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Another

  这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令人防不胜防，完全出自意料之外，没有任何准备。他疑惑，慌张，甚至恐惧。它就像他的影子，紧紧尾随。更像他莫名地长了一根无形的尾巴，完全没有摆脱的途径。他像一只刚刚出笼的困兽般四处逃亡，跌跌撞撞，似乎要将身体撞出血来。但是无果。最后，他索性放弃，不再去顾及。他不跑了，不躲避了，不再缩在某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他干脆堂而皇之地将自己晾在光天化日之下，最为明亮显眼的地方。他端着一杯清水走出公司，走到在通道上的空中花园里去，找个迎着光的地方坐下。眼睛透过落地窗向外面的世界望去。他看见天空与云层，高楼与车辆，城市与村庄，彼此邻邻相存。面前的图景交错更迭，像一场一场单一的电影。这其间本应该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飞机飞过的声音，汽车鸣笛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一一交错混杂，轰鸣不堪。但落地窗玻璃似乎挡住了所有庞杂繁复的声响。他没有听见外面传进来的一丝声响。于是，电影变成了一场场无声电影。然而，他确实又听到了某种声音。这声音不来自窗外，似乎也不来自大楼通道。他根本分辨不出这声音从何而来，又要飘向哪方。犹如他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存在又会在何时消亡。这声音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流水，在他面前静静地流淌，不露声息。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它。他竖起了耳朵。青山，青山，青山。这是他的名字。能叫出一个具体名姓的声音就是人的声音，但他看不到那人。这段时间，他总能听到冷不丁地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那是他的上司。这是一个非常灰暗的时期。恋人跟着挚友走了，工作上一次次出现极为明显的差错。他开始畏惧有人喊他的名字。这令他的恐慌，总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此时，他能够分辨出的是，这绝不是他上司的声音，也不是恋人与挚友的声音。但是，他确信，这个声音熟悉无比，只是不能确认。
下班是一个难以避免的人流高峰，不论在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拥挤不堪。此时，大楼里小小的电梯愈加显得难以负载过多的人群。他是最后一个挤进来的。象一条干瘪的鱼干硬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全然不顾众人不满的表情。他也完全没有任何心情去在意。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满脸困闷。他的意识象一个高速旋转的轮轴似乎随时都会因为过重负荷而瞬间停止，消失。而这负荷就是上司下班临走时留给他的一句话：小心你这部门经理的乌纱帽不保啊。“叮”。电梯已经到了一楼。开门的瞬间，他抬头，从电梯门上的玻璃里看到了自己。但他忽然莫名地感觉那不是自己。那个镜子里的人似乎开了口，叫出他的名字：青山。思索之暇已经被一哄而出的人流涌到了一楼厅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是又很确信自己的感官知觉。他感到心中有种无形的暗涌压制住自己的呼吸，眼中充满了惊慌。他的嘴巴不停呢喃着：它来了，天啊，它又来了。没有看见四周人群的诧异眼神，飞快向厅堂大门走去。


这一夜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梦魇。应该一觉可以直到天亮，甚至直到闹钟尖叫，或许那个时候还会转个身，没有任何起床的意思。但事实并没有这样，很蹊跷。半夜就醒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过程。既不是朦胧惺忪，也不是瞬间惊跳。似乎根本就没有睡着儿过，只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眼睛。但事实亦不是这样。他确实睡着儿了，只是现在突然很平静地睁开了双眼，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意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看着黑黢黢的屋子，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天花板的轮廓。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片刻，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不是在做梦，是醒了。“啪”。开了床头的台灯。拿过床头柜上的烟盒和火机，点上一根。他没有夜晚起床抽烟的习惯，此刻是因为某种需要。他需要一些强烈的真实感。如果他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呆坐在床上，几分钟后，他会感到自我的虚无与飘渺，会产生疑问：我在哪儿？坐在这儿的这具肉体是不是我？但是现在不会了，他抽着烟。他可以十分肯定的告诉自己：我正坐在家里卧室的床上抽烟。他似乎还有一点不放心，于是扭头看了看右面梳妆台上的大镜子。他看见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正缩着腿坐在床上抽烟。他笑了，得意的笑脸。但这笑脸仅仅维持了五分钟。烟抽完了，灭了，丢了。镜子里的面孔不再得意，取而代之是莫名却巨大的失落，慌张，甚至恐惧。这是谁？青山。不，你不是青山。我不是青山，谁是青山？他将双腿紧紧地向内蜷起，一只臂膀用力地环抱住，另一只手指着镜子歇斯底里起来。你是谁？我是谁？青山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本来在睡觉，现在在哪儿？他收回手，两只臂膀将腿抱住，缩在床角，离镜子远远的。那个人现在离他也远远的。但那个人的神情如同他一样惊慌失措与畏惧，茫然。他不敢去看镜子，不敢看那人的表情。他根本想不明白镜子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会长成这般模样。他想跳起来，跑出去。但他不敢动，怕那个人会从镜子里跑出来追赶他。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地从他面前奔涌而过。青山，青山，青山。他终于辨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这是他的一部分，只能从他的咽喉中才能发出，不属于任何他人。但是他不敢确信，他否认。此时，他将这个声音给抛弃了。它不再属于他，还有他的名姓。他抓起被子，捂住整个头颅，死死地堵住耳朵。但这并没有起到效果，他依然看得见，听得到。他开始拼命地摇晃脑袋和身体，直到没有丝毫力气，才颓然倒下，在毫不知觉中再次睡去。直到天亮，直到听到了闹钟尖叫的声音。


