”真岚微笑。
    一行盗宝者沿着长阶离去的时候,那笙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音格尔,闪闪哪里去了?”
     领头的少年盗宝者怔了一下,转过身来:“她一出来,就去找她妹妹了。”
      “哦……”那笙恍然,又有点不甘心地问,“那么,你就这样回去了?”
      “嗯?”音格尔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个异族少女,不解,“就怎样回去了?”
    “就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回去了……”那笙跺了跺脚,讷讷了一会,忽地大声嚷出来,“笨!闪闪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扔下她回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真岚和西京低低笑出了声音,一把将憋红了脸的那笙拉回去:“小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音格尔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也不说话,只是匆匆离去。
   盗宝者们在一阵发楞后回过神来,想笑又不敢笑,只随着世子沿路下山,相互之间交换着各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快走到山下的时候,来接应的人手已经在望。
   换上了那些快马,直接奔向云荒最繁华的叶城,就可以将这批珍宝折换成金铢。莫离跟在默不作声的音格尔身旁,眼看他翻身上马,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少主,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就怎样走了?”音格尔苍白着脸,冷冷问,胸口急遽地起伏,显然压抑着情绪。
          “……”粗豪的西荒大汉抓抓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真是的,少主性格也实在扭捏,一点也不像大漠上儿女的洒脱。如果真的喜欢那个青族的女娃儿,干脆就带回乌兰沙海的铜宫,娶了当婆娘不就是了?说到底少主也已经成年,还没有立妻室呢。

          “咳咳,”旁边的九叔眼看气氛僵持,连忙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少主还是再去找一下闪闪姑娘吧。”
          所有盗宝者都将目光投到了族里的长者身上,以为他将说出一锤定音的话来。却不料九叔只是咳嗽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开口:“说起来,我们还没把执灯者应得的那一份交到她手上呢!这个规矩可不能坏,一定要回去找。”

          没有比人比这个老人更了解音格尔。这个孩子天性善良隐忍,对所爱的人关爱至深,但自幼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由于掩饰得太好,恐怕不是遇到外力逼迫,可能以至于一生从未流露——刚刚兄长临死前的最终背叛,更是往他敏感的心里狠狠插了一刀,自此后,恐怕他都不再会轻易地去相信和接近任何一个人了。

          然而,作为看着他长大的长者,又如何能坐视他就这样关上心门。
          这个孩子的性格里有着体质带来的细致和病弱,却同时具备了盗宝者血液里的强悍无畏,而且,对诺言重视得超过生命。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音格尔在马背上犹豫了许久,最终无言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这就去村里找闪闪姑娘!”莫离欢呼了一声,所有盗宝者翻身上马,驮着金珠宝贝,大氅翻涌如云,已然绝尘而去。
         
         
         
          “那么,大叔你接着要去哪里?”在那一群盗宝者离去后,那笙拉着西京衣角,问。  
          西京笑了笑,目光抬起,望向东南方:“去泽之国,息风郡。”  
          “去哪里干什么?”那笙吃了一惊,“一路走来,泽之国到处都在动乱呢!”  
          “就因为动乱不安,才要赶紧过去。”西京望了望真岚,显然两者在刚才已经就此达成了共识,笑,“你知道么,泽之国的那些动乱,都是慕容修那小子搞出来的啊!”
         
          “啊?”那笙吃了一惊——桃源郡如意赌坊一别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起来到云荒的中州商人了,差不多都要把这个以前花痴过的对象忘记时,忽然有听西京提起,不由大大的愣了一下。
         
          “那小子……有这个本事?”她结结巴巴的说,想起慕容修那俊秀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可以舞刀弄剑挑起动乱的。  
          “他可聪明着呢,所谋者大,就是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西京微笑颔首,刮了一下那笙的鼻子,“他手上拿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符,可以调度泽之国的军队——何况,还有如意夫人在息风郡的总督府里与他里应外合。”
         
          “噢……如意夫人……”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笙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记起了赌坊里那个明艳的老板娘,“原来,他们这一段日子以来,也没有闲着呀?”
         
          “当然。”真岚负手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他的目光转向西京,点头:“谋事需向乱中求。如意夫人控制住了高舜昭,暗地里坐镇息风郡——我们必须趁着帝都方面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集中力量平叛之前,掌控住这边局面。这将是我们对沧流进行合围时的一面铁壁。”
         
          “是。”西京肃然点头,完全是下属对上层的态度。  
          “御前大将军啊,行军打仗才是你的长处。”真岚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微笑,“让你保护这样一个丫头,实在是委屈了你。如今也该宝剑利其锋了。”
         
          “切!你……”那笙不服气,瞪了真岚一眼,正待反唇相讥——却发现对方眼睛里有一种不容拂逆的威严锋芒,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猛然一惊,捣乱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属下立刻启程前往息风郡。”西京单膝跪地,行了君臣之礼,断然回答,“皇太子殿下保重!”  
          “他日,六合毕云荒一,当与你痛饮于白塔之上!”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真岚的声音远远送入了风里,伴随西京南下东泽。  
            
          冷月西斜,风从九嶷山上掠下。  
          呼啸的风里,忽然有翅膀扑簌的声音。  
          真岚月下回头,望了一眼离宫方向飞驰而来的一队天马,领头的是青衣的少年——天都快要亮了,去了那么久,青塬终于将事情办好了么?  
          冥灵军团在一丈前勒马,青塬合身从马上滚落,单膝跪到了真岚面前:“殿下恕罪!”  
          “怎么?”真岚微微一惊,却神色不动,“莫非那个老世子青骏,如此难对付?”  
          “不是……青骏世子已然被属下和离珠下了傀儡术,从此九嶷郡听候皇太子殿下吩咐。”青塬抬起头,眼里光芒闪动,却嗫嚅不语。许久,才道:“属下……想留在九嶷,不回无色城了!——请殿下恩准。”
         
          真岚的手下意识的一紧,眼角微微一跳,语气却平缓:“哦?你本就是青族的王,留在自己的领地也是应该……不过,青塬,你是冥灵之身,离了无色城又能去哪里?白日里,这个九嶷郡没有你的栖身之处啊。”
         
          “白天我可以呆在王陵寝宫!”青塬脱口回答,想也不想。  
          “那个纯黑之地?”真岚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一层上,“那,的确倒也可以。”  
          “那殿下是恩准了?”青塬喜出望外,抬头望着真岚,热切。  
          真岚笑了笑,侧头望着落月,忽然问:“是离珠怂恿你留下的?”  
          青塬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浮出一丝腼腆,低下头,讷讷地嗯了一声,又连忙补上:“属下留守九嶷,也方便就近管理,一定会将这边的事情一一办妥——无论日后殿下有什么吩咐,这边所有力量都将会听从指派!”
         
          真岚叹了口气,望着这个十七岁的青王,眼神变了又变。  
          “青塬,你确定要留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么?”他伸出手,轻抚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问,“冥灵军团是不能随着你留驻九嶷的,天一亮我们全都要返回——你确定要单身留下来么?”
         
          青塬的肩膀震了一下,炽热的情绪仿佛稍微冷却了一下,却随即截然道:“请殿下成全!”  
          “……”真岚眼睛里瞬间腾起了一阵混和着愤怒和失望的情绪。是他自己的失误,他根本不该让那个妖异的女子和青塬随行——那个不择手段的女人一旦找到了向上爬的机会,果然立刻就将涉世未深的青塬轻易降服。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青塬的肩,用了幻力,几乎捏碎冥灵的肩。年轻的青王吃痛,却不敢发出声音,只是执拗地跪在那里,重复:“请殿下成全!”
         
          原来,在那个在十七岁时就毅然为国就死的少年心里,百年来一直蕴藏着如火的热情,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个时候,什么大体,什么大局,统统的都要靠边站了。
         
          “那好,我成全你!”片刻的沉默,最终真岚拂袖转身,留下一句话——  
          “谅那个女人也不过是图荣华权势而已,这无所谓,都可以给她——但是,你要发誓:如果某一日阻碍了我们的复国大业,那个女人必须立刻除去!”
         
          青塬脸色白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毫不犹豫:“好,我发誓!若离珠某日心怀不轨,有碍空桑复国,我青塬必然将其灭除!”  
          真岚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望了望天色,静默地竖起手掌。所有冥灵军团看到皇太子的手势,立刻无声地重新上马就位,勒过马头朝向南方镜湖的方位。
         
          真岚走到少年面前,抬起了他的脸,注视着那双年轻而热情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最后的嘱托:“别忘了,你是章台御使的儿子——若你玷污先人的荣耀,我绝不会宽恕!”
         
          一语毕,他再也不回头,一手抓起听得发呆的苗人少女:“走吧,那笙!——戴上你的辟水珠!”  
          那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提上了马背,不由惊呼了一声,死死抱住真岚。然而那一袭黑色大氅之下却是空荡荡的,毫不受力。  
          “小心。”真岚环过手扶住她,眼睛注视着远处波光鳞鳞的水面,微笑提醒。  
          那笙在马背上坐稳,望着逐渐变小的大地,觉得冷月近在咫尺,天风在耳边吹拂,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镜湖,不由欢喜地笑了起来:“呀,这还是我第二次坐天马呢!上次在桃源郡,太子妃姐姐也带着我在天上飞……“
         
          一语毕,她看到真岚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他凝视着镜湖彼方的那座通天白塔,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光芒。那样的光,如同凄清的月华在水中流转,一掠而过再也看不见。  
          “臭手……你怎么啦?”那笙心里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真岚。  
          “没什么。”他淡然回答。  
          “怎么会没什么呢?”她叫了起来,抓紧了他唯一的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见到你,你和上次很不一样了啊!”  
          “哪里有不一样啊。”他敷衍着这个单纯的孩子。  
          那笙却认真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梢:“你看,眉毛都蹙起来了……你知道么?你都不会像那时候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了!”  
          真岚怔了一下,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苗人少女。她下手没轻没重,想展平他蹙起的双眉,嘴里喃喃抱怨:“那时候你和酒鬼大叔说了什么?看你们的表情,我就觉得不对……还有你刚才和青塬说话的表情好可怕……我…我真怕你会打他啊!”
         
          真岚勉强笑了笑,不再说话——刚才那一刹,他的确愤怒到了想去打醒那个少年。  
          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不想打他……他那样年轻,从未爱过,却迟早会灰飞烟灭。”真岚望着遥远的天地间的白塔,叹息,“他的一生,至少也要爱一次——无论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成全他。”
         
          “我听西京大叔说,青塬是六星之一。”那笙道,停住了扯平真岚眉头的动作,问,“空桑复国的时候,他就会死么?”  
          “嗯。”真岚不再说话,避开她的手的揉捏,“你那个戒指,刮痛我了。”  
          然而那笙仰起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星空,想了半天,忽然轻声问:“那么……太子妃姐姐……也是一样么?到了那一天,她也会死么?”  
          真岚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笙急了:“那么,我们不复国了行么!——复国了,还是有那么多人要死啊!那还复国干吗呀?!”  
          “不行的……”真岚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去看身边的所有冥灵骑士的眼神。  
          无数目光在空洞的面具背后凝视着她,那种深沉却不可抗拒的谴责眼神,让那笙心里虚了下来,不再说话。  
          “啊……就算要死那么多人,你们也非要复国么?”那个开朗的少女叹了口气,拉住了真岚的手,抬起头,郑重地嘱咐,“那么,你现在一定要对白璎姐姐好一些。”
         
          那一句话仿佛是一句不经意的魔咒,让本已被禁锢的泪水从空桑皇太子的眼里长划而落。  
          那笙惊在当地,看着无声的泪水濡湿了手指。  
          她不停地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天马的双翅掠过皎洁的明月,月下,那笙坐在真岚身前,回过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间明白过来,颤声惊呼:“臭手,白璎姐姐……白璎姐姐她怎么啦?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回答。  
          真岚只是按过马缰,一个俯冲,进入了镜湖,轰然的水声掩住了她的问话。  
          “我带你去找炎汐。”他俯身控马,在她耳边道,脸上已然没有方才的表情。  
          那笙怔怔地看着他,水萦绕在他身侧,离合不定——在水里,没有人的泪水还会被看见。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想感知他,然而真岚侧过了头,蹙眉:“别动手动脚的……炎汐看到了吃醋怎么办?”
         
          说到后来,他的唇角又浮出了初见时那种调侃笑容。  
          然而那笙怔怔望着那一丝笑,忽然间扯住他衣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真岚拍拍她,问,“是太高兴了?”  
          那笙哭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心里难过……”  
          “为什么?”  
          “我原来以为至少你是快活得很的啊!……结果、结果,连你也不快乐!”那笙抽泣着,望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如果复国了也不快乐的话,为什么还要复国呢?……臭手,你…你是更想复国,还是更想白璎姐姐活着呢?”
         
          碧水在头顶闭合,身周无数影子影影绰绰逼来,那是镜湖下游弋的水怪魔物。  
          真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侧过头,轻声:“白璎她,早已死了。”
           碧水在头顶闭合,那笙佩戴着辟水珠,身侧却仿佛覆了一层膜,让水无法浸入。听得那句话,她心里陡然又是刀搅般的疼。  
           她一路呜咽着,真岚无可奈何地跟着这个抽泣的女孩,一路往镜湖方向泅游而去。  
           冷不防身周有个影子忽地掠来,无声无息停住。  
           定睛看去,却是一条雪白的文鳐鱼。  
           通灵的文鳐鱼一向是鲛人传递信息的伙伴,此刻这一条文鳐鱼从青水里逆流而上,向着九嶷游来,在苍梧之渊旁截住了真岚一行。  
           确认了真岚的身份,鱼儿鼓着鳃,拍打着鳍,摇头摆尾仿佛想表达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文鳐鱼,一向也只能和鲛人一族对话罢了。  
           
        那笙诧异地望着那条鱼,和它大眼对小眼。然而真岚却微笑起来,伸出手让鱼停在自己小臂上,凑近耳边倾听:“是么?复国军派出你们到处找我?鲛人们无法进入无色城,所以要我去镜湖大营拿我的东西?”
         
           文鳐鱼拍打着鳍,翻起白眼望了一眼那笙。  
           真岚笑了笑:“没事,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你们左权使的朋友——我和她一起去你们大营拿东西。”  
           鱼儿鼓了鼓鳃,啪的从真岚臂上弹起,一弯身滑入了水中远远游了开去。  
           “跟着它。”真岚拉了一把发怔的那笙。  
           那笙身体不受力一般地漂出,却尤自诧异:“臭手!你居然能听懂鱼说话?”  
           “这不难的,”真岚笑,望着前面碧水里那条活泼的游鱼,“是初级的术法而已……我给你的那本书里头就有啊——你一定没有好好看。”  
           那笙脸红了一下,反驳:“我有好好学的!不过……不过我学的都是比较有用的东西而已。没学这种。”  
           “哦?那你学了什么?”真岚拉着她在水中疾行,一边随口调笑。  
           “这个。”那笙忽然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手指在身前的水中迅速划了一个符咒,身体刹那间消失在水里。  
           “隐身术?”真岚笑了起来,却随便伸手往前一拉,立时扯住,“学这种逃命的法子,倒是很适合你嘛。”  
           “呀!”那笙的声音在水里叫起来,气恼,“你怎么看得见我?”  
           真岚松开手,大笑:“笨丫头,你忘了把你的辟水珠一起隐掉。”  
           
        “真讨厌!”水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掠来,把那颗浮在水里的明珠一把握住。然后就有一股暗流急速地朝着前方涌动,引得水面上的白萍歪歪倒倒,鱼儿争相避让。
         
           “哟,还学了轻身术?”真岚略微诧异,跟了上去,“果真不得了呢。”  
           “嘿嘿,被西京大叔关在葫芦里的时候,我可是无聊得每天都在认真学呢。”水里传来笑声,然而那笙得意了没多久,身形就重新渐渐浮凸出来。
         
           “真是的!”她蹙眉跺脚,这个动作让她身体立刻漂了起来,几乎飞出水面,“都修了那么久了,怎么还只能隐那么一会儿时间啊?”  
           “慢慢来。”真岚鼓励,“这两个都是挺难的术法,有些术士一辈子也学不会呢。”  
           那笙撅起了嘴:“早知道,我就不把那个内丹给那个小强盗啦!”  
           
        “呵呵……那时候假装大方,现在又后悔了不是?”真岚敲了敲她,侧过头认真道,“术法修习如果走捷径,留下的隐患也很多——你也见到苏摩为了修行,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还是老老实实靠着天分和努力来吧。”
         
           那笙低下头嗯了一声,赶路。忽地又抬头,问:“对了,苏摩他去了哪里啊?”  
           真岚的身形顿了顿,忽然间沉默下来。  
           许久许久,他在水底下仰起头,隔着波光离合的水面望向南方——那里,晨曦的光照下,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他……是去了帝都吧。”真岚忽地不再去望白塔的影子,低头喃喃。  
           “去帝都?”那笙诧异地问,“是给龙神找如意珠么?”  
           真岚摇了摇头,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那个黑衣的傀儡师,鲛人的王,在听说白璎去封印破坏神后,毫不犹豫直追而去。那一瞬间,他阴郁得看不见底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如此的清晰表情:那就是——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件事!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曾那样冷酷漠然地望着那个少女从白塔上坠落,眼里只有报复的快意和恶毒;而百年后,这个成为海皇的鲛人男子,却定然不会让那一只手从他指间再度滑落——
         
           哪怕那只手,已然是虚幻。  
           他这个旁观者,甚至比白璎本身还清楚地知道苏摩内心真正的感情。  
           
        他看过苏摩在九天之上痛哭,那种疯狂的恨和疯狂的爱,宛如蛊毒和风暴,绝望而狂烈。所以,在劫难来临的时候,那人必然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不能失去的东西——那一瞬间,什么复仇,什么海国,什么自由,都暂时顾不上。
         
           那样疯狂的事情,除了青塬外、想必这个傀儡师也是做的出来的。  
           而他和自己,根本是两种人啊……  
           
        在说出白璎动向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将会不计代价去阻止,甚至以身相替地面对那个亘古的魔,然而他却并没有阻拦——他甚至是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给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他被钉在了这个辉煌的位置上,承受着无数希翼炽热的目光,身上有着千万无形的束缚,他无力、也无理去阻止这样一件大义凛然的事。所以,只能希望别的人能来做点什么——哪怕这个人是苏摩。
         
           
        从某一点上说,苏摩和白璎是同一种人,他们心里都有一座煤矿,同样蕴含着炽热的火,静默然而绝望地燃烧。那种火一旦燃起、便会在心底燃尽一生。  

           而自己……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开口对苏摩说出白璎的下落时,他心底有过什么样隐秘冷酷的打算?  
           而在地宫里推开金棺,俯身拾起那面古镜时,他又在千年古镜中照见了什么?  
           那一刹的冷醒和厌恶,让他失手用力将古镜摔碎,然而那一刹之前在镜中看到的景象,却永远如闪电般地烙印在了心底,噩梦般无法忘记。  
           那才是他真正的哀伤所在。  
           青水在头顶荡漾,晨曦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在镜湖的入湖口,空桑皇太子怔怔望着,有刹那的失神。  
         
           “…………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失神的刹那,碧蓝色的水中,忽然荡漾起了一阵天籁般美妙的歌声。  
           
        真岚转头望去,只见有一行鲛人手牵着手,从镜湖的深处游弋而来。水一波一波荡漾,映着头顶投下的日光,歌声从镜湖深处升起,充满在整个水色里。  

           那样声音,几乎可以遏住行云,停住流水,让最凶猛的兽类低头。  
           
        鲛人是天地间最美的民族,拥有天神赐与的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歌喉,因此也成为取祸之源。在海国灭亡后,无数鲛人被俘虏回了云荒大陆,沦为空桑贵族的歌舞姬。
         
           
        百年前,在当着承光帝皇太子的时候,他也曾听过后宫鲛人美女的歌唱,并为之击节。然而转瞬光阴荏苒,在无色城里,已然已有百年未曾耳闻。此刻乍然听得这样一首歌,不由得恍如隔世。
         
           
        “真岚皇太子殿下?”在恍惚中,听到了一句问话,抬起头,就看到一双碧色的眼睛静静停在前方水中,一行披甲的鲛人齐齐躬身行礼,“奉左权使之令,来此迎接阁下前去镜湖复国军大营。”
         
           一看到那些眼睛,真岚眼神就凝了一凝。  
           有敌意……在这些前来的鲛人眼里,依然保留着对空桑人的千古敌意!  
           
