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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沧月小说镜系列之《辟天》


发表于 2008-1-29 17:34  9455 次点击

有始有終。。。
既然前面都打了三本了
也不差這後面的三本了
繼續滄月JJ的鏡系列之《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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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章:云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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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合之间,什么能比伽蓝白塔更高?
  唯有苍天。
  六合之间,何处可以俯视白塔顶上的神殿?
  唯有云浮。
  云浮城位于最高的仞俐天,飞鸟难上,万籁俱寂。九天之上白云离合,长风浩荡着穿过林立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尖碑,发出风铃一样的美丽声响。从云荒大地上飞来的比翼鸟收敛了双翅,落到了高高的尖碑上,瞬间恢复了浮雕石像的原型。
  无数的尖碑矗立在云浮城里,一眼望去如寂寞的森林。
  每一座尖碑底下,都静默地沉睡着一个翼族。在这个浮于九天的孤城里,所有人都在各自冥想和修行,或者静悄悄地灰飞烟灭。
  那些尖碑指向更高的苍穹,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
  每一个碑上的花纹大同小异:最顶上是一个象征着太阳的圆,然后是平行的波纹,象征着大地和海——在那之下,却雕刻着一只巨大的、正在向上飞翔的金色的鸟。那只鸟展翅向着太阳飞翔,一步步超越了大地和海。
  ——伽楼罗金翅鸟是她们这一族的象征。
  亘古以来,翼族就如伽楼罗金翅鸟一样、一直在追求着力量的极限,从大地朝着太阳一步步飞升羽化,从大地一直迁徙到九天上的云浮城。
  自古以来,她们就被所有陆地和大海上的人仰视,被冠上了神族的称号。然而,严格的说,她们并不是神袛,她们这一族诞生在鸿蒙开辟之初,早于鲛人和空桑人而存在。他们生于云荒七海外的云浮岛上,足迹却遍布整个海天,一度是天空下最骄傲的民族,在这一片天地之间留下了最初的脚印。
  因为神的恩赐,他们拥有出众的天赋。他们观望星辰,记录日月,播种和收获,建造巨大的神庙、宫殿和尖碑——在海国的鲛人还刚刚从泡沫里诞生、云荒上的空桑人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他们已然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的文明。
  他们甚至可以用念力从身体里展开双翅,翱翔于海天。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的心也越来越高:
  他们不再甘于困顿大陆,而想探求九天之上的奥秘。
  他们不甘于被星辰照耀——因为凡是被星辰投影覆盖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宿命的流程所控制。
  然而他们虽然可以飞翔,但凭着双翅却无法到达星星之上;他们生命长久,但是却无法永生——所以他们逐渐开始修习术法,探求天地之间的终极奥妙。
  终于,在一万年前,云浮国的力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颠峰。
  云浮最后的城主是一对孪生兄妹,长成后联袂主持族中事务,被族人称为大城主和少城主。那对同胞兄妹均是万古难遇的奇才,年级轻轻便登上了术法的颠峰,窥破了诸多长老皓首穷经也参不透的迷题——
  两位城主寻求到了停止光阴的方法,从此族中再也没有衰老和死亡;
  两位城主预知了每一颗星辰的轨道,从此便能洞察大陆上与之对应的一切命运;
  然而,没有了衰老死亡,又能预知未来的命运之后,翼族人并不因此而活的更好,反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悖逆和混乱之中——他们从此过着漫长得看不到头、却清晰得一眼看得到头得人生。
  不生不死、明知宿命却无法改变宿命——在活了上百年后,云浮翼族里一大批的人到了崩溃的极限。于是,达到了辉煌的颠峰后,整个云浮城却陷入了突如其来的疯狂。  血刹那间流满了这个辉煌的国度。甚至连两位城主都不能遏止这样的混乱,因为他们内心也开始对生存的意义提出了疑问。
  最终,为了摆脱星辰的投影,挣脱被控制的宿命,两位城主做出了旷古未有的事情——他们联手施展了极限禁咒,使整个云浮城飞上九天,超越星辰,消失在云荒的海天之外!
  从此,他们这一族超越了宿命和轮回,无生亦无死。
  他们舍弃了故园,朝着太阳飞起,便如离弦的箭,一去不能回头。他们获得了神一样的力量,超越了地面上那些刀耕火种的族类,从此便不能再回到大地,去干扰那片土地上的兴亡枯荣的流转——他们只能成为局外人。
  云浮翼族退出了云荒的历史舞台,只留下了种种隐约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这一族在星星之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九天上隔绝万年的岁月,让她们这一族蒙上了种种传奇色彩,在后人的口耳相传里被附会成接近了神袛的存在。她们的真正来历被岁月掩盖,没有谁记得宇宙洪荒之前、她们也曾翱翔于天地之间,随意地栖居和生活,与其他族类一模一样。
  如今的她们居住在最高的仞俐天上,拥有着超越云荒大地上所有种族的力量和长久得看不到头的生命。然而,却是如此的寂寞。
  
  沧流历九十一年,云荒大地上风起云涌,大变将至。
  而这座九天上的孤城里,却依然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孤寂。
  从北方尽头的黄泉归来后,比翼鸟合拢翅膀休息,而联袂返回的三位女神坐在高台上,俯瞰着伽蓝塔顶的神庙,仿佛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太阳又落了。”当颊上的那种温暖消失时,慧珈轻轻说了一句。她侧头望向云荒的最西方,言语中有一丝眷眷的惆怅:“又是一天。”
  明天,云荒上又将会激起什么样的风云?
