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破军
十月,西方阊阖风起.
镜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旷,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游者.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再到西方的砂之国,不时有人三五成群地来到镜湖旁,身着洁白的衣裳,且随身携带着檀香.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开镜"之日.
传说中,镜湖是创造天地的大神临死前倒下的印记,有着神秘的,洗涤人心的力量.它是横亘于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分隔开了虚实两个世界.伽蓝城和无色城在此交接,而无数的迷题也隐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时常有怪兽幻象出现.不可渡,鸟飞而沉,除了南方叶城的水道,没有任何办法能抵达湖中心的帝都.
云荒大地上,流传着一种说法:每年的十月十五日,当满月升至伽蓝白塔上空时,镜湖便会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银色,那时候,只要人们俯身观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来,无数人曾被镜中的幻象所诱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能在那个时候抗拒住内心的诱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将内心积存的黑暗全然洗去.
每年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成群结队的赶来,簇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堆堆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这些人里,有的是为了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的时候,他们白衣焚香,用丝带将眼蒙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的黑暗.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影顿着了脚步,低头看了水面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的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摆了摆尾,从霞光中飞降到水面.
苏摩静静的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而下.
"吼!"就在他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
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的那个幻象.
他的眼里蓦然涌起了狂怒之色,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差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到水面上,"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看到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拨................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变,手指漫漫松开了.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樱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的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象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百年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这,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啊。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夕照的映照下,白塔井井的矗立着。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塔顶,角落里总是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女。
那个白族的未来太子妃只有十五岁,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每日傍晚都会偷跑到神殿后放风筝,让风将所有的禁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飞的风筝,寂寂的等待着什么。
“啊,你回来了?”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地看着那一 片白色的帛非上了天。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少女惊喜的回过头,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你的 衣服怎么破了?”看到摸索着前来的蓝发少年,贵族少女蹙起了眉,心疼地拔下头上尖细的簪子,以黑色的秀发为线缝补起来,长长的璎珞从清丽的脸庞边垂下,那张还带着稚气的懒上满是幸福的表情。
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充满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记,他就仿佛被烙铁烙痛了一般,眼睛瞬间暗淡下去!
再也不迟疑,他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握紧。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只是有些无措,仿佛做错了事一般,低着头愣愣地站着。
“你爱我,是不是?”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的神色,低声问,一边缓缓将少女拉入怀中。
“恩。。。。。。。喜欢。。。。。。。。苏摩。”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少女脸红的如同天边的夕照,喃喃自语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苏摩。。。。。。。也喜欢白樱么?”
外表看起来还是少年的鲛人,眼神却是成熟而看不到底的,他不出声地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话感到了一 丝以外。喜欢?这个空桑未来的太子妃居然还处于只敢说喜欢而羞于说爱的阶段?
真是有趣啊。。。。。。。。居然还有这样的空桑人。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腐朽成什么样子了!他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她眉心的印记。
“呀!”在额发被撩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被解除了一般,华贵少女蓦然脱口惊呼,下意识地用力将少年往外推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剑圣的女弟子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的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壁。
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扯断了尚自连着他破碎衣襟的发丝,冷笑着转过身去,摸索着走了开去,一边冷冷倒:“说谎。”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的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倒,“我没有说谎。。。。。。。只是,只是,这个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让一个卑贱的鲛人触碰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向前走去。
“哗啦”一声,衣襟断裂了。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她还是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辨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但是我不能连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啊!”
然而,这样急切的辩白显然并未被接受。“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微微笑了起来,指着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冷倒,“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激动而坚定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了伽蓝白塔的塔顶,一片羽毛轻飘飘的从云端坠了下去。失明的眼睛居然突然间亮了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儿决绝的看了他一眼,身子忽然向后一倾,似乎没有重量一般的从女墙的豁口处跃向了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那个向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展现出的刚烈性情象一把脱鞘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了他内心漆黑的一片。
白樱!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扼住了,竟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手指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是这样的。。。。。。。。。错了,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那一日,其实不是结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触碰到了少女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那个贵族的少女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带着决绝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不可触碰”的未来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保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这都是青王的计谋,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一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一个真正卑贱的鲛人!
他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去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蔼中坠落了下去.
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驭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樱,白樱...................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的记忆焚烧殆尽.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上了那个白族的少女了.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 生的话呢?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曾照亮过他的生命.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在了他的心底.却从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那么,就让他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反转过来吧!
就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龙神却发出了不安的长吟,将他唤醒.
"水底深处似乎有战乱.............海皇.你看到了么?"龙望向镜湖的最深处,眼里有一丝担忧,"今日是开镜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却已然苏醒结出了幻象——不知有谁惊动了它?"