    然而他的手只握紧了一刹就松开了,吐出一口气:也是,即使和苏摩结成了盟约,成为暂时的同伴,但是两个民族之间沉积了千年的仇恨、又怎能一时间就立即抹去?只怕,这一次复国军下到鬼神渊夺回封印,也是做的不情不愿。
         
    他不由自主地想将那笙拉到身后,然而那个丫头却急不可待地蹦了出去。  
    “左权使?”那笙听到这个称呼,止不住地欢呼起来,“炎汐知道我们来了么?……快,臭手,我们快去!”  
    不等真岚动身,苗人少女已然随着一股水流向前方急速漂出,转瞬变成一点。  
           
    “真是的……”真岚站在水里,望着那笙急不可待奔去的身影,嘴角缓缓浮出了笑意,摇头,“原来这丫头学了轻身术,除了逃命、还有这样的用处?”  

   然而空桑皇太子并没有急着起身追赶,他的眼睛望着水面上浮动的白塔的倒影,眼神复杂,仿佛还在某种情绪里动荡不安。  
   许久许久,他说了一句突兀的话:“方才那首歌……很美。”  
           
   旁边的那名鲛人虽然奉命来迎接,但对着空桑的皇太子,眼底里的光芒却隐隐如针,此刻听得这个问题,忽地冷冷开口道:“回皇太子:传说中,这首《潮汐》是当年海皇纯煌少年时,为送别白薇皇后而写。”
         
   真岚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31 - 2006-7-8 19:02
widerose_wu 地球
这是我在网上找到的,还有第16张,可是没有第15张,麻烦楼主敲进来啦,第16章还没有看,等着第15章呢 [s:28]
楼主你看看,又没有什么和书上不一样的地方
呵呵
期待
#32 - 2006-7-9 01:29
奇葩 月球
恩,前面都没有什么问题,就最后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这里,书里没有哦,是后来插进去的哦!!而且第十四章你没有打完,剩下的还有不少都没有打进去,到时候我就接你的下面发好了.
加一句哦,我很郁闷哦,你应该早点传上来的哦,我都打了那么多字了你才传,真是气死我了哦
那些字我打了好几小时类!!!
#33 - 2006-7-9 10:57
widerose_wu 地球
我也是刚刚找到的呀,呵呵
那你要加油呀
不过说句实话,你打字有点慢,呵呵
不过还是很期待
好着急要看呀
#34 - 2006-7-9 12:18
奇葩 月球
我一边打一边看哦,就怕打错字拉,我觉得还好拉,也不是特别慢拉
你说十六章有哦,就发上来好了,省的我打那么多字,好辛苦的,我留一楼给十五章,就这样哈
今天没时间传了,要去姐家帮她修电脑,过几天把,别急哈
#35 - 2006-7-9 12:52
奇葩 月球

QUOTE:
下面是引用widerose_wu于2006-07-08 18:57发表的:
十四    分离

      黎明前的天空呈现出黛青色,那笙坐在冰凉的玉阶上,呆呆望着真岚和西京,不敢多说话。而后者正在低低议论着什么,似乎事情颇为复杂,过了好一会还未结束。

   为什么还不走呢?回去说,总比呆在这里好。
   那笙有点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地面的冰凉直沁上来,冻得她有点坐不住——毕竟已经是初秋,西方阊阖风起,从空寂之山上带来了亡灵的叹息,驱走炎热,整个云荒即将转入金秋。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边的谈话终于结束,真岚用力握住西京的手,“泽之国这一边的事情,就拜托你和慕容修了。”
   “可以。”西京点头答允,神色慎重,然后转过头望了一眼旁边呆坐的少女,有些担心,“但……剩下还有两个封印,谁陪她去?她一个人上路,只怕是……”

   “什么?”那笙侧耳只听到最后一句,直跳了起来,“酒鬼大叔,你要扔下我了?!”
   她跳过去,扯住西京的袖子。
  “你不必担心,”真岚接口,阻止了她的发作,显然早已考虑周全,“我会找最妥当的人来带她去的。”
   “最妥当的人?”西京有些迟疑,“谁?”
    能不分昼夜自由行走于云荒大地上的空桑人,除了他之外已然没有别人——那个“妥当的人”,又从何说起呢?
   “复国军左权使炎汐。”真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淡然回答。
    正准备抗议的那笙愣在那里,嘴巴张成了一个圆。
    “我能感知身体各部分的情况,剩下三个封印里,其中左足的已然由炎汐从鬼神渊带回——目下他已然是穿过叶城,返回了镜湖大本营,估计很快就要来无色城了。”真岚望着张口结舌的那笙,笑了起来,拍拍她的脑袋,“西京刚才跟我说,你们拿到了辟水珠。既然这样,你干脆先跟着我回无色城吧。等解开了左足的封印,我就拜托炎汐照顾你,再一起去寻找剩下的封印——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笙喜不自禁,脱口欢呼,真恨不得立刻就跟真岚回去。
    西京苦笑,真想去敲了她的脑袋——这个小丫头果然还是十足的重色轻友,一想起炎汐,就立刻把别的忘到了脑后,也不管片刻前还赖着不肯离开了。

    那笙吐了吐舌头,望向西京,忽然也觉得自己就这样抛弃他有点不好意思,拉着西京的衣襟:“酒鬼大叔,放心啦,等我找回了臭手的其他几个手脚后,就会回来找你的!”

   “小丫头,你还会记得回来么?”西京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里却是觉得高兴。
    不管如何,看到这个丫头这样的欢喜,心里的阴云都会一扫而空,仿佛重新看到云荒洒满了阳光,无论什么事情都还有希望。
   西京微笑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一回她没有恼怒地摇晃脑袋,只是认真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相伴了一路的络腮胡大叔:“一定会的,我一定记得。”
   “嗯。”西京温和地回答,“你一路上也长大很多了,以后让炎汐少操点心,知道么?”
 那笙嘻嘻一笑,一说到炎汐,她眼里的欢喜就似乎要溢出来。
  “天都快亮了……”她轻声嘀咕,眼角瞥着真岚——怎么还不走呢?
   “再等一会儿。”真岚回首望向九嶷离宫,眼神慢慢有些凝重。青塬带着军队,还在那边呢——事情应该不棘手,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地宫里那个和他立约的美艳女子,心里隐隐不安。那个离珠身上,有着某种妖异的气质,不知道积累了什么样的东西,让她虽然身而为人,但体内却仿佛有魔物栖息。

 或许,真的不该和她立约,让年少不经事的青塬和她同去吧?
      
      
   长久的等待,没有等到离宫里的消息,却听到山下传来的脚步声。
    三人霍然回头,警戒地望着来处。
    黎明前黯淡的树影里,走出的却是一行风尘仆仆的盗宝者。一队狼虎般骠悍的西荒汉子簇拥着居中脸色苍白的少年,低头静默地走过来,一直走到神庙前才停下。

   真岚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行去而复返的盗宝者。
   这些人拿到了价值连城的巨宝,自然是应该连夜离开九嶷地界,前往叶城兑现——怎么还会回头来这里呢?莫非是地宫里还有珍宝没拿到手?
    然而,就在他随意猜测的时候,忽然看到居中的少年越前一步,右手按在左肩,单膝跪了下来。
  “西荒盗宝者音格尔·卡洛蒙,带领属下前来,向诸位感谢救命之恩。”
   那个少年用西荒牧民中最隆重的礼节向玉阶上的三人致意,身后所有骠悍的盗宝者都追随着他一起单膝跪下。
   如果不是那笙将内丹出让,救了垂危的音格尔;如果不是西京和真岚闭合了裂渊,这一行盗宝者也只怕早已葬身古墓了吧?
    然而这些盗宝者,在听闻真岚的身份后,却立刻抬着昏迷的少主悄然离去。
    真岚沉默地看着音格尔,嘴角泛起了笑意:“是你,带着他们回这里的?”
   这个少年有点意思——在第一眼看到音格尔的时候,他心里就作出了这个判断。这个少年在那一群盗宝者里,就像一颗宝石被放到了一盘沙砾中,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自身的光辉。很显然,是这个当时昏迷的人半途苏醒,听闻属下回禀方才的情形后,断然下令返回。

   “是。”音格尔回答,声音依然虚弱,“卡洛蒙家族恩怨分明,从无临阵逃脱的人。既然三位都对在下一行有救命之恩,我们必当竭力回报。”
   “哦,怎么回报呢?”真岚饶有兴趣地问,嘴角噙着笑意。
    “阁下既然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又身为空桑的皇太子,我们就不能再带走任何属于阁下先人的东西。”音格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抬手,身后所有盗宝者将肩上的宝物齐齐放下。

   “哦……”真岚笑了一下,“九死一生才得来的宝物,倒也舍得。”
   他忽地回首,指着远处的帝王谷:“为什么要把这些用性命换来的东西,重新放到地下腐烂?那里的死尸们,已然霸占了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盗宝者们震惊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空桑的皇太子,不相信这个人嘴里居然会吐出属于盗宝者才有的话语。音格尔的眼神投注在真岚脸上,隐隐在判定着什么。

   “无论是前朝还是当今,西荒的牧民境况都不好,”真岚上前搀扶起了音格尔,语气低沉,“如果那些地下的财富能给地上的活人带来好处,那不妨把整个帝王谷都翻过来吧!我身为空桑的王室,并不在意你们这么做。”

   “……”音格尔一时间没有说话,望着这个空桑皇太子的眼睛,发现里面是罕见的坦然。他也算是见人无数,然而这一眼望过去,却怎么也看不透。
   这个人,应该是比那些见过的贵族门阀好太多。
   但是,那种坦然之下,却隐藏着说不出的力量。
   “非常感谢。”许久,他才说出话来,眉头却微微蹙起,“可是,这样一来,救命之恩,又何以为报?”
   那笙撇了撇嘴,在一边插话:“笑话,我们才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那时候闪闪为你哭得那样伤心,我才不拿内丹救你呢!你要谢恩,先去谢谢她吧!”

   音格尔眼神一闪,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却不说话。
   真岚笑了笑,低下眼睛,却说:“既然你是这样有恩必报的人,那我们不妨来立一个誓约。”
   “咦?臭手,你……!”那笙大出意外,脱口。
    西京在一旁拉住了她,然而少女的眼里却露出愤然的鄙夷。她没有想到真岚也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顺手救助过别人之后,就迫不及待的索取回报。
    “好!”音格尔抬起头,伸过手来,立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阁下凡有嘱托,卡洛蒙世家定当全力以赴!”
   “你这样的人,若能成为西荒霸主,必定是好事。”击掌过后,真岚握了一下卡洛蒙世子的手,吐出一句话,让音格尔和所有盗宝者失惊抬首。
    沙漠荒凉,牧民饥馑,不得不世代以盗宝为生——特别近些年,沧流帝国发布了定居令之后,几个部落相继受到了重创,灭族屠寨之事时有发生,连牧民们对天神的信仰也遭到了压制,西荒人的愤怒实在已到了顶点。

    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纷纷来到乌兰沙海,加入盗宝者的行列。
    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对帝都不满的情绪已然是空开的秘密。
    然而,畏惧于沧流军队铁血的镇压,盗宝者们尚自不敢起来公然反抗帝都统治,而只能不断地用大量的金钱贿赂十巫里的几位,以求喘息生存。然而十巫的贪恋胃口越来越大,盗宝者出生入死的所得,已然越难满足他们。

   音格尔执掌卡洛蒙家族这些年来,对于种种压迫也是体会深刻,然而却一直不曾有真正对抗帝都的决心。目下一个机会摆到了面前,显然这位空桑的皇太子是在拉拢他,想将双方的力量联结。然而,这样的联手冒的风险又是如何之巨大,他心里也是雪亮。

    此刻,望着与真岚相握的手,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把炽热的利剑。
   是松手,还是拔剑而起?
    “那这笔人情,不妨先记下——等有日我需要你们帮助,自然会来找你。”真岚微笑着松了手,拍了拍音格尔的肩头,“当然,你首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音格尔苦笑着咳嗽,血沫从指尖沁出。
   几次三番的折腾,不但幼年体内潜伏的毒素全数爆发,更是受到了清格勒的致命一击——他身体本来就孱弱,即便是服用了内丹,也是未能根治。
   “如此,先告辞了。”他对着真岚西京微微抱拳,便带着属下转身离去,“我在乌兰沙海的铜宫,带着所有盗宝者随时等待阁下的消息。”
  “在前方某一处,我们定然还会相遇。”真岚微笑。
  一行盗宝者沿着长阶离去的时候,那笙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音格尔,闪闪哪里去了?”
   领头的少年盗宝者怔了一下,转过身来:“她一出来,就去找她妹妹了。”
    “哦……”那笙恍然,又有点不甘心地问,“那么,你就这样回去了?”
   “嗯?”音格尔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个异族少女,不解,“就怎样回去了?”
   “就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回去了……”那笙跺了跺脚,讷讷了一会,忽地大声嚷出来,“笨!闪闪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扔下她回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真岚和西京低低笑出了声音,一把将憋红了脸的那笙拉回去:“小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音格尔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也不说话,只是匆匆离去。
  盗宝者们在一阵发楞后回过神来,想笑又不敢笑,只随着世子沿路下山,相互之间交换着各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快走到山下的时候,来接应的人手已经在望。
  换上了那些快马,直接奔向云荒最繁华的叶城,就可以将这批珍宝折换成金铢。莫离跟在默不作声的音格尔身旁,眼看他翻身上马,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少主,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就怎样走了?”音格尔苍白着脸,冷冷问,胸口急遽地起伏,显然压抑着情绪。
        “……”粗豪的西荒大汉抓抓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真是的,少主性格也实在扭捏,一点也不像大漠上儿女的洒脱。如果真的喜欢那个青族的女娃儿,干脆就带回乌兰沙海的铜宫,娶了当婆娘不就是了?说到底少主也已经成年,还没有立妻室呢。

        “咳咳,”旁边的九叔眼看气氛僵持,连忙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少主还是再去找一下闪闪姑娘吧。”
        所有盗宝者都将目光投到了族里的长者身上,以为他将说出一锤定音的话来。却不料九叔只是咳嗽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开口:“说起来,我们还没把执灯者应得的那一份交到她手上呢!这个规矩可不能坏,一定要回去找。”

        没有比人比这个老人更了解音格尔。这个孩子天性善良隐忍,对所爱的人关爱至深,但自幼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由于掩饰得太好,恐怕不是遇到外力逼迫,可能以至于一生从未流露——刚刚兄长临死前的最终背叛,更是往他敏感的心里狠狠插了一刀,自此后,恐怕他都不再会轻易地去相信和接近任何一个人了。

        然而,作为看着他长大的长者,又如何能坐视他就这样关上心门。
        这个孩子的性格里有着体质带来的细致和病弱,却同时具备了盗宝者血液里的强悍无畏,而且,对诺言重视得超过生命。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音格尔在马背上犹豫了许久,最终无言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这就去村里找闪闪姑娘!”莫离欢呼了一声,所有盗宝者翻身上马,驮着金珠宝贝,大氅翻涌如云,已然绝尘而去。
      
      
      
        “那么,大叔你接着要去哪里?”在那一群盗宝者离去后,那笙拉着西京衣角,问。
        西京笑了笑,目光抬起,望向东南方:“去泽之国,息风郡。”
        “去哪里干什么?”那笙吃了一惊,“一路走来,泽之国到处都在动乱呢!”
        “就因为动乱不安,才要赶紧过去。”西京望了望真岚,显然两者在刚才已经就此达成了共识,笑,“你知道么,泽之国的那些动乱,都是慕容修那小子搞出来的啊!”
      
        “啊?”那笙吃了一惊——桃源郡如意赌坊一别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起来到云荒的中州商人了,差不多都要把这个以前花痴过的对象忘记时,忽然有听西京提起,不由大大的愣了一下。
      
        “那小子……有这个本事?”她结结巴巴的说,想起慕容修那俊秀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可以舞刀弄剑挑起动乱的。
        “他可聪明着呢,所谋者大,就是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西京微笑颔首,刮了一下那笙的鼻子,“他手上拿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符,可以调度泽之国的军队——何况,还有如意夫人在息风郡的总督府里与他里应外合。”
      
        “噢……如意夫人……”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笙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记起了赌坊里那个明艳的老板娘,“原来,他们这一段日子以来,也没有闲着呀?”
      
        “当然。”真岚负手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他的目光转向西京,点头:“谋事需向乱中求。如意夫人控制住了高舜昭,暗地里坐镇息风郡——我们必须趁着帝都方面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集中力量平叛之前,掌控住这边局面。这将是我们对沧流进行合围时的一面铁壁。”
      
        “是。”西京肃然点头,完全是下属对上层的态度。
        “御前大将军啊,行军打仗才是你的长处。”真岚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微笑,“让你保护这样一个丫头,实在是委屈了你。如今也该宝剑利其锋了。”
      
        “切!你……”那笙不服气,瞪了真岚一眼,正待反唇相讥——却发现对方眼睛里有一种不容拂逆的威严锋芒,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猛然一惊,捣乱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属下立刻启程前往息风郡。”西京单膝跪地,行了君臣之礼,断然回答,“皇太子殿下保重!”
        “他日,六合毕云荒一,当与你痛饮于白塔之上!”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真岚的声音远远送入了风里,伴随西京南下东泽。
        
        冷月西斜,风从九嶷山上掠下。
        呼啸的风里,忽然有翅膀扑簌的声音。
        真岚月下回头,望了一眼离宫方向飞驰而来的一队天马,领头的是青衣的少年——天都快要亮了,去了那么久,青塬终于将事情办好了么?
        冥灵军团在一丈前勒马,青塬合身从马上滚落,单膝跪到了真岚面前:“殿下恕罪!”
        “怎么?”真岚微微一惊,却神色不动,“莫非那个老世子青骏,如此难对付?”
        “不是……青骏世子已然被属下和离珠下了傀儡术,从此九嶷郡听候皇太子殿下吩咐。”青塬抬起头,眼里光芒闪动,却嗫嚅不语。许久,才道:“属下……想留在九嶷,不回无色城了!——请殿下恩准。”
      
        真岚的手下意识的一紧,眼角微微一跳,语气却平缓:“哦?你本就是青族的王,留在自己的领地也是应该……不过,青塬,你是冥灵之身,离了无色城又能去哪里?白日里,这个九嶷郡没有你的栖身之处啊。”
      
        “白天我可以呆在王陵寝宫!”青塬脱口回答,想也不想。
        “那个纯黑之地?”真岚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一层上,“那,的确倒也可以。”
        “那殿下是恩准了?”青塬喜出望外,抬头望着真岚,热切。
        真岚笑了笑,侧头望着落月,忽然问:“是离珠怂恿你留下的?”
        青塬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浮出一丝腼腆,低下头,讷讷地嗯了一声,又连忙补上:“属下留守九嶷,也方便就近管理,一定会将这边的事情一一办妥——无论日后殿下有什么吩咐,这边所有力量都将会听从指派!”
      
