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2006-5-20 20:20
奇葩 月球
第十一章 邪灵

    “魔渡众生!”
  九嶷地宫里的那一句话,并不响亮。
  然而在万尺深的水底,一个玉雕的莲花座上,一双眼睛却霍然睁了开来。
  “是他!是他的声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虚空里浮出来,望向北方尽头的九嶷方向,对着一旁静坐的白璎厉声道,“是琅玕的声音!我没猜错,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吓了一跳,白璎讷讷问,“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也就是所破坏神的力量,不是被真岚继承了么?怎么还会……”
  “真岚继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严肃,望着远处金盘上的那个头颅,低声,“如果是真正的破坏神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被人间的术法所封印!”
  “……”白璎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那么说来,那个声音是……”

  “我们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断然道,“要让云荒平安,得先断绝了这个祸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璎没有犹豫,问。
  然而白薇皇后摇了摇头,望着头顶离合的碧波:“不在九嶷——他的真身,不在那个声音传出来的地方。方才那一刹,我已经稍微感知到了声音的真正来源。我们立刻去帝都吧,要马上找出他来!”

  “是。皇后。”白璎低下头去,握紧了手里的光剑。
  ——虽然这几日她尚未完全领会如何驾驭刚刚继承的庞大力量,但如今破坏神乍然露出弥端,无论如何她是要跟着白薇皇后去将其封印的。
  哪怕,这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对等的破坏神的话,最后的结果,将会是两者一起“湮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很好,你果然很勇敢。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吧,用一切去换回空桑的平安,哪怕自己灰飞烟灭。”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后一个后裔,威严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丝丝的悲哀和爱怜,轻轻道,“我去和大司命说一下。你去和你的丈夫告别吧……也许不再回来了。”
  “是的,皇后。”白璎轻轻低下头去。
  远处的金盘里,淡淡的天光透过水面笼罩下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莲花玉座上放着金盘,那颗百无聊赖的头颅正在里面支着断臂,歪着瞌睡,浑然不觉这边已然是到了生死诀别的时刻。

  白璎轻轻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这孩子一样的睡容,竟然不忍心惊醒他。
  他这一生里,也实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视了许久,她忽然低下头去,吻了一下那个额头,眼里簌簌留下一行泪来。冥灵的吻和泪,都是虚无的,没有落到肌肤上,就毫无觉察地化成了烟雾。
  再见。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说。那个声音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沉默的胸臆。

  对不起啊……我就要离去了,却没有勇气亲口对你说诀别的话语。
  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优柔的人,这一生里我只勇敢过两次:一次在我十八岁嫁给你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今日。
  我要去做我应该、必须做的事情了,真岚。
  真是对不起……我无法给你我的今生,更无法许你我的后世。这百年的相伴,转瞬也即将成为你一生里的短促回忆了。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复国,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阳光之下。而你,将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妃子,继续过完你辉煌的下半生。
  你一定会成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们走吧……”她没有久留,无声无息地走开,对着白薇皇后轻声道。
  “好孩子。”那个一贯严肃威严的皇后,宛如慈母一样轻轻叹息,“不要怕。”

  “嗯。”白璎轻轻点头,拉出天马翻身而上。
  天马扇动着洁白的双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涡里。

  在那个人消失后,许久许久,金盘里的那颗头颅眼角忽然无声无息地滑落了泪水。

  “再见。”真岚望向白璎消失的方向,轻轻说了两个字。
  

  “你听!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那笙吓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拼命扯。

  魔渡众生!——其实他们一行四人,全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是破坏神?还是……这个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们一行人没有盗宝者的技术和经验,不能依靠盗洞缩短距离,直接下到陵墓地底。因此在神庙看到九嶷王逃脱后,他们一路追随而来,是硬生生辟开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门,一路从正门直闯进来的。

  这样硬碰硬的闯入,自然遇到了无数机关和埋伏,颇费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盗宝者都快到达陵墓最深处的时候,他们还刚刚来到享殿。

  享殿里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让他们惊觉有人刚刚在之前到达过。看到前方出现了三条支路,苏摩和西京却并不急。苏摩用一个术法封住了那些四处蠕动的赤蛇,让离珠不再尖叫,便开始查看四周的情况,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个大字时,苏摩的脸色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山河永寂”。

  长久地凝望着星尊帝写下的那四个字,海皇低下头来,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陵墓深处传来的深沉语声
  在那一瞬间,苏摩脸色一变,右手闪电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龙探出的脑袋。
  “龙,少安毋躁。”傀儡师望向深不见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这真的是‘那个人’的声音?你确定?怎么可能……他的魂魄还在这个世上?”

  袖中的蛟龙鳞片剧张,眼里射出炯炯的光,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一贯的温和气度。

  那个声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国仇家恨,无限的怒火从地底熊熊燃起,将龙神慢吞吞的好脾气瞬间蒸发。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龙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宫里又充斥着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着,蛟龙不得不强自克制着积压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龙神这般的怒意,显然印证了一件事——

  古墓深处的那个声音,来自于星尊帝!

  西京脸色也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光剑,把那笙拉到身侧。

  只有跟着进来的美人离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间看着那具巨大的骨架发呆,听得陵墓深处忽然传出的那个阴沉声音,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诺,她又站定了。

  那个已经白发苍苍青骏世子说,只要她引着这些人去杀了九嶷王,就还给她自由。

  自由!一想起这两个字,她发软的腿就坚定了一些。
  “我这里有一张图……”离珠从怀里拉出一卷帛,喃喃,“是…是青骏世子交给我的。你们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踪迹了……”
  因为自知罪孽过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来疑心都很重,谁都不信任。空桑亡国后,他就开始修筑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做为最后救命用的藏身之处。那条秘道一共修筑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庙内,由神官们守护着,尽端却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的养子,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世子青骏费了多少力气,才得来了这张地图。只为出卖他的父亲,借刀杀人,夺来王座。

  苏摩只是看得一眼,嘴角就浮出一丝诧异。

  “那个家伙逃到哪里去了?”西京忍不住问。

  苏摩望向陵墓最深处,眼神空茫却又深思,缓缓回答:“寝陵。”
  星尊帝的寝陵?

  西京和那笙都变了脸色——星尊帝的寝陵,是七千年前用了当时空桑王族里最强的术法,布置了各式各样的结界和阵法形成。每一重门口,都有上古魔兽守护。是以几千年来一直安然无恙,就算是西荒最强的盗宝者,也无法突破这样的屏障。
  如今,九嶷王居然设法逃到那里去避难,再把他找出来只怕是困难重重了。
  “走吧。”苏摩却是望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里面,已经有高手在了——我们可别落了后头。”

  “啊?”那个少女惧怕半空中的魔物幻影,一直躲在莫离背后,此刻听得召唤探出头来。莫离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惧怕,然后就一手护着她穿过了那个魔物的幻影,来到石壁前听候音格尔的吩咐。

  “拿你的灯,照一下这个地方好么?”音格尔指着石壁上的某一处,温言。
  闪闪瑟缩地探出头来,音格尔对着她鼓励地笑笑,她便咬着嘴角蹭过来,举起了那盏七星灯,用手护着,让上面盈盈的光投射到这片光洁的岩壁上。
  七星灯的光也没有什么特别,淡淡地投射出去,照亮了室内。灯上,七个小人儿急速地舞蹈着,做出各种奇异的姿态。
  然而音格尔却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七朵飘摇的火焰,一瞬不瞬。

  “那里。”在闪闪惊疑不已的时候,他嘴里忽然吐出了一句话,随即手指一抬。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点出——目光落处,却是三丈高的石壁某处。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这里沉积出奇异的纹理,横截面上那一道道如荡漾碧波,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体光芒。但即便是面对着一面空墙,一行盗宝者还是如临大敌,纷纷退开围成了扇形。

  因为他们相信,少主的每一个判断都不会有错。

  他说进入寝陵的门在这里,那必然便是在这里

  等同伴都退开做好了准备,莫离轻轻一扬手,飞出一枚暗器准确地敲击了一下那个点,听着发出的声音,蹙眉迟疑:“少主,听这声音……”
  “就在这后面。”音格尔却截口拦住他的话,手中长索忽然飞出去,如灵蛇探首,轻轻点了点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们看,只有这一个点,是灯光照不到的。”
  所有人悚然一惊。

  是的,那是目力罕见的一个小小的点,纯粹的黑色,隐没在青色的岩壁纹理中。在整面墙壁都笼罩在七星灯的光芒下的时候,只有这一点是黑色的!
  仿佛那是一个湮灭之点,能将所有光线都吸入。

  ——所有盗宝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里,只有一个地方才有这种现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灵柩的寝陵密室,那个无法被光线照亮,号称“纯黑之地”的最终玄室!

  “从这里挖下去。”长索轻轻点了点石壁,石壁果然喀喇一声,裂开一条细微的缝,音格尔的眼睛里也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光芒,“莫离,你带领大家开始干活——小心生死锁,你也知道那个锁一旦受到外力,便会立刻自行内部毁坏并引发机关。”
  “执灯者,你先让开。”顿了顿,他招招手,让闪闪过到他身边去,望着莫离和九叔:“大家都是几进几出地宫的人了,应该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寝陵了,加把劲!”
  “是,少主!”所有人发出轰然的应合,摩拳擦掌地开始工作。
  闪闪伸长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面石壁后沉睡的千年王者是如何模样,然而音格尔微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她来到偏远的角落坐下:“执灯者,不要急,最后一道门是最难解开的,传说里最快打开的也用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闪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要那么久啊?”
  “嗯。我得去那边看着。你先休息,”音格尔从行囊里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边的地上,又将一卷薄毡子打开,铺在玄室的角落里,对她点点头,竟是分外关切,“等寝陵的门打开后,就要真正劳烦你了——此刻好好养精神罢。”

  “啊,终于用的着我了?”闪闪却是高兴起来,望着音格尔,“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这一路来她只是跟在后头,处处受庇护,竟是成了一个累赘。心里暗自不安,此刻终于听说快有了出力的机会,如何不喜?
  然而音格尔只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有惊讶和不解的神情,有浮现一丝悲悯,喃喃:“原来,你还并不知情。”
  闪闪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还没来得及教给我。我、我虽然能操控这盏灯,却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执灯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尔沉默片刻,却只是短短说了一句。

  便转过身去,再不与她说话。
  他站在那巨大的邪灵幻象下,仰头望着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脚手架和定位的金钉银线,剩下的六个人已经开始熟练地工作了——那,都是盗宝者们世代积累下来的常识,做起来无不迅速干脆。

  他静静地等待着机关发动,石门开启的瞬间。
  他也预料到了这个千古一帝的最后一道防御会有多坚固,对入侵者的反击会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时刻不离那个纯黑的点,手指在袖中握紧了短刀和长索。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

  十多年了,你还被困在那里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来到这里带你走呢?
  他将手按在那面沉默了千古的岩石上,低下头去,肩膀忽然微微发抖。

  闪闪刚刚吃完了一张薄饼,喝了一口水,却望见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有些微的愕然。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样的英明威武,每一句话都成为一行人的行动准则,而且从未出过错,宛如天神——

  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却忽然像一个又激动又恐惧的孩子。
  闪闪好奇地躲在角落里注视着他,那个盗宝者里至高无上的主宰。

  她望望音格尔,又低头往往手里静静燃烧的灯,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内看到的那个鲛人少年和扑簌的巨大翅膀,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这个密室没有别的出路,那个鲛人和邪灵,如今去了哪里?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忽然听到了莫离的声音,惊喜万分。一声嗑啦啦的裂响传来,仿佛真的有什么巨门被打开了。

  闪闪愕然抬头,忽然间眼前就裂开了一道银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辉煌,仿佛地底闪出一道电光来!那一瞬间她只觉眼睛都被刺瞎,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然而,偏偏那光却只得一瞬,那一瞬剧烈的光亮让她在光线消失后,已然眼前一片空茫,她只听到空气中低沉一声响,仿佛亡灵的叹息。
  古墓的最后一道门打开了。
  “大家小心!墓门开启了!”九叔在大呼,然而声音却是有条不紊,连番指挥下去,“避开飞箭!蒙住口鼻!巴鲁快上去撑住千斤闸!”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只浮在虚空里的邪灵幻象转瞬消解了。

  那一线裂缝里吐出了许多尖利的呼啸,随即沉沉闭合,变成死寂的纯黑。
  呼啸声中夹杂着盗宝者们短促的惨呼,显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机关。
  “小心!是连珠弩、飞蛰和毒瘴!”音格尔在刹那的寂静中辨别清楚了一切,脱口大呼,身形飞扑出去,飞索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将一部分飞弩与毒虫击落,然而毒瘴却在墓门打开的瞬间、势不可挡地扩散出来。
     幸而盗宝者早有准备,在进入墓室的时候每个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药。

  然而即便是如此,在这一瞬间,还是有一半的盗宝者挂了彩,连莫离都未能幸免,左臂上被飞蛰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来。

  他来不及多想,眉头也不皱地将伤口附近的肉剜了下来。
  一刹那的黑暗后,第三玄室里终于恢复了片刻前的光线。闪闪吓得缩在角落,护着烛台,不敢看那边的景象。当然,她也没有发现,在那一线裂缝开启之后,她手里烛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诡异的是烛光全部向着石壁方向投射过去,另一半空间则丝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发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过方才那一轮袭击的盗宝者们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整面巨大的岩壁开启了三尺高的裂缝,而这座空前巨大的闸门下,一个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缝隙里,用双手和肩背抗住了整面落下的石壁!

  原来,在这个玄室里,整面岩壁都是最后一扇门!