  不同于死寂的云浮城,她们脚下的那片大地是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新的,每一日都有激变,令人目不暇接。当海皇的力量回归于人世,当六个封印被逐一解开,当破军光芒照耀苍穹——这一片云荒大地,又将会迎来怎样风起云涌的岁月?
  然而,她们却只能是一名旁观者。
  “该布夕照了。”曦妃站起身来,在背后瞬地展开了双翅。她升到云浮城中那一座最高的飞鸟尖碑顶端,抬起皓腕,轻轻地点燃了上面离火。
  只是一刹那,漫空便腾起了炽烈艳丽的霞光。
  虚空中,竟然隐约浮动着无数巨大的镜子。那些透明的镜子被无形的力量悬挂在九天之上,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折射着尖碑顶端的那一点离火,在云上漫出无数的光。当下面陆地上的人们抬头时,便能看到千里璀璨的晚霞。
  九天寂寞如雪。每日里无聊,她们不愿修炼,便各自寻找可以做的事。
  曦妃便在天上布出各种景色;而慧珈便会藏起翅膀,混迹于人间行走。魅婀则喜欢和大陆上那些花妖山鬼打交道,经常来往于天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但是无论在何处来往,看到了什么样的兴亡,她们都严格恪守着大城主订立的规矩:绝不插手大地上的一切纷争。
  这,也是当年云浮人脱离大地飞向天空时,对着上苍许下的誓言。
  曦妃从最高的飞鸟尖碑上落下,重新坐到了高台上。三位女神静静地呈三角坐着,望着高台居中的那一缕莹白色光。那白色的光在九天的风里摇曳,缥缈如缕,纯白如雪——一如那个人的灵魂。
  已经整整七千年了啊……如今海皇复苏,离湮少城主也到了归来的时候。
  晚霞消散,暮色渐起。
  三位女神静默地低下了头,双手按地,行礼——大城主,也是该苏醒了吧?
  然而,长风寂寞地从空城上掠过,穿梭在林立的尖碑间,发出细微如缕的乐声,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三位女神眼里的神色隐隐有些不安:
  难道,连少城主回来这样的事情,都无法让大城主从苦修中苏醒么?
  自从飞上九天以来,他们一族保持了对一切外物的疏离,只关注于自身。在这个云浮城里,其他同族都在自顾自的修行或者长眠,对于身外的一切毫无兴趣。
  大城主甚至已经将实体彻底舍弃,化为虚无与天地一起存在和呼吸。
  像她们三位一样这脚下的大地始终保持着关注的,已然是罕见——在离湮被驱逐出云浮天界后,更加少之又少。

  日月交替了不知几个轮回,又一个薄暮的黄昏里,一阵风过,高台上的离火摇曳了一下,忽然熄灭。然而离火在熄灭之前猛然又亮了一下,映照出尖碑上的名字:“尚皓”。
  那,正是那个已然舍弃了实体的同族最高首领的名字!
  ——那个俯仰于天地之间,一重一重突破了力量极限的云浮大城主。
  离火熄灭时,尖碑里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三位女神悚然一惊,立即匍匐在地,禀告:“大城主,海皇已经复生,一直保存在云浮城的力量也已经归还海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一贯无喜无怒的声音里,隐约有如释重负的轻松,“那……她呢?”
  慧珈抬起了头,捧起高台中间那一缕白色的光,回禀:“少城主已经从轮回中归来——大城主,当年您惩罚少城主轮回尘世,直到新的海皇复苏。如今,一切宿缘已尽,我们已将她的魂魄从黄泉的轮回里带回。”
  那一缕灵光在她手心,仿佛活着一样,温柔的映照出周围的一切——还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宁静,恍如千年前的那个美丽灵魂。
  许久,大城主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疲惫:“是的,也够了……让她回来吧。”
  尖碑的顶上,忽然凝结出了一个幻影。
  冷月悬挂在更高的苍穹上,映照着九天之上的这座空城。尖碑寂寞如林,而在最高的一座碑上,却凭空出现了一个扭曲的人形。
  仿佛是长久没有尝试过凝聚,那个形体变化了好几次,才定了下来。
  “你们看,我这个样子和以前是否一样?”那个虚空中的人低头,问底下的族人。
  然而三女神面面相觑,却都无法回答——大城主在五千年前已然消散了实体,进入长久的冥想和苦修,从此再也没有以人形出现过。
  那样长的岁月过去,谁还能记得当初城主还是一个“人”时候的模样?
  “您非常俊美。”最后,慧珈只能那样回答,“是日月的光辉。”
  “是忘记了么?……呵,难怪。连我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模样。”大城主站在尖碑顶端,浮起冷冷的笑意,仰起头去看虚空里浮着的巨大镜子,慢慢调整着自己凝聚起来的外形——渐渐地,镜中出现了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人,气度萧然,负手望天。
  “是这个模样罢?”照着巨大的天镜,大城主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不对……在七千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我应该更年轻一些。”
  镜子里随即变幻,转瞬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眼神宁静深睿,手握算筹。
  “不知道这个模样对不对……”静静地看了片刻,大城主忽地笑了笑,低下头去看那一缕风中摇曳的白色光芒,“不知道阿湮苏醒过来后看见,还能认出我来么?”
  底下的三位女神听见,微微一怔,相顾无言。
  原来,大城主对于重逢,竟是怀有那样的深切期待着——那种期待是阻碍修行的。难怪七千来大城主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障”,彻底的忘记自身,融化到无始无终的时空里,与天地同在。
  大城主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可以勘破天地奥秘,摆脱生死轮回,却也有放不下的东西么?