        真岚叹了口气,望着这个十七岁的青王,眼神变了又变。
        “青塬,你确定要留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么?”他伸出手,轻抚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问,“冥灵军团是不能随着你留驻九嶷的,天一亮我们全都要返回——你确定要单身留下来么?”
      
        青塬的肩膀震了一下,炽热的情绪仿佛稍微冷却了一下,却随即截然道:“请殿下成全!”
        “……”真岚眼睛里瞬间腾起了一阵混和着愤怒和失望的情绪。是他自己的失误,他根本不该让那个妖异的女子和青塬随行——那个不择手段的女人一旦找到了向上爬的机会,果然立刻就将涉世未深的青塬轻易降服。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青塬的肩,用了幻力,几乎捏碎冥灵的肩。年轻的青王吃痛,却不敢发出声音,只是执拗地跪在那里,重复:“请殿下成全!”
      
        原来,在那个在十七岁时就毅然为国就死的少年心里,百年来一直蕴藏着如火的热情,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个时候,什么大体,什么大局,统统的都要靠边站了。
      
        “那好,我成全你!”片刻的沉默,最终真岚拂袖转身,留下一句话——
        “谅那个女人也不过是图荣华权势而已,这无所谓,都可以给她——但是,你要发誓:如果某一日阻碍了我们的复国大业,那个女人必须立刻除去!”
      
        青塬脸色白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毫不犹豫:“好,我发誓!若离珠某日心怀不轨,有碍空桑复国,我青塬必然将其灭除!”
        真岚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望了望天色,静默地竖起手掌。所有冥灵军团看到皇太子的手势,立刻无声地重新上马就位,勒过马头朝向南方镜湖的方位。
      
        真岚走到少年面前,抬起了他的脸,注视着那双年轻而热情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最后的嘱托:“别忘了,你是章台御使的儿子——若你玷污先人的荣耀,我绝不会宽恕!”
      
        一语毕,他再也不回头,一手抓起听得发呆的苗人少女:“走吧,那笙!——戴上你的辟水珠!”
        那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提上了马背,不由惊呼了一声,死死抱住真岚。然而那一袭黑色大氅之下却是空荡荡的,毫不受力。
        “小心。”真岚环过手扶住她,眼睛注视着远处波光鳞鳞的水面,微笑提醒。
        那笙在马背上坐稳,望着逐渐变小的大地,觉得冷月近在咫尺,天风在耳边吹拂,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镜湖,不由欢喜地笑了起来:“呀,这还是我第二次坐天马呢!上次在桃源郡,太子妃姐姐也带着我在天上飞……“
      
        一语毕,她看到真岚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他凝视着镜湖彼方的那座通天白塔,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光芒。那样的光,如同凄清的月华在水中流转,一掠而过再也看不见。
        “臭手……你怎么啦?”那笙心里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真岚。
        “没什么。”他淡然回答。
        “怎么会没什么呢?”她叫了起来,抓紧了他唯一的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见到你,你和上次很不一样了啊!”
        “哪里有不一样啊。”他敷衍着这个单纯的孩子。
        那笙却认真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梢:“你看,眉毛都蹙起来了……你知道么?你都不会像那时候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了!”
        真岚怔了一下,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苗人少女。她下手没轻没重,想展平他蹙起的双眉,嘴里喃喃抱怨:“那时候你和酒鬼大叔说了什么?看你们的表情,我就觉得不对……还有你刚才和青塬说话的表情好可怕……我…我真怕你会打他啊!”
      
        真岚勉强笑了笑,不再说话——刚才那一刹,他的确愤怒到了想去打醒那个少年。
        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不想打他……他那样年轻,从未爱过,却迟早会灰飞烟灭。”真岚望着遥远的天地间的白塔,叹息,“他的一生,至少也要爱一次——无论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成全他。”
      
        “我听西京大叔说,青塬是六星之一。”那笙道,停住了扯平真岚眉头的动作,问,“空桑复国的时候,他就会死么?”
        “嗯。”真岚不再说话,避开她的手的揉捏,“你那个戒指,刮痛我了。”
        然而那笙仰起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星空,想了半天,忽然轻声问:“那么……太子妃姐姐……也是一样么?到了那一天,她也会死么?”
        真岚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笙急了:“那么,我们不复国了行么!——复国了,还是有那么多人要死啊!那还复国干吗呀?!”
        “不行的……”真岚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去看身边的所有冥灵骑士的眼神。
        无数目光在空洞的面具背后凝视着她,那种深沉却不可抗拒的谴责眼神,让那笙心里虚了下来,不再说话。
        “啊……就算要死那么多人,你们也非要复国么?”那个开朗的少女叹了口气,拉住了真岚的手,抬起头,郑重地嘱咐,“那么,你现在一定要对白璎姐姐好一些。”
      
        那一句话仿佛是一句不经意的魔咒,让本已被禁锢的泪水从空桑皇太子的眼里长划而落。
        那笙惊在当地,看着无声的泪水濡湿了手指。
        她不停地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天马的双翅掠过皎洁的明月,月下,那笙坐在真岚身前,回过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间明白过来,颤声惊呼:“臭手,白璎姐姐……白璎姐姐她怎么啦?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回答。
        真岚只是按过马缰,一个俯冲,进入了镜湖,轰然的水声掩住了她的问话。
        “我带你去找炎汐。”他俯身控马,在她耳边道,脸上已然没有方才的表情。
        那笙怔怔地看着他,水萦绕在他身侧,离合不定——在水里,没有人的泪水还会被看见。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想感知他,然而真岚侧过了头,蹙眉:“别动手动脚的……炎汐看到了吃醋怎么办?”
      
        说到后来,他的唇角又浮出了初见时那种调侃笑容。
        然而那笙怔怔望着那一丝笑,忽然间扯住他衣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真岚拍拍她,问,“是太高兴了?”
        那笙哭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心里难过……”
        “为什么?”
        “我原来以为至少你是快活得很的啊!……结果、结果,连你也不快乐!”那笙抽泣着,望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如果复国了也不快乐的话,为什么还要复国呢?……臭手,你…你是更想复国,还是更想白璎姐姐活着呢?”
      
        碧水在头顶闭合,身周无数影子影影绰绰逼来,那是镜湖下游弋的水怪魔物。
        真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侧过头,轻声:“白璎她,早已死了。”
       碧水在头顶闭合,那笙佩戴着辟水珠,身侧却仿佛覆了一层膜,让水无法浸入。听得那句话,她心里陡然又是刀搅般的疼。
       她一路呜咽着,真岚无可奈何地跟着这个抽泣的女孩,一路往镜湖方向泅游而去。
       冷不防身周有个影子忽地掠来,无声无息停住。
       定睛看去,却是一条雪白的文鳐鱼。
       通灵的文鳐鱼一向是鲛人传递信息的伙伴,此刻这一条文鳐鱼从青水里逆流而上,向着九嶷游来,在苍梧之渊旁截住了真岚一行。
       确认了真岚的身份,鱼儿鼓着鳃,拍打着鳍,摇头摆尾仿佛想表达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文鳐鱼,一向也只能和鲛人一族对话罢了。
      
      那笙诧异地望着那条鱼,和它大眼对小眼。然而真岚却微笑起来,伸出手让鱼停在自己小臂上,凑近耳边倾听:“是么?复国军派出你们到处找我?鲛人们无法进入无色城,所以要我去镜湖大营拿我的东西?”
      
       文鳐鱼拍打着鳍,翻起白眼望了一眼那笙。
       真岚笑了笑:“没事,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你们左权使的朋友——我和她一起去你们大营拿东西。”
       鱼儿鼓了鼓鳃,啪的从真岚臂上弹起,一弯身滑入了水中远远游了开去。
       “跟着它。”真岚拉了一把发怔的那笙。
       那笙身体不受力一般地漂出,却尤自诧异:“臭手!你居然能听懂鱼说话?”
       “这不难的,”真岚笑,望着前面碧水里那条活泼的游鱼,“是初级的术法而已……我给你的那本书里头就有啊——你一定没有好好看。”
       那笙脸红了一下,反驳:“我有好好学的!不过……不过我学的都是比较有用的东西而已。没学这种。”
       “哦?那你学了什么?”真岚拉着她在水中疾行,一边随口调笑。
       “这个。”那笙忽然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手指在身前的水中迅速划了一个符咒,身体刹那间消失在水里。
       “隐身术?”真岚笑了起来,却随便伸手往前一拉,立时扯住,“学这种逃命的法子,倒是很适合你嘛。”
       “呀!”那笙的声音在水里叫起来,气恼,“你怎么看得见我?”
       真岚松开手,大笑:“笨丫头,你忘了把你的辟水珠一起隐掉。”
      
      “真讨厌!”水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掠来,把那颗浮在水里的明珠一把握住。然后就有一股暗流急速地朝着前方涌动,引得水面上的白萍歪歪倒倒,鱼儿争相避让。
      
       “哟,还学了轻身术?”真岚略微诧异,跟了上去,“果真不得了呢。”
       “嘿嘿,被西京大叔关在葫芦里的时候,我可是无聊得每天都在认真学呢。”水里传来笑声,然而那笙得意了没多久,身形就重新渐渐浮凸出来。
      
       “真是的!”她蹙眉跺脚,这个动作让她身体立刻漂了起来,几乎飞出水面,“都修了那么久了,怎么还只能隐那么一会儿时间啊?”
       “慢慢来。”真岚鼓励,“这两个都是挺难的术法,有些术士一辈子也学不会呢。”
       那笙撅起了嘴:“早知道,我就不把那个内丹给那个小强盗啦!”
      
      “呵呵……那时候假装大方,现在又后悔了不是?”真岚敲了敲她,侧过头认真道,“术法修习如果走捷径,留下的隐患也很多——你也见到苏摩为了修行,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还是老老实实靠着天分和努力来吧。”
      
       那笙低下头嗯了一声,赶路。忽地又抬头,问:“对了,苏摩他去了哪里啊?”
       真岚的身形顿了顿,忽然间沉默下来。
       许久许久,他在水底下仰起头,隔着波光离合的水面望向南方——那里,晨曦的光照下,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他……是去了帝都吧。”真岚忽地不再去望白塔的影子,低头喃喃。
       “去帝都?”那笙诧异地问,“是给龙神找如意珠么?”
       真岚摇了摇头,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那个黑衣的傀儡师,鲛人的王,在听说白璎去封印破坏神后,毫不犹豫直追而去。那一瞬间,他阴郁得看不见底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如此的清晰表情:那就是——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件事!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曾那样冷酷漠然地望着那个少女从白塔上坠落,眼里只有报复的快意和恶毒;而百年后,这个成为海皇的鲛人男子,却定然不会让那一只手从他指间再度滑落——
      
       哪怕那只手,已然是虚幻。
       他这个旁观者,甚至比白璎本身还清楚地知道苏摩内心真正的感情。
      
      他看过苏摩在九天之上痛哭,那种疯狂的恨和疯狂的爱,宛如蛊毒和风暴,绝望而狂烈。所以,在劫难来临的时候,那人必然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不能失去的东西——那一瞬间,什么复仇,什么海国,什么自由,都暂时顾不上。
      
       那样疯狂的事情,除了青塬外、想必这个傀儡师也是做的出来的。
       而他和自己,根本是两种人啊……
      
      在说出白璎动向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将会不计代价去阻止,甚至以身相替地面对那个亘古的魔,然而他却并没有阻拦——他甚至是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给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他被钉在了这个辉煌的位置上,承受着无数希翼炽热的目光,身上有着千万无形的束缚,他无力、也无理去阻止这样一件大义凛然的事。所以,只能希望别的人能来做点什么——哪怕这个人是苏摩。
      
      
      从某一点上说,苏摩和白璎是同一种人,他们心里都有一座煤矿,同样蕴含着炽热的火,静默然而绝望地燃烧。那种火一旦燃起、便会在心底燃尽一生。

       而自己……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开口对苏摩说出白璎的下落时,他心底有过什么样隐秘冷酷的打算?
       而在地宫里推开金棺,俯身拾起那面古镜时,他又在千年古镜中照见了什么?
       那一刹的冷醒和厌恶,让他失手用力将古镜摔碎,然而那一刹之前在镜中看到的景象,却永远如闪电般地烙印在了心底,噩梦般无法忘记。
       那才是他真正的哀伤所在。
       青水在头顶荡漾,晨曦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在镜湖的入湖口,空桑皇太子怔怔望着,有刹那的失神。
      
       “…………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失神的刹那,碧蓝色的水中,忽然荡漾起了一阵天籁般美妙的歌声。
      
      真岚转头望去,只见有一行鲛人手牵着手,从镜湖的深处游弋而来。水一波一波荡漾,映着头顶投下的日光,歌声从镜湖深处升起,充满在整个水色里。

       那样声音,几乎可以遏住行云,停住流水,让最凶猛的兽类低头。
      
      鲛人是天地间最美的民族,拥有天神赐与的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歌喉,因此也成为取祸之源。在海国灭亡后,无数鲛人被俘虏回了云荒大陆,沦为空桑贵族的歌舞姬。
      
      
      百年前,在当着承光帝皇太子的时候,他也曾听过后宫鲛人美女的歌唱,并为之击节。然而转瞬光阴荏苒,在无色城里,已然已有百年未曾耳闻。此刻乍然听得这样一首歌,不由得恍如隔世。
      
      
      “真岚皇太子殿下?”在恍惚中,听到了一句问话,抬起头,就看到一双碧色的眼睛静静停在前方水中,一行披甲的鲛人齐齐躬身行礼,“奉左权使之令,来此迎接阁下前去镜湖复国军大营。”
      
       一看到那些眼睛,真岚眼神就凝了一凝。
       有敌意……在这些前来的鲛人眼里,依然保留着对空桑人的千古敌意!
      
  然而他的手只握紧了一刹就松开了,吐出一口气:也是,即使和苏摩结成了盟约,成为暂时的同伴,但是两个民族之间沉积了千年的仇恨、又怎能一时间就立即抹去?只怕,这一次复国军下到鬼神渊夺回封印,也是做的不情不愿。
      
  他不由自主地想将那笙拉到身后,然而那个丫头却急不可待地蹦了出去。
  “左权使?”那笙听到这个称呼,止不住地欢呼起来,“炎汐知道我们来了么?……快,臭手,我们快去!”
   不等真岚动身,苗人少女已然随着一股水流向前方急速漂出,转瞬变成一点。
      
  “真是的……”真岚站在水里,望着那笙急不可待奔去的身影,嘴角缓缓浮出了笑意,摇头,“原来这丫头学了轻身术,除了逃命、还有这样的用处?”

  然而空桑皇太子并没有急着起身追赶,他的眼睛望着水面上浮动的白塔的倒影,眼神复杂,仿佛还在某种情绪里动荡不安。
  许久许久,他说了一句突兀的话:“方才那首歌……很美。”
      
  旁边的那名鲛人虽然奉命来迎接,但对着空桑的皇太子,眼底里的光芒却隐隐如针,此刻听得这个问题,忽地冷冷开口道:“回皇太子:传说中,这首《潮汐》是当年海皇纯煌少年时,为送别白薇皇后而写。”
      
  真岚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

真岚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复国军战士注意到了空桑皇太子脸上的变化,也不再多说,俯身低声道:"前方战乱,水路不通,还请皇太子紧跟我们前往大营."
     "前方战乱?"真岚惊道.
     "不错,沧流靖海军团对湖底的我军大营进行围攻,已然进行了数日."复国军战士往前引路,淡淡回答,"左右权使都在指挥战斗,无法分身前来迎接."
      真岚蓦地变了脸色:"你们怎么不早说?那笙,那笙她已经跑过去了!"
      那个鲛人笑了起来,神色有着某种讥诮:"我知道."
      真岚心里又是一冷——这些鲛人,是故意的?
      "那个戴着皇天的丫头,便是让我们左权使炎汐违背昔日诺言而变身为男子的人?"顿了顿,对方的声音冷了下去,隐隐含着愤怒,"用美人计离间我们复国军?你们这些空桑人,让我们内部起了多大的纷争!左权使在军中素有威望,这件事破坏了他的形象——长老们的愤怒让左权使几乎被免职,你知道么?"
       真岚怔住,喃喃:"你们连这个都要管.........."他脸上也带上了怒意,"连别人的变身都要管?"
       "连自由都没有,连生存都不能,还谈什么相爱!"那个鲛人战士却抢先愤怒的发问,眼里的怒意猛然爆发了,"你们空桑人,会真的爱鲛人么?连自由都不给我们,还谈什么相爱!"
        真岚默然的在水中凝望着那一行鲛人战士——那些战士里,有一小半是鱼尾人身的原始鲛人,而大半都是分身过的有腿鲛人,那些在水中的双腿显得有些怪异,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那里原本应该是一条曼妙灵活的鱼尾,然后不寒而栗.
        复国军战士里,大部分都是从云荒路上奴隶主手里逃出来的鲛人奴隶吧,经历过分身劈腿的痛,榨取珠泪的苦,这些以各种方法出逃而投身于复国运动的鲛人们,心里定然积累了深厚的苦痛,相互之间有着战士般的约定,对空桑和沧流有着难以言表的深切恨意.
        真岚看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愤怒和敌意的眼睛,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在桃源郡,当他和苏摩的手握在一起,订下空海之盟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条深不见底的裂痕依然存在.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这种巨大的鸿沟.
        迎客的歌声还在水中回荡,潮汐涨落,亘古不变,而歌者却已换了多少人.
        在七千年屈辱的奴役中,无数的死亡和仇恨如岁月的巨大足印,踏碎了海国和空桑曾有过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回忆.
        千年之前的海皇纯煌和白薇皇后,是否预料到了如今这两族之间的种种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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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把前面缺少的十四章的内容加上去了
#36 - 2006-7-9 12:56
奇葩 月球

第十五章 大营

蔚蓝的水面在头顶闭合,下潜的过程中,光线逐渐暗淡,宛如夜色降临一般.而天籁般的歌声还在水中荡漾着,时近时远,仿佛无所不在的光,笼罩了光线暗淡的水底.黑暗的水里,文瑶鱼的两鳃上发出幽幽的光芒,就象两盏小小的灯在前方漂移着.那笙不禁被那样的歌声所吸引,怀着兴奋的心情,自顾自的跟着那条文瑶鱼往前闯,将真岚一行甩在了身后.