  “巴鲁,撑住!”音格尔低叱,立刻掠过去,“大家快把支架拿过来!”
  “是!”莫离抹了抹臂上的血,挥手带领盗宝者跟上去,折叠着的青钢架子被打开,一支支被放到裂缝中间,代替巴鲁撑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支都有一尺的直径。
  “好了,巴鲁。”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许,“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个跪在裂缝里托住千斤闸的魁梧汉子没有动,在九叔一拍之下,“喀喇”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折断了。他整个人忽然如折断一般向着闸门里倒下。
  “巴鲁!”九叔惊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来。
  所有盗宝者惊骇地退开一步——那个号称西荒第一大力士全身瘫软如蛇,脊椎成了数截,脸上一片紫黑,七窍都流出血来,脸上插着四五支锋利的短弩,其中一支从左颊射入耳后透出,赫然已经气绝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显然,在方才最后一道门打开的刹那,巴鲁奋不顾身地冲到了迅速重新闭合的千斤闸下,用身体托住了闸门——那也是此行他最重要的任务。
  然而门内重重的机关随即启动,劲弩,飞蛰,毒瘴,这些东西在墓门打开的瞬间蜂拥而出,巴鲁为了不让门重新闭合却坚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闸门下。

  “好了,大家准备,可以进去了。”最先回过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尔,他将巴鲁的尸体从门下拖出放在一边,举起了手,“执灯者,请过来。”
  闪闪压抑着心里的惊骇和颤抖,从角落里拿着灯站起。
  音格尔神色肃穆地弯腰行礼,轻声:“这是星尊帝的寝陵,没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纯黑之地’——请执灯者引导我们前行。”
  终于要用到她了么……闪闪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望着那一线黑沉沉的三尺空隙。里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尽所有光线。那个千古一帝,就在里面安眠么?
  她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然而,面对着音格尔和所有盗宝者的凝视,她还是硬着头皮弯下了腰。旁边的莫离握紧了手,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音格尔的脸色苍白而凝重,眼神隐隐激动。
  “哎呀,你们看,果然是在这里!我们来得正好呢。”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凝重气氛,脚步声从第二玄室纷踏而来,所有盗宝者大惊失色,悚然回头。
  是谁?居然还有人跟随在他们之后进入了这座古墓、跟随而来!
  这种现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八成是想跟着来拣现成便宜、坐地分赃的另一行盗宝者!——音格尔的脸色一变,眼里放出狠厉的光,手按上了腰侧的短刀和臂上的长索。
  没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头上动土。

  然而,摇曳的光线下,外头进来的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

  那个云荒上所罕见的异族少女,黑发黑眼,手无寸铁,蹦跳地沿着甬道飞奔进来,一边望着开启的寝陵大门,拍手欢呼,毫不介意面前一群恶狼般的盗宝者满脸杀气盯着她。

  “丫头找死!”一个盗宝者按捺不住,一柄飞刀便是激射向少女的心窝。

  “啊!”闪闪惊呼起来,认出了来人,“别!这个姐姐是——”

  这个姐姐,分明是在村子里救过她们姊妹的那个苗人少女啊!怎么也会到了此处?
  然而刀已经投掷出去,又狠又准,立意要毙这个闯入者于刀下!
  “叮”,轻轻一声响,白光闪现,那把飞刀在触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那个跑得高兴的少女,将她拉到身侧,低声教训:“那笙,给我小心些,这里有群豺狼呢。”
  那个落拓的大汉指间旋绕着白光,缓缓说着,抬头望向面前的盗宝者。
  “我们无意与你们争夺这里的一切宝藏,王陵里的一切我们都不感兴趣。”在音格尔一行开口之前,他沉声说出了一句关键的话,阻拦了对方薄发的敌意,“我们只是来寻找一个人和他手里的东西。”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尔表态,闪闪却叫了起来。
  “西京?”音格尔悚然一惊,侧过头来,“空桑的剑圣西京?”
  “不敢当。”落拓大汉一笑,将东看西看的那笙拉回身边,眼神镇定,“这位看来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尔少主了?黄泉三尺之下的无冕之王啊,幸会幸会。”
  “幸会。”音格尔低声回了一句,心下却闪电般地转过了几个念头。
  来的,居然是空桑的剑圣……如果贸然动手,只怕自己这边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吧?对方来意不明,虽然说明了不争地底宝物,但又怎能就如此凭了一句话相信?如果是联合这里的所有人发动袭击,对方身边又有一个显然不会武功的少女,取胜,说不定也可以……
  心里转瞬想了千百个念头,音格尔脸色苍白,暗自握紧了手中的长索。另一只手放到背后,做出了一个“合围”的姿式

  莫离一眼望见,暗自点头,一行盗宝者默不作声地散开,装作若无其事。

  “贸然打扰,少主莫怪。”西京却仿佛不知道对方杀机已起,只是朗朗而笑,“我们是追着一个人下到这里的,只求拿到这个人手里的东西,不会取这里的任何宝物。”
  “哦?是么?”音格尔微笑,“不知要剑圣出手的那个人,又是谁?”
  “九嶷王。”西京没有隐藏,一口说出,“他跑入了王陵躲藏,不知少主可有看见?”

  “九嶷王?!”盗宝者齐齐一惊,相顾失色。
  音格尔也是脸色变了变,缓缓道:“难怪九嶷王会躲到这个地方来……”
    西京喜道:“那么说来,少主是看到过了?”
  “不错。”音格尔点头,手已然缓缓松开了刀,杀气稍缓,“只不过,在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然被人杀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齐齐脱口惊呼,“被谁?”
  音格尔正要回答,忽然脸色一变,眼神雪亮的望着他们背后的甬道,脱口低呼:“是他!”

  他手指一动,短刀已然出鞘!
  所有人瞬间回头,望向背后。果然,无声无息地,有一个人从黑暗的甬道里走过来,手里拖着一件物体,一头蓝发渐渐显露,蓝发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面容俊美如妖。
  “什么,你们说是他?!”西京和那笙一惊,回头看着后面赶上来的同伴。
  “你们说苏摩杀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会!他一路和我们一起……”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却抬起手,扔过了一样东西。
  啪嗒。那个东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无生气地瘫做一堆,王冠骨碌碌地滚动。
  “九嶷王!”西京低呼起来,“真的死了?”
  “死了。你追着那笙跑过去后,我在甬道角落发现了尸体。”苏摩的声音冰冷,隐藏着可怕的怒意,“有谁抢在我们前头,把他给杀了!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见了!”
  “是他!就是他!”看到了那个黑暗里走来的人,闪闪却惊呼起来,“他在说谎!就是他折断了九嶷王的脖子,拿走了石匣子……他叫苏摩!”
  虽然放在只是乍然一见,但是阴影里那个鲛人的惊人之美却是让所有人难忘的。闪闪死死盯着那个过来的鲛人,惊呼着往音格尔身后躲藏。
  然而,在她的指认之后,那一行人忽然间都沉默下去了。
  “是阿诺……”苏摩低下头去,手指缓缓握紧,十个断裂了引线的指环奕奕生辉,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可怕,“是阿诺!它抢在我之前杀掉了九嶷王!”
  然而,她的指认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间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苏摩,脸色凝重,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过来,沉默下去。
    明知百年以来、他日夜以杀掉那个人为念,它才故意抢先一步!
  苏摩霍然抬头,满眼杀气:“那个家伙分明是在挑衅!”
  “嘻……”忽然间,一个声音轻轻笑了,极轻极冷,带着说不出的讥诮,清晰地环绕在空旷的巨大玄室里,“哥哥,你生气了?”
  音格尔一惊,抬头——这个声音,分明不是在场所有人发出的!
  他侧头,望向那三尺宽的裂隙。
  “哥哥。”黑暗里,那个声音细细地笑了,从寝陵深处传来,仿佛诅咒似地不祥,“虽然你在母胎里吞噬了我,但是,你这一生将永远、永远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

  苏摩的手却在刹那间抬起,手指上一道银光直穿入了那一道黑色的裂缝,向着声音来处狠狠扎下。唰的一声,引线的末端却仿佛被一只手接住了。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里,”那个声音在黑暗中轻笑,“有本事来拿啊……”

  苏摩手指一收,拉紧那条引线,整个人瞬间就沿着那条线飞掠了过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条缝隙,速度之快、让盗宝者都来不及阻拦。
  “苏摩,小心!”西京在后面惊呼了一声,顿足跟上——那个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苏摩,寝陵的黑暗里安危莫测,他如何不心急?
  盗宝者们反应过来,纷纷拔刀拦在前方,不让这些外人抢先进入寝陵。
  “借过,借过!”西京来不及多说,手指间腾起白光,光剑铮然出鞘,剑气在瞬间吞吐达数丈,直刺向那个黑暗的门后。
  “让他进去!”音格尔忽然沉声喝了一句,“大家退开!”
  盗宝者悚然收手,纷纷退开,看着西京一俯身从裂缝里钻入门后。
  “少主……”九叔吃惊地望着音格尔,不明白他为什么放了外人进去。
  “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我们根本拦不住,只是无谓折损人手而已!”音格尔摇头,脸色苍白地望着那一线黑色,他顿了顿,转向大家,嘴角浮出一丝笑:“——而且,既然方才的那个鲛人在里面,那么,邪灵一定也在里面。”
  果然,黑暗里充斥着呼啸声,仿佛里面有什么在激烈地搏斗,石壁上不时传来巨响,整个王陵都在震动!
  九叔明白过来,击掌:“不错,鹬蚌相争!”
  音格尔缓缓点头:“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里面安定了——”
  “哇,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阴毒!”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女声惊叫起来,手直指到他鼻尖上来,“这不是借刀杀人么?你真不是个好人!”
  侧目看去,原来是和西京苏摩一行一起进来的那个少女,此刻还留在玄室里。

  听到她公然辱骂少主,盗宝者中已经有人怒气勃发。然而音格尔却定定望着那只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变,微微摆手示意手下安静。
  皇天……在这个女孩手上,居然戴着空桑王室至宝皇天!
  传说皇天不但本身蕴藏着力量,更能唤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们一行人身处星尊帝的寝陵,倒是不好对皇天的持有者骤然发难。
  “那笙姐姐……”闪闪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这一群盗宝者都是狠角色,那笙不知好歹惹翻了他,可大大不好,她把那笙拉过来,岔过了话题,“我妹妹怎么样了?你把她送回村子里好生安顿了么?”
  “啊……啊!”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说……晶晶……糟了!”她脸一下子涨红了,自己一急之下只顾着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个哑巴小女孩还在烧杀一空的废墟里!

  “你把我妹妹扔了?”闪闪看到那笙表情,立刻明白过来,急得快哭出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了照顾晶晶的!”
  那笙的头直低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喃喃:“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定会没事的。”
  “唉,你!”闪闪急得一跺脚——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爽朗侠气的女孩,却是个不可靠的马大哈。

  “不要急,执灯者,地面上的征天军团想来也已经撤走了,令妹不会有事。”音格尔轻轻拍着闪闪的肩膀,温言安慰,“等下了寝陵,出去我们立刻帮你找晶晶,可好?”
  “也只好这样。”闪闪叹气,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门,“我们进门看看吧。”

  音格尔却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么?等里头两败俱伤么?真是个坏人!”那笙一听这话却是火了,愤怒地瞪了盗宝者们一眼,自己身子一弯,径自便进了那个黑暗的寝陵——西京和苏摩都在里头,别人见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头看热闹!
  “那笙……那笙!”闪闪看到那笙一头冲进去,大急,“危险啊!”
  这个姐姐,虽然粗心大意,可心眼却是真的好的。
  “澎!”
  黑暗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的爆裂开来!
  “大家小心!”音格尔抢先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将闪闪护在怀里急速后退。

  无数的石块砸了下来,密布整个空旷的玄室。那种力量是极其可怕的,整面石壁在瞬间四分五裂,将外面站着的盗宝者也推得连连后退。
  石壁中冲出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双翅展开几达三十丈,下面拖着九条触手,双目血红。

  “天啊……邪灵!是邪灵!”盗宝者中有人惊骇地叫了起来,心胆欲裂。
  这一次不是幻影……这一次绝对不是幻影!
  从寝陵的黑暗里冲出了真正的邪灵,展开巨翅,吞吐着毒气呼啸而来。一路上它触手不断地抓取着地面上的人,一旦抓到,那个人便瞬间在它触手环绕中萎缩,所有血肉消融殆尽。
    闪闪吓得缩在音格尔怀中,抓紧烛台,不敢去看头顶上掠过的那一只巨鸟。

  然而,那只从石壁中冲出的邪灵似乎受了重伤,踉跄地飞着,一头撞上了玄室对面的石壁,发出轰然巨响,接着就颓然落到了地面上。绿色的血从它身体下的九条触手里渗透出来,它勉强抬起血红的眼睛,愤怒地望着寝陵的方向。
  “苏摩!苏摩!你怎么了?”一地的碎石里传来那笙的惊呼,方才她进入寝陵的瞬间,就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彭湃汹涌的力量,压得人无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锋、搏击,最终将整面石壁都化为齑粉!

  她不顾坍塌的石墙直冲过去,想从废墟里扶起满身是血不停咳嗽的傀儡师。

  “别过去!”然而她刚一动,就被身边的西京扯住了,厉喝,“那不是苏摩!”

  “哈……”那个废墟中的鲛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抬起眼,望着那笙。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过来,脱口:“阿诺?!可苏摩……苏摩呢?”
  “我在这里。”苏摩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同样衰竭,“我拿到那个石匣了。”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抖落满襟鲜血,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微弱的烛光中,所有盗宝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仿佛是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蓝发鲛人,在废墟中静静对峙!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抖落满襟鲜血,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微弱的烛光中,所有盗宝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仿佛是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蓝发鲛人,在废墟中静静对峙!

  同样的蓝发,同样的碧瞳,同样俊美如天神的脸和邪诡如妖的眼神,这世上怎么会有两朵并世的奇葩呢?……闪闪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宛如做梦。
  “几个月不见,你居然长这么大了……难怪敢来挑衅。”苏摩握着方才抢夺到手的石匣,血从臂上一直留下来,染红上面繁复的花纹,他静静望着废墟里的孪生傀儡,眼神冷酷,“不过,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以为凭着你和一只邪灵,就能伏击我?”
  “咳咳……”傀儡在废墟中咳嗽,然而它的身体仿佛是虚无的,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它在笑,毫不惧怕,“如果不是西京和龙神帮你……你以为你可以逃得过幽凰方才的一击?”