  毕竟,少城主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相同的血裔啊。
  “说什么日月光辉……慧珈,你也和那些陆上人一样,学会应付的虚假花样了。”选定了样貌,云浮大城主侧头望着下界,微微冷笑起来,“论容貌,天地之间只有鲛人最出众,我等也无法与之比拟——你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大城主望向苍穹,喃喃:“传说中,大神造物的时候为了公平起见,许诺每一族都可以要求一样东西。我们翼族最先开口,要求被赋予智慧和创造力。而海国人则次之,只要求了美与艺术。”
  慧珈刚开始不敢回答城主的话,然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那么云荒上的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他们?”大城主笑起来了,带着某种不屑,“不像海国和云浮,云荒上杂糅着各种民族——他们各自要的都不一样,又不肯妥协,争吵不休。最后大神厌烦了,随手一抓,将善恶美丑每一样都给了他们一些。”
  大城主微微摇头:“所以,他们并不纯粹,心里一直有光明和黑暗在交锋——他们牢牢地被星辰束缚在大地上,有着各种烦恼: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永远无法挣脱轮回的流程。”
  大城主睥睨着脚下的大地和海,冷冷:“而海国人软弱唯美,耽于现状不求上进——所以唯有我们这一族最聪敏,最纯粹,可以凌驾于苍生之上。”
  “是。”三位女神齐齐低首。
  大城主低下头,将那一缕白光捧在手心,唇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可是,阿湮啊……你居然为了那些蝼蚁,背叛了我们最初的诺言。”
  那一缕白光悄然在他手心流转,静默地闪烁。
  “你可知道,在万古之前我们联手将云浮送上九天之时,便没有回头路了。”大城主将那一缕光护在手心,喃喃,仿佛那微弱的光可以温暖他那并不存在的身体,“我们舍弃了故园和其余的族人,从此只能望向更高的地方,一直一直的向上……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些陆地上的芸芸众生,不可能再回头了。”
  “如果你如此舍不得那片土地,为什么当初不和琅玕他们一起留在大地上呢?”
  他喃喃低语,瞬地从尖碑顶上消失。

  在三位女神还没有觉察之前,尖碑林中心的那座神庙里忽然亮起了光。
  云浮的上空布置着“天镜”,所有巨大的镜子以一种精妙的角度簇拥成弧形,朝向神庙,让坐在神庙中心冥想的修行者只要一抬起头、便能看到天地间的一切——此刻神庙里的光一旦亮起,漫天也就忽然闪烁出了无数繁星!
  一条银练,瞬间便光华璀璨地横过了天际。
  银河。
  大城主坐在神庙祭坛的中心,扶着那口封闭已久的水晶灵柩,望着头顶上横过的那一条璀璨星光之河——那些下面大地上的人夜夜观望的银河,其实只不过是他们云浮人的灯火而已。
  水晶棺里静静地沉睡着一个女子,双手交叠在胸前,眉心有一个朱红色的封印,面目苍白而秀丽,如一朵枯萎多时的花。
  那是云浮翼族的少城主:离湮。
  如果有云荒大地上的人看到她,说不定会惊呼出声——这张素淡如莲花的脸,曾经在云荒的历史里反复出现。而每一次出现,都有着不凡的身份。
  在最后的一世里,她的身份,是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阿湮,你看,天地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他低下头去,对着棺内沉睡的那个人低语,“七千年了,对于那个被违背的誓言,你也已经获得足够的惩罚——回来吧。”
  他挥开广袖,手指掠过密封的水晶棺,在上面划下一个符咒。
  指尖离开的刹那,整面水晶化为了齑粉,在星光下如同风暴一样散开。天风浩荡吹来,将那些水晶的碎片从九天吹落,洒落大地和大海。
  “看哪!流星雨,有流星雨!”静默中,隐约听到脚底那片大地上传来了欢呼。
  大城主微笑起来,骄傲而睥睨一切。是的,对陆地上的人而言,云浮人便是神!神与人之间,需要保持敬畏的距离。
  他竖起手沾了一沾,那缕白光便飘上了指尖,他探出手去,将那缕白光点在沉睡女子的眉心,低声开始喃喃念动禁咒:“魂兮归来!”
  伴随着招魂的咒术,光芒从眉心透入。
  那一瞬间,十字星的封印消融,女子的容颜仿佛枯萎的花获得了滋润,一瓣一瓣地舒展开来!
  “魂兮归来!”大城主重复了第二次,再一次摧动手指,将那一缕灵魄送回躯体。
  棺中女子身体震了一震,眉头微微蹙起,仿佛留连于某个残梦之中尚未醒来。然而,不知为何却依旧执着地闭着眼眸,没有回应。
  咒术无效?
  大城主的眼神也微微变了,俯首按着那一缕不肯进入身体的魂魄,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咒语,强力压制着魂魄归入窍中。
  在咒语念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子的眉头一振,终于带着几分不情愿的表情,缓缓睁开了眼睛。
  “尚皓!”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哥哥?”
  “我……这是在、在云浮?”她有些惊诧的望着身边的亲人,记起了亘古前那一场激烈的争执——那一场血腥的空海之战末尾,她从天空俯视碧落海,被祈祷打动,不忍心看到海国的彻底覆灭,终于出手干扰了尘世,将海皇力量带回云浮保存,帮鲛人逃过了灭绝的命运。
  那时候,作为大城主的兄长,盛怒之下将她驱逐出了云浮城,打落凡界。
  她从此在那片大地上生生世世地漂流。如同大地上那些回不到云浮城的流亡翼族一样,只有偶尔抬起头望见那一条银河,才会恍惚地想起某些支离破碎的前世记忆。
  就像,这一世的最后,在那个沙漠古墓里阖上眼睛时,脑海里就曾浮现出了展翅飞翔的白鸟……那只矫健的飞鸟一直一直的向上飞翔,最后没入了一片璀璨的金光。
  “云浮……”生命的最后一刻,空桑女剑圣仿佛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脱口喃喃。
  然而,那些埋藏在宿命深处的记忆一闪而逝。
  再一次睁开眼,居然就回到了云浮。
  她抬起手,却摸不到身侧的光剑——那一瞬间,她清楚地记起了几生几世的漂流过程,也记起了最后一世里、自己的种种遭遇。
  那一瞬间,她沉默下去。
  她回到云浮了。难道,一切终归成了一梦?