跟着这条鱼,就能看到炎汐了吧?已经快半年没有看到他了.............

苏摩和真岚曾说炎汐会变成男的回来娶她,不知道会不会是真的呢?如果变成了男人,他的相貌会改变么?声音会改变么?还有,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呢?那笙忐忑不安的胡乱猜想着,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因为拿着辟水珠,水在她的身前自动退让开,辟出一 条道路来,直通深处.

那笙忽然看到远处有一线幽幽的光,便欢呼着直奔过去.然而奔的太快,她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咔"的一声,那东西断了.她摔了一个嘴啃泥,半晌才揉着脚裸站了起来.借着辟水珠的微光看去,原来是一丛极美的珊瑚.

她细细看着这万丈水底的美妙景象,目眩神迷.

这是梦幻的森林,幽暗的水底遍布着一丛丛的珊瑚和水草,色彩绚丽,如同玉雕一般,在飘摇的水草中,不时有珠光闪动,那是贝类开阔着巨大的壳,吐出一串串的气泡,微弱的珠光中,无数奇奇怪怪的鱼儿漫游而过.很多鱼的头顶都有一颗发光的珠子,赶赴镶嵌了一个小小的灯笼.那些发光的鱼儿在水中排着队,徘徊着游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那笙看的发呆,忽然注意到身侧一个黑灰色的大蚌壳正在打开,吐出一串气泡,一时心痒,忍不住伸手出去拿里面的那颗珠子."砰!"手指放一触到那柔软的蚌肉,整个蚌壳燃点般的阖了起来.那笙吓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指,险险被夹住,她退了一步,正好又踩在了方才那丛珊瑚上,里面的小鱼儿惊慌的逃了出来.

"哎呀!"她有些歉意的看着那丛被踩坏了的红珊瑚,觉得自己就象一匹闯入花园的野马,不敢再这样横冲直撞了,然而,等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那条文瑶鱼已然游入了碧水深处,再也找不到了.

"这下糟了!"她后悔的跺跺脚,四顾寻找.

周围的水声悠长低缓,时不时有潜流涌出来,将她的身子冲的西倒八歪."喂............"那笙隐隐害怕起来,站定了身子,颤颤地叫了起来,"喂,有人么?"

然而,只有水波的声音回答她.

"臭手!臭手!你..............在哪里?"那笙不敢再乱走,站在原地大喊起来,踮起脚尖四顾,却找不到方才那群鲛人战士和真岚的影子.

她壮着胆子边走边喊,竭力回忆来时的方向,然而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忽然脚下一软,不知道又踩到了什么,整个人踉跄的跌了出去.

水的浮力让她在接触到地面后又迅速浮了起来.然而她的脑袋和双手已然插入了软泥中,只闻见一股浓烈腐臭的气息——可能是水底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散发出来的 .

她惊惶的抬起头,却发现头顶居然没有了一丝光线.连那些水底远远近近亮着的游鱼的珠光,此刻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忽然有什么冰凉而湿润的东西抚上了她的脸.

是............是水藻吧?她举起了手里的辟水珠,微弱的珠光照出了头顶密布的蔓藤状的森林.让她不由脱口低呼了一声.

那些水藻长在镜湖的最深处,雪白而修长,随着潜流跳着舒缓优雅的舞蹈.真美啊..........金湖的水底,居然有着这么多人世所不能见到的奇特景象.无意中,手指触到了腰间的一个革囊,那笙猛然想起那是雅燃托付给他的东西,连忙解了下来.

水涌入了革囊.将雅燃的遗体在瞬间溶化了,那两颗凝碧珠在水中悠然下沉,陷进了水底绿色的藻类中,仿佛那个受了千年折磨的灵魂终于在水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那笙不禁难过起来,喃喃道:"雅燃公主,我带你回来了,好好安息吧!"她将手伸出去,用力在水里揉揉— —这里泥沼的气味,也太难闻了.

她搓着手,忽然发现右手上的皇天发出了一道光芒!还没回过神,头顶上空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呼啸声!

那种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尖锐而具有穿透力,震的水波不停抖动,未详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那一瞬间,记忆了某个难忘的刹那苏醒过来了,那笙几乎要脱口惊叫出来:"风隼!难道是风隼来了!"

和炎汐在桃源郡外遭遇风隼时的那种恐惧已深深的刻在了心底,此刻又猛然听到了这种熟悉的轰鸣声,她立刻下意识的奔逃.

然而周身的潜流被庞大的机械带动,汹涌而来,那笙站不稳脚跟,一个踉跄又栽倒在水底的淤泥中.

腐土的气息让她几欲呕吐,她挣扎着站起身,愣了一下:怎么会有风隼呢?真苯啊——这里是镜湖水底,怎么可能有风隼这种东西?于是她的胆子稍微大了一些,悄悄的从水藻丛中浮起,探出头去.

"在这里!"她听到有人大喊,一道强烈的白光照了过来,她被那奇异的白光照的睁不开眼睛——那,那是什么?水底下,居然能燃起如此耀眼的火?她下意识的往回一缩,想躲回水藻丛里去,然而一阵暗流涌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划破了水流,瞬间冲了过来,她头顶一痛,一头飘散在水中的长发已然被人一把揪住.

痛,让她的脑子一片雪白——谁?是谁?在这万丈的水底,由是谁能这样灵活的来去,贸然揪住了她的头发?

她被提着头发从泥沼里拎起,耀眼的光芒笼罩下来.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那个人周身布满了鱼鳞一样的纹路,双手双脚上粘着薄薄的膜,,在水底吐出一团气泡来,她明白过来:哦,是鲛人!在这个万丈深的水里,除了鲛人,哪还能有其他什么东西?

"放开我!"她愤怒的挣扎着,双手抓向那个人的手臂,"我是复国军请来的客人!苏摩都对我客客气气的!你敢这样对我,我要去告诉炎汐!"

"咦!"那人诧异的回头看着她,"你不是鲛人?"

"老三,管她是不是鲛人,先带回船上再说!"又一个声音透过机械的轰鸣声,从头顶闷闷传来,"你闭气的时间快到了!"

"恩."那个"鲛人"应了一声,一手抓着她,另一手则扯了扯腰间的拉索,拉索的另一头通向那个悬浮于头顶的巨大机械的底部,那笙浮在雪白的水藻丛上,仰头看到那个圆形的怪物,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这,这又是什么东西——木制结构,泛着金属的冷光,却能在水底出没!

那个人扯动腰间的拉索,另一端感受到了这边的动作,猛然将拉索往回收.

那个"鲛人"的身子立时掠回,冲破了水流,速度竟快过了箭鱼.

啊,原来是这样!难怪他刚刚能那么迅速的冲下来逮住自己,原来是有人在帮他!在被抓着往上拖的刹那,那笙恍恍惚惚的想着.在她被拖出水藻丛的刹那,忽然感觉到脚上有了某种柔软的束缚,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将她从腰到腿都缠绕了起来.

"咔!"金属的断响传来,那条拉索居然被扯断了.

那笙抬眼看去,忽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水藻!那些雪白的水藻仿佛活了一般,从水底探出来卷住了她和那个人,如同无数触手突然探出,将他们截了下来.

裹住她腰间的水藻力道轻柔,然而卷住那个人的水藻的力道显然十分猛烈.她抬起头,只见对方口鼻里喷出了血,张开嘴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女萝!有,有女萝............水底森林........."

"咔咔咔!"那些雪白的水藻更加用力的卷住了他,那笙清晰的听到了对方肋骨断裂的一连串声音.

断裂的拉索瞬间缩回了舱底,那个圆形的怪物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急速旋转着,射出了一道道白光.

"来这里."那笙忽然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忽然用力一拉,她立刻就被拉到了水底.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哇"的呕吐起来.然而那些雪白的水藻却推搡着她,将她往最软最深的泥沼拉去:"小心螺舟,快躲进去!"

谁,是谁在和她说话?那笙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

突然,巨大的轰鸣声在水中炸裂开来.那圆形怪物吐出了一道白光,呼啸着冲向这一片水藻森林,所到之处,所有的珊瑚岩石都被摧毁了,整片水域都在震荡!

然而,就在那一倒白光快要击中她的刹那,无数水藻瞬间立了起来,交织成了密密的屏障,裹住了那倒白光。白光的速度凝滞了,然后在水中轰然盛放开来.

无数的水藻在水中四分五裂,然而更多的水藻却缠了上去,宛如触手一般,那笙匍匐在腥臭扑鼻的水泥泥沼上,呆呆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血红色——这,这是那些"水藻"流出的血?

"逃.......逃啊........."耳边又传来了那个温柔的声音,那些雪白的水藻焦急的对她道."既然你是我们复国军的客人,就快逃去大营吧...........这里我们来挡..............."

是谁?是谁?那笙手足并用地爬向丛林外头,顾不得肮脏泥泞,惊惶四顾。忽然,她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双碧色的眼睛,浮凸在不远处的水底地面上,急切地望着她。
  “啊!”她叫了起来,看着一个又一个鲛人从地底革囊中露出眼睛。
  整片”水藻”都在浮动,那些鲛人们从腐臭异常的水底钻出来,舒展开了雪白的手臂迎向那一个巨大的怪物。她们缠住了那个东西,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肢体被击碎,血液漂满了水底——她们的眼睛里都是死沉的碧色,没有生气,宛如……在九嶷山下看到的那一批女萝。
  “我们来拦住螺舟,客人,你快逃啊……”一个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那些女萝们密密麻麻从水底浮出,缠住了那一个庞大的怪物。
  那笙踉跄地奔逃,然而眼前全是雪白的丛林,仿佛无穷无尽。
  哪里……哪里出来那么多的女萝呢?
  真岚他们去了哪里?复国军大营……又在哪里?她逃得不知方向,连着绊倒了几次。然而,等最后一次站起时,眼前的水已然变成血红色,水中充斥了巨响和狂乱奔逃的鱼类。
  她骇然回首,只看到那个叫螺舟的怪物在急速地转动,化成了一道白光。
  细细看去,那些白光却是锋利的刀刃,从螺舟的侧舷伸出,飞速旋转着,将一切盘上来的雪白手臂割断!
  “呀!”她叫了一声,心里陡然一热,便再也不管不顾地停了下来。
  仿佛察觉了这个水底来客的用意,附近的女萝们纷纷推了过来,用交织的手臂拦住了蠢蠢欲动的那笙。然而那笙望着那个半空中疯狂旋转的杀人机器,脸绷得苍白,忽然间抬起手,在前方的水中划了一个符号。
  只是一瞬间,她便凭空从水里消失了。
  女萝们错愕地相互看着。背后的轰鸣声越来越尖锐,那一只螺舟如同旋转的割草机一样推进过来,将这一片海底森林夷为平地。
  女萝们被连着紫河车一起从水底拔出,无数的断肢和蓝发飞扬在水里,染得一片血红。然而她们却毫不退却,依然用修长的手足交织成屏障,阻拦和撕扯着那一只螺舟。那一道白光渐渐微弱,螺舟旋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无数的手臂立刻如藤蔓般攀爬上去,将整个螺舟密密包围。
  金属和薄木构成的螺舟发出了喀喇的响声,瘪下去了一块。
  然而那些触手四处攀爬着,却找不到可以继续下力的地方。旋转的轮片锋利无比,立刻将那些攀爬上来的触手截断!

  忽然,有一道水流轻轻划过轮叶间,奇异的光一闪,只听”咯”的一声响,螺舟上飞旋的白光忽然停顿了一刹。
  “该死!怎么卡了?”螺舟里传出闷闷的叱骂。咔的一声轻响,方才射出长索的地方又移动开来,一个穿着薄膜制成衣服的人探出半个身子,敏捷的四顾,“奇怪,老大,轮叶被什么东西弄折了!”
  “什么?”舱里有人怒斥,“胡说八道!精铁的叶片有什么能弄折?”
  那个人迅速的浮出舱壁,如蛙一般蹬着,攀上外舱仔细检查,然后吐出一口气,又潜游回去,冒出头来禀告:“真的是断了!切口很整齐——不像是那些女萝弄出来的,会不会是复国军大营的人已经出来了?我们通知附近螺舟都汇聚过来吧!”
  就在他吐出气泡,攀回舱内的刹那,身边的水也哗啦的响了一声,溅上了舱底。
  舱里面有走动声,似乎那位指挥螺舟的队长被惊动,朝着出口走过来:“不可能,没那么快——左权使炎汐如今坐镇镜湖大营,他向来坚忍冷定,知道我们这一次的三师会战,调动了五十架螺舟,非同小可,此刻应该会坚守不出,绝不会贸然犯险。”
  队长一边说一边走出来,忽然听到有人惊喜地”啊!”了一声。
  “老五,你怎么了?”他有些惊讶,问那个穿着膜衣的下属,“啊的叫什么?”
  “不是我叫……”老五下意识地否认,眼神忽然凝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里!空无一人的舱底上,忽然间就有两行湿漉漉的足印悄然延了进去!
  有谁……有谁刚刚从水里爬入了螺舟?
  军人张大了嘴巴,望着那两行足迹——
  “老大!老大!”他终于叫了出来,声音惊骇欲裂,“快过来!有鬼了!”
  “鬼叫什么?”靴子的声音在舱口嘎然而止,队长从舱内疾步而出,怒目而视,“你他妈的才见鬼了,扰乱军心小心老子——”
  甬道上没有一个人。然而那两行脚印却欢快轻巧地一个个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向着舱内延伸,仿佛一个水的精灵在地上跳跃。
  队长看得有点发呆,只是一瞬间那湿漉漉的脚印已经从他身侧通过。
  有微风被带起,吹在脸上。
  两名沧流军人下意识地回头,望着那个诡异的脚印的去向。而那脚印一路沿着甬道跑到了内舱后,却乱做了一团,左右徘徊,竟似不知该去那里,将内舱踩得湿漉漉。
  最终,脚印又是一跳,脚尖朝向了机械室的方向。
  “不好!”那一瞬,队长终于反应过来了,狂吼一声扑了过去,“大家小心,保护炼炉!”
  炼炉内煅烧着脂水,乃是螺舟行进水下的根本力量之源,整个机械的核心所在,本身比较脆弱,如果一旦被外敌闯入摧毁,后果不堪设想。
  仿佛是被他那一扑提醒,那个踌躇不前的脚印忽地动了起来,同时一个箭步冲向炼炉。
  也顾不得对方是如此的诡异,队长大喝一声拔出剑来,对着虚空砍下去,想阻拦这个看不见的敌人。
  “呀!”虚空里,剑果然砍中了什么,有人低低叫了一声。
  那声音,却是方才听到过的。
  有血从虚空里凝结,坠落在地上,一颗颗如血红的珊瑚珠。
  然而那一瞬间,凭空里却放出了一道光华,照彻了整个内舱!——那一刻,队长还以为是某位属下拿着银砂在水中燃烧,放出了这样的光芒。
  可随之而来的爆裂声摧毁了他的侥幸。
  那道光击中了乌金的炼炉,带着巨大的力量,将整个炼炉劈为两半。炼炉里正在燃烧的脂水顿时弥漫出来,遇到了高温的外壁,轰然燃烧!
  整个舱内转瞬弥漫了焦臭的气息,脂水流到哪里,火就烧到了哪里!
  “天啊……”老五叫了起来,惊惧地看着整个内舱陷入一片火海,向着甬道倒退了几步——这架螺舟很快就要爆裂了!他才二十一岁,还指望着从军队里退下来后获得一个小职位,回去娶了老婆侍奉父母,可不能活活的憋死在这水底,成了女萝们的肥料!
  想也不想,他拔脚就跑。他离水面最近,逃生的希望也最大。
  他刚急速地冲出,忽然听到耳后铮然的响声,就像是那些轮叶削入女萝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双脚冲向了甬道尽头。
  可是……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动不了?他骇然地惊呼回头,却看到队长铁青着脸,眼神狠厉如狼,执剑站在内舱通向甬道的方向,剑上的血一滴滴流下——哪里……哪里来的那么多血?
  他的意识中止在那一刹。
  “啪嗒”一声,被拦腰截杀的上半身从半空里颓然落地,睁大着眼睛,血流纵横。而下半身顺着惯性、居然还继续跑出了五六步,哗的一声栽入了外面的水里。
  冰冷的水里立刻开出了一朵温热的红花。
  “啊!”惊骇的呼声再次从虚空里发出,仿佛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也被如此血腥的一幕吓到了。无数士兵从火海中冲出,却看到了逃兵的半截尸体。
  “临阵退缩者,斩!”队长堵在甬道口,执剑指向那一群失措的战士,厉喝。
  所有人都被那样的杀气惊得一哆嗦,止住了逃生的步伐。
  “给我回去灭火!一个都别想从这里逃掉!”队长咆哮着,剑点向其中几个士兵,“你,立刻启动备用炼炉!你,发信号出去请求最近的援助!立刻给我去!”
  被那样的严厉和冷酷镇住,沧流的士兵们在短暂的失措和骚动后安静了下来,相互看了几眼,便有几个官阶稍高一些的站了出来,苍白着脸冲向各个位置。
  毕竟是帝国训练出的战士,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多年来的教导已经把服从和忠臣刻入了他们的脊髓,在危急时刻如条件反射般的跃出。
  队长铁青着脸,握剑站在甬道口。
  火依然蔓延到了他脚边,然而他忍受着火的灼烤,居然一动不动,眼睛里有狼一样的光,紧紧盯着内舱的某一处。
  那里,那行湿漉漉的脚印已然停顿了多时,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又一阵风吹过。
  过来了!——毫不犹豫地,他大喝一声对着风中一剑斩落!
  “哎呀!”就在斩中的刹那,那个看不见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然而随着惊呼,又有一道白光在瞬间腾起,居然将他的剑震的偏了开去。那行脚印立刻沿着甬道夺路而逃。
  那是什么?那道白光……又是什么?
  队长虎口被震裂,握着手腕往前追去,却已经来不及。
  他只看到那个脚印飞快地往前跑着,在奔跑的过程中,空气中忽然间微微显露出了一个人形,仿佛露水的凝结——那是一个异族装扮的少女,用右手捂着左臂,踉跄地奔逃。
  她的身形极快,只是一眨眼已经冲到了甬道尽头,扑通一声跳入了镜湖的水中。
  “那是……戒指?”最后的刹那,看清了那道光线来自对方右手的戒指,队长诧异地喃喃。然而来不及多想,他立刻回身加入了火势的扑救。