  “幽凰?!”这一次脱口惊呼的除了苏摩,还有音格尔。
  那个鸟灵幽凰在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后,不是已然自行离去了么?怎么此刻会出现在地宫里?音格尔震惊地望着那只重伤的庞大魔物——那个有着双翅九手的邪灵有着红火的眼睛和类似于鸟类骷髅的头颅,完全看不出幽凰的影子。
  “它是幽凰?”苏摩捂着胸口的伤,用幻力催合着心肌,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点点死在这个魔物手里。心口那个可怖的伤口就是刚进入寝陵的黑暗时,被这只邪灵猝及不妨袭击的——寝陵里的黑暗是湮没一切的,甚至连他一进入都无法看到周围的一切。他顺着引线掠入,想从阿诺手中夺回那个石匣,却没有注意到周围还有更大的威胁。
  那只邪灵蛰伏在黑暗深处,静默地收爪咬牙,等待着他的出现。在他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诺身上时,它陡然掠到,又狠又准,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生生将鲛人的心脏撕裂。他旋即反击,用辟天长剑削下了邪灵的触手——可怕的是那只魔物仿佛疯了,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管不顾地想置他于死地!

  如果不是袖中的龙神在那一刹那腾出,咆哮着将那只邪灵击退,他只怕当时就因为剧痛而失去知觉——而黑暗里,他那个孪生兄弟正虎视眈眈,想将他的血肉啖尽。
  龙神和邪灵的缠斗给他带来了喘息的机会,就在阿诺动手的瞬间、西京终于赶到,一剑将那个正将手伸入苏摩伤口挖取心脏的傀儡砍伤。
  那一刹那生死交错,在他活过两百多年里,从未有这一刻的接近死亡。

  苏摩捂着破碎的心从废墟里踉跄起身,望着那只垂死的邪灵——那对火红的眼睛里依然有着最深切的仇恨,仿佛要将他生生吞噬。
  他依稀记起了以前这个鸟灵之王的模样:她有着一张美丽的女童的脸,和白璎有几分像,却更幼小更邪气。
  在寒冷的苍梧之渊旁,她展开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怀里,这只鸟灵完全没有邪魔的气息,完全像一个人世的少女。在那个黑夜里,她的羽翼温暖而蓬松,她的笑靥和记忆最深处那张脸恍惚相似。
  他得到了她。宛如百年来一次次拥着不同的女子入眠,只为不能抗拒独眠时的寒意然而在朝阳初起的刹那,他已然将那一夜遗忘。他们的躯体虽然融合,但灵魂却根本没有交汇过。这种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样、不会留下任何印记。
  然而她却恨他入骨,不惜化身为魔来攫取他的心脏。
  “不认得我了么?……苏摩。”邪灵躺在血泊里笑起来了,然而骷髅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嘶哑地叹息,“可惜……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就可以获得你的心了……”
  “你那般恨我?”苏摩望着那只可怖的怪物,忽然叹了口气:“何苦将自己弄成这样。”

  “那又如何?反正……无论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放在眼里。”邪灵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拖着九条被截断的触手,想挣扎着站起来。浓绿色的血从它身体里不断涌出,它嘎嘎地笑着,声音已然嘶哑:“我释放了上古邪灵,把自己附到上面……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我要把它挖出来看看……”

  苏摩眼里忽然有某种悲哀,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邪灵利爪掏出的胸臆内,一颗心安静的躺着,四分五裂。鲛人的心脏是居中的,色做深蓝,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鳃状的丝。他原本是有心的,但是在她抓碎那颗心的刹那,却惊觉那颗心是冰冷而僵硬的,宛如顽石。
  “原来……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是的。很久以来,我都是用术法驱着气脉在运行。”苏摩淡淡回答,掩回了伤口,“所以,身上的血经常会凝结。”
  幽凰大笑起来,那种怪异的笑声响彻地宫,让那笙吓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无心……那么就用命来抵吧!”
  大笑声中,旋风呼啸而起。巨大的翅膀扑扇着,垂死的邪灵用尽了全部力气飞起,扑向苏摩,利爪闪烁着寒光,伸出九条触手想将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只奄奄一息的邪灵还会反击,那笙脱口惊呼,想奔过去帮忙。

  肩头却一紧,是西京默不作声的抓住了她,对她默默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玄室内闪出了纵横的电光!
  羽毛如雨而落,浓烈的血腥味弥漫。扑过来的邪灵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见的引线在瞬间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触手,她奋力挣扎,眼中冒出火光来:“杀我!有种的你来杀我!”
  “我不杀你。”苏摩却摇了摇头,淡漠的垂下了手中的辟天长剑。
  “孬种!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极力挣扎,不顾那些锋利的引线一寸寸切割着肌体,只是疯狂地大笑,“杀了我,怎么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贱的鲛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我们空桑人千年万年的奴才!”
  苏摩微微蹙眉,低声:“你可以闭嘴了。”
  然而幽凰却仿佛疯了一样,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绝的谩骂,眼睛因为兴奋而血红:“你的底细谁还不知道?什么傀儡师?分明是西市里出来的贱货,老爷贵妇们玩腻了就送人的娈童!被转卖到青王府之前,还不知道有过多少个主子呢!世袭的奴才!啊呸,还敢觊觎空桑太子妃……”
  “喂,你给我闭嘴!”那笙大怒,挣扎着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却是担忧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师。
  然而出乎意料地、苏摩竟然并未向以往那样对胡言秽语发怒,只是沉默地扣紧手中的丝线,束缚着那只不断扭动的邪灵,表情冰冷而漠然。
  “也只有白璎那个小贱人才被你迷昏了头!天生的贱!她老娘放着好好的白王妃不当,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居然跟一个鲛人搞上了!丢尽了空桑的脸……”仿佛多年来积压的愤怒和仇恨一时宣泄出来,幽凰不顾身上的剧痛只是破口大骂,没有看到底下苏摩的脸渐渐变了。

  “给·我·住·口。”他霍然抬起头,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低喝。
  看到他脸上色变,幽凰却反而兴奋地大笑起来,扭动着身子,嘲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白璎真是个天生的婊子,就配被鲛人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时候你还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他妈的讽刺!那个婊子弄垮了一族人,死了还给空桑人蒙羞——”
  滔滔不绝的恶毒辱骂,终结于一道雪亮剑光。
  辟天长剑在瞬间雷霆般地洞穿了邪灵的巨喙,将舌头连着一起钉住。

  剧痛让幽凰扭动着身体,锋利的引线一寸寸个入肌肤,宛如凌迟。她却桀桀怪笑着,眼里有得意的神情——终于是,激怒他了……那一瞬间,他的心是活着的吧。
  “我说过住口,你不听。”傀儡师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脚踩着邪灵的背,一手握剑,冷冷,“那么,就给我永远地闭嘴罢!”
  剑光掠起,邪灵巨大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被斩落在地。
  “耳根清静。”苏摩凝视着那只抽搐的邪魔尸体,漠然扔下一句话,飘然落地。
  他身上方才爆发出的杀气,让整个玄室都陷入了静默。
  许久,西京才出声:“白麟变成了这样,就算你杀了,白璎也不会……”
  “谁管她会如何?”苏摩忽地冷笑,截断了西京的话,眼神桀骜,“她有本事,就来杀了我为妹妹报仇罢!”
  忽地,他看了看周围,皱眉:“那群盗宝者呢?”
  “我说过住口,你不听。”傀儡师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脚踩着邪灵的背,一手握剑,冷冷,“那么,就给我永远地闭嘴罢!”
  辟天长剑直插邪灵顶心,巨大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被斩落在地。

  “耳根清静。”苏摩凝视着那只抽搐的邪魔尸体,漠然扔下一句话,飘然落地。

  他身上方才爆发出的杀气,让整个玄室都陷入了静默。
  连一直旁观的阿诺眼里都有敬畏的表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是没有改变么?即便是继承了先代海皇的记忆,这个傀儡师的天性里的阴枭还是没有消除,在遇到挑衅忍耐到极限后、还是这样可怖地爆发出来!
  邪灵的头颅被斩下后在地上滚了一滚,蓦然缩小,变成了一个少女的螓首,容色娇丽如生——竟是在死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天啊!”那笙被吓了一跳,望着那颗邪灵的头忽然变成了年纪相仿的少女头颅。

  白麟的顶心里贯穿着辟天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着怨毒和绝望,竟似要从化为厉鬼去啖食对方。然而毕竟是生魂已散,孤零零的头颅只维持了片刻的神智,嘴唇开阖着,吐出一句话,便再也不动。
  “我恨自己……曾委身于一个鲛人。”
  那句话过后,玄室内寂静无声。
  西京望着地上那颗少女的头颅,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见过白璎身边这个小小的女孩——当初白璎被送进帝都册封时,白麟不过六七岁,也和父亲一起进京,粉团也似的娃娃,前呼后拥,娇贵而专横。

  如今沧桑倥偬人事全非,那个白族的千金竟是在这座古墓里、以邪灵的形态死去。

  那笙望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发呆,许久,才大着胆子上前俯身想阖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睁着,竟是怎么也无法阖上。
  “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余悸,侧头望了望苏摩,而后者毫无表情。

  西京此刻吐出一口气来,走过去拍了拍苏摩的肩,沉声安慰:“白麟变成了这种模样,就算你杀了,白璎她也不会……”
  “谁管她会如何?”苏摩忽地冷笑,截断了西京的话,眼神桀骜,“人是我杀的,她有本事,就来杀了我为妹妹报仇罢!”
  他手中的引线忽如灵蛇般抬起,对准了废墟中的阿诺,阿诺看着主人,眼神里又是恐惧又是厌恶,手足微微颤抖起来.然而那一根引线从它的心脏部位穿过,将其牢牢钉住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就这样废墟里静静对峙着.
    "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解了.就如当年母亲身体里的养分只能诞生一个婴儿一样.如今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成为海皇—"许久,苏摩缓缓开口道,望向自己的孪生兄弟,眼神平静而冷酷,"无论如何,这第二次的争夺,还是你败了,我的弟弟."十指一弹,戒指上的引线呼啸飞出,织成一面无形的大网.光网中,苏诺拼命挣扎,却逃不出那个罗网。 钉在心脏里面的那根引线反而越绞越紧.
     "不甘心么?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过,所以不知道其实活着,并不知道其实活着,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望着绝望挣扎的偶人,苏摩的声音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倦意,"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从一开始就将生的机会让与你——这样,我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负了."
  苏摩十指紧扣,引线根根如蛇般探首,瞬地钻入阿诺四肢关节,将它钉住。偶人张开嘴,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嘶喊,四肢不停剧烈挣扎,苏摩的手静静控制着引线,将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终于定住了它。
    "我并不热爱者场浮生——只是到了现在,却已然不能中途放弃,我必须活下去.......你明白么,我的弟弟?"傀儡师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一句低沉的叹息,十戒光芒突然大涨,竟然逆着戒上的引线,缓缓向着虚空中的傀儡蔓延过去.宛如银色的火在一路燃烧.
    "龙,帮我."苏摩握紧引线,扯住那个和自己等大的傀儡,忽的开口.
    袖中金光一闪,龙应声飞出.神龙将身子放大了好几倍,浮在空中俯视着众人.然而他明月一般的眸子里却燃着凝重的光芒,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地上那个瘫软的偶人.
     "放了它."许久,龙突然吐出这样一句,"不能这样."
      所有人都悚然动容.苏摩下意识的松开手,一边抬起头诧异的看着半空中的蛟龙,龙的眼神是认真而严肃的,长身陡然一卷,将那个失去支持的傀儡卷起,定在虚空中,然后吐出一团火来.
      那火席卷过去,汹涌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却竟然只有细细一线,火舌准确的舔上了连着傀儡的十根引线!
      阿诺垂着头颅浮在空中,无数的丝线从它的关节上垂落下来,燃出归依的银色光泽.火苗宛如红莲一样在它周身绽放开来,阿诺的手足在火里抽搐着,脸上因为火苗的燃烧而露出诡异的神色.
     那笙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和苏摩一模一样的偶人在火中渐渐熔化.
     龙神..........到底要把阿诺怎么样呢?她有些不解的望的向傀儡师,却看到苏摩眼里陡然泛起了诡异的碧光.
     "龙,为什么?难道我不能将它消灭么?"傀儡师望向虚空的那一团火,忽然厉声大呼,"我们已脱离了镜象!"
      龙神吐出真火,燃烧着那只象征着罪恶与黑暗的偶人,然而龙的声音却从虚空中传来,透出乏力:"不.........绝不能..........如果你象方才那样将它"化"去,它会重新回到你的体内,沉睡,蛰伏,孕育........直到某日苏醒."
      在赤红色的火光中,苏诺的身体渐渐熔化了,被火舌舔着,偶人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皮革焦糊的味道,苏摩陡然间有种呕吐的感觉——这分明是在燃烧着自己的血肉!
      在那个憎恨一切的黑暗岁月里,他感到绝望与孤独,于是用那个从自己腹中取出的婴儿尸骨做成了阿诺,而这个傀儡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和自己是源于一脉的.
      火在一寸寸的燃烧着他的孪生兄弟,然而冷汗却从他的额上涔涔而下,苏摩收紧了十指,苍白的肌肤上十只样式各异的戒指闪出了光芒,仿佛凝聚了某种幻力.焕发出了耀眼的光,引线那头的火里,隐隐传来绝望和愤怒的气息.
      那是他的孪生兄弟,在龙神吐出的真火里绝望挣扎!
      然而奇怪的是,阿诺并没有剧烈的反抗,只是稍微抽搐了几下,便归于了沉默,
      火光渐渐熄灭,那笙望向半空,惊呼:"哎呀!没了!"
      烈焰过后的密室穹顶,依旧闪烁着宝石的光辉,在密布的星图下,十根引线轻飘飘的垂落着,然而引线的那头,已然是空无一物.
      龙神轻轻吐了口气,吹散剩余的火气,仿佛疲惫之极,转身飞回了苏摩的袖中,然而火光熄灭后,"咔"的一声,虚空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那是一颗纯黑的珠子,凭空凝结出来,掉落在地.
      望着那颗珠子,苏摩的眼神陡然有些恍惚——这件东西上居然透出那样熟悉的气息,这.......是阿诺留下的东西么?它身体尽毁.难道依然还有一念未灭么?
      "别过去!"在他伸手的瞬间,龙神突然大喝一声.
      但是,晚了!疲惫的龙神没有来得及阻拦,苏摩已然在恍惚中将那颗珠子握在了手里——一瞬间,那颗珠子突然凭空消失了,从中依稀飞出了一个飘渺的身黑影,宛如蝴蝶一般一闪即逝.,没入了苏摩的眉心.
      刹那间,傀儡师的身体陡然一 震,向前倾倒,曲膝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按住了眉心.
      龙飞起来了,绕着傀儡师飞舞着,发出低沉的叹息声,来不及了,那一粒暗的种子,终归没有被彻底消灭,居然又返回了苏摩的身体里.
      那个傀儡忍受着临死前的焚心之痛,而不挣扎,原来一直是在积蓄力量,靠着最后微弱的力量,将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点,躲过了真火的焚烧——然后,趁着所有人注意力松懈时,再借机进入傀儡师的内心.
      苏摩跪倒在废墟里,勉力用手支撑着地面,血从他的嘴边滑落,染红了地面,他紧捂着眉心,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破体而入.痛的无以复加
      痛苦沿着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一把刀在他的肺腑里绞动着,将血和骨生生拆开了,然而更让他震惊的,却是他的心——阿诺消失了,然而他的憎恨和怨毒却并未消散,反而深埋在了他的内心,这一对胞衣里曾手足相接的兄弟,重新回到了同一具躯体里.
      阿诺黑暗的那一面.将会被苏摩的精神力暂时压制,然而他也将承担起阿诺身上的阴暗,悖逆和诅咒,他的痛苦将永远不会结束.
     那笙看着血从苏摩全身的关节里不断渗出,吓的不停的拉扯着身边的西京,然而空桑剑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血脉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极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这种痛苦旁人却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那笙跑到苏摩身边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额头滴落的血汗,然而对方却一把夺过,塞进了自己嘴里,紧紧咬着.
     嘴角的血顺着手巾渗出,很快便将整块雪白的布料染红了.龙从虚空里飞到苏摩的身侧,抚慰的对他吹着气,将温软的风吹到了傀儡师身上.
     许久许久,苏摩的挣扎才减缓下去.他松开了嘴里咬着的布巾,将浸满了血的布料吐掉.发出了一声低缓的叹息声.
     龙神低低应和了一声,用头蹭着傀儡师的脸
     "龙........我没事.无论如何,我总算把他重新关回去了......""苏摩抬手抚摩着龙神的鳞片,低低道,"放心,我会一直把它关到最后,与我同死."
      龙微微怔了怔,尾巴一摆,发出了一声低吟,苏摩却是听懂了,染血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没什么,如今我已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我就知道,这一生只要活着,我的痛苦将永无止境."
      这样的话,让室内的所有的人都静默了下去.
      "咔",封印的石匣内发出了一声轻响,仿佛也感到了某种不安,苏摩突然看了看四周,皱眉:“那群盗宝者呢?”
  “是去了内室。”西京却是沉着,往内看了看,“大约怕我们和他们抢宝罢。”