苏摩默默的看向镜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确正在进行一场激战!
"复国军遇到了危险么?"龙神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不安的摆了一下尾巴,"海皇,我们还是先去复国军大营吧."
"不."微微的迟疑后,苏摩将视线从水底移开,"我看到真岚了,他就在底下,不会有事,先去帝都."
听到这样的回答,龙神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一甩尾将苏摩从背上甩了出去!
"复国军的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的个人恩怨?"龙狂怒地咆哮道.眸子变成了血红色,"你的族人在搏杀,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弃他们于不顾!你根本不配做海国的王!"
"我本来也不想做海国的王."苏摩漠然地答道,"是宿命在逼我."他抬头望向伽蓝帝都——夕阳如血,那里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应该是白樱骑着天马飞临了沧流帝国的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会带族人一起走——不过,都七千年了,要复国也不在乎拖那么一天."他冷笑着转过身,眼里光芒闪烁,"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一天我会............"他蓦地住了口,冷静了片刻,又道:"现在就算是星辰坠毁大地,也无法阻拦我!"冷冷地说着,他拂袖一挥,自顾自地朝着晚霞深处掠去.
龙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终究只是低吟了一声,陡然幻化为了一道金色的闪电飞入了镜湖的深处,水波霍然裂开了.........
夕阳坠落到了白塔背后之前,白樱乘着天马飞临了沧流帝国的上空.
风从耳际掠过,望着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眼里忽然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愫——那里,是她度过孤独的少女时代的地方,伴随着一生里最激烈的爱与恨.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觉到她一瞬间的软弱和犹豫,身体里的那个声音轻声提醒道.
她微微一震,一勒马缰,天马展翅向着城市中心的那座白塔飞去——然而,刚刚跨入到外墙的上空时,天马忽然一声悲嘶,猛然一 个踉跄,几乎将她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怎么回事?她翻身下马查看,赫然发现天马的前蹄仿佛被烈火灼伤了.她伸出手去触摸面前的虚空,然而迅速被反弹了回来.冥灵的手同样感觉到了烈火的热度,原来指尖探到的地方,虚空中忽然凭空凝结出了连绵的,巨大的万字花纹,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来.绕着都城一圈,将她阻拦在外.
"非天结界!"她想拨出光剑,尝试着砍开那个奇怪的结界,身体里的那个声音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手——能让白薇皇后也如此震惊的,该是怎样强大的结界?
"居然设下了九重非天..........呵,预知到了我会来么?"身体里,那个声音冷笑起来,忽地提高了声调,"好啊,传说中魔君的前身,曾经用这个结界困住了神——这次他设了这个结界等我,白樱,我们要一重重地破过去!"
"是,皇后."白樱恭谨的答道——身体里的那个声音有着如此的霸气,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从反驳,她只能听从她的安排,一步步地走下去.
"看来是无法直接从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后沉吟着,眼睛望向脚下的大地,"我们先到地面上去,看看能否漫漫地破开结界."
"是."白樱点了点头,松开马缰拍了拍天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既然要从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马依依不舍打了个响鼻,用鼻子磨蹭着白樱虚无的手,眼里陡然滚落出一滴大大的泪珠长嘶一声,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马腾起的一刹那,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风一样地掠过来,抬起手臂拦在了前方.此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竟让她在瞬间花了眼睛.
待看清来人后,白樱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强烈的震惊表情,脱口低低"啊"了一声.
苏摩?居然是苏摩?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瞬间的无措之后,心底却涌起了某种隐秘的喜悦——其实,苍梧之渊那一别后,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想不到这次去赴这个必死之约前,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相遇,实在令她欢喜..........就算什么都不能说,她也希望能最后看他一眼啊.
"我杀了你妹妹."然而,那个人站在马前,身侧萦绕着云气,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却冷冷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仿佛如同巨锤一般砸落了下来,白樱的身子猛地一震,只觉眼前一黑.她抬头望向拦在前方的傀儡师,眼里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嘴唇阖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这个人特意赶来拦住自己,原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他是特意来欣赏自己的苦痛的么?
"克制!"那一刻,身体里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时候,别和他起冲突."
她苦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白麟早已成魔,这也算是个解脱."她低声说着,眼里却忍不住有泪光闪烁,"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你让开吧,我还要赶着去——"
"白麟死之前,说了一句话."苏摩却迅速打断了她的话,"你想听么?"
在一步一步的挑衅面前,白樱的脸色渐渐苍白,极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说吧."
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间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她说,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于一个鲛人."苏摩一字一句地道,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白衣女子,"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她一样?"