  在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刹那,那笙才吐出了一口气,脸色苍白。
  方才那一幕让她几乎恶心到吐出来。
  因为无法坐视女萝被杀,她用上了刚学会的隐身术,想去摧毁那只螺舟。不料那个钢铁的东西是如此坚硬,而皇天的力量在水中又远不如在陆地上,费尽了力气,也只能折断外面的轮叶而已——于是,她大胆地在对方开舱出来检修的时候闯入,想毁了内部机械。
  然而,如此酷烈的景象,却让她惊骇到几乎不能举步。
  在这样的恍惚中,她无声的在水中下沉,掠过那一朵缓缓洇开的血花。在看到那半截尸体正在不远处缓缓下坠,落入女萝的丛林时,她又是一震恶寒。
  就在这个刹那,仿佛背后有一把无形的巨锤敲来,她的身体忽然猛地一震!
  身后的某一点爆裂了,潜流在瞬间向四面八方涌出,推向各处——银色光和红色的火交织着在水底绽放,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骇然回头,眼角只看到了那朵银红的烟火泯灭的光。
  那只螺舟…那只螺舟,还是……爆裂了?
  她抚摩着胸口的辟水珠,感觉心脏在急速的跳动——她本来应该觉得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沉重得受不了。她闯入过那架可怕的机械,看到过里面那些普通士兵的眼神……同样,也是有着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热望。
  只是这短短一瞬,那上百个年轻人生命,就这样随着爆裂消逝了么?
  那笙怔怔地望着那一处的水面,望着散落下来的木片和铁块,知道那些混和着无数年轻人肢体和血肉的渣滓将会沉入水底,成为女萝们生存的腐土。那些人,活生生的年轻人,就这样死了么?……忽然间,她就想起了几个月前在桃源郡遇到的那个少将云焕。方才那个队长的眼神,真的和他十分相似啊。
  那些沧流军队,个个都是如此不要命的么?
  湖水托着她缓缓下沉,受伤的左臂流出血来,拖出一缕血红。
  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望着爆炸的那一点,发怔。
  在她逃出螺舟的刹那,无数雪白的手臂伸过来,轻轻将她接住,温柔地抚摩着她的伤口,将血止住。那些女萝纷纷聚拢过来,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唉,客人啊,你何必如此……于今生死对我们毫无意义。”一个女萝托着那笙,缓缓放回到水底上,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没有悲喜,“我们早已死去多时了,不愿回到天上,才化身成女萝沉入湖底,守护大营……客人啊,你让我们多么担心。”
  轻轻的说着,那个女萝托起了她,迅速朝着另一个方向游弋而去,深蓝色的长发在水中如水草一样逶迤。在女萝托起她的那一刻,那笙睁大了眼睛——
  天啊!那么……那么多的女萝!
  游鱼的光映照出的都是一片惨白——不知从哪里瞬间冒出来,无数雪白的手臂覆盖了水底,密密麻麻,仿佛无数的水藻随着潜流飘荡,一望无际。那些女萝织成了雪白的森林,相互之间却不说话,仿佛只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汇聚,彼此却素不相识。
  那笙望着这蔚为奇观的景象,忽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些女萝中,大部分是没有眼睛的!
  那些黑洞洞的眼窝深不见底,毫无表情,渗出阴冷狠厉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镜湖下……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的女萝?就算云荒大地上活着的鲛人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吧?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鲛人死在了这镜湖底下,成为万年不化的女萝呢?
  她怔怔地想着。女萝托着她急速地潜行,向着战圈的相反方向走去,穿过了一片片颜色迥异的水底和乱石遍布的罅缝,最后停止在某处水流平缓的地方。
  “权使,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走失的客人。”她被轻轻放了下来,双足踩上了水底光洁的岩石,听得身边的女萝轻声回禀。
  权使?是炎汐来了?是炎汐来了么!
  那一瞬间她不再走神了,瞬地回头看去,果然只见一个白甲蓝发的鲛人站在水下石阶上,身姿挺拔。那个鲛人身侧站着的,居然是方才和她走散了的真岚!
  想也不想地,她便挣脱了女萝,直冲了过去:“炎汐!炎汐!”
  她欢呼着扑过去,却被一只手轻轻推了开去。
  “我不是炎汐。”那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撑开一臂的距离,正好让她碰不到自己的衣襟。那个鲛人将领低下头看着她,嘴边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别用戴着皇天的手来碰我……我不喜欢。”
  那笙愣了一下,抬头望了那个人。奇怪……总觉得熟悉。
  这个前来迎接他们的鲛人将领,有着这一族独有的俊秀面容,看不出性别。然而他的眼神却不像炎汐那样是刚硬的,而有着一种飘忽的鬼魅气息,似笑非笑,在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含着一丝讥讽。
  极力地回忆,她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宁凉?是你!”
  ——只不过短短几天没见,她几乎要把他给忘记了。
  这个将她和西京从康平郡带到九嶷的鲛人战士,在龙神复苏后奉了苏摩的命令返回镜湖大本营。短短几天,重见时竟是完全换了一副装扮,几乎让她认不出来。
  “你是权使?”她有点惊疑不定,望着他身上披挂的白甲——如果他也是权使,那么岂不是和炎汐平起平坐了?
  宁凉甲胄的右肩上纹了一团金色的蟠龙——那是复国军中最高阶位:左右权使的标记。
  然而白甲上,却同时佩着一朵素白色的水馨花。
  一眼望去,前来的所有复国军战士的甲胄上,都佩着同样一朵白花,清冷而哀伤。
  “一月前,寒洲牺牲于西荒博古尔大漠,随行战士无一返回,复国军全军上下为此哀悼。”宁凉嘴角嘲讽般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低下头去,将手按在右肩上,露出哀伤的表情,“目下外敌入侵,军情如火,于是长老们决定让在下暂时代替。”
  “啊……”那笙脱口低呼了一声,脸色急变,“那、那炎汐他呢?”
  虽然不认识那个寒洲,但听得右权使身亡,她登时就想到了身为左权使的炎汐——炎汐为什么不自己来接他们,而要让宁凉来?难道、难道他也是在鬼神渊取回封印的时候,被……
  她不敢想下去。
  “炎汐没什么大事。”宁凉却讥讽地笑了一下,望向身侧,“他要我将封印交给了皇太子,作为空桑帮助龙神脱困的回报——”
  那笙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果然看到真岚的手里捧着一个和地宫里一模一样的石匣。
  虽然在万丈深的水底,那个匣子还是在不停的震动,仿佛里面的东西在急不可待地敲击着,要挣脱上百年的束缚。
  真岚托着匣子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静默。
  他的眼神从方才开始,一直没有离开过远处的那一场惨烈战斗——
  在战圈外围,水底升起了无数雪白的藤蔓,女萝们一群一群的扑出来,织成密密的罗网,拦截着试图外部攻入大营的靖海军团。这些水底来去自如的女萝们有着优越的行动力和敏捷,无数乘着小艇出来的靖海军纷纷被那些水藻一样的手臂绞杀。
  然而,对于那些螺舟,女萝们却没有多少实际的攻击力。
  螺舟不像小艇一样以速度取胜,它是缓慢而坚不可摧的,一寸一寸的前进,摧毁所遇到的一切。它坚硬的外壁,让所有不顾一切上去阻拦的女萝都支离破碎。
  从螺舟里不停地飞射出小艇,艇上有披坚执锐的沧流战士。那些战士在靖海军团中受训多年,极擅水战,每人身上的肌肤都遍布着水锈,能在水下屏息一柱香以上的时间。
  那些小艇风一样的冲出来,和鲛人战士厮杀在一起。
  经常是两艘小艇同时被机簧飞射而出,艇上当先的沧流战士左右分持一张巨大的网,将前方的鲛人战士迅疾不妨地裹住。然后,坐在后面的沧流军人便立刻手持精铁打造的军刀,从网中用力捅入,左右砍杀。
  小艇的末端系有长索,在沧流军人水下屏息时间到达极限的时候便会猛然收缩,将战士连着小艇都收回螺舟的腹部。如此轮番出击,训练有素。
  而鲛人战士则多用纤细锐利的武器,或是长剑,或是分水刺,凭借着身形的灵活和地形的熟悉来回游弋,敏捷性远非那些人类可比——往往小艇刚从螺舟里射出,还不等沧流战士展开进攻,鲛人战士已然迅疾地游了上去,一剑将当先持网的战士刺死。
  这一场战争进行得惊心动魄,只见不停地有血色扩撒在水底,将镜湖染红。
  然而螺舟仿佛坚不可摧的堡垒,在鲛人和女萝的联合抗击之下虽然速度减缓,却依然如割草机般缓慢地前进,将战线一分分推进。
  ——沧流建国以来,镜湖底下这不见天日的战争就从未中止过。
  由于先天不足,靖海军团多次在水底遭到了败绩。然而,近年来随着巫即大人成功地按照《营造法式?靖海篇》改进了螺舟,增加了乌金炉作为水下推进器具,采用了银砂遇水即燃的原理制出水下照明灯,并开始将水转换为可以呼吸空气,种种措施之下,局势开始扭转。
  三年前,靖海军团就曾经成功地冲入过鲛人的大营。
  然而那一次的胜利也是有限的。虽然撕裂了复国军的防线,但是鲛人们却已经及时地从大营里撤退,在湖底隐秘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基地。
  那之后的战争又持续了三年,大大小小数十役。而这一次的规模是空前的。
  获得了右权使寒洲和左权使炎汐都奔赴外地,大营中无人主持的密报,靖海军团三师联手,出动了五十架螺舟,全力出击——力求从各个方位锁定复国军大营的位置,一次性合拢包围圈,再也不让复国军如上次那样逃脱。
  果然,在五个方向的同时进逼下,复国军大营被完全包围了,鲛人战士们开始殊死反击,竭尽全力不让那铁一样的包围圈缩小。
  这一场血战,已然持续了三天三夜。
  宁凉刚奉命返回镜湖,便遇到了这样紧急的局面,来不及多想,便代替右权使披甲上阵,和同样刚刚从鬼神渊返回的炎汐一起指挥起反击。
  然而,在战事进行得如此紧张激烈的时候,却还要分神过来应付这些空桑人。一想起来就让他烦躁不安,杀气上涌。
  顿了顿,宁凉眼里忽然浮现出一丝迟疑,压低了声音,仿佛不愿被身边随行的鲛人战士听到,靠近真岚身侧,问了一句话:“为什么苏摩少主没有和你们一起来?他去了哪里?他不是说很快就回镜湖来么?”
  “……”真岚忽然间无法回答。
  难道要他说:他们的少主,那个刚刚继承了海皇力量的人、为了所爱的女子去了沧流人的帝都?抛下了这里战乱中的族人,等待他带领的战士,毫不犹豫地去了另一处?
  “苏摩他,去了帝都,“刹那的迟疑,他还是开口这样回答,“他去追回如意珠了。”
  “哦……是这样。”宁凉带着恍然的神色点头,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笑,“少主他从未来到过这个大营吧?听炎汐说,他原本根本不想成为海皇……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寻找如意珠的确也是当务之急,难怪他急着去了帝都。”
  然后,低了头,却极轻地说了一句:“等他找到如意珠,说不定,已然没有族人再需要他拯救了……”
  冷冷一笑,宁凉望着那边的战况,蹙眉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既然封印已送到,这一次空海之盟,也算是两清了。”他对着真岚颔首致意:“目下靖海军团三师围攻镜湖大营,情况紧急,也就不远送两位了。”
  他一点头,身侧的鲛人战士们便立即转身,走向外围战圈。
  在两人方才的对话中,所有在侧的鲛人战士均沉默地看着他们,不发一言,但是眼睛里无不对这一行空桑来客透露出敌意。此刻听得右权使说要走,各个随即离开,头也不回。
  望着他们转身,那笙有些愕然,回过神后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怎么就走啦?炎汐呢?炎汐他呢?”
  “左权使不能见你……呵,他可是曾经发过誓,要为复国舍弃一切。如今,全军上下都不会允许他违背这个誓言。”宁凉定住了脚步,回身,嘴边露出一丝冷笑,“他正在大营中指挥抗敌,没时间来见空桑人——所有该交代的,都由我来交代。”
  “那我去和他一起抗敌好了!”那笙一跺脚,懊恼地嚷,“他没时间,我有时间!”
  她对着真岚伸过手去,把石匣拿起,用戴着皇天的手在上面比划:“臭手,我现在就替你解了封印——然后,我要去找炎汐啦!”
  真岚却默默对着她摇了摇头,将她拉在身侧,低声:“他们不会让你去的。”
  “为什么?”那笙气愤地嚷,“他们凭什么不让?”
  真岚苦笑,微微叹息:“你看看他们的眼睛——”
  那笙愕然地抬起头,望过去,忽然间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那些眼神……那些鲛人们的眼神!充斥着敌意和排斥,冷漠和憎恨,无论是鲛人战士还是死去的女萝,都以那种眼神看过来,似乎在一瞬间将她冰封。
  “他们……他们恨我?”那笙脱口低呼,微微退缩了一下,“为什么啊?”
  “因为你和我在一起,“真岚叹息了一声,“因为你戴着皇天。”
  他望着水底无边无际的女萝,眼神黯淡——这片水底下,积聚着多少的亡灵啊……
  空桑七千年的历史上,有多少的鲛人被蹂躏被摧残了一生,死后还被挖去了双眼制作凝碧珠,尸体被抛入镜湖。那些死去的鲛人不愿化为云和雨升入天际,而把怨毒都积累在水底,不惜化为死灵也要守护族人,守护镜湖大营。
  复国军在这充满了仇恨的水底里驻守,面对着如此深重的仇恨,炎汐他作为左权使,又怎能轻易跨过这一步?
  他,毕竟不是苏摩那样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戴着皇天又怎样?我是中州人啊!”那笙叫起来了,对着重新背过身去的宁凉大喊,“喂!我不是空桑人!……我是中州人,和你们无怨无仇!求你们带我去见炎汐吧!”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睬她。所有的鲛人战士在交出石匣封印后自顾自的离去,手持武器随着宁凉返回前方,宛如灵活的游鱼,瞬间消失在光线黯淡的水底。
  那笙急急施展起轻身术,跟了几步,然而终究比不上鲛人们的水中速度,被抛了下来。
  她愕然地捧着石匣站在水底,望着不远处腥风血雨的战场,不知所措。心情从高峰骤然跌落到低谷,她怔怔愣了半天,又气又伤心,终于忍不住还是哇的哭出来。
  “别哭,别哭……”真岚从身后赶上来,轻声安慰。
  “炎汐…炎汐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那笙站在水底大哭起来,泪水一滴滴的落入水中,随即消失无痕,她扯着真岚的袖子,哭得像个孩子,“他、他为什么不来!他不要我了么?……臭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真岚拍着她的肩,感觉她全身都在剧烈的发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那笙哽咽着,断断续续反复地问,“他不要我了么?”
  “他不是不想来,只是不能来。”真岚想了想,低声道,望着水底那一片激烈战斗的景象,眼神辽远起来,喃喃。
  “怎么不能来!他是左权使,没人能命令他不来。”那笙不信。
  “也没人能命令我,可我同样有很多不能做的事。”真岚嘴角浮出苦笑,微微摇头,抚摩着那个封印着自己左腿的石匣,叹息,“我们只是受制于看不见的束缚。你要体谅他……回到了镜湖大营,他就不再只是你的炎汐了,他首先是复国军的左权使。
  “他违背昔日诺言变身,只怕已然引起军中战友的诸多不满。而如今寒洲刚死,全军至哀,情绪高涨,强敌压阵,何况,即便是我和苏摩达成了联盟,但空桑和海国之间数千年的仇怨,并不能立刻由此消解——这种情况下,他真的很难来见你。”
  真岚望向那些舍生忘死搏杀的战士们,感觉流到面颊上的水流里充斥着鲜血的味道,在水中长长叹息:“就如我不能去阻拦白璎赴死一样……我们都是活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都有不能做的事。你能体谅他么?”
  他抬起手按在眉心,觉得头痛欲裂——那一番话,其实无形中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白璎……其实,我,才是那个被引线束缚着的傀儡啊。
  我被钉在了这个金座上,子民们种种强烈的愿望成为牵动我手足的引线,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而有一些则永远不能去做——但,我的愿力要怎样强大,才能像苏摩那样挣脱尘世加诸于身上的种种桎梏、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你呢?
  你……是否能体谅我?
  “我不管!”那笙却叫了起来,根本不听真岚的辩护,“我要去找他!”
  她也不知道炎汐究竟在这茫茫的战场的哪一处,只是转过身准备冲进去:“我要找到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啦,是不要我了么?这太没道理了……他怎么能这样!我一定要问!”
  然而,在她用了轻身术奔出的瞬间,真岚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那笙大怒,恶狠狠地想把他的手推开。
  “先把我的左脚放出来!”对着踢打不休的少女,真岚厉声怒喝,手臂一抖,抓住她晃荡了两下,让她安静下来,“给我先打开封印!这样我才能跟你一起闯进去找炎汐!”
  “啊?”那笙忽地愣了一下,“你……陪我去?”
  “嗯。陪你去——”真岚微微一笑,眼神温和起来,“你刚才这样生气,却依然没有说出不要皇天的话。你没扔下我,我自然也不会扔下你。”
  那笙安静下来,望着他,眼睛亮晶晶,嘴巴一扁。
  “好啦,别哭鼻子了,快点解开封印。”真岚敲了敲她的脑袋,嘬唇呼啸了一声——天马应声呼啸而至,真岚低下头,对着天马低语几句,拍了拍马头:“快去吧!”
  天马仰头嘶叫一声,立刻在水中展开双翅,急速地掠了出去。
  ―――――――――――