  “可笑。”苏摩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将手里拿着的石匣丢给那笙,“拿回去给真岚……在这里的事情,总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惊,伸出双臂才堪堪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石匣,感觉上面冰冷的花纹烙痛了手臂。

  刚一入手,她就感觉到那个坚固的匣子里有什么在急切地跳跃,一下一下地敲着石匣的壁,仿佛迫不及待。与此同时她右手一阵炽热,皇天焕发出刺眼的蓝白色光,照彻了整个昏暗的玄室!

  “啊……这里头,就是那只臭脚么?”那笙望着不断震动的石匣,喃喃,“你们看,它在用力踹呢……要它放出来么?”
  仿佛回应着她的喃喃,匣子里的砰砰声越发强烈了,石匣竟被踹开了一条裂缝。
  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强大,就算感觉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唤,被封印的右足也无法破匣而出。想来,无色城里那个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样感觉到了身体的部分复苏,正在急切地想使用这只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声:“还是放在匣子里好!封了一百年,这只脚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岚那家伙自己来取的时候再打开吧。”
  “死丫头!还不放我出来!”再也忍不住,石匣里传出了熟悉的语声,猛力踹。

  “才不!”一听那声音,那笙快活地笑出声来,抱着匣子跳了一跳,低头对着裂缝说话,“你自己来拿呀——想让我抱你的臭脚,门都没有!”
  “哼,哼……鬼丫头,”匣子里的震动停止了,仿佛是放弃了努力,恨恨,“等会我过来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岚。”忽然间,苏摩仰起头望着墓室上方,开口。
  “嗯?”仿佛没料到傀儡师会主动打招呼,石匣里面愣了一下,回答。
  “炎汐已从鬼神渊带出你的右足,会另行送到——到时候我们约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一个了断。”苏摩淡淡说着,手中引线忽地如灵蛇抬起,对准了废墟中的阿诺,口中尤自淡淡发问,“方才青王死之前曾向破坏神祈愿,你听到那句回应了么?”
  “……没有。”石匣里沉默了一下,“在那笙接到这个匣子前,我被完全封印着,无法感知外面的一切。”
  “那声音传出的一瞬间,地宫里充盈着一种可怕的力量——但是在我进入寝陵的时候,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了。”苏摩缓缓道,眼睛望向遥远的彼方,"可怕的是,我看不到那个力量的来源……对方的力量,应在我之上。等会你和白璎来的时候,需小心。”
     然而那笙却被他最后那句话吓了一跳,脱口:“怎么?你要走了么?怎么不等等?真岚他们大概一会儿就会过来了!”
  苏摩却是漠然地摇头:"我其实希望永远要再看到他——我得赶去伽蓝白塔了."他低手弹了弹龙神的脑袋,袖中探出来的龙头瞬忽缩了回去,苏摩轻抚着龙角,"失去的那颗如意珠,终究得去寻回——不然只怕难以对付十巫的联手.更别说是方才墓里那个声音的主人了."
    "你......."那笙见他去意已定,倒是有点依依不舍.说到底,眼前这个鲛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从中州一路风尘仆仆的来到云荒,就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样,无论到哪儿都能遇上这个人.  
    “这里的事情已然了解,再见。”收了阿诺,苏摩再无半分留恋,转过身去——想了想,忽地转身,指了指地上贯穿着白麟头颅的辟天长剑,对着石匣道:“这把剑留给你。”
     “呃?”显然有些意外,真岚反问了一声。
  然而苏摩没有再回答,足尖一点,已然向着玄室外掠出,沿着墓道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着那把长剑发呆。
  龙万年一换形,这是龙牙制成的剑,可辟天下一切邪魔。
  当初,纯煌将它送给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终灭亡海国。
  如今苏摩从坠泪碑下取回了海国故物,却将其留给了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这中间的种种复杂情绪,令人一时难以了解。到底何时开始,这个鲛人少主无声地改变了?
  “就这样……拿回去给那臭手么?”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紧剑柄,拿起。
  剑尖插入颅骨,白麟对她怒目而视。吓得她一松手。
  那笙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璎姐姐看了会难过。”
  “他已然什么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着傀儡师离去的背影,此刻轻轻叹了口气,“象他这样的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于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他又有着怎样的过去?……那笙望着白麟不瞑的双目,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了最后那番极恶毒的辱骂,不由脱口:“啊……这个邪灵她、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哪些?”西京一边过去拔起辟天剑,一边随口问。
  “就是那些……那些污七八糟的……说苏摩以前被转卖过很多次,有很多主子什么的……”那笙的脸微微一热,因为想起当时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极恶毒的话,反问,“呃……什么是娈童?是奴隶的意思么?”
  西京霍然明白过来,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镇住,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点头。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里忽然传出一声叹息,带着浓重的抑郁,“西京,这个空桑,实在是沉积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该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显然心里也极为难受,只道:“你快些来王陵取你的右足罢。”

   于是,一切又归于沉默了.  
#11 - 2006-5-20 20:29
奇葩 月球
十二  兄弟


   
    “那笙,我们在这里等真岚一下。”他招呼那个丫头在玄室一角坐下,自己去走到正中那具无头的邪灵尸骸旁边,弯下腰去细细观察。
  生存了几千年的邪灵的尸体犹如一座小山,绿色的血从断头处涌出,将折断的翅膀和触手都泡在血里,发出刺鼻的腥味,熏得人几欲昏过去。
  然而西京却仔细地围着邪灵的尸体看了又看,忽然间他在巨大的翅膀下停住了,手腕微微一扭,喀嚓一声白光吞吐而出,随即闪电般一掠而下,剖开了整个肚腹。
  西京急退,绿色的血喷涌而出,然而他却伸手,抄住了内腑里飞出的一粒红色珠子。

  “咦,那是什么?”那笙看得奇怪,脱口。
  西京握住那颗珠子,退回那笙身侧,低声回答:“内丹。”
  他摊开手来,手心里那颗红色的珠子光华流转,似乎还在微微跳跃——这是魔物修了上千年才凝成的内丹,有了这个邪灵才可以吞吐瘴气飞腾上下。他望着那笙惊诧的表情,笑着将那颗珠子放到她手心里:“吃了吧。”
  “什么?”那笙吓了一跳,甩手,“才不!脏死了。”
  “千年灵丹,吃了对你修习术法大有帮助。”西京有耐心地劝说,“你不是想在术法上进境快一些么?”
  “是么?……”那笙迟疑了,抬头往往西京,“真的有帮助?”
  “嗯。当然。”西京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赫然竟是方才悄无声息消失了的一行盗宝者的声音——“小心,少主!”
  来不及回头,西京只觉有什么东西在瞬间从背后黑暗中呼啸冲了出来!
  盗宝者的惊呼声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痛呼,显然是有人中了暗算。
  那个黑影从内室直冲出来,尚未逼近已然能感觉到杀气逼人而来!西京只来得及将那笙往身边一拉,回过臂来,手中白光吞吐而出,拦截在前方。
  “叮”地一声响,那个袭来的黑影停顿了。
  被光剑猝及不妨击中,对方踉跄退了几步,然而立刻疯狂地扑过来,想夺路而去。暗夜里西京看不清面目,只觉对方眼神亮的可怕,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煞气。
  西京只是想将这个忽然冲过来的人阻拦在一丈外,可对方却是下手毫不容情。
  三招过后,空桑剑圣眉头蹙起,在对方再度冲过来时,光剑一转,再也不留情面。

  “别……别!”然而一剑斩下,却听到背后断续的声音。
  西京听出了是音格尔的声音,微微一惊,却已然是来不及。光剑的剑芒在瞬间吞回一尺,可那个人依然直直闯过来,噗的一声光剑刺入胸腹,血喷涌而出。
  “哥哥!”音格尔在内挣扎着惊呼了一声,似乎想奔过来。
  随即,就听到了盗宝者们的一片惊呼:“少主,别动!”“动不得,小心血脉破了!”
  哥哥?西京诧然松手,后退了一步——这个闯出来的人竟然是音格尔的哥哥?
  那个黑影受了那样重的一剑,却依然仿佛疯了一样往外闯,捂着胸口奔向玄室外的甬道,双目里的神色可怖。
  那笙被那样疯狂的眼神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让到了一边。然而那个黑影只是踉踉跄跄再奔了几丈,就再也无法支撑,跌倒在甬道口上。
  西京暗自摇了摇头,被光剑刺中的人还这样强自用力,简直是找死了。
  “哥哥!”音格尔在里面惊呼,却被下属们七手八脚按住:“少主,动不得!”
  音格尔厉叱:“抬我出去!”
  “是,是……少主你别动气,小心血脉破了。”九叔的声音连声答应,招呼,“大家小心些!抬着少主往外走,东西先一样都不动!”
  一群盗宝者们开始缓缓由内室往外走,应该是闪闪执掌着七星灯引路,亮光一层层移出来,渐渐外面的玄室也亮了。
  在盗宝者们出来之前,西京走到那人身侧,微微一俯身,便变了脸色,立时将那笙拉到身侧,一手握剑往甬道外退去。
  “实在抱歉,”一边退,他一边开口,手心微微出汗,“方才令兄奔出突袭,在下猝及不妨,下手已然重了。”
  盗宝者们齐齐一惊,停在了内室门口。
  “你是说……清格勒少爷死……死了?”许久,九叔才讷讷问了一句。

  清格勒?西京吃了一惊,低头望着地上被他一剑杀死的人——这个人分明不是方才那一行盗宝者里的任何一个。难道音格尔的哥哥,竟是被关在寝陵内室?他在受袭后断然反击,将这个冲出来的人杀死,如今竟是和卡洛蒙世家结下了这般仇怨!
  一念及此,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点,手稳定地持着光剑,默默调整剑芒的长度,将昏暗室内的所有情况都纳入心里——事情急转直下,已万难罢休了!
  于今唯一的方法,便是设法无论如何带着那笙离开,躲过这群恶狼的复仇,平安将石匣内的右腿交到真岚手中。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直退到了甬道口,那一行盗宝者却并没有爆发出复仇的杀气。
  “报应……报应啊。”九叔走到尸体旁,低头看了看,喉咙里吐出喃喃的叹息,摇着头走回去,“这是天杀他……就算世子不杀,大少爷他也难逃这个下场啊……”
  音格尔沉默着,没有说话,更没有出声令盗宝者们群起报仇。
  许久许久,忽然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消沉而疲惫,随即无声。
  “少主!少主!”盗宝者们忽然乱了手脚,连忙将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来看,血脉破了!少主颈部的血脉破了!他昏过去了!”
  “快快!找药出来……”九叔顾不得西京还在一旁,连忙跪在废墟里照料着昏迷的音格尔。然而颈部那个伤口实在太吓人,血喷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连见过了无数大场面的老人都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备着,提防那边的复仇,然而却始终感觉不到丝毫杀气。他看着那边乱成一团,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时间内,内室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笙定了定神,听到那一片混乱里有少女的哭泣声,一怔:“闪闪?”
  执灯少女跪在音格尔身侧,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来的血,眼里接二连三地掉下眼泪来。盗宝者们蜂拥而上,争着给少主敷药,将这个外人挤出了圈子。
  那笙对着闪闪招招手,等少女抽噎着走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怎么回事啊?”