  望着棺木上方俯视着自己的那个人,她倦极地喃喃:“我梦见了我回到了那片大地,遇到了好多事,好多人。好长的梦啊……哥哥,你知道么?”
  “我知道。”尚皓温柔地低声回答,“我一直在天上注视着你的宿命。”
  他的手指触摸着她的长发,叹息:“可怜的阿湮,你为背叛誓言受到了惩罚:你的宿命一直被那颗不祥的星辰照耀——每一生每一世,所爱的人都会背叛你、离弃你。无论你是如何真心的对待他们。”
  “啊……原来是这样。”棺木中的女子叹息了一声,恍然,“难怪我一直没有一个圆满的好梦。原来,是被哥哥诅咒了么?”
  “我只是想让你看到那片大地的真像。”尚皓望着脚下的大地,唇角露出锋锐的笑意,“我并没有强行扭转那些人的命运……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于本心里的种种欲念。”
  “七千年来,你该知道那些云荒上的人是怎样的丑陋吧?他们内心隐藏着黑暗,那是大神造物时就给予蝼蚁的烙印。”他怜惜地捧起了妹妹的脸,“阿湮,你看,当初为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你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离湮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感觉着那只捧着脸颊的手,她一惊:“哥哥!你的身体,怎么是虚无的?”她惊慌地伸出手:“你……你难道已经死了?”
  她的手,直直穿过了兄长的身体。
  “没有。我只是舍弃了实体——五千年前我就已经修行到了‘无色’的境界了。”大城主微笑起来,“为了迎接你的归来,我特意重新凝结了一次——阿湮,哥哥很厉害吧?”
  “啊,你已经再也不会死了么?”棺中的女子茫然地望着他,却没有欢喜,喃喃:“可是,永生有什么用呢?哥哥,你的手都已经冰冷了。”
  尚皓微微一惊,停手看着醒来的妹妹。
  “为什么要惊醒我?”她再次阖起了眼睛,似乎又要沉沉睡去,“我真想一直一直这样地睡下去。这七千年的梦,好美。哥哥……让我回到凡界去吧。”
  她阖上眼睛,那一丝灵光又开始从眉心透了出来,一分一分地从躯体里散逸。
  “阿湮?!”在她闭上眼睛的刹那,尚皓终于无法掩饰眼里的震惊,扑过去一把扳住了她的肩膀,“你说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遍布肮脏蝼蚁的地方去?!”
  他的手闪电般地探出,按住了她的眉心,硬生生地将一缕逸出的灵光封闭回去。
  逸出的魂魄被强行封闭,离湮四肢挣扎了一下,有苦痛的表情,被迫睁开了眼睛。
  一开眼,就对上了那双熊熊燃烧的双眸,尚皓一只手封住了她的眉心,另一只手却捏了一个防止魂魄逃逸的诀。“你……你居然……”一瞬间不知说什么,大城主震惊得无法继续。
  她心里猛然一惊:哥哥……发怒了?
  ——这样的愤怒,甚至超过七千年前她打破天规插手凡界之时!
  “哥哥……”她微弱地唤了一声,带着央求之意。
  “为什么!”那个人却咆哮起来了,重重拍打着水晶的棺木,“为什么?你居然还想回去?!流放了七千年,难道还没尝够苦头?你留恋着什么!”
  随着他的拍击,整面水晶碎裂为齑粉,随着天风卷入虚空。
  “流星雨!快看,又有流星雨!”遥遥地,下界传来欢呼,兴高采烈。
  离湮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侧头倾听着大地上那些声音,眼神温柔。
  “哥哥,就算是获得了那样大的力量,你觉得欢喜么?”许久,她才回过头凝视着神庙里常态尽失的兄长,低低问,“七千年了,你有和那些看到流星雨的孩子们一样高兴过么?”
  尚皓怔住。
  “是的,是的……那些人并不纯粹,心里有阴影,也经常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是——”离湮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个睥睨天地的兄长,“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其实多么美丽!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光明和黑暗的交锋,那些转换极其细微也极其锋锐,只要你仔细倾听,就像暴风雨呼啸一样!”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她的神色又困倦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那才是生命和生活的真谛——而这,在这空荡荡的云浮城里,根本是不存在的。”
  尚皓一直沉默地听着,虚幻的十指紧扣。
  “哥哥,我想回到凡界去……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必将重生在那片大陆的某一处——”天幕中所有巨大的镜子都围绕着神庙,她从镜中望见了那一颗破军,眼神忽然肃杀,“哥哥,我不能失约!否则破军脱轨,乱离必起,云荒将苍生涂炭!”
  她交错双手按在胸口,默默念动咒语。
  “你管什么云荒!”然而咒语未完,却被一语喝破,“你是云浮人!你早已离开了!你舍不得大地,为什么当初不和琅玕留下!”
  尚皓的十指扣紧,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情绪的波动:“你怎么还不醒悟!你的双足已经离开了那片有阴影的大地,你的眼睛,应该一直往更高的天空看去!”
  “更高的天空……”离湮躺在神庙里,望着虚空巨大的天镜,微笑,“更高的天空里还有什么呢?只有永恒的日与月吧?连星星,都已经被我们超越。”
  然而她垂下了眼帘:“可是,就算能与日月争辉,又如何呢?”