  水流涌入鲛绡帐中,带来血的味道。
  帐外,白光如同利剑,不时撕开万丈水底的黑暗,显示着杀戮的到来。厮杀声在水底沉闷地传来,隆隆不绝,已然是逼近耳畔。鱼类在水底惊惶地游弋,一群银鱼游入了帐中,躲藏在了鲛人们的身侧。
  “左、左权使……外围的红棘地已被攻破!”随着水流涌入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鲛人战士,他在冲入帐中的刹那用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倒在案前。
  那个少年鲛人用剑支撑着自己被轮叶割得支离破碎得身体,嘶声禀告着失利的消息,俊秀的脸上有恐惧和惊慌的光,望着帐中聚集着的复国军最高决策者们。
  那里,数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簇拥着一个银甲蓝发的青年将领,正神色肃穆地说着什么。
  “涓,我以为你半路上出事了。”对着游入帐中禀告的下属,鲛人将领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看的地图,微微蹙起了眉,却没有多大的震惊表情:“已经攻破外围了?比预计的还快了半个时辰啊……那,战士们和女萝都撤回了大营旁的巨石阵里了么?有多少的伤亡?”
  “禀、禀左权使……”来的鲛人是一名男性,年纪尚小,依然保留着鱼尾,显然是一直在镜湖水底长大的,并未成为奴隶过。此刻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已被外面这一场前所未见的屠杀惊住:“没有……没有计数过……太、太多了……第三队、第五队已经…已经差不多没有人了……”
  帐中所有人均为之动容。
  虽然知道这一次靖海军团三师联手大举进宫,复国军从实力上确实难以正面抵抗,但是这样重大的伤亡还是超出了心灵的承受力。
  炎汐霍然站起,仿佛要说什么,但一股暗红色的湍流迎面急冲而来,将他的话逼回了喉中。他在一瞬间感觉到某种恶心,弯下了腰,将冲入嘴里的水吐出去——
  血——这一股温热的潜流里,全是血!
  按着胸口的护心镜,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默然了片刻。
  “已经到这里了么?”听到了帐外的轰鸣,感觉到水底营地都在一分分的震动,他按剑而起,仿佛做了最后的决定,低语,“涓,你留在这里,如果等下万一大营守不住……”顿了顿,他回看了一眼帐中的诸白发老人,抬手解下护心镜后的一枚钥匙,交到了涓手里:“就和长老们一起‘海魂川’逃出去,知道么?”
  涓克制住脸上的恐惧之色,紧紧将钥匙捏在手里,只是点头。
  海魂川,是鲛人最为秘密的通道,沿途设有十二个驿站,从云荒大陆通往镜湖水底最深处——这条路也号称”自由之路”。几百年来,陆上被奴役的鲛人们都靠着这条秘密路径逃离,沿路得到驿站上的照顾,最后得以回归镜湖。
  这一条路关系着鲛人一族百年的生死,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
  因为若是一旦被敌方发现、十二驿站里任何一个被破坏,整条路线便会废止——甚至还会株连到无数隐藏在陆上的自己人。
  而如今左权使不惜打开海魂川,那便是意味着大营今日到了存亡关头了!
  “宁凉还没回来,我得先出去了——”感觉到水流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炎汐的眼神锋利起来,仿佛有烈火在内心燃起,“就算有五十架螺舟,我们至少也能将沧流人阻拦到日落——涓,你赶快带着长老和妇孺们离去,如果宁凉来了,请他务必不要恋战,必须先保护活着的族人离开!”
  简短的吩咐完,手一按腰侧,长剑铮然弹出,跃入了指间。
  那是极薄的软剑,在水中仿佛一叶水草一样随波流转,折射出冷芒。
  炎汐转过手腕,将剑柄抵在下颔上,对着帐中的长老单膝行礼,仿佛在结束连日来的那番争执:“虞长老,清长老,涧长老,请原谅我曾违背昔日的誓言、而且并不为此向你们忏悔……我尽忠于我的国家,却还是不能为无法控制的事情负责任。”
  顿了顿,他微笑起身:“但是,事到如今,这一切也已经不再有区别了。”
  炎汐大步走出帐去,外面急流汹涌,带起他的战袍衣袂飞扬。
  从这里俯视深水区,整个大营尽收眼底。
  外围的毒棘地已然沦陷,而巨石阵里硝烟四起,是复国军战士撤退到了这里,仗着石阵的复杂地形在竭力和靖海军团周旋。
  那些螺舟被卡在了水底巨石之间,锋利的轮叶在石上敲打出令人牙齿发寒的声音。
  炎汐走到了高台边缘,望见了那一幕,再也不多想,便要从台上一跃而下——必须趁着这一刻难得的喘息机会,复将国军们集结起来!
  “涓,去带着大家进入海魂川!”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我们来断后。”
  他从高台上跃下,水流将他包围。
  那一瞬间,炎汐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发烫——水里……水里全是血的味道!
  无数鲛人的血混和在冰冷的湖水里,将他包围。那一瞬间,他体内属于战士的血也沸腾起来。那是他死去他战友,还与他同在。
  他点足在石台蟠龙的雕刻上,身形蓄力,准备急奔而出。
  “慢着!”忽然间,背后传来低哑的断喝。帐中的老人们一起抬头,那些活了将近千年的眼睛里、陡然也放出了锐利的光。那个一直对他的变身感到极度失望的虞长老当先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襟,将一群躲避在襟上的鱼赶走:“不。我们不走。”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水里划着,勾出一个手杖的形状。
  “铮”地一声,虚空里凝结出了一支金色的杖子,跌落在苍老的手心。
  “咳咳……”握着沉重的手杖,长老眼里却放出了光芒,一顿,将手杖深深地插入了地,“我们还有施展术法的力量……这一把老骨头用来填那些螺舟的刀叶,应该还是有余的吧。”
  “……”虽然这几天来一直受到这些长老们的苛责,但看得他们如今的举动,炎汐心里还是一热,低下了头,请求:“不,长老,海国不能失去你们。”
  “我们一直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风俗、历法,都记忆在你们这些智慧者的脑海里,一代代口耳相传。如果失去了你们,我们的‘过去’便将消亡了——所以,战斗的事情,还请交给我们来做好了。”
  他恳切地说着,在高台下对着那些老人们单膝下跪,将手按在左肩的金色蟠龙记号上,深深一俯首,然后便回身闪电一样地从鲛绡营帐里掠了出去。
  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潜流让他无法呼吸,女萝的断肢在水里散落,随着潜流飘荡。
  包围圈缩小的速度让他暗自心惊——五十架螺舟同时出动,几乎是在一瞬间从各个方位展开了立体的攻击,让位于水底的复国军大营腹背受敌。
  沧流军人的尸体也横陈在水底,无论多铁血的军队,血肉之躯也终归要腐烂。
  然而,五十架钢铁的怪物却只损失了不到一成,还在隆隆地逼近——极度缓慢,却无坚不摧!复国军战士不顾一切地冒着轮叶的切割扑上去,用剑、刀削砍着,然而螺舟的外壳只是稍微出现了几道凹痕,却未收到有效攻击。
  “左权使!”看到炎汐出帐,所有战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退出巨石阵!”他掠到,第一句厉喝却是如此。
  所有正在和沧流军队奋战、寸土不让的鲛人战士都吃了一惊,然而左权使的威仪震慑住了他们,没有人问为什么,立刻从激战中抽身,退出了巨石阵。
  而那些螺舟还被卡在那里,一时半刻尚自无法追击过来。
  遍体鳞伤的鲛人战士用剑支撑着身体,在大营的最后领地里喘息,殷切地望着将领,希望听到下一步作战的计划——这些年来,炎汐和寒洲共掌镜湖大营,已然是带领大家击退过数十次的进攻。希望,这一次阵势空前的来袭,也能被击退吧?
  “大家现在必须做出选择了——要么,全部沦为奴隶!要么,就是战斗到死!”炎汐站在水底最高处的石台上,苍白着脸,将剑高举而起,厉声喝问,“大家是怕成为奴隶,还是怕死?是要战,还是降?”
  “不降!”听得”奴隶”两个字,大半鲛人战士浑身一震,显然是触动了昔日不堪回首的记忆,顿时脱口而出,高呼,“战,战!战到死为止!”
  “对,死也要死在这里,而不是那些奴隶主的牢笼里!”炎汐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望着底下筋疲力尽的同伴,估计了一下目下的情况,迅速做出了决定,“那么,现在有谁敢跟我去?把敌人引到‘天眼’里!有谁?”
  天眼!鲛人战士们齐齐一惊,一瞬间不能回答。
  镜湖水底多怪兽异物,翻覆作怪,吞噬一切生物,所以水面上舟船不渡,鸟飞而沉。鲛人自从在镜湖底下扎营之后,一贯和那些怪兽井水不犯河水,小心翼翼地比邻而居多年,更是从未去过那个天眼的地方。
  传说中,那个地方是蜃怪聚居之处。那些巨大的怪物躲在水底,吞吐着蜃气,结成种种幻象,骗取水上水下生物堕入囊中。那些幻象如幻如真,大到几乎可以结成一座城池。蜃怪躲在水底,水流急遽往着地底吞吐,形成巨大的漩涡,所有靠近的东西都会被吸入深深地底,再也无法返回。
  那个地方,被所有水底的鲛人称为”天眼”。
  “谁跟我去?!”看到战士们失神,炎汐再度高声问了一遍,“谁敢?”
  那是必死的任务。
  然而第二遍问话刚一落地,就响起了无数的回应:“我去!”“我!”
  那些留守大营的战士争先恐后地举起手里的剑,对着左权使晃动,每个人眼睛里都有不畏生死的光。那些眼睛看过来,炎汐只觉得心里猛然一震。
  “好,出来五十个身上不带重伤的,跟我走。其余的,留下。”炎汐点出了其中几个,又将一个出列的战士推了回去,“冰河,你不能去——你的剑术仅次于我,还得留下来将剑圣给我们得《击铗九问》转教给大家。”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拿到剑谱的时间太短了……若是学了个一年半载,大家略知一二,也不会对螺舟如此束手无策。”
  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这种想法赶走,左权使苦笑——西京剑圣能将不传之秘交给复国军已属大恩,怎么还能如此得陇望蜀?其实这个时候,该指望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的少主,那个刚转世的海皇。
  苏摩,为什么还不来呢?他不是说过了去九嶷离宫复仇后,便会前来镜湖大营?如今已经派出了文鳐鱼到处寻访,将消息传递出去,他难道还没接到大营的告急讯号?
  还是说……就像在桃源郡初遇时候那样,苏摩他根本不想当什么海皇?
  一念及此,心中便灰冷了大半。原来,命运的道路终究要靠自己的血战去开辟,任何宿命的传言都不可信任。炎汐不再多想,挥了挥手,脚步一踩地面,身体迅捷地从水流中掠了出去:“大家跟我去引开螺舟!”
  五十个尚余战斗力的鲛人齐齐低喝了一声,全部出列,跟在了他的身后,朝着远处巨石阵里那些可怕的钢铁绞肉机掠过去——就仿佛扑向烈焰的飞蛾。
  然而,水声一响,却前方有一个人急速掠来。
  炎汐还没定下身形看清楚来人,却听得耳畔的复国军齐齐发出了一声欢呼:“右权使!”
  “宁凉,你回来了?”定睛看到来人,炎汐也止不住惊喜低呼,脱口,“石匣交给真岚了么?”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关切,开口询问:“那笙……那笙有和皇太子一起过来么?她如今离开了吧?”
  宁凉望着他,笑笑不语,眼里的讽刺却越来越深。
  “你让他们赶快离开了没?”炎汐却越发沉不住气,“你倒是说话啊!笑什么?”
  “我笑你身负重伤,大军压境,却还是念着那个中州丫头。”宁凉忽地大笑起来,眼里带着深深的讥刺,“炎汐,认识你两百年,何时变得这样没志气?”
  那样放肆的笑让周围的复国军战士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有些尴尬地望着两位统帅。
  “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干吗?”炎汐微怒,望着这个一直阴阳怪气的同伴——虽然是从小就认识,后来又在军中共事多年,他还是不明白宁凉这种喜怒无常的奇怪性格。然而此刻没时间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道:“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我带人引螺舟去天眼,你赶快带着所有人从海魂川离开!”
  “天眼?那儿轮也轮不到你去。”宁凉却不让开,只是拦在前方,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望着炎汐,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讥讽,“逞什么英雄呢?也不看看自己身体都是什么状况,还想引开螺舟?”
  听到右权使再三再四地提及左权使的身体状况,所有鲛人战士都略微诧异地看向炎汐——奇怪,日前左权使从鬼神渊回来便立即投入了战斗,身上似乎并未见有伤啊。
  炎汐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不等他反驳,宁凉忽地隔空对他挥出了一剑!
  那一剑斩开碧波,无声无息,只有潜流汹涌而来.

炎汐下意识的转身急避,如闪电一样的掠开,让剑气从耳畔掠过——然而,在他站定的刹那,周围的复国军战士却发出了一声惊呼:左权使的护心境里,已然透出了班驳的血迹!

炎汐方待怒问,忽地觉得身体里一股剧痛透了出来,再也压制不住,俯身吐了一口鲜血.

周围的战士发出了一声惊呼——左权使身上一直带着那么重的伤,居然没人看出来.

"刚变完身,总是行动不够利落——虽然从鬼神渊拿到了石匣封印,可也被水底地裂处的毒火伤到了肺腑吧?"宁凉冷笑着,掠上去将炎汐扶起,语带讥诮,"回来一直忍着不说,是怕影响士气么?但你难道不知,如此勉强而为怎能引开螺舟?只怕到半途就被斩杀了!"

炎汐恼怒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同伴,怒意却不知如何发作,身体里的伤一经震动突然彻底爆发了,他一时间竟然全身无力,瘫软了下去.

宁凉将他扶到帐中坐下,示意一侧的涓上前照顾.

炎汐却忽然震了一下,不对!宁凉................宁凉的手..............怎么会这么..........

"拿自己的命冒险不要紧,我怎么能看着兄弟们跟着你这样一个病人去冒险?"他心里尚自震惊,宁凉却头也不回的离去了,手一挥,带领真五十个被挑中的战士,"好,大家跟我去!其余的人带着左权使离开!"

"宁凉!"炎汐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回来!"

然而右权使却连头也不回,足尖在珊瑚石上一点,便如闪电般掠了出去.

"宁凉,回来!"炎汐重重的拍着案,想努力站起来,然而刚撑起上半身就猛的跌了回去,大口的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左权使别动!你,你的伤..........."鲛人涓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块鲛绡手帕捂在他的胸口,很快薄薄的手帕就浸透了血,氤氲的扩散在水中.

"别管我!"炎汐急怒之下,一把打开了少年的手,"快去把宁凉追回来!"

"这,这.........."涓为难的站定了,垂下眼帘,"右权使他已经去了,我.........."

旁边的长老缓缓站起身来:"你身体不支,宁凉替你出战,也是应该的,不必叫回他了."

"他去不得!"炎汐厉喝,居然忘了在长老面前保持恭谨,霍然回头,急切的分辨,"他.....他的手在发热!你们都没感觉到么?他在发热!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还能战斗?"

"右权使.........也是要变身了么?"许久,还是涓第一个问了出来,惊讶的瞪大了眼.

一语惊醒梦中人,仿佛一道霹雳从上打下,震醒了一众长老,每个长老脸上都有着恍然和惊痛的神色,手里的金杖铿然落地,面面相觑:"怎么会!"

#37 - 2006-7-9 20:41
widerose_wu 地球
我也希望意大利赢,不喜欢法国,看在这个份上,搂住也要加油呀
呵呵
倒时你看看,16章有没有什么地方和书上不太一样
还有,16章就是龙战的大结局吗?



十六章 重逢 

  宁静了千年的水底似乎彻底沸腾了,无数刺耳的声音在水下裂响,惊得水族纷纷逃窜。

  珊瑚礁粉碎了,水草地夷平了,无数的贝壳被砸烂成肉泥,里面凝结了百年的珍珠在水底的污泥中发出黯淡苦痛的冷光。

  巨大的机械一分一分的推进,将所有一切化为齑粉。

  然而,四十架螺舟,却在巨石阵里困了将近一个时辰。舱里蓦然霹雳般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伴随着重重的踢打声:“他妈的,你神游去了么?怎么还卡在这里?”

  “将军,这石阵……这石阵不知用什么筑成,连精铁都割不动!”从背后挨了一脚,舱房里的士兵痛得跪到了潮湿的地面上,断断续续地分辩。

  “少跟我叫苦!”那个声如霹雳的将领,却有着瘦峭如山鹰的外貌,眼神凶恶,“时辰快到了,银砂燃尽之前不冲出阵去灭了那群鲛奴,这次行动必将功亏一篑!他妈的不给我快点,回到帝都后杀了你上下三代!”

  跪在地上的士兵全身一哆嗦,知道将军脾气严苛,向来言出必行,不由惨白了脸拼命点头,将身体拖着靠近了机械一些,用力掌控着那些翻飞跳弹的机簧。

  巨石阵在颤抖,轮叶切割的声音令人齿寒。

  终于,那一根巨石倒了下去,震得水底的腐土飞扬飘散,夹杂着无数鱼类和女萝的断肢。那个士兵隔着水晶磨制的镜子看去,只觉得心里一阵呕吐。

  然而,前方还有数根巨石拦在前头,轮叶击打在上面,发出空空的声音,转动的速度已然明显放缓了。

  “加脂水!快加脂水!”他回过头去对着同伴大呼,满头大汗的同伴连忙抬起一桶脂水,倒入了槽里。脂水流入了乌金的炼炉,发出轰然的响声,带动了机械的转动。

  轮叶再度加速。

  然而,即便是这样,在银砂燃尽之前恐怕还是无法冲出阵吧?

  士兵眼里布满了血丝,绝望地四顾,忽然看到了右侧前方的巨石阵里有一处出现了缺口。他大喜过望,将眼睛贴在镜上往外细看,却忽然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碧色的眼睛,就这样在一寸开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他大骇,来不及惊呼,却只听一声裂响,一道白光刺穿了水晶的镜子,从外壁刺入,将他钉死在舱壁上! 他手一松,整个人仆倒在机簧上。

  “右权使,快撤!”外面有复国军战士的大呼,用了鲛人水下的潜音。

  趁着方才脂水燃尽、轮叶速度减缓的瞬间,他们一行人逼近了这架螺舟,宁凉冒着极大的危险从飞旋的轮叶中游过去,贴上了螺舟的外壁,一剑将组织进攻的沧流战士格杀当场。

  然而一击得手后,失去控制的螺舟逐渐下沉,可轮叶的速度却已然重新加快!

  宁凉双手攀住了螺舟外壁,沉下心凝视着飞旋的锋利轮叶,想在短短的瞬间找到可以脱身的空隙——然而,身体里的血似乎在沸腾,那火在心头燃起,烧得他心神不定。

  这……这是怎么了?

  已经四五天了,这个身体怎么一直有这样奇异的感觉?

  他深深地呼吸着充满血的水,耳后的鳃开阖着过滤血腥味,心却止不住地越跳越快。他想沉静下来,却发现根本作不到!

  “右权使!”周围的战士看到他迟迟不返,惊讶地一起呼喊。

  而巨石阵的外延又起了一阵喧闹,无数的腐土从水底腾起,巨石不停倒下,螺舟纷纷让路,似乎沧流那边又有什么援兵来到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

  觑准了轮叶击到石柱上的一刹那停顿空隙,他双臂蓄力,整个人如一支绷紧的箭,闪电般地向着这短短一瞬出现的空隙飞掠过去。

  然而他在掠出的刹那,变了脸色:不对!根本发不出足够的力量!

  用尽了力气,这一跃所能达到的速度、却远远低于平日。

  身体里一直发热,手足好像忽然乏力。他的上半身准确地穿入了轮叶的间隙,然而穿越的速度却不够,在没来得及穿出之前,锋利的轮叶已然拦腰斩到!

  他下意识地转过手腕,用剑去格挡那可怕的巨大利刃。

  薄薄的剑和利刃相交,发出了清脆的断响,铮然落地。只是阻拦了短短一刹那,他身体尚未完全游离出来,轮叶已然切入了肌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对着外面的同伴发出潜音:“走!别管我!去天眼!”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他看到一道白光轰然掠来,割裂了黯淡的水底。

  ——是沧流的银砂?

  那道光却不止是照明的,随着光激射而到的,还有某种剧烈的力量。在照亮他眼眸的一瞬间,击中了高速旋转的轮叶,轰然四射开来。

  轮叶在快要切入他小腿的刹那停止了转动,将他卡在了下面。

  “快!”他听到一个声音急切地说,然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从沉没的螺舟下拉起。然后,仿佛是不小心被锋利的轮片割到了,发出了一声惊叫。

  那是一双温热纤小的手,掌心传递来人类才有的温度。

  是谁?是谁?在努力从耀眼的白光中辨认来者的时候,宁凉的心再也止不住地震动起来,完全顾不得此刻腿上剧烈的疼痛——难道……是她?竟是她?