  “音格尔……音格尔被他那个哥哥……杀了。”闪闪握着烛台,忽然间大哭起来。

  方才,趁着苏摩西京一行和邪灵对峙,盗宝者们悄悄潜入了寝陵的内室。

  闪闪作为执灯者第一个进入金色的内室,却在一瞬间被里面的光芒眩住了眼睛,一脚踏在满地的宝石上,跌倒。下意识地攀着站起身,却发现手里抓着的是一支高达六尺的血珊瑚。头顶苍穹变幻,竟是在石室屋顶上镶嵌了无数的凝碧珠和火云石,布成了四野星图!
  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宝石……难怪,只要一点点光照进来,这里就会如此辉煌夺目。

  闪闪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把钻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间里茫然四顾,连惊呼都已经发不出来——那么多的珍宝!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墓室?
  最后的这间密室是圆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静静地并排躺着两座金棺。石窟顶上有淡淡的光辉射落,笼罩在金棺上,折射出神秘美丽的光。
  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下意识地抬头。
  然而在她出神的时候,身后的盗宝者已然鱼贯进入,看到这样堆积如山的珍宝,齐齐发出轰然欢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开始掠夺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没动,对眼前价值连城的宝物连眉头都不动,只是细细地打量着这最后一间地宫里的一切。
  白玉台商的两座金棺里,左侧那一座的棺盖有略微移动的迹象,里面露出一个精细的弹簧口,似在遇到外力进时,触动了里面的机簧。星尊帝金棺里设置的最后一道防护,想必力量极其可怕吧?不知那个搬动金棺的盗墓者是否还活着。
  最后,他的目光和闪闪一样,投到了金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狂喜的惊呼。
  那是音格尔的声音,却因为喜悦而不成声——一路同行下来,她从未想象过一贯冷静的少主,竟会发出这样颤抖的声音。
  闪闪诧然抬头,循着声音看去,看到的却是一个人——在这个离地三百尺、只有亡魂出没的地宫里,居然看到了一个活着的人!
  被一支锈迹斑斑的金色长箭穿胸而过,钉在密室的最顶端。
  闪闪一声惊叫,手里的烛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整个寝陵密室内陷入了寂静无比的漆黑——那是万丈地底,帝王长眠之处特有的“纯黑”,除了执灯者的七星灯,任何人间的火都无法照亮。
  然而,音格尔的情绪却并不因光线的消逝而减弱。
  “哥哥!”他对着虚空呼喊,声音里有无法压抑的颤抖,“是我,音格尔!我来救你了,哥哥!天见可怜……你果然还活着。”
  所有盗宝者悚然动容——除了族里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从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寝陵密室内能见到失踪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里呆在当地。
  “……”那个人却没有回答,只是低哑的咳嗽了几声。
  “再忍一下,我把你放下来。”音格尔急急地说,衣襟簌簌一动,跳上了金棺。

  那金棺是轻易触碰不得的吧?如果不是设了重重机关,便是施了可怖符咒。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里疾呼,却无法阻拦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自幼以来少主受这个唯一哥哥的影响极深远,就算是清格勒几次三番对他痛下杀手,竟是宁可死也不揭穿对方——然而,从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恋,到最终的决断和奋发,这中间的心路只怕是漫漫千里。
  那种心态和情结,只怕是旁人无法领会的。
  所以,尽管过了十年,尽管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少主还是孤注一掷地冒了极大风险,带着人下到万丈地底,去解救这个杀害自己的唯一兄长。
  “好险。”黑暗里有细微的响声,音格尔短促地啊了一声,手脚却丝毫不停。
  暗室内只听长鞭破空,音格尔竟是凭着方才的一刹印象确定了方位,长索如灵蛇般探出,卷住了石室顶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顿了顿手,他低声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先闭气忍一下!”
  “唰”地一声轻响,他抖动手腕瞬地缩回长索,然后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个从顶上坠落的身影:“哥哥,小心!”
  清格勒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八尺男儿竟然那么轻。
  “哥哥……”一瞬间,音格尔的声音有点哽咽——被活活钉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满室的宝物和死人的灵柩,这样的十年,怎能让人不发疯?

  “音格尔……么?”怀里的人终于发出了低哑断续的问话,苍凉枯瘦的手攀着他的肩膀。

  他默默地点头,听到身后当啷啷的响,是闪闪那个丫头在黑暗里满地的摸索着她的宝贝烛台。然而他却宁可她晚一点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满脸纵横的泪水被那些尊自己为天人的下属看到。

  “你来……干什么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着,吃力地问。
  他嘴里随着语声,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气息——仿佛是这个地底的死亡味道已然侵蚀了他的身心。
  “我来带你回去。”他轻声道,扫开满地金珠,将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哈……”那个枯瘦的人笑了一声,喃喃,“还是你有本事啊……我认输了。”
  清格勒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仿佛想吃力地站起来。
  音格尔还想说什么,身后光一闪,似是闪闪找到了烛台,正在重新努力点火。
  就在这火光明灭的一刹那,音格尔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狰狞的脸——那样的脸,在余生里千百次的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嚓”,一声极轻的响,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间,火光已然熄灭,他下意识回手抚胸,却摸到了一截箭尾。
  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声惊呼或者痛呼——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声,随兴的盗宝者就会惊觉,会蜂拥而上将瘦弱到奄奄一息的清格勒揍成肉泥。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按着透胸而出的长箭,感觉到清格勒手足并用地从他身边缓缓离去,无声无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
  他没有出声。他要留足够的时间让清格勒逃走。
  “哈哈!”终于,那个人平安退到了门外,在确认了在安全距离之外后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拔足狂奔而去,“小崽子,追到这里想杀我报仇?门都没有!”
  “少主!”“少主!”黑暗里响起了一片惊呼。
  随即,颤了颤,灯光终于重新亮起来了。
  闪闪执灯愕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满身血迹的音格尔——片刻前那一支金箭,此刻居然钉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哥哥方才……方才竟然要杀他?
  “音格尔!音格尔!”她脱口惊呼起来,抢步过去附身查看。灯光下,血正急速地从少年单薄的胸膛里汹涌而出,音格尔的脸死一样苍白。望着那致命的伤口,她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死啊……”闪闪一下子跪到了他身边,俯身哽咽着喊,推着音格尔。
  “别乱动!”忽然间她听到身后一声断喝,身子腾云驾雾,转瞬被拎着挪开。
  盗宝者们反应了过来,急速围了上去。莫离在人群最内侧,一看音格尔的伤,脸色也变了变。却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出手点了伤口附近几个大穴,减缓血流的速度,然后从怀里翻出一堆药,迅速选了两种。

  一瓶倒出是药粉,莫离撕裂衣襟,在那滩血里浸了一浸,将药粉到了上去。
  药迅速溶化,发出馥郁的香气。
  莫离打开另一个瓶子,倒出的却是一枚碧色的药丸。
  他撬开音格尔紧闭的牙关,将药喂了进去。等音格尔含住了药,莫离用眼睛示意了一个盗宝者上去扶住少主,然后在闪闪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猛然将那支金箭拔了出来!
  血喷出一尺高,莫离迅速地拿起那块浸了药粉的布,按到了伤口上。
  血流立缓。
   
    在这个过程中,音格尔竟然以惊人毅力的控制着,没有叫出一句。仿佛,在被兄长那一箭当胸刺入的刹那,他的魂魄已然游离出去了。
  只有当众人愤怒地准备出去追杀那个凶手时,音格尔猛然撑起了身子。

  “不!”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嘴里便喷出一口血来,只是摆手阻止下属追出去。

  “好的,好的,我们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结,连忙约束众人,一边急急忙忙地查看伤势,“世子你快别动了,平躺,平躺!小心血脉要破裂。”
  闪闪在旁边掌着灯,望着一群盗宝者手忙脚乱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发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少主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陵墓的最深处,想解救被困在这里的兄长,却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杀害!
  她越想越难过,到最后几乎哭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外间的打斗和低喝声——似乎是夺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动起手来。
  “哥哥!”音格尔脱口大喊,想撑起身来,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听到了清格勒的惨呼。

  随着那一声,胸口的绑带再度沁出血来。
  被抬出到外室,音格尔苍白着脸,望着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着胸口急遽咳嗽。

  他的眼神已然涣散下去,再也没有了一路上挥斥方遒的气度,只是默默低头望着被斩杀当地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
  “实在抱歉,”西京一边细心地注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一边开口,缓缓分解,“方才令兄奔出,忽然发难,痛下杀手。在下不得不还击。还望世子……”
  “不怪你。”话音未落,音格尔竖起手掌,断然低语。
  一语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九叔和莫离相互递了个颜色,暗自庆幸少主的克制力和理智——虽然他们都认为清格勒死有余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执意为兄长报仇,那么所有盗宝者都少不得和这位空桑的剑圣拼死血战了!

  卡洛蒙家族发出的绝杀令,除非族里最后一个人死光,才会撤销。
  音格尔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地上那个死去的人,面无表情。
  然而,闪闪却从他映着烛光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绝望。
  “哥哥……”音格尔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眼角有泪水渗出,低声命令左右,“从他身上,搜黄泉谱出来,带走。”
  “是!”九叔应了一声,随即上前翻检尸体。
  清格勒的尸体瘦得可怕,简直已是一具骷髅,手脚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胸口被金箭贯穿的地方早已结痂,仿似从中被穿了一个洞。不知道大公子被钉在这个空寂的地宫里十年,又如何能活到如今?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脸色一分分的沉下来。
  “没找到?”莫离在一旁看着不对,压低声音问,也上来帮忙一起找,几乎是一寸寸皮肤的捏过来,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张黄泉谱。
  “怎么可能……”莫离也变了脸色,不可思议地喃喃,“地宫里没有别人,大公子不可能把东西转出去。”
  两人商议良久,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回复音格尔,讷讷回头。
  然而一回头,却惊呼出声来——音格尔胸口的血再度汹涌而出,浸透了半个身子。那个苍白单薄的少年,就仿佛躺在一片血泊中,渐渐消失了生气。
  闪闪执着灯在他身侧,忍不住地掉眼泪。
  “怎么回事?”九叔厉叱,望着莫离,“你的药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离也是惊得脸色发白,一个箭步冲回去:“不可能……”
  “不关,咳咳,不关药的事……”音格尔微弱辩解,指着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体里…被鸟灵压住的幽灵红藫之毒……”
  所有人齐齐一惊:幽灵红藫!
  十年前,音格尔少爷被歹人暗算,身中这种剧毒,几乎死去。最后靠了鸟灵的帮助才压住了毒素,缓缓恢复过来——但那可怕的毒无法从身体里完全拔除,只能暂时凝聚在身体里某处,压制住它的扩散。

  音格尔只觉身体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种可怕的毒再度发作了。
  就如八岁那时候一样,他将会成为一座石像。
  “带着黄泉谱……和我身上的魂引,拿走这里所有宝藏,然后返回、返回乌兰沙海去……”趁着还有一点点力气,他吃力地举起手,从怀中拿出那只金色的罗盘,“九叔……两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确认下一个继承者。”
  “世子!”老人痛呼,望着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慢慢死去。
  “各位,拜托……拜托了。”音格尔觉得那种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连出声都开始困难,他用手指着西方,眼睛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母亲……我母亲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你们,莫要让人再为难了她……拜托了。”
  “少主!”所有盗宝者齐齐跪下,簇拥着那个垂危的少年。
  肺也开始僵化了,音格尔努力吸进最后一口空气,眼里的光开始涣散,喃喃:“拜托了……”

  “哇……”闪闪实在忍不住,终于哭出声来,扑上去握住音格尔的手,“不要死!”
  然而,那只手也已变得冰冷僵硬,无法动弹。
  “执灯者……”音格尔这才看见了她,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喃喃,“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啊……”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闪闪抹着眼泪,“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泪水落到他脸上,炽热而湿润。
  音格尔嘴角动了动,望着这个明丽的少女,却终于没能说出话来——其实,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她:在七星灯点燃的时候,其中燃烧的,是执灯者的生命!
  每进入王陵密室一次,执灯者就会消耗一部分生命。
  所以,每一任执灯者,都活不过四十岁。
  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执灯者一族都不曾了解。为了弥补,每一次盗墓归来后,他们也都赠与执灯者巨额的财富。
  然而,有什么财富能换回人的生命呢?
  在弥留之际,望着这个少女执掌着七星灯守护在身边,他心里就有无穷的复杂情愫,夹带着说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补偿她啊……
  但在想到这里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阖起的刹那,闪闪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体,直到莫离强行将音格尔从她怀中夺走。
  “不要哭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声音也带着哭腔,“你不要哭了。”

  闪闪却越发哭得伤心,肩膀一耸一耸,差点拿不稳手里的烛台。
  那笙怔怔地望着她,忽地问:“你喜欢他吗?”
  闪闪吃了一惊,肩背猛地一震,哭声低下去了。把头埋在肘弯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发觉。直到在音格尔闭上眼睛的一瞬,心中那种蛰伏的感情才汹涌爆发出来。
  “唉……”那笙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眼睛里却第一次有了长者的关切表情,轻轻叹了口气。
“别伤心了,或许还有救。”她拍了拍闪闪的肩膀,转过身来看着旁边那群悲痛欲绝的盗宝者,走过去伸出手,“喏,这个给你们,或许有用。”
  “那笙!”西京一惊,脱口。
  “没关系。”那笙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对着九叔摊开手心,“老伯,这个是邪灵千年炼成的内丹。你给音格尔吃了试试,说不定有用。”
  一群盗宝者都吃了一惊,齐刷刷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少女,那些骠悍汉子的眼里都有震惊的神色——这个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们素不相识,竟然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交出来?
  “真的是内丹!”九叔颤巍巍地接过来,鉴定后叫了起来,“真的是!少主有救了!”