中午时分，太阳白亮炽热，仿佛一盏在深夜亮起的高功率的硕大电灯泡。炎热且刺人眼目。这是旁人眼中的天气，睁着眼睛走动的人才能知道。但他不知道。当同事们象一件件机器从他身后闪过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没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从一大清早他坐在位置上就开始了。众人所能知道就是他此时还没有结束，正在酣然进行，此时很有可能正是高潮。这是众人所能感知到的事实，他亦不知道。他似乎不再去肯定眼睛和大脑的选择，他瞎了，失忆了。但从清晨起床，他确实又几经转折来到公司，来到了他的位置上。剩下的事情，他就全然不知了。或者说，实际他所知道的事情与众人完全不同，是完全相反的。他在上班的路上没有在意是什么天气，到了公司也没有在意有多少人在工作。他只是一味地感觉困倦。他好象还记得一点事情。就是趴下去的那一煞那动作。是的，是这样的。他对着电脑处理文案，太困，忽然就趴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并没有睡太久。慢慢撑起身体，喝了一口清水，摇了摇脑袋，顿时清醒许多。或者说，是完全清醒过来。犹如醒酒，犹如人在死亡之前的弥留阶段，一切事物与记忆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展现开来。他开始注意起四周的环境。令他无比惊奇的是，公司里空无一人。他来回在公司的每个办公室里找寻，不见一个人的踪影。他冲出去，陡然发现原来大楼里也空无一人。他感到惶惑，疑团重重。快步走到空中花园里，更加惊奇地发现，现在并不是白天，是夜晚。他凑上前去，从落地窗向外看，外面飘着雪。雪花很大，很细密。象一块块破碎的玻璃。如同墙壁一样白煞，还泛着光。很亮，一片片雪花堆叠在一起发出的光芒竟然胜似太阳的光芒。“叮”。电梯的门开了。他没有迟疑，神使鬼差地快步走了进去。电梯的门关上，但好象并没有下降，也没有上升，停止不动。在门上的玻璃里，他又看到了那个男人。此时，他的心里不再害怕，不知缘由，静如止水，甚至露出笑脸，仿佛正在面对一位久别的故友。镜子里的人先说话了：你是青山。那你呢？我也是青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做个朋友吧。他伸出了右手，恰恰这时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楼厅堂。他心里很欢喜，似乎在为又多了一个朋友这件事情。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径直向大门走去。在他所没有看见的众人的惊诧目光之中。推开大门，蓦然发现，时间突然转换到白天，地上不见一片雪花，头顶阳光刺眼。


傍晚，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天边还有一抹鲜艳的烧云没有散去。象腿上伤口流出的血迹。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形影逶迤。虽然疲惫，但已经消除了困顿，显得清醒。途经一家医院。天空已经暗淡下来，象一层灰蒙蒙的轻烟缓缓向下笼罩。医院的房屋显得破旧，油漆脱落，班驳不堪，好似一个得了皮肤病的病人。围拦用铁拦筑造，锈迹斑斑。草地无人打理，过于茂盛，长过膝盖，一片深绿的颜色，犹如中毒病人的面庞。从铁拦向里面看，有三三两两进出的病人和医生，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他不知道从脑海里的哪个角落冒出来的记忆，象一团突然窜出来的火苗，炙热耀眼，使他坚信不移。大概是这样的，这儿住着他的一位朋友，病了，很久没有来探望。或者，更确切一些，从来没有来探望，因为毫无闲暇。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医院。闻不到福尔马林的味道。充斥着的是一股厚重的霉味和一种药水的味道。但他并不觉得惊奇。在他看来，医院里洋溢着任何一种意想不到的味道都有可能。这是一个任何不可能都有可能存在的地方。他恍然记起那位朋友所住的病房是705。他向电梯走去，穿过层层人群。这个电梯很慢，远不及办公大楼里电梯的装备精良。没有镜子，但他似乎仍能看见那个男人。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来看望一个病人。然后笑了。他的心情无比愉悦，为这种怡然自得的自我真实。出了电梯，来到705房间的门口。他确信自己已经站在了705的门口。但是，房间的门是打开着的，里面空无一片。没有人，没有病床，没有任何医疗设备。甚至没有窗户。这是一个只有三面墙壁和一扇门的房间。这个结果令他很诧异，恍然不知所宗。他再次感到恐惧，还间杂着深深的痛苦。这时走过来一个医生。他上前拦住：这个房间的病人呢？医生注目的眼神充满惊奇，似乎比他更要疑惑。死了，早就死了。这个房间现在整理出来准备做储藏室。医生走了，他呆立在那里。半饷没有反应过来。他转身，墙上挂着一个画框，里面放置着的是医院的介绍和守则。他没有看那些条文。他看着玻璃，透明的玻璃，玻璃里隐隐印出的那张脸。那个人死了？是的，他死了。不可能，我们曾经坐在一起。但现在不可能了。不会，不会，我要把他找出来！我要扶着他，让他靠着我，那样我们就又能坐在一起了。一定可以。死是什么东西？！为了掩饰他无法遏制的，不断上升的恐慌，他开始奔跑。用尽全身力气。他顺着楼梯跑下楼，跑出了医院，跑在大街上。看不见任何物体，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似乎只存在于一条无比黑暗幽深的小路上。他一路向前。事实上，天空已经完全黑暗，星辰隐没，乌云密布。渐渐的，下起了下雨。