  “臭手,快过来!快过来啊!”果然,耳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喊,将他从地上半扶半抱拉起,已然带了哭音,“宁凉、宁凉的腿被斩断了!怎么办……你快过来!”

  真的是她!竟然是被她救了!

  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腿部剧烈的痛苦,猛然一推那个扶着自己的人,推得那笙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水底。他的身体却凭着惯性,在水中向着相反方向漂开来。

  “跟我走!”他低低用潜音吼着,对周围的战士发出最后的命令,狠厉疯狂,“跟我去天眼!立刻!”

  复国军战士们看到右权使拖着断腿从水中浮起,一路浮起血光,却在挥剑扬手招呼大家奔赴牵线,个个为之动容,眼里放出狂热的光,齐齐低首,止住了一切攻击,随着宁凉往巨石阵打开的缺口外奔去。

  背后的螺舟看到了这边的景况,立即纷纷涌了过来,追杀而去。

  -

  那笙从水底踉跄站起的时候,宁凉已然带着复国军战士远去。

  只留下他伤腿上沁出的两缕鲜红血色,在碧波中萦绕不散。

  她怔怔望着宁凉远去的方向,忽然间觉得心里有某种彭湃而来的激情,一时热泪盈眶——他们都不怕死么?每一个鲛人,都是这样不怕死?他们有着比人类长十倍的寿命,然而,他们却比一心奢望长生人类更舍得毅然赴死。。

  “小心!”刹那的出神,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厉喝,一股大力涌来,她被推出了一丈几乎又是一个嘴啃泥。她踉跄着爬起,怒:“臭手,你在干吗?”

  但还没回头就听到一声巨响,潜流轰然激射而出,巨石散乱了一地。

  那一瞬间,那笙手中蓦然发出一道白光,笼罩了她的全身,将所有飞来的尖锐石头全部反射回去!

  “你躲开一点,站在这里发什么愣?”真岚从碎裂的巨石中穿行出,手上拿着那把龙牙制成的辟天长剑,微微喘息。

  一架螺舟被他劈中,轮叶支离破碎,机械残骸连着人的肢体碎末铺满了水底。

  宁凉一行的奋不顾身,只吸引了一半的螺舟紧跟而去,而剩下的一半奉命留守原地,继续着清剿复国军大营的任务。而此刻的营地里只余下了老弱妇孺,正在用尽仅剩的力气,朝着海魂川入口处方向奔去。

  “涓,你赶快拿着钥匙走!”炎汐夹在在逃难的人流中,竭力维持着秩序,让长老和妇孺们先走,而自己和一些伤病的战士留下来断后。那个少年战士听得那句话,眼里流露出一刹那的迟疑,最终还是用力点头,转身向着祭坛上那道平日一直紧闭的门奔去。

  螺舟发出了无数小艇追击奔逃的鲛人,然而那些乘着小艇出来的军人都被拦截了。  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从漫天飞舞着断肢的女萝森林里闯出,长剑纵横,将所有出来的人都斩杀当场!而他身边那个少女的手上也不时放出闪电一样的光,将那些小艇一一焚毁。一刹那间,靖海军团起了微微的骚动,显然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混杂喧嚣的人流里,炎汐发现了那一边追兵速度的减缓,诧异地趁乱回头看了一刹,忽然间眼神凝了一下,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一起在注视的,还有很多双不同表情的眼睛。

  “天啊……这、这不是皇天么?”螺舟里,靖海军团的另一名将军看清了方才少女手上戴着的东西,失声惊呼——难道,这就是前些日子帝国动用征天军团还是没截获的皇天神戒?

  连破军少将带了那么多人去,都没有将神戒带回。机缘巧合,这一次居然被他们的大军在镜湖万丈水底撞上了!

  如果夺到皇天,这个功劳可比剿灭复国军大营更大!

  螺舟上的靖海军团看到半路又杀出这一行援军,为少女手上的至宝吸引,当下掉过头将真岚包围,希望能夺到皇天回帝都领功。

  二十架左右的螺舟,从各个方位紧逼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一瞬间,激烈翻涌的水流似乎都停滞了,那笙看到那样乌压压的大批军队,那些飞快转动着的锋利刀刃,有些害怕地往真岚身侧靠了靠,拉拉他的衣襟,“臭、臭手……他们有好多人。你……打不打得过啊?”

  真岚笑了笑,执剑侧身,嘴里却道:“打不过又怎么办呢?”

  那笙跺脚:“打不过的话,就赶快逃啊!”

  真岚严密地防守着周身,目光逡巡着辨认这一行螺舟中的旗舰所在,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让我逃,你呢?”

  那笙嘟起了嘴,执拗:“我要去找炎汐。”

  顿了顿,又道:“不过不用你跟着来。”

  真岚微微一笑,然而眼底的神色却是逐渐肃穆——那么多的螺舟锁定了他们两个人,这一番要对抗,绝不是容易的事,而后援尚未到来,看来是不得不提前用那个法子了……   他的目光逡巡着,最后定在了其中一架螺舟上,忽地道:“把皇天还给我。”

  那笙吃了一惊:“什么?”

  “先把皇天还给我!”真岚加快了语气,将辟天长剑插在身前的水底地上,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不停压过来的螺舟编队,伸出手来,“快!”

  那笙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来,嘟哝:“我自己可拿不下这东西!”

  “等下我一戴上戒指,你就用轻身术冲出去,越远越好。”真岚低声嘱咐着,张开手心,手指向上微微一收,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枚紧紧扣着那笙手指的指环自动地铮然掉落。真岚倒转手腕,手指竖起,皇天神戒仿佛有灵性一样,跃入了他的无名指,贴住了他的肌肤。

  “啊?!”那一瞬间,那笙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不止是她,在所有的人:沧流战士、鲛人复国军、女萝嘴里,都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戒指一套上手指,空桑的皇太子身上轰然盛放出一层金光,照彻了整个湖底——金光一闪即逝,然而真岚的眼睛蓦然睁开,眼神闪烁,却含了说不出的汹涌力量!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他的身体里有什么苏醒了。

  “那笙,快走。”真岚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嘴里淡淡地吩咐着,却抬起手,握住了插在身前的辟天长剑,唯一的右手上血脉在肌肤下不易觉察的跳跃,“也让鲛人们躲避。”

  “啊?”那笙有些诧异地望着真岚拔出面前的剑,感觉他整个人都有点不一样了。

  这,还是这个臭手自慕士塔格复苏以来,第一次戴上皇天戒指吧?

  “快躲!”真岚蓦地怒喝起来,显然对于力量的控制已然到达极限。

  那笙吓得一震,下意识地足尖一点地面,闪电般地朝着后面鲛人营地掠去。

  就在那个瞬间,真岚拔出了那一把辟天长剑,贴住了眉心,侧转剑身——雪白的龙牙长剑将他的脸庞分成两半。而剑两侧的两只眼睛,却闪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表情:   一种是狂,而另一种,则是痛!

   手腕微震,一阵阵龙吟从长剑上发出,真岚的眼睛转成了璀璨的金色。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洪荒万古,惟我独尊。”

   仿佛发出了微微的叹息,他倒转手腕,以剑指地,垂目吐出四句话。

    “这是、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迫得最近的螺舟上,传来将领惊惧的低语,啪的一声,仿佛有什么摔落在地,“天啊……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

    “快后退!快后退!”将军在舱里大呼,严厉的语气里充满了恐惧。

   然而,坚不可摧的螺舟行动缓慢,在设计出来时就是有进无退的。无论将军在旗舰内如何嘶声下令,无论操作机簧和转舵的战士多么敏捷,螺舟的轮叶急速旋转着,可后退的速度却是依然缓慢。

   真岚手腕一分分下垂,剑尖忽然吞吐出了闪电般的光华。在剑尖接触到水底的刹那,仿佛有巨大的雷霆在地底爆发出来,镜湖震了一震,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那一道裂缝从辟天剑尖延展开来,直直切割过去,将那架作为旗舰的螺舟居中一剖为二!

   指挥三师会战的将军来不及起身,就被连着座位切成了两半。坚不可摧的螺舟有如一只巨大的蚌壳,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掰而开。

   惊呼和惨叫响彻了水底。

   在螺舟被切开的刹那,里面大多数沧流战士还活着,在水流汹涌而入的刹那他们来不及穿上外出在水底行走用的鱼皮衣,就这样拼命地挣脱支离破碎的机械,从中挣扎着游出。然而水底强大的压力让没穿上鱼皮衣的战士们窒息,血从他们的肺部不断沁出来,但求生的本能却让他们不停的挥着手足向上浮去。

   然而,没有游多远,一朵暗红色的烟火在水底绽放开来。

   脂水在炼炉里爆炸,将整个螺舟连着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沧流军人一起化为灰烬。

   那笙刚刚跑出巨石阵,背后的潜流随着爆炸汹涌往外迅速扩张,她觉得背后仿佛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一黑立足不稳,惊叫了一声便是往前栽去。

    “小心!”在她额头快要撞上一支尖锐的珊瑚时,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拦腰抱起。

   水下那一下的爆裂极其剧烈,那笙奔出了那么远、还被外围潜流冲击得眼前发黑,只感觉到有人忽然冲出,带着她顺着潜流急速地往外退去,借此消减受到的冲击力。

   她的脸颊贴在一个金属般冰冷的东西上,粘粘糊糊的好生难受。她攀着那人的肩膀,挣扎着想站起,却听到那人在耳边低声道:“别乱动,我要抱不住你了。”

   那一瞬间,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震,睁大了眼睛。

    “炎汐!”

   她抬起头,望见了头顶上方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不由狂喜地欢呼。张开手臂,一下子抱住了对方的脖子。然而在她那一下猛烈的动作之后,护心镜的背后却渗出了更多的血。

   

   在火光熄灭后,一团淡淡的红色雾气弥漫开来,带着血腥味。

   真岚站在那一朵血红色的花的中心,执剑指地,眼神肃杀——那一双璀璨的金色眸子,宛如神魔再世,令人望之失神。

    “天……这、这是空桑帝王之血的力量!”

   虞长老停住了奔逃的步伐,回望着远处嚣战不休的军队,又将目光投注在阵前提剑指地的独臂皇太子,喃喃自语,他身周的长老们都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

   ——那样璀璨的金色眼眸,和空桑人传说中的破坏神一模一样!

   七千年前,就是有着这样眼睛的星尊大帝,戴着同样的皇天戒指,提着同样的辟天长剑,一击劈开了云荒大地,在镜湖和九嶷之间割裂出深不见底的苍梧之渊,将他们海国的神袛生生囚禁!

   所有鲛人都停止了奔逃的步伐,望着那一个提剑默立于镜湖水底鲛人祭坛上的空桑人。炎汐一刹间忘了去关注怀里的那笙,也只是抬起头凝望着那个孑然的背影,眼里闪过无数复杂的光芒,手微微一颤。

   那个人站在万丈深的水底,一人一剑,镇住了汹涌而来的沧流军队,缓解了复国军的压力。

   然而,所有鲛人在望着那个空桑皇太子的刹那,眼神都是极其复杂的。

   真岚单手握着辟天剑,重新缓缓抬起,再次将剑立于眉间。

   璀璨的金色眸子映在雪亮的剑身上,辉映出令天地胆寒的光。

    “撤!快撤!”看到那样的杀气即将再度爆发出来,每一架螺舟上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念头——面对着这种力量,除非十巫到来,否则谁敢抗衡?

   统率已死,无人再组织下一步的进攻。那些庞大的机械纷纷掉转了头,重新往零落的巨石阵里撤回,无数的飞索被收回,小艇上的战士被迅速地召唤回了螺舟腹中,停止了对营地里鲛人的厮杀。

   然而,他们刚一回头,就又变了脸色——

   万丈深的水底,影影绰绰的波光里,忽然如雾气一样浮现出大片披甲的战士!

   那些战士居然在水底策马而来,汹涌逼近。那些纯白色的马肋下伸出双翅,在当先一匹额心长有独角的天马带领下,在水底如游鱼一样的飞驰而来。马上的战士手持武器,大氅铁面,面具后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洞,仿佛是个空心人。

    “空桑……空桑的冥灵军团!”

   一贯铁血无畏的沧流战士,终于发出了惊惧的叫喊。

   一声呼啸,天马吉光飞落真岚身侧。背后,赤王红鸢、紫王紫芒、黑王玄羽策马而来,,带来了大批的冥灵军团,从后方包抄战圈而来。

    “将靖海军三师全歼于此,一个不许放过。”

   真岚举起了辟天长剑,眼里涌动着璀璨的金色,对着冥灵军团厉声下令。

   听得那样的声音,那笙在炎汐怀里颤了一下,也忘了表达自己重逢的热情,只顾回头看着那个忽然变了的人:臭手的声音里充满了战意和杀气,再也不同于以往那样的轻松调侃,油滑而又风趣。

   而仿佛是,可以一语翻覆天地的神魔!

    “是!”听得皇太子吩咐,赶来增援的军队发出了震动水域的声音——冥灵军团没有实体,每一个战士都由沉睡于水底的空桑族人用念力凝聚而成,所以可以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千变万化均无不可。

   领到了皇太子的命令,三位王者旋即带着下属分散,只见一片大军瞬间如同雾气一样四散开来,在水里织成了罗网,将屡受重创的靖海军团残留部队包围。

   厮杀再度起来的刹那,真岚手中的长剑垂落下去,身子忽然晃了几晃。

    “臭手,你……你怎么啦?”那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从炎汐怀里跳下地,奔了过去。

   她看到有一朵小小的血花,在真岚身侧的水里绽放开来。

    “先别过来!”然而,不等她奔近,真岚却蓦地横出手来厉喝,头也不抬。皇天在他手上闪出妖异的光,眩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等……等我身上煞气消了再……”

   语音未落,他眼里金色的光转瞬即逝,恢复了平日的深黑色。

   然而也就在那一个瞬间,他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水底的鲛人祭坛上。

    “你怎么啦?”那笙跳过去想扶起他——然而触手之下,真岚的身体忽然间四分五裂开来!他披着的那件大氅忽然就软掉了,手脚如同断线的木偶一样散开,头颅骨碌碌地掉了下来,沿着祭坛一路滚落,最后在一堆女萝里毫无生气地闭上了眼睛。

   皇天戒指从他右手上掉落,叮的一声滚落在她脚边。

   那笙吓得发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那只臭手……那只臭手不是说,在拿到了左腿之后他的力量已经增加,可以不分昼夜的保持自己的外形了么?何况,后来他又拿到了右腿啊!

   怎么会这样呢?就像是一只散了线的木偶一样掉落了!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了——

    “杀了他!快些杀了他!”

   白袍的长老拖曳着鱼尾冲过来,从远处捡起了一个东西,对着那一群女萝嘶声大喊:“快!趁着他衰竭,杀了他!”

   女萝们怔了一怔,然而看到空桑王室的血脉,心里的仇恨很快就燃烧起来了——无数苍白的手臂立刻纠缠过来,将那颗暂时失去意识的头颅托起,扯住了长发悬吊在指间。

   可是……要怎样才能杀了这个空桑人呢?

    “把他的头,关到那个石匣里去!”虞长老大声喊着,把手里捡起的空石匣扔过去,眼里光芒闪烁,“把头颅封印进去,扔回鬼神渊,他就再也不能动了!”

   那个装过右腿的封印石匣在水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然而却没有落到女萝手里。

   一个人如同惊电一样掠过来,劈手将石匣夺去!

    “炎汐!”水流静止的时候,那笙认出了那个半途截去石匣的人,不由脱口惊呼出来。

    “右权使,你要干什么?!”虞长老厉声叱喝,用力顿着拐杖,“那是魔!是破坏神!是千年前灭了我们的星尊大帝!——此刻不把他封印,日后海国难逃灭顶之灾啊!”

   然而炎汐苍白着脸,静默地望着那一行长老们,手里微微一用力——

   喀喇一声,那只石匣被他掰成了碎片。

    “你……”虞长老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他,又指着一旁的那笙,“你、你为了这个妖女,是准备背叛海国了吗?所有人都在战斗的时候,你竟然背叛!”

炎汐将手里的碎片洒落水中,眼神也慢慢锋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没有背叛海国——我只是不准备背叛海皇刚结下的‘空海之盟’!”

   空海之盟。

   这四个字瞬间让激怒的长老们冷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顿了顿。

   炎汐霍地转身,指着沉睡于女萝手臂中的那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只相信,如果真岚皇太子是星尊帝那样的魔,海皇是绝对不会和他结盟的!”

   他的手转向了远处滚滚的战场,指着那些和靖海军激烈交战着的冥灵军团,厉声:“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要从背后偷袭一个帮我们挡住了敌人的人!虞长老,你要我们海国背负这样的耻辱吗?”

    “左权使……”长老们的气势被压住了,涧长老仿佛要低声分辩什么,然而炎汐却只是回过头对着犹豫不决的女萝再度厉喝:“放下他!”

   女萝们吃了一惊,手臂一颤,真岚的头颅掉落下来。

   那笙连忙张开了手接住,然后蹲下身把真岚的头颅和其余散落的手足放在一起,用大氅卷上——那一包断裂的肢体,宛如散了线的木偶。刚才那一剑,是用光了真岚的力气罢……不然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生怕鲛人们再对真岚不利,她连忙捡起那枚掉落地上的皇天戒指,重新戴上,然后抱着真岚的肢体躲到一边,警惕地望着那些女萝和鲛人。

   炎汐阻拦在双方中间,仿佛一个沉默的缓冲带。

   那边的厮杀还在继续,然而很明显,慌乱中的靖海军已然不是冥灵军团的对手。

   炎汐一直一直地望着身后那些族人,与那些谅解或是愤怒的眼神对峙,然而身体里的血缓缓流走,逐步的带走他的力量。只要轻轻推一根手指头,他就会轰然倒下。

   他唯一还能维持着的,就只有眼神。

   那笙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还是抱着真岚的肢体安静地躲到了一边。

   实在不行,就先用隐身术,带着臭手先用轻身功夫逃走吧……虽然是万般舍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让这个臭手就这样莫名其妙送命在水底啊!

   她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往巨石阵里挪动,眼里却满是留恋的光。

   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和炎汐好好说上一句话呢!