  盗宝者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所有人脸上的悲痛一扫而空。
  莫离抹去了眼角的泪光,一转身向着那笙跪了下来:“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盗宝者,都将感激您的恩赐,至死不敢忘!”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随着莫离的带头,盗宝者们齐齐跪了下来,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骠悍强盗竟对着一个少女重重磕下头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面都在震动。
  “别这样!别这样!”那笙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莫离。然而那个铁塔般的大汉力气巨大,她根本如撼大树。
  那边的九叔却顾不上道谢,已然在第一时间将内丹掰开,一半送入音格尔牙关,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伤口。
  红色的内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尔的身体。
  一分一分,那已经僵硬的身体和脸开始浮现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冻。
  “啊……”闪闪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逐步恢复生气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声说,脸上尤自带着泪水——原本她一直因为那笙没有照顾好晶晶而生气,此刻那一点点芥蒂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满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个真正姐姐一样地摸了摸闪闪的头发:“没事的,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她笑了起来,牙齿洁白如玉,望着闪闪:“看到你那样哭,我忽然想起那时候以为炎汐死了,我也就在火场里和你一样的哭——”
  苗人少女在地宫里抬起头,望着上方镶嵌宝石画满星图的顶,眼神忽然恍惚起来:“那时候,苏摩告诉我不用哭……那家伙,其实是个好人呢。唉……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么时候才能从鬼神渊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的。”西京静静听着,此刻开口说了一句,“苏摩说过,他已经从鬼神渊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满脸欢喜,拍着手笑起来,但还没说什么,西京忽然一声低喝:“谁?!”

  光剑陡然出鞘,宛如闪电割裂昏暗的室内。
  有什么在瞬间缩入了地面。剑光过后,地上只留下一只雪白的断手。
  地上清格勒的尸体,居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那笙和闪闪看得真切,吓得脱口惊呼,“鬼!”
  “不是鬼。”西京护着两人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缓缓开口,“出来吧!”

  地面起了一阵波动,迅速又平静。
  西京冷笑:“想逃?”他飞身掠出去,光剑划出一个圆弧,瞬间将地面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阵波动,仿佛有什么被逼了回去。
  西京站定,握剑对准了地面某处,冷然:“再不出来,我就用光剑将你钉死在地底。”
  静默片刻,地面哗地裂开——仿佛一颗雪白藤凭空长出,四枝雪白柔软的藤蔓伸出了地面。然而那却是人的手足的形状,其中一只手齐腕而断,正汩汩流出血。
  “女萝!”莫离脱口低呼,盗宝者一阵耸动,个个如临大敌。
  那些游离在九嶷地底的鲛人死灵四盗宝者的死敌,一旦被其捕捉,盗宝者将作为养料被生生吸干,痛苦非常。
  女萝的脸从地下缓缓升起,极端的美丽,宛如毒药般不祥。
  在她的眼睛睁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她身体怪诞的状况,完全沉醉于她举世罕见的容色里。那一瞬间那笙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苏摩是最美的,却不料这张脸却拥有着与之匹敌的美貌!

  然而,那样一张脸却带着死气。女萝浮出地面,望着面前的一群人,湿濡濡的蓝发如海藻一般爬满了赤裸的身体。她伸长得可怕的手上,缠绕着清格勒的尸体。
  “你们杀了他。”女萝漠然地回答,“我只要带走他的尸体。”
  西京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女萝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出现在此处。

  “你为何要带走他?”他问,“你认识他?”
  女萝蓦然大笑起来。
  “我叫雅燃。星尊帝寝陵里,唯一的一个陪葬鲛人。”她桀桀怪笑着,肢体相互缠绕,将自己的头转来转去,眼角瞟着盗宝者,“我很美丽吧?我是星尊帝时代最美丽的鲛人……就算大帝他厌恶鲛人,也抗拒不了我的美貌啊!”
  “你……在这座墓里呆了七千年?”莫离喃喃问,不可思议。
  “是啊。我出不去……”雅燃冷笑着,望着顶上的宝石星图,“这里的结界太强大。我死去的灵魂也无法游离出去。我和烛阴、狻猊一样,只不过是星尊帝带入地宫的收藏品。”
     她桀桀怪笑起来:“多么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们盗宝者时不时来陪我玩儿,我多寂寞啊!”

  她的手臂缠绕着清格勒的尸体,仅剩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摩着他的脸,眼神温柔。
  “你……”莫离忽然明白了,脱口,“是你让清格勒活下来的?”
  清格勒大公子闯入星尊帝寝陵后失踪,已然有十年。这十年里他被金箭钉在密室顶上,不饮不食,居然还能一直活到如今——这,也太匪夷所思。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发出大笑,手忽然变得诡异的长,伸出去竟触摸到了顶上的宝石,生生抠下一颗来,“不错!是我一直喂养着他,让他活下来。”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条支路的尽端,结果这个人走错了,误打误撞放了我出来。他原本要杀我,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说我可以带他去真正的寝陵——他心动了,就跟着我来到了这里。”她笑着,托起清格勒的脸,凝视,“我把所有真话都告诉了他,但却可以漏掉最后那一句——‘别碰金棺,里面有力量巨大的暗箭’。”
  女萝大笑着摇头:“真是笨啊……他就这样被钉在了上面。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能陪我玩儿的活人,怎能轻易放他走呢?”
  盗宝者的脸色渐渐变了——他们可以想象这十年来清格勒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喏,我知道你们想找什么。”雅燃的手臂霍地缩回,从革囊里拿出一卷东西,对着盗宝者挥了挥,“是不是这个?”
  那是一卷发黄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卷轴里似乎有星光明灭,随着女萝的挥动在黯淡的室内划出一道道亮光。
  “黄泉谱!”九叔和莫离脱口惊呼。
  这,分明就是当年清格勒畏罪逃离乌兰沙海时窃走的族中二宝之一!
  看到盗宝者们的脸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没料错,这果然是你们的宝贝。”

  她的手瞬地伸长,将黄泉谱递到中途:“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也无妨——不过这个尸体还是给我吧。”
  听得这个怪异的提议,九叔和莫离面面相觑,好生为难。音格尔尚在昏迷中,这个决定,却是他们不敢做的。
  在盗宝者们看来,清格勒已然是十恶不赦,他的尸体如何处置自然不在考虑之内——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让兄长的遗体就这样落入女萝手里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开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非要留下尸体呢?”
  雅燃嗤的一笑,冷然:“你在这地底下呆几千年试试?——谁都会寂寞得发疯啊!好容易逮到一个有意思的家伙,却被你们杀了。等我把他的尸体浸入黄泉水中,做成行尸,也好继续陪我玩儿。”

  “……”听得那样的话,从一个美丽绝世的鲛人嘴里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那么,”西京想了想,沉声问,“如果我们把你从地宫里带出去呢?”

  “哈,说的轻松!骗小孩子啊?我被星尊帝封印,哪有那么容易出去?”雅燃大笑,讥诮地看着一行盗宝者,“你以为带我出去,和席卷那些宝贝一样容易?”
  西京缓缓平举光剑,神色郑重:“我从来说话算数。”
  雅燃猛地一惊,笑声歇止。她凝神望着这个落拓剑客,看到他手中无形无质的银白色长剑,喃喃:“啊……原来,是剑圣门下么?难怪一剑可以刺穿地底泉脉。”
  剑圣一门源远流长,在上古的魔君神后传说里便已有存在。所以尽管在地底幽闭了数千年,她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个男子的特殊身份,脸色一肃。
  “既然是剑圣门下,我相信你的承诺。”雅燃眼神变了,望着西京,“但是,如果你不能将我从这个地宫里带出——那么,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这里陪我!”
  西京想了想,缓缓点头:“好。”
  “哎呀!”那笙叫出声来,拉着西京的衣袖,“别啊……万一真的带不出怎么办?”
  “放心。”西京却是拍了拍那笙的头,一脸的镇定,“没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俯身将黄泉谱递过来,放在了地上。
  九叔连忙将宝物拿回,护在怀里。
  “很好,你眼里有一种正面的‘力’,不愧是剑圣门下。真是有点像他啊……”雅燃望着西京,眼神瞬地变得恍惚,仿佛回忆着什么遥远的往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国还没灭亡,我还没有被掳去帝都之前,我有一个爱人。他也是剑圣门下……”
  双手轻轻绞着,她嘴角浮出温柔而哀伤的笑容:“可是,就连他也没能挽救海国的命运……那时候,外敌虎视眈眈,海国内部却起了分裂,我和哥哥为了王位争斗不休……最后,他成了牺牲品,被我哥哥用一只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处——”
  西京愕然地望着雅燃,那个活了几千年的鲛人女萝嘴里,吐出遥远的剑圣的往事——历史已然过去了七千年,对于她描述的那一个剑圣,他竟已然毫无所知。
  “多么可笑的结局……四面都是水,他却在烈日下渐渐渴死……”雅燃缩回了雪白的双臂,捂着脸哭泣,无数明亮的珍珠从她眼角坠落,“我恨死纯煌!”
  纯煌?
  西京猛地一惊。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那,不就是海国的末代海皇么?

  难道这个女萝,竟然是海国的王室?

  难怪有着如此惊人的美貌,几可与苏摩匹敌。
  “多好啊……几千年后,我居然又看到剑圣门下!”雅燃忽地望着西京笑起来,有几分疯狂,“你就留在这个地宫里陪我罢!你是无法带我出去的……我身上,有星尊帝的封印。”

  她扭过了身,崭露出雪白的裸背——
    一个血红的符咒,映在肩胛骨之间。
  “星尊帝用血画下的封印,无人能解。”雅燃的手忽地伸长,饶过肩膀,反手抚摩着那个殷红如血的封印,眼神却有几分冷酷,“何况,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为什么?”那笙忍不住惊问,“你都被关了几千年了!”
  “我有罪。即便是被囚禁一万年,十万年,也不足以赎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抠入了背后那个封印,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意,将皮肤一寸寸揭开来!
  然而,无论揭多深,那个封印仿佛入骨一般巍然不动。
  闪闪不忍心再看,扭过头去。
  那一边,九叔没耐心去听那番关于剑圣的对话,俯身将黄泉谱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这下好了,有了黄泉谱,出入地宫都方便多了。”旁边有盗宝者低声说,如释重负。

  闪闪望着那卷发黄薄薄的羊皮,上面浮凸出隐约的线条,细细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宫的平面图来——更奇异的是,那卷羊皮上,繁星般的浮动着点点绿色光芒,明灭不定。
  “咦,那些东西,是什么?”她忍不住举着灯凑过去看,指着那些星星。
  “你说呢?”莫离微笑着,俯下身指着某个绿点,“你看着。”
  一语毕,他忽然间纵跃而出,落到三丈开外。
  “哎呀!”闪闪惊喜地叫了起来,“这颗星星也动了起来!”
  “当然了。”九叔没有莫离那边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黄泉谱上能自动浮凸出所在地宫的地形,以及显示地宫里所有有人的所处方位。”

  “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闪闪明白过来了。
  莫离笑着点头。

  “那么光芒弱一点的,是不是就是……”她侧过头,望着一旁在盗宝者照顾下昏迷的音格尔,“身体不好一点的人?”

  “嗯。”莫离简短地解释,“如果死了,就不会显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闪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凑过去,认真地数了数,忽地问,“可是,为什么上面的星星,比这里的人多出两颗呢?”
  一语出,所有盗宝者吃了一惊。
  “没有啊,分明是对的。”莫离也俯身过去,仔细看了看。
  密室里显示的星星数目,和目下的人数正好吻合——当然,女萝是不会显示出来的。

  “这里还有两颗。”闪闪撇了撇嘴,抬起手,指着地图边缘的角落上。
  那里是入口处的享殿位置,果然还有两颗星星在不令人察觉地闪耀。
  九叔霍然抬头,盗宝者们围了过来,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这分明就是说,有外人闯入了这个地宫,极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利益。
  “就算是苏摩还没走出地宫,也不会多出来两颗啊。”莫离喃喃。
  “先派个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点了点头,指派了一个盗宝者出去。
  然后忽地一挥手,断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大家开始整装!带走所有能带走的财物,不能带走的绝不准毁坏——莫离,我看护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东西。”
  “好。”莫离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密室内。
  一群盗宝者如狼似虎地跟随而去,扑向那一室堆叠的珍宝。
  他们进入地宫时似乎轻装简从,没带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个革制的大袋,张开来铺到地上,开始装运。袋子每个都足足可以装下十升的水,里面衬了厚而软的羊绒,以免损伤珍宝。

  “不要惊动死者。”在一个盗宝者冲向两座金棺时,莫离抬起手臂阻拦,沉声。
  “可是,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棺材啊!最珍贵的东西一定被他们带进去了!”那个盗宝者自以为得计,直直望着白玉台上得两座金棺,眼神亮如恶狼,“老大,我们好容易活着进来了,如果不带走,只会烂在地底下啊!”
  莫离一把将那人推搡了回去,厉叱:“说了不许动,就不许动!”