  她伸出手,努力去碰尚皓的肩膀,然而虚无的形体已然不能被触摸。
  “哥哥,从小你都是我们这一族的首领,我只是一直跟随着你的步伐。”她微笑起来,眼神寂寞而哀伤,“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是多么想和琅玕他们一起留在大地上啊……可是如果没有我的协助,你就无法将云浮送上九天——所以,所以我就只能跟你来到了这里。”
  “可是,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啊。”
  “哥哥,你一直沉迷于对力量极限和个人圆满的追求,可以抛弃所有别的——可是,我作不到啊!几千年来,你光顾着自己修炼,我和曦妃她们却日日都在遥望大地。我好想回去,你知道么?所以你罚我轮回尘世,我真的是……很高兴。”
  知道哥哥虽然性格严厉,却一直珍爱自己,她嘴角浮出一丝狡然的笑容,趁机软语央求,看着尚皓的神色从剑拔弩张渐渐缓和下来。
  尚皓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极力克制着自己起伏的情绪:“可是……你舍不下那片大地,就舍得下我么?如果你要像琅玕一样离去的话,迟早会后悔的。”
  “哥哥?”离湮睁大了眼睛,露出震惊的神色。
  或许是错觉——她看到那个已然舍弃了实体的人,眼角闪过晶亮的光。为了求证,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在虚无的脸庞上触了个空。
  一万年以来,从未看到过冷定强势的兄长为任何事情露出这样的表情!
  “啊……哥哥,你也需要别人陪伴么?”她讷讷,“你那么强……怎么还会……”
  “就算是最高的天空里,也有日和月并存。”
  尚皓转过头不看她,仰望苍穹,平静地回答——然而眼里却有难以掩饰的哀伤。
  “阿湮,你以为,在决定永远脱离大地时,我心里不害怕么?”他双手交握,低声,“我很怕。怕这一步走出便没有回头路,怕从此成为无根的民族,时空里谁都不收留的飘流过客——我是云浮的城主啊,我扭转了全族的命运,但却不敢确定未来的方向。”
  他终于回头,看着她:“但是,那时候你选择了留在云浮城,没有和琅玕一样离开……正是因为你的支持,我才觉得这条路或许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离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些为难地低下头去。
  “既然哥哥你这样需要同伴,那么……”许久许久,她才问了一句,“当年,你为何不许琅玕回到云浮?他也想过要回来的啊!”
  尚皓沉默,然而眼神渐渐锋利。
  这七千年前的旧事,向来是他们兄妹间心照不宣避开的话题。
  万古之前,云浮一族里有三个最优秀的人,其中有一对是兄妹:尚皓和离湮。而另一个名叫琅玕,是他们的朋友,也是族里唯一可以与这一对兄妹比肩的才俊。
  当云浮翼族到达大地上力量的顶点,从而陷入混乱和疯狂时,尚皓决定将云浮城送上九天,以超越星辰宿命的控制,继续追求更高的力量极限。
  ——然而,琅玕却并没有跟随他离开。
  他认为六合之间都有力量存在,不必一味想着更高的天空探求。他不想和云浮城一起飞上九天,而选择了在大海和陆地之间继续寻觅和修行——于是,琅玕带着一部分不愿意飞升的翼族人来到了云荒大陆。
  这些留在大地上的云浮人用法术隐藏了自己的翅膀,混迹于云荒诸民族之中,将本族的文明带入了当时还是刀耕火种时期的云荒大陆,并和云荒上的人类共同生活,生育后代。
  一代又一代,云浮翼族的血渐渐被分薄了。
  三代之后,混血后代大部分再也没能长出翅膀,也不能再飞回到云浮城。
  虽然他们中还秘密流传着上古本族的故事,有着“回到云浮城”的传说,但他们特有的翼族纯血渐渐被消灭了,融入了空桑民族,并与之无二。
  这是一群被遗留在大地上的翼族,流亡的天使。
  那些混了血的云浮翼族逐渐融入云荒上的人类中,外表上与之无二,然而却拥有着远远超出一般人的力量。那些混血家族传承百年,势力日渐雄厚,逐渐形成了七个不同的部落,进而形成国家,并开始争夺云荒大陆的控制权——那就是被后世称为七国争霸的时代。
  后来,冰族在七国混战中失败,被逐出了大陆,剩余的六国成为六部,被同一个帝王所征服——那个彻底统一了云荒、被后世称为星尊大帝的人,名字就是:
  琅玕。
  几千年过去了,这千古一帝的身世始终是一个谜,他似乎不属于七国中的任何一国,而在他拔剑而起在乱世中一统天下时,已然具有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他出生于何地、来自于何处,师承于何人,活了多少年……这一些,连六部之王都不知道。
只有九天上的云浮人知道,这个不可一世的帝王来自于天上。
他是真正的天之子。
  “七千年前,他已经在下面的大地上流浪了很久。他寻找到了力量,获得了力量,也在云荒大陆上建立了空前庞大的国家……”离湮望着天镜,追忆着,“他娶了一个白族的凡人妻子。他的妻子很快就死亡了,在她死后,琅玕万念俱灰,想舍弃大地上已经获得的一切,回到云浮。
  “——可是,那时候,你却不许他回来。”
  天镜里映照出大地上浩瀚的湖泊,以及那一座通天的白塔,她凝视着,发出叹息:“他是多么想回到故国啊!所以才在暮年以举国之力建造白塔,试图通往九天——可你却一次又一次的用幻术将其推倒。”
  “白塔第三次倒塌后,琅玕明白了你的意思,知道族里已然将他驱逐,终于放弃了归家的努力,从此消失在大地上。”离湮侧过头,看着尚皓,眼里隐约有泪水,“哥哥,琅玕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这般记恨,是因为他当年没有顺从你的决定么?”