  炎汐一直一直地望着身后那些族人,与那些谅解或是愤怒的眼神对峙,然而身体里的血缓缓流走,逐步的带走他的力量。此刻,无论哪个族人只要有勇气站出来,哪怕轻轻推一根手指头,他就会轰然倒下。
  他唯一还能维持着的,就只有眼神。
  “你先带着真岚皇太子赶快走。”炎汐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对着那笙说了一句。
  那笙扁了扁嘴,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还是抱着真岚的肢体躲到了一边。
  看目前的情况,如果真岚落到了海国这些人手里,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自己还是先用隐身术带着他先用轻身功夫逃走吧……虽然是万般舍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让这只散了架的臭手就这样莫名其妙送命在水底啊!
  她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往巨石阵里挪动,眼里却满是留恋的光。似乎要在这短短的重逢里,把眼前这个人的模样烙在心里——炎汐真的是变了啊……
  可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呢!
  “我会来找你,”在她慢慢地退入巨石阵空桑人那里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句低低的嘱咐,简洁而又坚定,“等着我。”
  “嗯!”那一瞬间,她脱口大声地答应,止不住地满脸笑容。
  然后一回头,再也不看他,一溜烟地在水里消失了踪影。
  ―
  看到皇天的持有者带着帝王之血消失在水底,那一边被镇住的鲛人里再度发出了一阵骚动——无数不甘的眼神蠢蠢欲动,已然有年轻的族人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越过炎汐追过去。
  然而,看到前方为了他们而和沧流军队激战中的冥灵军团,又迟疑了一下。
  千古以来两族之间的恩怨情仇,一瞬间交织在所有海国人的心头。
  虞长老重重顿了顿手杖,仿佛要发出怒斥,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长老们朝着炎汐走过去,手挽着手结成一圈,将他围在中心,开始念动咒语。
  “左权使,你必须休息了。”虞长老望着炎汐胸前那一团始终萦绕的血气,低声道,“整个‘变身’的过程里,你一直在战斗,已然严重影响了你的健康。”
  他的手轻轻按在炎汐肩头。
  那样轻的力量,却让炎汐嘴里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仿佛再也无法强自支持,他盘膝跌坐于祭台之上,任凭长老们各出一手,按在他的五体之上,用幻术催合他的伤口。
  然而,五位长老的力量加起来也无法和昔日的苏摩抗衡,这一次重伤的身体愈合得缓慢非常。炎汐听得那一边的战争已然接近尾声,两军都开始逐步撤走,却不知道那笙是否带着真岚和冥灵军团的三王顺利汇聚,不由心下焦急。
  在冥灵军团发出共同的呼啸声,准备齐齐撤走的刹那,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来。
  战斗刚进入尾声,为何冥灵军团就要这样急速撤走?莫非是真岚下令让三王带兵返回,不再相助?他心里闪电般地转过无数念头,脚下却忽然一震——
  就在同一刹那、整个镜湖的水忽然发生了剧烈的回流!
  那样广袤而深邃的水,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了巨大漩流,仿佛有什么忽然打开了水底的机关,极其强大的力量将水流吸入地底,造成了可怖的漩涡。
  炎汐重伤之下,猝及不妨竟然被汹涌而来的潜流整个卷了出去,外围守卫的女萝拦住了他,重新将他扯住。就在瞬间,无数复国军大营里的妇孺老弱,都立足不稳地被卷走——幸亏有女萝在,无数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将那些被急流如草芥一样卷起的鲛人拉住。
  然而,在那样激烈回荡的水流里,连女萝都已然钻回了水底,只余下长长的手露在外头,随着漩涡如水草一样漂摇,每个女萝手里都扯着一个族人,死死不放。
  整个澄静的水底忽然间变成了修罗场——水被彻底搅动,无数腐土、尘埃、草叶、鱼类和断肢一起扬起,将水流弄得一片氤氲。
  一尺之外,已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耳畔却只听得无数断裂的响声,巨石阵在急流中一根接着一根倾倒,仿佛草梗一样滚动。而那些原本卡在巨石阵里的螺舟不能像冥灵军团一样瞬间转移,在一瞬间就被如硬币一样抛起,吸入了漩涡,翻滚着消失在潜流的尽头。
  “天眼!是天眼开了!”虞长老被一只女萝扯住了胡子,身体如同一片叶子一样在巨大得漩流里浮沉,然而却望着漩涡最深处那一点幽蓝色的光,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
  那是水底蛰伏多年的蜃怪被惊动后张开了巨口,准备将一切吸入它的腹中!
  蜃怪是虚无飘渺之物,身体无形无质,不喜光,沉默而独来独往。往往在水底或者沙漠地底出没,吐出蜃气结出种种幻象,诱骗那些照水顾影的人溺水自沉,或者引诱沙漠里饥渴的旅客进入它张口结成的绿洲的“城门”。
  蜃怪没有形体,也没有思维,吞噬是它唯一的生存目的。然而幸运的是它的食欲有限,平日也非常的懒惰,吃饱后便会在地底下沉睡,绝不到处游弋。
  而今日又到了十月十五,是它开眼进食的时候。
  方才……是宁凉领着人闯入了它沉睡的地方,提前将这个可怖的魔物惊醒了吧?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来犯的沧流靖海军团覆灭!
  炎汐顺着潜流漂起身体,然而也感觉到那些飞快掠去的水流平整得如同光滑的刀子,几乎在切割着水底的一切——这一次被提前惊醒,蜃怪只怕是在狂怒吧?
  那么宁凉……宁凉呢?也是葬身于水底了?
  他望向漩涡最深处那一点幽蓝色的光。地底的最深处,仿佛真的有一只眼在静静凝视着他,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和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一瞬间,心里有一道细微却深切的震颤流过。
  潜流的汹涌中,无数往事也如同洪流铺天盖地而来……
  二十年前那一场被沧流帝国镇压的大起义之后,无数族人被屠戮,尸体被吊在伽蓝城头,竟然绕城一圈!
  然而即便是受到了这样几乎是致命的重创,还是有一些侥幸生存下来的鲛人在镜湖的最深处重新聚集,重新创建了复国军大营,胼手抵足,在腥风血雨中共同前进。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血里都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吧?
  在重建大营的时候,他们五个人曾割破自己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五个人的血融入镜湖,飘渺地随着潜流远去。他们一起对着那一缕流向碧落海的血,起誓:为复国献出一切,有生之年一定要带着族人回到海国去!
  那之后,又是二十年。
  二十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然是一个时代的过去;然而他们鲛人的生命来说,只不过一生里的短短一段。
  这二十年里有过多少次的血战和抵抗?同时,又有过多少的背叛和死亡?
  他们几个人奔向了不同的道路。内心最初的那一点热血和执念,与流逝的时光相互砥砺着——那样巨大而无情的力量,让一些执念更加坚定锐利,如新刃发硎;然而,也有的只是在光阴中渐渐消磨和摧折,终至完全放弃。
  湘失踪,寒洲战死,碧身陷帝都……最初的五个人里,剩下的只有他和宁凉了吧?
  水流在地底轰鸣,发出猛兽吞噬一样的吼声,无数螺舟仿佛硬币一样翻滚着,跌跌撞撞地被吸入最深的天眼里。碎裂的声音和惨叫在水中此起彼伏。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那样惨烈的水声里,却仿佛从天眼最深处依稀传来缥缈的歌声——
  “纵使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  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炎汐默默地望向天眼的最深处,忽地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肩甲上那一朵被扯得支离破碎的水馨花——那,还是日前为悼念寒洲而佩上的。手指一松,那朵花被急速的潜流卷走,向着漩涡的最深处漂了过去,随即消失不见。
  巨大的漩涡里,无数鲛人被女萝们用长臂束缚着,固定在地底抗拒着急流。水流在耳边发出可怖的轰鸣,相互之间已然无法交谈一句。
  然而,在看到左权使这一举动时,不用任何言语、所有的鲛人战士都纷纷摘下了别在肩甲上的水馨花,默默地扔入了急流。
  一道雪白的光,向着地底最深处卷去。
  ―――――――――――――――――――――――
  巨大的漩涡外缘,那笙被赤王红鸢抱在天马上。
  冥灵军团没有实体,可以自由穿梭于天地和水下。然而幻力凝结成的战士毕竟不是鲛人,在那样深的镜湖水底,凝结而成的灵体也无法长时间地承受如此巨大的水压,战斗进行了一半,便渐渐地感觉到了衰竭。
  同时,无色城里那一具具白石的棺木乍然裂开,里面那些沉睡水下的空桑人嘴角沁出了血丝——那是提供灵体的族人,已然无法承受。
  在水底风暴初起的瞬间,所有冥灵军团已然携带着皇太子的身体在瞬间退回了无色城躲避。然而。那笙这样的活人却无法进入这座虚无之城。所以只好留下了赤王带着她,躲在风暴所不能到达的角落,静静等待风暴平息。
  两人相对无语,天马静静在水中扑扇着翅膀。
  那笙望着湖底那个幽蓝色的天眼,感受到身周无所不在的呼啸,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也有了颤栗的感觉。
  “真是不怕死啊……居然去惊动蜃怪来消灭靖海军团!”美丽的赤王勒马临流,俯视着巨大的漩涡,眼里也流露出敬畏的神色,“这些鲛人……实在是让人佩服。”
  “鲛人一直很了不起啊!”那笙望着水底,却是自然而然地由衷附和。
  “是么?”红鸢望了望怀里这个小姑娘,不由笑了起来,“也是,我在空桑族里长大,心里怎么都脱不开那个樊篱。”
  “当然,”那笙转过头,望着红鸢,认真地道:“你看,鲛人长得美,活的长,能歌善舞,连眼泪都能变成珍珠!——哪一样不比陆地上的人好啊。”
  红鸢勒马微笑:“嗯,尽管他们有千般好,可是不会打仗,所以亡了国。”
  “为什么要打仗呢?”那笙蹙眉,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们本来活得好好得,谁也不得罪,为什么要逼得他们打仗!”她转过脸,认真地望着赤王:“你喜欢鲛人么?听真岚和白璎说,空桑族里有很多人不喜欢鲛人——你也是这样的么?”
  “我……我——”一下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赤王身子微微一颤,那两个字到了舌尖,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
  没有听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对这个漂亮的女人起了敌意。她转过头去看着天眼,喃喃:“鲛人还有一点比人好——他们喜欢了谁,就会为那个人变身。不像人那么虚伪,常常不承认,骗自己也骗别人——”
  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背后一震,赤王猛地抓紧了她的肩膀,痛得她忘了下面的话。
  再度骇然回头,却正对上了一双微红的眼眸。
  “怎么、怎么啦……”她怔怔地望着赤王,发现赤王的眼睛里蓦然涌出晶莹的泪水,正在极力克制着不让其坠落。
  “我、我——”赤王用力抓着那笙的肩膀,仿佛生怕自己会忽然间失去控制。那两个字一直在她心里挣扎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
  最终,她还是说出来了!
  “我喜欢鲛人!”
  那句话不顾一切地从嘴里冲出,仿佛暗流冲破了冰层。赤王眼里的泪水终于随着那句话悄然坠落,她带着苦痛和绝望,凝望着天眼深处,喃喃:“对,喜欢——是喜欢的。我不敢说。一百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说出来……”
  那笙吃惊地望着马背上那个高贵优雅的女子——这个已然成为冥灵的赤王心里,原来埋藏着如此隐秘的过往。
  “整个云荒都没有一个男子比治修他更温柔,更理解我……可是,堂堂的六部之王,云荒的主宰者之一,赤王红鸢,怎么能爱一个鲛人奴隶呢?
  “……我不是没看到白璎的下场。”
  仿佛尘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触动,孤身站在水底,望着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赤王喃喃地说着——不知道是对身前这个异族的少女,还是对自己一直故意漠视的内心说。
  “那个鲛人,叫治修么?”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刹那,忍不住问。
  “治修……对,治修……”赤王唇边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从不敢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个禁咒。”
  她仰起头,望着上空荡漾的水面,眼神恍惚。
  日光在镜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将影子投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那么,后来他怎么了?”那笙看到红鸢说了一句又沉默了,忍不住继续问。
  “在我答允父王,下嫁紫族二皇子的那天,他沿着海魂川走了,”赤王望着水面,默默摇了摇头,“其实他早就可以走了的,因为我已烧掉了他的丹书,给了他自由。我知道他为什么流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么美丽的幻想……”回忆着的女子蓦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会淹死在那片蓝色里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儿,会成为下一任的王。
  “我怎么能够走呢?”
  “我甚至都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名字……我害怕这个秘密会成为我们这一族被其余几族耻笑和倾轧的借口——就像当年白族的白璎郡主迷恋那个傀儡师一样。”
  “我没有白璎那样的勇敢。我只有沉默。”
  “我怕被人耻笑,我怕我的族人都会因此离弃我。”
  赤王忽然举手掩面,虚幻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下,却是炽热的。
  那笙怔怔地望着历经沧桑的女子,忽然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泪,轻声道:“不怕了——如今臭手他当了皇太子,他和海国结盟了,鲛人不再是空桑人的奴隶了,没有人会再来耻笑你……”
  可是,她的手却穿透了红鸢的面颊。
  那笙怔住——她忘记了,眼前这个女子已然死去。所有爱憎,都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然而,就算是成为了冥灵,连身体和后世都没有了,还是不敢说吗?
  ——这是什么样的禁咒,竟然能将人的感情禁锢到如此!
  那笙举着手,望着赤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马拍打着翅膀,轻轻打着响鼻,仿佛在安慰着主人。周围的呼啸声在沉默里渐渐减弱,水流的速度也缓慢下来,仿佛风暴终于过去。
  “看啊——”那笙忽然叫起来了,指着深处那一点渐渐闭阖的蓝光,“天眼关了!”
  她一个鲤鱼挺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要去找炎汐——”
  顿了顿,她回头望了红鸢一眼:“你……跟我一起去么?去找那个治修?他不是逃走了么?大概就在复国军大营里啊!你跟我去问问说不定就能找到!”
  然而,红鸢迟迟没有回答她,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我已经死了……还去做什么?”她望着镜湖的最深处,喃喃,“说不定,他也已经忘记我了——而且,他们连戴着皇天的外族人都敌视,何况是空桑的赤王呢?”
  看到赤王摇头,那笙一跺脚,赌气:“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她转身沿着水底,奔出了几步,忽然间觉得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喂!干什么?”她大怒,在水中悬浮着转动,想去踢那个揪住她的家伙。
  然而一转身,就遇到了一张僵尸般苍白木然的脸,吓得一声尖叫。黑袍法师模样的老者悄然出现在无色城外,骑着天马,一手拎住了她的衣领,拖了回来。
  “黑王,你做什么?”赤王也不禁怒问,“放开她!”
  黑王玄羽却只是将苍白枯瘦的手臂平平伸出去:“奉皇太子之命,送那笙姑娘去叶城。”
  “什么?为什么要我去叶城!”发现了这个僵尸一样的老者原来也不过是个冥灵,那笙大叫起来,用力去踢,却忘了冥灵的身体是虚幻不受力的,“我要去镜湖大营!我要去找炎汐!”
  “因为,我感觉到了我的左手如今被霍图部的遗民带到了叶城……需要你去解开封印。”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叹息,“唉……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是别去给炎汐添乱了。”
  熟悉的语声过后,虚空里仿佛烟雾凝结,一个头颅凭空出现在水里。真岚显然尚未回复到可以支持形体,急切间只好让大司命用金盘托着他走出无色城,望着那笙,苦口婆心地劝告:“如今复国军遭到袭击,人心浮动,刚才他们对空桑的敌意你也是看见了——你如果去了,我怕炎汐也保不住你呀!”
  那笙哼了一声,挥动着自己的右手:“不怕,我有皇天!”
  真岚却忽然正色,厉声道:“可你总不想让炎汐为了你为难,和族人闹翻吧?!”
  “……”那笙怔了一怔,想起那一群鲛人果然是对自己深怀敌意,仿佛一下子被问住了,但很快又恼怒地跺脚,“可是!难道你让炎汐不要我么?——他说要我等着他……他迟早会和族人闹翻的!”
  “我不是让炎汐不要你。”看到小丫头动了真怒,真岚的脸色缓和下来了,带着微微的疲惫,道,“只是要你等一等。”
  “有什么好等的?”那笙不服气。
  “等苏摩回来吧……”真岚翻起眼睛,望向镜湖水面上空,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无力和茫然,“他是海国的王,如果他出面支持你和炎汐,长老们定然不再好反对下去。”
  “……”那笙迟疑了一下,却很快就想通了,欢喜地用力点头,“你说的也对!”
  真岚笑了笑,将视线从天空中移开:“如果想一辈子在一起,就不能急在一时啊……小丫头,你不要太要强,非逼得炎汐在你和族人之间做选择。那很不好的,知道么?”
  “嗯。”那笙被说服了,乖乖地点着头。
  然后很快又急不可待:“可是……苏摩他去了哪里?他什么时候回镜湖来啊!”
  “他……”真岚再度将视线投向天空,却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应该去帝都追白璎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笙愣了一下,想起真岚曾经说到白璎此去凶险异常,想必苏摩这一次是去相救了。她脑子终于将事情理出了一个大概,不自禁地脱口大叫:“什么?臭手……你是不是疯了?你让他去追太子妃姐姐,自己却来这里替他和沧流人打仗!”
  她跳了起来,几乎要去敲金盘上那颗头:“你脑壳烧坏了啊?”
  真岚微微侧头,躲开了那一击,嘴角却浮出一丝苦笑:“我可清醒得很……丫头,你不明白得。有些事情,他能去做而我不能;他去了,所以,另一些事情,我就不妨替他担下。”
  “……”那笙这一次没听明白,然而心里不知如何也觉得不好受。
  “你……你的身体散架了么?”半晌,她才想起该说什么,望着金盘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问,“你……还能拼起来么?”
  “放心,我没事,”真岚点了点头,难掩眉间的疲惫:“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刚才那一剑实在过于耗费力量了。”
  “刚才那一剑……”想起方才劈开地底的一剑,那笙忽然打了个寒颤,“厉害得叫人害怕……”
  “当然厉害……我召唤出了血脉里破坏神的力量。”真岚苦笑起来,望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六体未全,血脉未通,我强行提前使用了帝王之血的力量,所以只能出一击而且迅速衰竭——小丫头,等我稍微恢复一些,就陪着你去叶城。”
  “嗯。好吧,我等你好起来,”那笙乖乖地点头,“去找你的左手——这样你就只缺身体了。身体在哪里呢?”
  “在白塔底下。”真岚微笑着回答。
  那笙大叫起来:“什么!压在白塔底下?那怎么拿的出来?”
  “先不去想这个……”真岚只是笑着,不急不躁地安慰这个受惊的少女,“一样一样来,我们先去找我的左手吧。”
  “嗯,好。”那笙点头答应,很快却又在那里碎碎念,“等找完了左手,苏摩也该回镜湖了吧……”
#38 - 2006-7-9 21:34
widerose_wu 地球
你很过分呀,居然要等几天
非常的郁闷
害我只得先把第16章看了
    有好些地方有些连贯不上,宁凉不是也喜欢那笙吧,呵呵
    当看到苏摩在空中的痛哭和听说白璎前去帝都义无反顾的追过去的时候,好希望他们在一起,可是看到现在,才觉得和像真岚那样的人在一起,心里才更加踏实。
    看着苏摩,有一种突然迷恋的感觉,而看着真岚,是那种会让人慢慢的眼泪沁满眼眶,控制不住慢慢往下流的感觉,更加喜欢后者,看着看着,会让人产生花痴的感觉,想要靠在他身上默默地流泪。
     呵呵,真是花痴了
#39 - 2006-7-9 22:37
奇葩 月球
不是,宁凉喜欢炎汐的
还有你这个十六章缺了好多
总共是十七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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