这句话尖锐而锋利,仿佛刀子一般霍然剖开了她昔日伤口上的硬痂.白樱猛然一震,触电一样地抬起头,然而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被其中燃烧的烈火灼伤了,立刻又转过了头去.
"我,我..........."她的手握紧了缰绳,忽然觉得心跳得几乎要失控了.真是奇怪.........都已经成为冥灵了,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这个虚幻的身体都要燃烧起来了!
"你是否跟她一样?"然而那个傀儡师却是执拗地追问着,将这样一个她躲避了多年的问题直接地送到了她的面前,"你后悔了么?"他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灼热而滚烫.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么?"避无可避,白樱忽地抬头,决绝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问这个?那么多年了,再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想知道."苏摩却是执拗地站在她的前面,一字一句地追问,"有意义."
"别再和他多说."身体里的那个声音开口道,"我们走."
然而,白樱这一次却没有听从白薇皇后的指令.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忽然间灵魂游离开去.身侧白云离合,她看着面前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似乎终于在那样熊熊燃烧的眼神之下屈服了.她低下头,雪白的长发从两颊边垂落,冥灵女子苍白的的颊上居然有着淡淡的酡红:"当然,我不后悔.因为——"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已然无法发声!
她的肩膀被蓦地抓住,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冰冷的唇重重地压了上来,仿佛要掠夺走她的灵魂似的,她惊惶地推着这个忽然间逼近身侧的人,然而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结下了控制冥灵虚幻身体的手印,压制了她的挣扎,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刹那,她的意识空白起来...........
这个吻是激烈而绝望的,冰冷如雪,却又仿佛有着熔化岩石的热度,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带走一般.她感觉到她吻开了她的唇齿,她刚刚发出了一声叹息,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化了.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冰冷,带着某种奇怪的味道.她惊惶地抬眼看向他,立刻便对上了一双深碧色的眸子.陡然间,她的灵魂似乎都战栗了起来:那双眼里有着怎样的表情啊.........只是一刹那,无数的往事便穿过了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回来了,闪电一样地将她击倒了.
原来,原来他竟是...........一种疼痛如冷电般贯穿而来,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了."你............."茫然中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神志却陡然坠入了漆黑的迷雾里.
"竖子无礼!"她身体里的另一种东西苏醒了,压制住了那个迷离无力的灵魂.她的眼神变的坚决起来,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光剑铮然出鞘,在瞬间推开了苏摩,反手就是一剑!
苏摩松开了她的肩,急退.因为离的太近.他没能完全避开那一剑.光剑斜斜掠过他的左胸,切开了一 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苏摩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随即站定,残留着血丝的唇边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抬起手,缓缓拭去了嘴角的血丝,冰冷的眼里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火.
"白薇皇后,已经晚了."他望着执剑的女子,明白那样的眼神来自于另一个灵魂,讥诮道,"星魂血誓已经完成了,星辰的轨道已经合并."
星魂血誓..........白薇皇后的眼神也变了!这个人是疯了么?居然采用了这种方法来挽留?
在术法中,血是最重要的灵媒,它承载着言语难以形容的种种夙愿和力量.在六合中流传着的各派最高深的术法里,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以血为载体,包括云荒大陆上的"皇天和后土"这两系的力量.
而以"星魂"为名的血誓,则是血系术法中最高的一种.这种术法罕见于云荒大陆,只在六合之中的西天竺一带流传,传说只有寥寥几位造诣高深的术士可以施法.它的力量极其强大,据说甚至可以移动星辰的轨道.但它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其巨大的.不但施法者需要拥有极其强大的灵力,而且施法后必须付出一半的生命作为代价.
方才的一刹那,这个鲛人凝聚了惊人的愿力,咬破舍尖,将血注入了对方的身体里.
在血与血融合的瞬间,星辰的轨道改变了,他们的宿命也将融合——从此以后,他们将分享同一种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裂镜之后,白樱的星辰已然属于有形无质的"暗星",而将自身的星辰轨道合并入暗星的轨道,交错的一刹那,只怕面对的会是共同陨落的结果.
付出那样的代价来寻求这样的结果,实在是疯狂之极!
另一双眼睛从白樱的眸子里漫漫浮凸出来,然后游离在空中,失去意识的冥灵飘荡在白云见,白薇皇后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眼里有着怒意:"苏摩,你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想阻拦我们去封印破坏神吗?"
"不."苏摩的手掠过胸口,剑伤奇迹般地小时了,"我只是想让她不至于消失."
白薇皇后微微一愕,却随即反驳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坏神,在那样巨大的力量交锋后,白樱的灵体也不可能安然保存下来."