  那样尖锐的问题,从来没有任何人敢问尚皓。
  ——包括当时身为少城主的自己。
  然而,不知为何,在尘世里轮回了几千年后,醒来的她却有了当年所没有的勇气。
  “不。”尚皓并没有像预计中那样发怒,居然如此平静地回答了,“不是因为这样——虽然当年他的离开让我很愤怒,但我并不是因此而不让他回来。”
  他抬起眼睛,望着天镜里那些变幻的星辰,眼神忽然变得深邃。
  “不让琅玕回来,是因为……他已然变得极具破坏力!”尚皓的手默默握紧,眼神冷酷,“你说的没错:他在大地上寻找力量,也获得了力量——但是那种力量,却是用来毁灭一切的!那是破坏神的力量啊!我怎能让这样的一个会带来毁灭的族人返回云浮?”
  离湮全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自从大神开辟出天地以来,各族之间都有着自己的领域,一直相安无事:九天是云浮人的领域,七海是鲛人的疆土,而云荒大陆则是人的国度。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也各安天命地生存,互不干扰。
  直到七千年前,那个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这一界限!
  海国覆灭,龙神被镇,就连长久消失的云浮人也被卷入了那一场浩劫。海天之间战火燃烧,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那个流亡在云荒大地的云浮人,给那片土地带去了如此惨烈的死亡。
  “他获得了破坏神的力量……那可怕的力量侵蚀了他的身心,到最后,连白薇皇后都被他亲手杀了。”尚皓仰视着天镜,喃喃,“我是一直一直的在天上,注视着他这些变化的……我不能让他回来,不能让他把杀戮和毁灭的危险带入云浮。”
  “所以,你最终遗弃了最好的朋友。”离湮喃喃。
  “是他先离弃我的!”尚皓蓦地低声厉喝,眼中有火一掠而过,随即又平静。
  “阿湮……你莫要重蹈他的覆辙。”他微微叹息,抬手揉着妹妹乌黑的头发,“几千年后,说不定在你想回来的时候,也无处可去。”
  离湮轻轻颤了一下,没有说话,神庙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空空荡荡的云浮城里,丝毫没有人的气息,尖碑林立,九天之上长风浩荡吹来,巨大的天镜里映照出星野变幻。
  两兄妹的眼神忽然同时落到一点上,变了一变——
  那里!在东南方的分野里,那一颗虚无的“黯星”的轨道,就在方才的一瞬间改变了!
  那样明显的横向一移,掠过了大半个星宫,远远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有人在移动星辰的轨道!”离湮首先低呼出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天镜里的变化——那颗本已湮灭了光芒的“黯星”,其实是早已死亡却一直保留着幻影的星辰,它会和其他暗星一样,最终滑落在巨大的黑洞里,湮灭无痕。
  然而在方才那一瞬间,居然有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将其拉出了轨道!
  漫天的星辰亘古以来都有自己的流程,千亿个轨道各自运行,有着神秘微妙的平衡——如今有人竟然敢改变轨道,势必会导致满空的星辰轨迹都被打乱、无数星星相互碰撞陨落!
  “是谁做的?”她吃惊地问,脸色苍白。
  “族中没有谁敢违背天规,擅自改动星辰的轨迹。”尚皓显然也是看到了,眉头蹙起,语气里带了一丝冷酷,“应该是下面的人做的。”
  “不可能,下面的人谁有那样的力量!”离湮震惊。
  “有的。而且不止一个——”尚皓冷笑起来,有些讥讽地看着妹妹,“除了琅玕,还有那被你保全下来的海国力量。”
  “你说……是复生的海皇做的?”离湮低头喃喃,“不可能……即便是海皇,要转移星辰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刚刚在千年之后复生,怎么会……”
  她霍地抬头,望着天镜里不停变幻的星斗,眼睛仿佛也逐渐闪出了光芒。
  破军已经很黯了,然而微弱的光却隐隐泛着血红色,凄厉可怖——那一颗号称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如今已然到了要汹涌薄发的时刻了!
  天狼现,昭明盛,归邪笼罩大地。
  而这个时候,竟然有人又强行移动了星轨,打乱了天宫!
  “哥哥!”她转过头望着他,眼神坚定,“我还是得回到下面去——星野乱了,大地上会有一场浩劫!我不能置之不理。”
  在尚皓开口之前,她坐起了身子,张开双手轻轻虚合,抱了兄长一下。
  “哥哥,不要再为我担心……等你把自己融入到洪荒,和天地共存,我就能一直感受到你的存在了。”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她轻轻在尚皓耳边道,“让我回到云荒去吧……我答应了别人,要回去。”
  尚皓微微阖起了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妹妹的请求,嘴角微微抽动。
  啪。那颗已经虚无的心里有撕裂般的痛,仿佛有什么弦硬生生被扯断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湮终于也是要离弃自己了……和琅玕一样,离开这座空荡荡的城,去往那充满了光明与阴影的、被星辰照耀的大地。她要和那些人共喜怒共命运,而不在乎兄长的挽留和孤独。
  “哥哥,如果我想念云浮了,只要抬起头看到银河,就知道你在神庙里看着我。”她还伏在耳畔继续轻轻地说着,虽有眷恋,语气却坚决,“你让我走吧。”
  “哈……”他忍不住冷笑了起来,惊住了离湮。
  那片大地上蝼蚁一样生活着的人们,对她来说居然比唯一的胞兄更难舍?!