这是一个无比黑暗的夜晚。烟雨迷蒙。雨线格外细密，似乎要取代空气的位置，将天地用雨水连接起来。向窗户外面看去，看不清房屋，车辆，人群。一切物体在视线中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铺天盖地都是雨水。房顶上，地上，大街上，小路上，满是潮湿，找不出一块干燥之地来。而天，黑的象一块巨大无比的幕布，严严实实地将整个地面笼盖着，找不出一丝光亮，甚至一切灯火都显得灰暗无比，似乎是被雨水淋病了，没有气力。这是众人眼中的天地。在他眼中，全然不是如此。夜已经很深，但他无法入睡，依旧沉沦在那恐慌之中。他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再也不能和曾经坐在一起的同事坐在一起，怕消失。他关了灯，躺在床上。奇怪的是，屋内显得通亮无比，甚至比开着灯更加亮敞。这光并从屋内的某个物体发出，而是来自屋外，来自天空。他想不一个所以然来，起身，跑到阳台上去。想看个究竟。出现在他眼前的，没有黑暗，没有雨水。只有通亮的光芒，但是并不刺眼，暖暖的模样。他看见一轮巨大的太阳高挂在空中。这比平日任何一次见的太阳都要庞大。它就在头顶上，在屋顶上方。象一个发着光的巨大圆盘。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没有丝毫热量，也不冰冷。平静，柔软如同金黄羽毛。整个世界都被这光芒所照亮，任何一个细小的角落，任何一个曾经不可能见光的地方，此时都闪耀着光芒。没有影子，没有任何暗质。他又低头向地面看去。地方如同众人眼中一般潮湿不堪，但不是雨水。地上所反照上来的光不是金黄的颜色，而是红色，大红的颜色，血的颜色。是的，地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土壤正淌着鲜红的血液。那是流动的血液。从西面而来，向东面而去。那血不来自天上，来自地下。是的，仔细看去。那血是从地面的罅隙中渗透而出。一丝一缕，汇成一股一股，又积成一条一条，最后集中到马路上，聚成河，向东流去。在最接近东面的地方，远远的可以看见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红色海洋，那是血河所凝聚的最后归属。他转身，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镜子里的男人。他们两人相视对笑，望着血，应着光，拥抱在一起，紧紧的。这时，空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十分雄亮，并非一人所发。只见地面上片刻间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两两想抱，而那两两相抱的人的脸面，发肤，衣服都是一模一样。这声音在大声倾诉着，斥问着，呐喊着：既然，找不到爱与生的可信归属，我们，为何不彼此信任，深深相爱呢？！这声音来自每一个人，原本涌上街头的人和那镜子里的人。声音轰鸣，如同一道道利光，令人不敢眨眼。他不去捂住自己的耳朵，相反地，他伸长了耳朵，他要去仔细倾听。他想更加认真和深入地去倾听。他感觉到，面前的所有充满着一种力量，一种可以使他找到心中最终所要的东西的强大力量，他试图去获取，抓住这个力量。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但这一闭，马上昏了过去。十分平静的，毫无知觉的，遁入一片黑暗。


清晨，他如同每天一样在八点醒来。他靠着床坐着，没有马上穿衣服。定了定神。起身拉开窗帘，只见外面一片晴朗。雨后空气新鲜无比，轻嗅一袭，沁人心脾。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摇了摇脑袋。伸出头向楼下望去。只见街道已经开始喧嚷，繁忙。如同每一个清晨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他傻傻地笑了，又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跑到镜子面前。呆立片刻，似乎要看出什么东西来，没有看见，不信，伸出脖子去，将脸贴到玻璃上，感觉冰凉。是的，很冰凉。他感觉到了。于是，他拍起手来。这是真的醒了。他显得兴奋无比，是一种终于找到了什么之后踏踏实实的愉悦。于是，翻出要换的衣服，急急忙忙地穿了起来。对着镜子中的男人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起话来，声音清晰，真切，嘹亮。这不就是我自个儿吗？我叫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