  那人被推到一支巨大的珊瑚树上,嗑啦啦压断了一枝。莫离沉下脸,绕着密室走了一圈,望着那些忙碌搬运的盗宝者,扬声:“现在我重复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着的一样平均地享有所有财富!
  “二,不许惊动死者,严禁开棺取宝、损坏遗体!
  “三,无法带走的东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许破坏!”
  “大家听见了没有?”
  “是!”盗宝者们轰然答应,一边训练有素地快速搜集着珍宝,分门别类地装入各个革囊——一袋是宝石明珠,一袋是金银器皿,一袋用来装珊瑚树,其余的袋子里装着各类杂物:字画,古镜,宝剑……等等等等。
  能进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价值巨万。
  这一次收获之丰富,只怕要超过百年来的任何一次行动吧?所有盗宝者眼里都压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将一捧捧宝石金沙放入袋中。
  却不见,那个被派出去查看的盗宝者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声回禀了一句。
  “什么?除了那个鲛人,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在享殿?”九叔有点惊讶。

  “属下也没跟到那里——只是从第二玄室听外头有两个声音,是方才的那个鲛人和另一个陌生女子。”那个盗宝者低声禀告。但不知为何,他眼里却有一种惊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为何不跟过去查看?”
  “禀大人……因为、因为……索道断了!”盗宝者眼里的惊恐终于完全显露出来,一下子跪下去,颤声回答,“那条架在红莲血池上的长索,被人斩断了!”
  “什么!”九叔大惊,止不住的站起身来。
  ——他自然不会忘记进来之前,在那条裂渊之前吃了多少苦头,最后靠着少主识破机关、以玉弓射中机簧,才打开了这条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斩断,无疑于断绝了唯一的通路!
  最后那句话也被所有盗宝者听到,那些疯狂收拾珍宝的人忽地一呆,手脚停滞了下来,面面相觑,仿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眼里陡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绝望。
  “哗啦……”大包的金珠宝贝就颓然散落在地上。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离也慌了,抱着昏迷的音格尔站起来。所有盗宝者背起了打包好的东西,争先恐后的朝着甬道外头跑去。闪闪迟疑了一下,看到莫离已带着音格尔离去,不由得也紧紧跟了上去。
  “啊,是苏摩走时斩断了那条索道么?”那笙也有点发呆,喃喃地抱紧了手中的石匣,感觉里头的断足安静得出奇,“那个家伙……一向喜怒无常啊。”
  “不可能。如今的他,不会做这种事吧。”西京却是断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们也过去看看。”
  在享殿里追上了那个意欲逃离的女子,苏摩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的手指一勾,离珠便被拖了回来。细细的丝线勒着脖子,将她从墓室出口扯回来,她拼命挣扎,美丽的脸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斩断的吧?”苏摩望着那张脸,漠然问。
  “嘿……”离珠在他脚下喘息,手里却还抓着一顶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原来她是有意落在他们一行后头,趁机从尸体上取得了这件信物。
  “究竟为何?”苏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头颅,然而却有些奇异,“你已完成使命。将信物带回去,九嶷那个老世子继了王位,自然会还你自由之身。何苦再多此一举。莫非你不想看到盗宝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离珠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眼神闪亮,笑声回荡在空旷的享殿里。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强盗!”她捂着咽喉上出血的伤口,喘息着坐起,在地上恨恨望着傀儡师,眼里慢慢浮出一种疯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只要你死!”
  她伸出手,虚空里往苏摩脸上一抓,美艳的脸上充斥了狂悍的杀气。
  “凭什么!凭什么你有这样的美貌!不可能……我才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

  看着狂怒的女子,连苏摩这样的人都有点愣住了。
  这个娇弱美丽的女子在最后一刻痛下杀手,斩断唯一归路、将十数条人命统统断送在地底——这般毒辣手段,仅仅只为了这一个原因?
  “你已经很美了。”他淡淡道,放松了手中的引线。
  “哈哈哈……当然!”听得他的赞许,离珠再度大笑起来,极度自恋地抚摩着自己的脸颊,眼神却是复杂无比,“你知道为了得来这样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价么?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样被配对、驯养调教,才得来的这副容貌!”
  听得那样的控诉,苏摩一震,却没有说话,缓缓松开了手,侧过头去。

  离珠抚摩着脸,忽然间声音呜咽起来:“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们都是从云荒各地买过来的奴隶,因为容貌出众被挑选出来,勒令结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我的父母是亲兄妹,因为要保持最美丽的血统。”
  “整整四代人啊……到我这一代,我终于被所有人都称为云荒上最美的人!”离珠回过手,急速地摸索着自己颈部的伤口,眼里的愤怒如火燃烧:“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丽!你凭什么!你怎么敢践踏我们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还弄伤我完美的肌肤!我用了多少功夫,才让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完美无暇……你居然弄伤了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鲛人的对手,愤怒地挥舞着手,忽地冲过去,伸出尖利的手指去抓苏摩的脸。
  苏摩没有躲避,任凭她一手抓下。血从他眼睑底下流了下来。
  望着那张绝世容颜上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离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随即却扬着十指,快意地狂笑起来。
  然而笑着笑着,她的神色忽然凝滞了,震惊莫名——
  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刹那,苏摩脸上的伤痕就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哑口无言地望着面前这张仿佛具有魔力的脸,步步后退,以为这个傀儡师会挥手斩杀自己于刹那。然而等她抬起头,却只看到那双眼里深切的悲哀和茫然。
  离珠愕然望着苏摩,忽然间觉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郁,一眼望过去就再也离不开——只是刹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来了,再也没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
  “世袭的奴隶啊,”她听到苏摩嘴里吐出了短促的话,低沉而悲悯,“你的心死了么?”

  “你不是为美貌而活着的……你应该有自己的梦想。”
  她茫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人,感觉他声音里有某种力量一分分的侵入心里,驱逐出多年来心底沉积的黑暗。“梦想……?”她喃喃,“我的梦想……只是做云荒最美的人。”

  “这个世上,美貌一无是处……只是取祸之源,被人利用的工具。”傀儡师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眉心上,将灵力慢慢透入,驱逐出她体内的阴暗力量——在这一瞬间,他感知到了这个身体里的黑暗欲望。

  眼前这个女子的美是极其罕见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极其复杂,混和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鲛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里沉积下了怨恨。
  “你难道不希望自由?那个梦想,应该高于美丽之上。”
  “啊……你……这样好看。”离珠感觉到意识慢慢模糊,最后一刹那,她的眼角流下泪来,伸出手,仿佛是想去触摸那天神一般的脸,“苏摩……我听说过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堕天后……你、你心里的怨恨,已经消散了么?”
  “嗯。”苏摩松开了手,望着那个女子,低声,“希望你也能……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一模一样在被侮辱被损害中长大的、满怀仇恨的奴隶。他们受尽了践踏,心里积累起无法消除的“恶”,仿佛猛兽收爪咬牙,一等时机到来便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想报复所有的人。

  他们因为仇恨而活下去,因为仇恨而奋斗。他们走出的每一步路、都带着极其自负而自卑的脚印。这样的一条路,又是如何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应该仅仅是这样。
  他已经犯过错,于今再也不能回头——只希望别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12 - 2006-5-20 20:38
奇葩 月球
十三      千年


     走出了地宫,外面的风迎面吹来,原来他们一早进了坟墓,如今已到了暮色渐起的时分,风掠过耳际,宛如低语,那一瞬间,傀儡师的眼里有着罕见的悲悯.
     他方才只是用幻力暂时压制住了它内心那股翻腾不息的邪念,但那种黑暗力量根植于人心,是否还会复苏,就要看这个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体内也潜伏着黑暗的种子一样.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事实上,谁都不能为别人选择道路。
  龙神从他袖子里轻轻探出头来,磨娑着他的腕,眼里有赞许的光——自从继承历代海皇的记忆后,这个历史上最桀骜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而斩断了与镜像孪生的联系后,苏摩整个人似乎都慢慢的复苏过来。
    虽然阴枭暴虐的脾气还时有发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嗜杀。
  “龙,我们去帝都吧。帮你找如意珠.”最后望了一眼陵墓,苏摩回过手腕拍了拍龙神的脑袋,走向被切开一角的万斤封墓石,冷笑,"没了那个东西,你简直就.......连对付一只鸟灵都那么费力!"
     龙神愤怒的咆哮了一声,用身子卷紧了他的手臂,勒地用力.
     苏摩走到了墓门前,方才进入地宫的时候,因为不象盗宝者那样经验丰富,他们在帝王谷徘徊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确定了哪一座是星尊帝的王陵.然后,因为不会打盗洞直接进入享殿,只能直接硬碰硬地从陵墓正门进入,一路上颇是费了一些周章。光打开这道厚达一丈、铜浇铁铸的墓门,就是武学和幻术一起上,才打开了一个缺口。
  然而,就在苏摩准备走出的刹那,陡然发现门外隐隐有一个人影。
  “谁?”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线如瞬地刺出,直取对方。
  那个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接住了。
  “苏摩,不必每次都这样招呼我吧。”来人微微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引线的手,“怎么说,我也是冒险赶来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门外,挥着仅有的一只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后,一个随行的青衣少年牵着两匹天马,有点兴奋地望着这座王陵。六部之青王·塬?
  也只有在这昼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灵同时并存。
  在看到真岚的刹那,苏摩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不想去和他对视。眼里有一种阴郁蔓延开来。没有办法……每一次再看到这个人时,还是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敌意和杀气。
  “那笙在里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会那个人,“石匣已拿到,去收回吧。”

  然而,真岚却是站在门口,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
  “苏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师的肩,却被迅捷地让了开开去,真岚毫不介意,只问,“你有无听到那一声王陵深处的话?”
  苏摩悚然一惊,回头,低声:“魔渡众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经向破坏神祈愿,然后,陵墓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在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那一种无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满心惊惧。难道远在异世界之城的真岚,也听到了?
  那又是怎样一种力量啊。
  谁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别继承了破坏神和创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这种力量随着血缘代代传承,以皇天和后土这一对神戒作为表记,成为空桑人统治云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从白薇皇后被封印后,创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个平衡瞬间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没有了约束的破坏神却并未给云荒造成巨大的损害。并没有重现上古时期,因为御风皇帝强行封印破坏神后导致的天下大乱。

  空桑人的王朝延续了数千年,虽然逐渐地变得腐朽不堪,但这种变化依然是相对平稳的——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整个空桑王朝就如一颗果子一样,慢慢的从内部腐烂出来,却不曾短时间内从高空坠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为,是高贵的帝王之血压制住了那种魔性。
  然而,却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前,却找到了破坏神依旧存在的证据.苏摩冷笑,讥讽道:"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才是破坏神力量的拥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破坏神力量的拥有者."真岚没有理会他的讥诮,只是平静的答道,"起码,我没有拥有破坏神全部的力量."
      "呵......."苏摩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仿佛琢磨着这句话里的深意.
    “方才那个声音虽然只短短响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个东西 ——"真岚淡淡道,看到傀儡师的神色不易察觉的变了变,"她带着白樱动身去寻找声音的主任,而我,带着青塬来这里取回我的右足,顺便看看声音的来源.苏摩,你跟我一起下去看么?”
     苏摩忽地抬起头,眼神雪亮:“那个声音,是‘魔’!”
   “我知道。”真岚却是分外平静,“是破坏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间。”

   “那你还让她去?”一瞬间,苏摩眼里一瞬间仿佛有闪电掠过,露出狂怒的神色,手微微一抬,引线便呼啸着卷上了真岚的头颅,勒紧了他的脖子,“明知是魔,你还让她去!她怎么能封印魔之左手?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袭,惊呼一声冲上来,然而真岚却摆摆手阻拦了他。

   “她必须去。”他缓缓道,眼里没有喜怒,“她继承了后土的力量,就必须去。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这件事……那是她的责任。”
   顿了顿,望着眼前的傀儡师,轻轻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

   “为什么她要担这样责任!这种事,你我来做就够了!”苏摩眼里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线割断了真岚的咽喉——然而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人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苦痛。

  “她已经去了。”真岚平静的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苏摩的手一颤,再也不说什么,只是猛地将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门飞奔而去。
    顾不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他的眼里闪着不顾一切的亮光,雪亮如剑,几能斩破任何横亘在面前的铁灰色的宿命!!


  真岚站在阴冷的地宫里,眼前烛阴巨大的骨架森然如剑。他一直望着那个傀儡师,直到对方的影子消失,眼里涌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
    果然,他是爱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爱.
   
  最初的相爱和漫长的相守,那个人的一生分给了两个人。但到了最终,谁也无法留住她.犹自记得她随着白薇皇后离开时说的那番话——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然后握着光剑头也不回地离开。冰冷的触感还留在肌肤上,那样的语气和眼神,已然是诀别。
  冥灵的亲吻和泪水,都是没有温度的。
  或许在遥远的少女时代,她就已经消耗尽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灼热,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平静如水,甚至面对着永久的消亡也毫无恐惧。
  但是……却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里,又是如何。
  空桑最后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旷的陵墓里,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些过往,无意识地侧过头去,忽然眼神就是一变——“山河永寂”。
  那样的四个字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巨锤敲击在他心里。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间他恍惚间明白了那个震慑古今的祖先,写下这四个字时候的心情——当踏过遍地的烽火狼烟,登上离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却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寂之道。
  站在这里的自己,在百年之后,是否也是会有一模一样的结局?
  旁边的青塬不敢说话,望着忽然间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从来没有在真岚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漫不经心和调侃,沉重得让人不敢去看。
  “你留这里,”片刻,真岚终于回过神来,“我进去看看。”
  青塬摇头,急道:“不行!地宫里既然有异常,怎么能让皇太子殿下一个人进去?”

  真岚脸上又浮现出无所谓的笑意,摆摆手:“没事没事——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事呢?就算有破坏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断无不保佑子孙的道理。”
  青塬牵着天马,站在那里抓头,不知道怎样和这个皇太子说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来的。”真岚不想过多为难这个年轻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军团刚刚被龙神击溃,九嶷大乱,外头安全得很。你大可以带着人马,趁机去收复你的领地。”

  “我的领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领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岚的眼里没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肃然,“所以这里也是你的领地——虽然你生于帝都,一直没有回过这里,但你在成为六星的时候,已经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过来——这一次皇太子带自己出来,原来是这般的意思。
  难怪这一次要带出那么多的军队……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盘计划罢?