  “阿湮,不必如此牵扯不清。”他瞬地往后移动了三尺,从她虚合的手中离开,冷然地望着胞妹,“你知道哥哥的脾气。对我来说,要么,就是彻底的!或者,就干脆什么都不要!”
  顿了顿,他眼里浮起一丝绝决:“我成全你。”
  他瞬地伸出手,食指点在她的眉心。
  只是一掠,指尖收回时沾了一缕白色的光,已然是从眉心里将那一缕魂魄抽出!
  “既然你选择了回到大地,那么,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望着指尖上的灵光,尚皓眉间有孤绝的表情,冷然,“阿湮,你不必再记着有我这个哥哥,我也就彻底的舍弃一切——如今我将你的实体消灭掉,以后你便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下边轮回!”
  显然也没料到兄长转瞬如此无情,那一缕灵光微微颤了颤。
  然而尚皓只是一挥手,那一缕白光便被抛向虚空。他双手随即下压,两手结了印记,按在了水晶灵柩中那一具躯体上!
  巨大的力道吐出,光芒轰然盛放,将实体和虚体一起击碎!
一切终究归于无形。
那个以“湮”为名的女子,终究在九天彻底湮灭。

  无数的水晶碎片在空中飞舞,伴随着点点灵光,如碎羽一样落向夜空。
  “少城主!”神庙外,三位女神骇然惊呼,望着那一缕被击碎在虚空中的魂魄,不明白转瞬间为何起了如此剧烈的转变。
  大城主不知何时步出了神殿,立在背后,负手静静凝望了天空半晌,森然开口:“不用担心。她实体虽毁,魂魄在一年之后却会重新凝聚,去往九嶷黄泉转生,从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悲似喜,凝视着三位女神,说出了最后的嘱托:“曦妃,慧珈,魅婀,今日起我即将彻底‘消解’,连灵体都不复存在——从此后,这个云浮城里,就只剩下你们三人了。”
  微微叹了口气,他望着天镜里的那些星斗:“云浮湮灭,你们就守望着星辰和大地罢!”
  “是。”三位女神有些惊骇地领命——难道在少城主消散后,大城主终于突破了最后一重“障”了?从此后与天地同在,不生不灭!
  风卷来,少城主的魂魄和那些水晶碎片一起落向大地。
  “流星雨!流星雨!”隐约的欢呼再度从云下传来,稚嫩而雀跃。
  大地上那些蝼蚁,竟然因为一些小小的事便能如此欢喜么?尚皓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不知道修至“太上忘情”的滋味,会不会比这样的喜悦更好?
  他将双手交叉按在胸口,瞬地飘回了最高的尖碑顶端,身体化为稀薄的雾气,随即消失。
  云浮城里,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沧流历九十一年十月十五日夜的事情。
  那一夜,云荒和七海间有无数人仰头,望见了数场接踵而至的流星雨。一场比一场盛大,一场比一场华丽。而最后那一场,漫天划落的星辰里居然有碎羽一样的柔光飘洒而下,静默如飘雪,洒入云荒大地,融入了森林、荒野、城市和湖泊,淡然湮灭。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个灵魂的碎裂与重生。
一年之后,那个纯白色的灵魂将重新在黄泉之瀑上升起,从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那之后大城主再也没在光阴的任何角落出现过。或者说,他已然融化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而其余族人都在自顾自的修行冥想——于是,那一座空荡荡的云浮城中最终只剩下了三位孤独的女神,还在风雨兼程地守望着这片大地。
  百年,千年,万年。
  她们冷眼看遍了兴亡起落沧海桑田,然而,却一直只是个忠实的守望者。
云浮,始终是云荒大地之外的另一个故事。

  而真正属于云荒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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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2008-1-29 17:36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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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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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子夜。陪都叶城。
  开镜之夜,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依然还是彻夜不眠,车水马龙。来自云荒各地、甚至远自中州的商人们冒着寒气外出,成群结队地来到夜市上,出入于林立的大大小小酒楼歌馆,大声笑语,嘈杂而纷繁。
  灯红酒绿之间,流淌的金钱和欲望。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不夜的商城中,无数张嘴在欢笑,在畅饮,在大声的喧哗,那些嘴里呵出的气,汇聚在叶城上空,仿佛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这些世俗的气息如烟一样交织在空中,酝酿出叶城特有的、醉生梦死的气息。
  狂欢、富有、不夜的天堂。
  颓废、堕落、黑暗的地狱。
  在云荒大陆上,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容易看到镜像两面的清晰对映:雕梁画栋的华美高楼,灯下有金杯,倚楼有红袖,一掷千金的富豪在此斗富炫耀,空气中总是浮动着馥郁的脂粉香气和酒气;然而,仅仅一巷之隔的黑暗里,可能就倒毙着僵冷的尸体,地面上残留着呕吐物的秽气,冷不丁会有鸟爪般干枯黑瘦的手伸出来,拉住游人的袖子苦苦乞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样尖锐对立的镜像两面。
  “如果你想知道云荒是什么样,那么,就去叶城吧!”
  那些从中州大陆不远万里来到这片土地的商人,都带回了这样一句话。从此,宝石黄金筑成的叶城作为云荒的象征,几百年来一直流传在民间,诱惑着一批批的中州人舍生忘死的翻山越岭前来,以为是奔赴一个遍地黄金的天国乐园。
  却不知,在他们一脚踏上慕士塔格下的新大陆时,天堂和地狱都同时到来。

  开镜之夜的叶城是如此热闹繁华,几乎将所有人都融化。然而,有两位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的夜行者、却仿佛游离于这样的热闹之外。
  他们从叶城南门方向而来,一直沿着笔直的街道朝北而去。两人都披着一色的黑长氅,风帽遮住了脸,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喧嚣的夜市,仿佛有无形的障碍将他们和世俗隔离开,居然不沾染丝毫气息。
  没有人留意到他们是从哪里来,自然,也没有人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这深秋的寒意中,这两个人呼吸的时候,嘴角却没有丝毫的热气透出!