苏摩低下头,看着指尖上的那一抹血迹,忽地冷笑起来:"是的,如果仅以你的力量去封印破坏神,只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
"什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白薇皇后的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看着面前的鲛人,惊讶地问道:"这是我们空桑人自己的事情,你非要插手其中不可么?究竟为什么?你想主导云荒大陆将来的命运么?"
"云荒大陆的命运?"苏摩讥诮地笑了起来,淡淡答道,"我只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你问我为什么?那不如去问问纯皇当年为什么送你和琅返回云荒吧!难道他也是为了插手你们空桑人的争斗么?"
陡然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白薇皇后的眼神剧烈的波动了一下眼里的霸气暗淡了一些.
"新海皇啊..........请不要象纯皇那样.有些事,并不值得为之付出毕生的代价."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白薇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不惜用一半的血来交换与她的生死与共——可是,你是否问过她,她还如以前那样爱你么?"
"不需要问她."不等她说完,苏摩截口打断她,冷笑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他将手按在胸口上,让伤口一分地愈合,一字一字地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白薇皇后长久的沉默了下去.然后侧眼望向脚下的云荒大陆.带着微微的恍惚,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宿命和光阴的交错中,那样绝望而义无返顾的爱.那样的爱,隐约中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
或许,那只是命运?只为着上一世她和纯煌的擦肩而过,而注定了这一世白族唯一的血裔和新一代海皇的至死不忘?
这一瞬间,她的眼神异常温和."好吧."许久,她叹息了一声,仿佛做出了某种妥协,"既然你用你的血和她结了盟,共享命运——那么,我不拦你,我们一起去吧............."
十月十五,伽蓝帝都,开镜之夜.
从白塔顶上俯瞰下去,镜湖银光万顷,如开天镜.而围绕着这一面银镜的,则是万点篝火,宛如一串红色的宝石镶嵌在镜旁.
"唉.......愚蠢的人们啊.........."白塔顶上,重重深门后,低垂的帘幕后忽然吐出了一声模糊的叹息."年复一年,自甘沉沦...........难道不知镜湖中的种种幻象,只不过是蜃怪诱人入口的把戏么?"顿了顿,帘后的那个声音微微沉吟着,"奇怪.............今年蜃怪这一次开眼............提早了?"智者大人?在帘幕后第一声叹息传出的一刹那,跪在帘外的白衣女子浑身一震,眼睛蓦地睁的大大的.
智者大人终于醒了么?那么,弟弟总算是有救了!
沧流历九十一年,伽楼罗第五十七次试飞失败,坠毁于博古尔沙漠,长麓将军殉职,如意珠丢失.破军少将云焕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寻找如意珠将功补过.
一个月后,他顺利完成了任务,带着如意珠搭风隼准时返回了.朝野为之庆贺.
看到少将奉上的如意珠,巫即欣喜若狂,顾不上其他,自顾自地带着弟子巫谢起身,拿起如意珠奔赴到铁城.
他叫来冶胃,一起来到那架还只造了一半的新伽楼罗.
那日从藏书阁翻到那一卷空桑遗留的<<伽蓝寻梦>>后,他仿佛想通了某个关键的问题.立即下令征召到铁城里最好的工匠冶胃.画了图纸令他带人重新制造——虽然现在只刚刚搭出了龙骨和大致的架子.随行而来的巫谢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架伽楼罗和前面坠毁的五十架大不相同.
因为在原本应该用来放如意珠的机舱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着一名鲛人傀儡.
巫谢还来不及问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白发苍苍的师父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地跃上了龙骨.在那个禁锢着鲛人的舱旁停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如意珠放入了那个鲛人的心口.
"这是干什么?"巫谢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足尖一点,掠身上前,"师父,怎么弄了个鲛人在这里?"
"别乱动!"巫即却忽然暴怒,那声厉喝几乎让巫谢猝不及防地跌落下去.巫谢惊讶地看着师父,难道,师父研究伽楼罗走火入魔了?
原本,伽楼罗这样超越了世间力量极限的巨大机械.本就不是人所能制造出来的.............智者大人带着他们从海上返回大陆,为了在短时间内夺取云荒.教给了他们诸多秘密的技能:军队的训练,机械的制造,甚至还对十巫进行了术法的传授.
智者大人将惊人的力量传给了冰族,并写下了<<营造法式>>,教授了风隼和比翼鸟的制造原理以及详细的制造流程.然而在传授到超越力量极限的伽楼罗金翅鸟的制造过程时,却忽然莫名地中断了,从此独居神庙.
那之后的一百年里,尽管专攻机械力的巫即穷尽心力,带领着铁城的能工巧匠们陆续成功地造出了风隼.比翼鸟和螺舟.并投入了军队的使用——然而,失去了智者的指点,伽楼罗的几十次试飞却没有一次成功.