  真岚望着这个最年轻的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去吧。这次征天军团里变天和玄天两部被龙神彻底摧毁,帝都要做出反应尚需要时间——如今九嶷郡处于大乱之中,你大可趁机一举夺回你的领地。”

  “啊?”青衣少年搓着自己的手,有点迟疑地低下头来,“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带着军队去把叔父赶下台么?”
  百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憎恨叔父出卖了青族,向入侵者低头。怀着一腔热血不肯屈服,不曾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余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传国宝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开了无色城。
  那时候他才十七岁。从此后他再也不曾长大。
  青塬的骨子里,毕竟流着章台御使的血——大司命说。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个。如果不是当时情况危急,必须凑足六星之数、打开无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阵前册封他为青之一族的新王,光以他的能力,是远远不足以成为王者的。

  虽然这百年来,他居于无色城,也从其余诸王那里学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担负起一个王的所有责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袭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们身为冥灵也不能久留呀。”青塬想了想,为难,“到了天亮之后,又该如何?我们还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岚笑了起来:“青塬,你学了术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他侧过头,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绕圈子,直接将计划说了出来:“你带着军队趁乱夺宫,拿下九嶷王那个叛徒——不必杀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够了,让他替我们管理九嶷。至于他身边,我自然会派一个可靠的人过去。”
  “他……就是那个空桑的末代青王么?”忽然间,真岚听到一个声音低低问,“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儿的遗腹子青塬?”
  谁?是谁在这个地宫里听到了他们的谋划?青塬吃了一惊,左右顾盼。

  然而真岚却没有意外,只是淡淡:“你醒后偷听得够久了——你是谁?”

  巨大的烛阴骨架后,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静静地望着他。
  “我叫离珠,是九嶷王畜养的奴隶。”
  真岚看到那张脸,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养娇奴美妾出名,然而这样的美貌,却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丝邪气。
  他想起在进来的时候,看到苏摩正在替这个昏迷的女子驱逐心魔。
  ——连苏摩这样的人,都会帮这个女子?
  离珠无声无息地已经醒来片刻,正好听到了真岚和青塬的最后那番对话,念头急转,心里已然是有了一个主意。在被真岚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望着那个青塬,一笑开口:“不必等了,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里捧起了一顶金色的冠冕,离珠的眼神如波光离合,吐出一句极具诱惑力的话来:“九嶷王已经死了……这个属于你了,英俊的少年青王。”
  然而青塬却没能回答。那一瞬间,他被那样的丽色眩住了眼睛。
  这个女子……是地宫里的幽灵么?怎么世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看到他发呆的表情,离珠嗤的一笑,感到心里高兴。她将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动,眼角瞥着那个少年:“这顶金冠,本来是要送去给九嶷世子青骏的,如今给你也行——不过,你要答应给我一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青塬下意识地问,却没有真正明白她在说什么。
  无色城里沉睡百年,除了六王里的白璎和红鸢之外,十七岁的冥灵少年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几乎是以为遇到了地底的幽灵。
  虽然心里紧张,却不知为何无法拔出剑来对付这个陌生人。
  何况,对方身上完全没有敌意。
  “我把金冠送给你,帮你夺回王位——作为代价,你要烧掉丹书,还我自由。”离珠将金冠握在手里,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老实说,我可不相信那个老世子青骏会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语冰的儿子,应该比他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语冰……她居然也知道父亲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种教导,读过很多书。”离珠嫣然一笑,望着那个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亲——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也许是方才被苏摩驱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风,没有丝毫阴暗,让少年一瞬间呆了。

  “这顶金冠,你要是不要?”离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抿嘴一笑,抬起纤细如美玉的双手捧起金冠,递到他眼前,“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同伴而已……我受够了。”
  “……”青塬望了望真岚,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顶金冠。

  “这样重。”在那一瞬,他诧异地喃喃。
  离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征着王权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个获得的人,却终身都不愿意再放下。

  在她说话的时候,真岚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术揣测她的真实意图,然而的确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便暂时没有反对青塬接受这顶金冠。
  “好,离珠,我答应你:一旦你帮助青塬夺回九嶷郡,你就将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岚缓缓开口,竖起了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离珠竖起玉手,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击掌后誓约便开始生效了——如果我违背,应该会遭到你的咒术的反噬吧?”

  真岚望了望这个女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竟然看出了和他结下誓约便是一种符咒。

  “不过,”离珠爽快地伸过手,拍击在他掌心上,扬头道,“我还是和你立约。”

  外面的暮色逐渐深浓,回头望去,冥灵军团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来,每一个战士都沉默地骑在天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们先去处理那边吧。如果万一有闪失,立刻联系赤王红鸢——我已令她随时准备接应你。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结束一切。”真岚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向着地宫深处走去。

  青塬站在那里发怔,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语:
  “对这个女人,还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离开后,暗自传音警告。他蓦然又愣了。
  “走吧!苏摩闯入了离宫,如今那里真的是空荡荡的没人守卫了,”离珠却没有察觉,只是难耐地对着那个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经被杀,世子青骏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回这顶金冠给他呢。”

  说着说着,她眼里忽然有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终于可以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踩到脚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泪来,无法控制的捂住脸痛哭出声。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间,被一条深不见底裂渊隔开。
  盗宝者们站在裂渊旁边,望着断裂的金索发呆——地下翻腾着熔岩,足以让一切坠落的人血肉无存。而少主受了重伤,还在沉沉昏迷之中,如今,竟是没有人再来带领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离和九叔在一旁低声议论,一时却无法想出适合的方法。
  盗宝者的锐气在拿到珠宝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大家也没了刚入地宫时候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各个手里拖着大袋奇珍异宝,没有一个人再主动站出来请命冒险。

  闪闪掌灯照了照裂渊,满眼的担忧:回不去了……怎么办啊?晶晶还在上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别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渊前驻足,低头望着底下翻滚的沸腾岩浆,不由吐了吐舌头,安慰着焦急的闪闪,侧头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你是剑圣啊!”

  “死丫头。”西京刚刚在墙角坐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站起,笑骂一句,摸了摸那笙的头,“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别摸!别摸!”那笙跳了开去,嚷嚷,“老被人摸来摸去就长不高了!”

  那边,九叔和莫离却齐齐惊喜上前,一揖到地:“请剑圣出手相助!”
  “这个么……”西京却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练,心念急转,望着西京陪笑道:“若得剑圣相救,我们愿将此次所得珍宝与剑圣共享,任凭阁下随意挑选!”

  西京眉头展开,嘿嘿笑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光剑,刚要开口,却被那笙抢了先。

  “你讹诈人家啊?”那笙看不过眼,却发作了起来,“反正你也要带我离开这里,铺条路不过是顺手——人家的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连忙上前阻拦,连连作揖:“姑娘言重了,盗宝者一贯有恩必报,若得剑圣救命之恩自然会倾尽所有报答。”
  “倾尽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墙,懒懒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剑圣请说。”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享殿里烛阴的骨架了。”西京施施然摊开一只手来,“骨节里二十四颗辟水珠,是你们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没料到对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连忙答应。

  在如山的珍宝里,比辟水珠珍贵的也不在少数,剑圣单单提出要这个倒是奇怪。
  莫离在一个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双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颗。”西京只是随手掂了掂,便道。
  “还有一颗在我这儿……”闪闪红了脸,从怀里摸出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却有些不舍,“是……是音格尔送给我的。”

  西京笑了起来:“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够了。”

  那笙气鼓鼓:“你还好意思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什么剑圣啊……吃喝嫖赌抢,无赖!”

  “哒”,声音未落,一颗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抬头却看到了西京懒洋洋的笑容:“好好收着吧……将来用的着。”

  “嗯……啊?”握着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头,有了这个,以后你去鲛人那儿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脑壳,“我特意替你要来,真是不识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过来,连忙点头,满脸笑意。

  想了想,忽然又问:“可你另外拿了那么多,用来干吗呢?”

  “当然是卖啊!如果一旦赌输了,还可以用来抵债——”西京坦然张开手来,得意地,“当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颗,将来好去镜湖复国军大营,喝如意夫人酿的醉颜红。”

  “……”那笙望着这个人,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东西收好,站起来,“礼物也收了,该干活了!”

  盗宝者唰的退开,让出一圈地来,想看看这个空桑剑圣如何跨越面前几十丈的裂渊。听说剑圣一门技艺惊人,分光化影、斩杀妖魔无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术,才能越过那样深不见底的裂渊吧?

  那笙也有点胆怯,望着底下沸腾的岩浆,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过去的话,会掉下去的啊!”
  转过头望着那笙紧张的表情,西京笑起来了,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连收尸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紧张,连头顶被摸都没发现,紧紧扯着西京衣角:“那…那别下去了!我们把辟水珠还给他们好了。”

  “哈哈哈……骗你的,这点事情至少能有三种方法能解决。”西京大笑起来,转头指了指角落里不声不响探出头来的女萝,“喏,她可以随意出入地底,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从墙壁里潜行到对面,然后从那边接上断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着面无表情的,手足上还缠绕着清格勒尸体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约不愿意帮我们的啊——另外两个法子呢?”

  西京耸肩:“一个当然就是我自己跳过去了。”
  “另一个呢?”那笙望着翻腾着岩浆的地底,忽然觉得怀里一动——竟是那个石匣子忽然间剧烈地动了起来,里头的断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么啊!”那笙嘀咕,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间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开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声断喝。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手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是照彻了整个漆黑的地宫!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绝顶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强烈召唤,手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她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紧了那个匣子。
  “哒!哒!”石匣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仿佛那断足在用尽全力挣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盖,上面雕刻的繁复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掰开,用力到指节发白——“嚓”,随着内外一起用力,那个石匣上出现了裂缝。
  “打开!”西京再一次低声催促。
  那笙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生生将石匣掰为两段!
  “唰!”就在石匣断裂的瞬间,里面一个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西京忽然伸手拿起了音格尔的长索,手腕一抖,长索便如灵蛇一样直飞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个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脚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声惊呼出来,“怎么办!”

  她打开了封印,可封印里的东西却自己跑掉了,怎么对真岚交代?
  “你干吗催我去把那个匣子打开!”她气急败坏地对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却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里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么东西:“别担心,没事的。”
  那笙还是心慌,后悔不及地跺脚。
  “丫头,乱叫什么?”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脚好好的长回了我身上呢。”

  黯淡的甬道尽头,裂渊对面,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大喜过望的拍手笑起来:“真岚!真岚!真的是你!是你来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点事,来得有点晚,抱歉。”真岚站在远处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仿佛在侧,“不过,西京你在搞什么,干吗要系上一根绳?”
  “绳?”那笙一愣,却看到西京大笑起来,蓦地收紧了手里的长索。
  “喂,西京,别玩了!”剑圣的腕力不弱,然而对面那个人影却是巍然不动,有点恼羞成怒,“解开解开,牵着我干吗?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快把绳系到那边墙壁上,得拉条索道出来,这边有好多人过不来。”

  真岚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宫里,怎么会凭空忽然出来好多人?难怪了,如果只是带着那笙,这区区一条裂渊又怎能拦的住西京?
  “何必架桥那么费事?你就喜欢作弄我。”真岚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声念动咒语。
  喀喇一声,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涌出,从甬道两边挤压而来,瞬间将裂开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闭合。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

  “啊……是盗宝者?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真岚行动绝无一丝声响,竟是不见如何动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几丈。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也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棱: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是琅玕那家伙的子孙?”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瞬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萝的身体可以随意伸缩,快捷无比,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雅燃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在另外一处。”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绝世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常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瞬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
  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国。”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滴血的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的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过,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
  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只是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的……我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千年之后也不曾真的消亡。
  在那样的重压之下他几乎是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苏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的报复他!结果……
  “不过苏晏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结果,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苏炎死在了战争里。”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了……”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没有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能……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两颗美丽的凝碧珠——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只化成了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
  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做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句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
  他先是绕着右侧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去推开星尊帝金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金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

  没有遗体。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沉默了片刻,他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疯狂般地推开了另一侧的金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收敛时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金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白色的蔷薇中,有一串晶莹的璎珞。璎珞上也有一串铭文。
  真岚伸出手拿起那串璎珞,冰冷的玉刺痛他的手心。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串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璎珞,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真岚拂袖而返,手心握着那串璎珞,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他来这里,只是为解一个宿命的谜。而那个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真岚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剑尖,上面尤自贯穿着那个不瞑目的头颅。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剑上那和白璎酷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剑尖一震,将那个头颅咕嘟一声从剑上甩了出去,转过身,低声,“幸好,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将长剑收起,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什么?”西京怔了一下,忽然惊觉过来,追了上去,“你说什么?白璎怎么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探》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巫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一直走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样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六位空桑王者的血汇聚在宝鼎内,打破了封印无色城的结界。
  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没来的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
  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傅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

  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绝决,一旦决定,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没有了头颅的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这样的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拈在指间,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苏萨哈鲁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
  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像,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牧民女子,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骠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还存留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杀母被夺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拥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这上头了,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刹那,我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她和我,是一类的人。
  “她终于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落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指间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的男子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的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价!”
  “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青塬不肯变节,宁死守护空桑——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我错了。可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然是晚了……大局已倾。”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那就是这片大陆的和平繁荣。”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生涩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右肩,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那个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熟悉的笑。
  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
  
#13 - 2006-5-20 22:58
饮以行 地球
还有14-17  4个章节没有了?不会是被你吞了吧?
#14 - 2006-5-21 10:19
奇葩 月球
拜托哈,我没说我弄完了啊,我一个晚上弄那么多想累死我啊,我边传还要边看文章有没乱码啊,很多网上的书都少了好多章节的,我还要拿我自己的书来核对啊,就象第九章网上少了好多节,我还要自己对着书把字一个个打上去啊,那也要时间哦,我到现在都还没打完类!!!
所以类表急哦!!!!!
#15 - 2006-5-25 09:37
未央 Sputnik 1
天!!!!你从哪里找到的!我一直舍不得买书.谢谢谢谢!!
我很喜欢云荒系列.比较喜欢<破军>
#16 - 2006-5-25 09:40
未央 Sputnik 1
还是比较喜欢看书.更有感觉.
#17 - 2006-6-10 02:08
夕晗莹施 地球
我真的超喜欢她的文字
镜系列我全看过了
沧月真的很有才
是我所喜欢的女子
#18 - 2006-6-17 11:15
momoyu 地球
特地为了楼主的辛苦来 注册的      镜系列喜欢~~~一直顶你
#19 - 2006-6-24 00:04
白了少年头 地球
偶也是为了这篇文章找到这个论坛额=。=

偶比较期待接下来的情节

持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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