为了解开这个迷,巫即已然呕心沥血研究了多年.
年轻的巫谢看着那个崭新的伽楼罗骨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机舱内,那个鲛人傀儡被固定在作为上,手足上均插入了诡异的细细银针,另外有一根极长的针,居然从她的顶心一直刺入,穿过了居中的心脏,硬生生的将她钉在了座位上!
巫谢转头看向师父,却愕然地发现师父抛开了拐杖,让冶胃在鲛人傀儡的心口上划开了一个伤口.
血喷在了他的脸上,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冶胃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干脆利落的剖开了鲛人的心室.
"干的好!"巫即夸奖了一句,"你出刀的利落几乎可以与云焕媲美了."
云焕?听到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冶胃不自禁微微愣了一下,看来,巫即大人并不知道自己和这位显赫少将昔日之间的过往吧.
如果论起出手的沉稳,就算是那个少时和他一起住在铁城作坊的云焕,也比不上他这个铁城的第一名匠吧?那个流放在属地的冰族少年.有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姐姐.在刚刚回到帝都的时候,那个孩子是如此孤僻,看着别人的时候永远都暗藏了戒心.
只是可惜,他走了一条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道路,危险而有进无退.
在冶胃神思恍惚的时候,巫即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
那一刀居中剖开了鲛人傀儡的心室,巫即看到那颗青色的心在鲛人的胸腔里微弱的跳跃着,他焦急地想将那颗如意珠放入她的心室,嘴里烦乱地喃喃道:"还不行.........还是不行?这怎么可能!明明,明明就应该是........"然而,就在他喃喃自语的刹那,那颗心已然完全停止了跳动!
被固定在座椅上的鲛人傀儡的头微微一低,便断了气,眼角落下了一滴泪,瞬间便化为了珍珠.
"如意珠,龙神之宝.星尊帝平海国,以宝珠嵌于白塔之顶,求四方风调雨顺.然龙神怨,不验.后逢大旱,泽之国三年无雨,饿殍遍野.帝君筑坛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云不雨.帝怒,乃杀百名鲛人,去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泪如雨.四境甘霖遍洒."按照<<伽蓝寻梦>>里的记载,用鲛人为引,应该可以引出如意珠内部的力量才对,可是,怎么一点儿力量的波动都没有出现呢?
巫即的眼里闪过绝望的光芒,多年来苦苦思索,好不容易才豁然开朗地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却不料根本无法验证,他的手徒劳地按着那颗宝珠,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咔嚓"一声,那颗碧色的珠子居然被硬生生地压碎在了鲛人的心口上!
巫即和巫谢同时一惊,脱口惊呼,脸色霍变.
是假的...........云焕带回的这颗如意珠,是假的!!
翌日,朝堂激变.
借着假珠之事,巫郎首先发难,十巫中巫姑,巫罗和巫礼都随声附和,决定不再给失职者任何机会.云焕少将将被当庭剥夺一切军衔,当即下狱.
然而,在云焕少将刚刚下狱的时候,遥远的北方却出现了惊动天地的变化——龙神出渊,海皇复生!此时已是深秋,风从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吹来,带来了亡灵的叹息.
"巫抵死了."卜出了最坏的结果,巫姑松开了手里的筮草,任凭风将它卷走,苍老的声音有些发抖,听到那样的判词,周围的长老身子都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相互对望了一眼,眼里有着无法掩饰的震惊.
自从裂镜战争结束之后,十巫里还是第一次有人被杀!
"龙神——是龙神出渊了啊!"只有巫姑神经质的声音响彻在白塔顶上,枯瘦的手直伸出去,指向北方尽头闪电交错的天空,颤巍巍地点着,"你们看那里!看那里!龙神在苍梧之渊上空和我们的军队交战!巫抵已经死了,巫彭,你是帝国元帅,得赶紧想办法!"
"巫彭今天没来,告病了."旁边有人漠然地应道,却是国务大臣巫朗,"他闭门不出已经好几天了."
巫姑愣了一下,鸡爪一样的手揉捏着筮草,啐了一口:"装什么死!"
一旁,一直静默聆听的秀丽女子的脸色瞬忽变得苍白起来——她不过三十来岁,然而一头长发却已星星点点地落满了霜花,竟是比巫咸巫姑那些活了百年的长老都显得苍老,憔悴.她,是巫真云烛.
白塔顶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云家和巫彭之间的渊源,自然也都知道巫彭元帅一直都闭门不出的原因:他一手扶持的破军少将云焕,近日从西荒带回了一颗假的如意珠,被识破下了狱,巫真云烛为了替弟弟开脱罪名四处奔走求援,然而昔年一直扶持云家的巫彭,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云烛一次次地去元帅府拜访.可得到的回到总是"巫彭大人抱病在床,不见外人."
谁都可以猜到,这次,巫彭元帅不会再救那个一手栽培的破军少将了.
可是,如果连巫彭元帅都不再插手,那么国务大臣巫朗自然会更加肆无忌惮——那个一直以来阻拦了外甥飞廉提升的云焕,此次看来定要被置于死地了!
得不到巫彭的帮助,孤立无援的云烛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此刻,就算是听到了北方龙神出渊的消息,她依然低着头,蹙着眉——在这个圣女的阿姨内里,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弟弟的生死重要.
听到巫姑用讥讽的语气提起巫彭元帅,国务大臣巫朗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刻薄的微笑——斗了这么多年,只有这一次他才是占尽上风的.能趁着这个机会将云焕扳倒,不吝于是将巫彭培植了多年的一棵佳木连根拔起!
最年长的巫咸抖动了一下花白的长眉,咳嗽道:"咳,我说,你们就先别斗个不休了."
元老们停止了窃窃私语,望向首座的长老.
"事到如今,我们还是一起去觐见智者大人,请他给予谕示吧!"巫咸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恳切地看向巫真云烛,"龙神既然出渊,海皇的觉醒也不远了——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非得惊动智者大人了.还请圣女转达我们的请求."
然而,尽管首座长老用如此恳切的态度对她说着话,云烛的眼睛还是木然的,仿佛思绪早已飞到了极远的地方.
这个帝国变得怎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象在座的这些长老们,有着根深蒂固的权势和巨大的财富,把持着帝国上下,就如把持着自家的地盘一样——所以才对国家的变动如此关注.而她,不过是云荒上一名普通的冰族百姓.她所关注的,也只是寥寥几个亲人的性命.
巫真云烛的沉默,引发了其他元老的不安.
要知道,能解读智者谕示,并能和智者对话的,唯有历届的圣女.而上一届的圣女云焰不久前被洗去了记忆逐下了白塔,现在整个云荒,也只有云烛能与智者大人沟通了.
如果巫真不去请示,智者大人可能会一如既往地袖手旁观.
"呵..........知道讨价还价了嘛."巫姑低声冷笑道.显然也是将云烛刹那间的走神当成了某种沉默的威胁,"云家的小贱人."
巫咸白了巫姑一眼,却顺着云烛的视线看去——那里,那颗破军星已经很暗了.
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因由,首座长老叹了一口气:"好了,巫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答应你,如果你去替我们请动智者大人,元老院就可以暂缓对你弟弟的死刑."
"啊!"沉默的女子身子陡然一 震,短促地惊呼了一声,果然回过了神来,她看着巫咸,张了张口,用"咿咿呀呀"的声音询问着这个承诺的真伪.
然而国务大臣巫朗却变了脸色,脱口道:"绝对不行!云焕两次贻误军情,按帝国军规罪无可赦——"
"巫朗!现在不是追究这件小事的时候!"巫咸却突然蹙眉厉喝道,"我是首座长老,我有权利代表元老院执行赦免,撤消他的死刑!"
百年来第一次看到巫咸发怒,巫朗和巫姑对视了一眼,微微地低下了头.
巫真云烛听到了巫咸的承诺,眼里露出了狂喜的神情,深深一弯腰,便膝行着退入了神庙.
"哼.........."巫朗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怒道,"按照帝国的军规,他........."
"别激动,别激动嘛,"看到云烛退了出去,巫咸摸着花白的胡子对着巫朗笑了一笑,"我是说赦免破军少将的死刑,但是,死刑未必是最可怕的惩罚.........巫朗,你难道忘了'牢狱王'么?"
"啊?对!"巫了朗身子一震,眼神转瞬雪亮,"我怎么忘了?"
有"牢狱王"之称的辛锥,成名于二十年前复国军叛乱的那一仗.
那一战极为惨烈.复国军战士皆不畏死,一旦被捕便立即自尽,就算是被阻拦活了下来,也多半拷问不出什么来,让十巫们大为气愤,出榜征求能让那些鲛人们乖乖招供的方法.
当时还是铁城里一名小铁匠的辛锥自告奋勇地来到了皇城脚下,揭下了榜.
那个才十四岁,身高不过四尺的矮人小铁匠"才华横溢",发明了种种闻所未闻的刑法,甚至让长老院里的十巫都觉得匪夷所思.比如,他曾将鲛人俘虏放入瓮中,水里加入了诸多药物,让人异常痛苦,却有能一直保持着神志的情醒,然后在底下点燃炭火漫漫地烤,在身体被完全煮熟之前,再坚定的战士也会因为长时间的剧痛和恐惧而松口.
再比如,他还发明了一种"转生轮".将被拷问的犯人固定在一个带着铁钉的大轮盘上,然后让人漫漫地摇动手柄.轮盘每绕轴转一圈,固定在地面上的铁刺就会剐下一条肉来,转个十来圈,犯人基本上就被扯碎了.然而巧妙的是,铁刺设置的位置正好避开了要害,所以除非执刑者发了慈悲,否则犯人将一直不会死去.
他甚至可以代替鲛人族里的巫医,为那些尚未变身的鲛人俘虏执刀破身——据说他一刀下去,尾椎便整整齐齐地居中裂开,左右不差丝毫,比最资深的巫医还专业.
即便是最简单的剁指,他也做的与众不同——并不是简单地把犯人的十根手指用刀砍下,而是让人生生地连着指骨和掌骨将其拉扯下来,很多犯人受刑之后都会死于剧痛.
他同时也是一名灵巧的医生,那些可怖的伤口他都能迅速地处理好,也能调出奇妙的药物,用来延续那些有继续拷问价值的犯人的生命,直到榨出最后一点所需要的情报.
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里,一半的鲛人死于战争,而剩下的另一半,却是死于牢狱里的残酷刑罚.
那时候,辛锥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铁匠,而身高却如一个十岁的儿童一般.之后,他便一直掌管帝国大狱,虽然身高一直没有增长,但是这个侏儒还是成为了云荒大地上令人闻声色变的酷吏.
无论是怎样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只要到了牢狱王的手下,无不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最终精神崩溃.但凡是他想要的情报,也从来没有拷问不出来的.
就算是云焕那小子骨头再硬,脾气再倔,也硬不过辛锥的刑具吧?想到这里,巫朗的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开始变白,却一直没有看到方才进入神庙的巫真再次出来,十巫相互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在冰族所有的子民里,智者对于巫真云烛的宠爱是超出常人的,难道这次连云烛也无法请动他么?
正在揣测的时候,神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白衣女子从里面膝行而出,脸色苍白.她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仰起脸摊开手,做出手势——"请等待星宿的相逢."
看懂了巫真的意思后,一众长老霍然变色,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难道智者大人是说,他将继续袖手旁观这一次争斗?
在十巫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去后,巫真掩上了神庙的门,全身瘫软地坐在了门后的黑暗里——方才,她第一次说了谎!
因为此刻的智者大人,又出现了"神游"的情况.
出身卑微的她得到了巫彭大人的提携,他将她从贫民聚居的铁城带出,来到帝都最核心的皇城,教给她一切,在十五岁的那年,他带她参加了圣女的大选,他一举中选,打破了帝都十巫历代对圣女一职的掌控.
她获得了额外的恩宠,在白塔上陪伴着那个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的所见所闻都匪夷所思,然而他忠实地沉默着,从未对外吐出过半句话.
也只有她知道,在某些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智者是会暂时小时的,帘幕后那个声音会长久地沉默,仿佛沉睡过去了一般,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日子或长或短,有时候只是一两天便会有了回复,但有时候会长达数月,没有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时间里去了哪里.
也幸亏沧流建国以来,智者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直接干预国事,所以也从来没有哪一个长老曾在这样的时刻来请示过圣意.
然而,却不料,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智者却又一次"神游"了.
为了安定十巫的情绪,拖延巫朗对弟弟下毒手的时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假传了智者大人的口谕,让十巫继续等待下去——却不知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云烛的膝盖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渐渐僵硬,心也一分分地冷了下去,她跪在神庙的黑暗里,一边念着弟弟的安危,一边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智者大人的苏醒.
"唉.........."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重帘后发出了一声低缓的叹息,她几乎是狂喜地扑了过去,抓住了帘幕的下摆,跪倒在地,重重地叩首.
"呵..........."一醒来就看到素日静默的圣女有着如此的举动,连智者大人都不禁有些诧异.
"呃............怎么了,云烛?"低缓含糊的语声从黑暗里传出,"你的头发..........白了?"
仔细听来,这一次刚刚醒来的智者的声音里带着往日罕见的一丝关怀和暖意,巫真只是急切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啊............是么?云焕,已经回来了?"黑暗里的那个声音笑了起来,竟没有丝毫意外,"他带回了假如意珠,所以被下到了狱里吧................已经是第二次失手了.............呵,我的帝国,向来不会宽待失败者."
云烛惨白着脸,重重地叩首,血从她美丽光洁的额上流了下来,染红了地面.
"你................为什么不去求巫彭呢?"听明白了她的哀求,帘幕后的声音却饶有深意地笑了起来,"虽然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身侧,你的心,却是在他那里的吧?他一手栽培了你们姐弟,在这个时候,难道他会袖手旁观么?"
云烛的身子一震,叩首的动作停住了,她静静地伏在地上,许久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啜泣,然后,仿佛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心力交瘁,她陡然间失声痛哭起来.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帘幕后的声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声音才又重新响起:"你们姐弟三人,只不过是巫彭用来和巫朗对弈的棋子.........."低缓的语声直接传入了云烛的心底,"愚蠢的女人...........棋手哟难关不会对棋子有所顾惜的.如今,云焕脱罪不易,云焰被我赶下白塔,云家将倾,他就要'弃子'了............你怎么能指望他?"
"反正,新一任的圣女大选,又要到了."
云烛猛然一震,仿佛被那样的话冰封了内心,连哭泣都几乎忘了.她仰起脸,血从她的额上流下,覆盖了整张脸.
黑暗中,那张清丽如雪的容颜显得分外狰狞可怖,眼里充斥着绝望和悲哀,她用发抖的手扯出了帷幔,努力张开口,"咿呀"了半天,忽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求求您!"
她竟然说出来了!闭口十多年后,她居然第一次说出了完整的话!
长久的沉默夺去了她说话的能力,然而多年后,对亲人的关切居然让她再度开口发出了声音!这是多么强烈的愿力啊!
帘幕后的那个人,仿佛也被她这一刹那心里强烈的愿望所震动了,默然良久,发出了一声叹息:"你要我去挽救你弟弟的命运么?你可知道他这次不能带回如意珠,便要成为朝堂势力角逐中的牺牲品么?"
云烛哭泣着,拼命叩首:"求求您!求求您!"她的手紧紧抓帷幔,额上的血在面前淌了一地,仿佛一条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帘幕背后,也将她此刻的绝望和祈求带入了那个永远无人能进的秘密所在.
然而帘幕后的那个人却是毫不动容,笑声里甚至还带着某种快意:"呵呵............听说审问他的,是'牢狱王'辛锥——落到这般酷吏的手里,这几日来,一定被折磨的很惨吧?能听到破军少将的呼号和惨叫,也真是难得啊.............."
忽然听到智者大人提起的这个可怖的名字,云烛的脸"唰"地变的惨白,怔怔地拉紧了身上的衣服.
"云烛..........你在发抖."帘幕后的声音低哑地笑了起来,带着某种洞察的尖锐,"你弟弟在辛锥手下挨了半个月,居然还活着?云烛,你为了让他活到我醒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告诉我,我的圣女........你做了什么延续你弟弟的生命?你无亲无故,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可以与那个侏儒作为交换呢?"
"啊...........啊啊啊!"云烛忽然间疯了一样地大叫起来,将头撞向地面,扯住袍子裹紧了身体,眼里流露出再也压不住的狂乱与绝望.
"可悲的女人啊..........为了保全弟弟的性命,竟然忍受了这样的耻辱!"这一次,帘幕后的声音带上了微微的悲悯,黑暗中仿佛有一阵风从内吹出,将帘幕轻柔地拂上了云烛的脸,擦去了她满脸的泪痕,"流着世间最高贵的血的女子,竟被污泥里的猪狗所乘!"
帘幕轻柔地缠绕着,从云烛脸上一掠即回,智者的声音里带着悲叹:"这样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守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云烛,你知道众人中为何我会独独留下你?因为有时候,你真的很象'那个人'啊........"
"您答应.............答应过我............"云烛身体的战栗在片刻后终于控制住了,她不再让自己去回想这些天来的种种屈辱,只是用尽全力结结巴巴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眼里闪着绝望的光.
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答应过她,如果弟弟能活着到帝都,就会让他免于遭到某种不幸!他.......他答应过的!
也就是为着那一句承诺,她才不惜一切代价,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一直等待下去!她是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诺才苟活到今天的!
"恩.............我是答应过你........."帘幕后,那个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是的,你弟弟是个非凡的人物,他绝不会死在此刻——破军,会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
云烛喜极而泣.
然而,幕后那人的声音却突然停住了,仿佛是在凝望着某处的星空,淡淡道:"只是.........我的时间也已然不多了..........她就要来了."
她?她是谁?云烛诧然,却不敢抬头.
"我在帝都设下了'九障'..........不过,也无法阻拦她多久.........我的力量其实已经不如她了..........."智者大人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极其复杂,夹杂着悲伤的叹息,"但,那之前,足够让我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完毕............."
"砰"的一声,一枚令符从黑暗中扔出,准确地落到了云烛手中.
那是冰一样透明的令符,介于有无之间,那个声音穿过了重重帘幕,直抵云烛耳畔:"传我命令,带云焕少将来神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