  他们直直朝着叶城的北方走去——那里是北方的玄武门,也是叶城通往帝都伽蓝的唯一官道。然而却已然在入夜后关闭。
  “还不到时辰。”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一头银白色长发在风帽下微微飘拂,她抬头望了望天色,然后将手按在心口上,默默用幻力在内心低唤。
  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灵体的主人还在沉睡。九天上那一场星魂血誓完成后,轨道瞬间偏移,所有相关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折,从那一刻起,白璎就一直没有醒来。不知道是因为那个极端的术法过于强烈、对冥灵造成了损害;还是她自身不愿意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我愚蠢的血裔啊,你为何总是如此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白之一族血里的刚烈和决断,难道你连一半都没有继承么?
  白薇皇后摇了摇头,继续和苏摩前行——而这个披着斗篷的傀儡师同样也是面无表情,只顾自己往前走,甚至根本不侧头看身边的冥灵女子一眼。完全不可想象这样一个漠然而冷酷异的人、竟然在九天上做出了那样不顾一切的举动。
  他,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薇皇后微微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种揣测有些无谓和无聊,不禁苦笑——看来,七千年的封印解开后,重新回到云荒大地的自己,似乎有点不能适应了呢。
  忽然间,心里微微一跳,闪电般地抬头看天——这、这是?
  十月十五还不是下雪的时节,却有一片细微的白,从夜空里辗转飘落在夜行者的身上。
  白薇皇后伸出手,拈住了那一片落到肩头的雪,默然凝视了一眼,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却是一震——
  “苏摩,你看,这是魂之碎片啊!”她抬头望着天空上璀璨的星辰,眼里有诧异的光,“从九天上洒落下来——是谁的魂魄?”
  话音未落,那一片细微的白色已然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消弭在云荒的微风里。那个银白色头发的女子怔怔看着空无一物的指尖,仿佛在这一刹那的接触中获得了诸多的讯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琅玕说:九天之上,有城云浮。超越了命运和生死,凌驾于所有苍生之上。”她眼里闪过复杂的表情,抬头望向夜空,“可是……他也说,云浮城里居住的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又怎么会有死亡呢?”
  然而苏摩没有回答,似是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奇异的火焰状的刻痕,仿佛被什么深深刺入,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细小针孔,由内而外的透出诡异的黑暗气息。
  那是叫阿诺的傀儡、钻入颅脑后留下的痕迹。
  星野之下,两人静默的站立,和周围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苏摩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伽蓝白塔,那座巨大的塔伫立在夜幕下,塔顶金光四射,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在这无形的空气中,却被布下了这样强大的封印结界!
  这种名为“九障”的封印,源于空桑人皇族才能掌控的“非天结界”。这种神秘的术法是非常强大的,传说在上古甚至曾经封印过创世神。
  ——而那个智者,居然能重现上古的神迹!
  他到底是谁?
  答案似乎已经是触手可及了,然而终归是匪夷所思。苏摩就这样站在热闹的街道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独自仰首望天,眼神瞬息万变。
  白薇皇后也只是静默地等待——
  如今还不到子夜,离黎明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他们需要在黎明之时赶到叶城玄武门——因为在黑夜和白昼交替的刹那,将会是所有术法最衰弱的时候。而天和地交界之处,也是“九障”中最薄弱的地方。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从笼罩着结界的伽蓝城上空改道而来,落到了叶城。为的就是挑选最好的时机来破除“那个人”设下的封印,从叶城水底甬道进入帝都。
  时辰未到,他们两人只能在叶城里随着人潮走动,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氛围。
  白薇皇后站在街道中心,四顾望着如此繁华的城市,眼里有诧异的光——七千年前,在她和琅玕决定将云荒帝都迁往镜湖中的伽蓝的同时,也在南方的入海口建起了这座城市,作为伽蓝城对外联系的枢纽。  七千年前,当六部倾力建造新的城市时,这里还是一片茅屋土墙的荒凉滩涂,人丁稀少,土地贫瘠。而七千年后重来,人事全非天翻地覆,这里已然成了大陆的第二个中心。
  她有些感慨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缔造的城市,仿佛置身于历史巨大的洪流之中,被冲击得有些茫然,无法言语。
  叶城是整个云荒的商贾汇集地,而城里东西两市更是通宵达旦的开张,号称不夜城——此刻虽然已经是下半夜,喧哗声还是扑面而来。交易还在举行,来自整个大陆甚至中州的商人们云集在此,一秤秤的黄金,一斛斛的明珠,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两人默然地随着人流无目的地走着,各自无言。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掌声和叫好,爆雷似的滚过,登时吓了所有人一跳,一齐抬头看过去——
  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是一队穿着西荒式样衣服的砂之国人。他们正竖了起一面赤红的砂鼓,摆开了架势结队表演,那些西荒来的牧民走索玩蛇,吞刀吐火,热闹非凡,赫赫竟有几十人之多,一时间街心堵的水泄不通。
  他们两人也被堵在街边,只好随着众人抬起头看。
  “好!好啊!再翻一个!”围观的人又发出如雷的叫好声,不知里头在表演什么。从人墙外看去,只见一袭红衣起落翻飞,高高跃起,落下时转出了各种姿态,重新没入人墙——竟似飞鸟般灵活自如。
  那个英气勃勃的红衣女子束腰窄袖,足踏飞索跳跃腾挪,仿佛脱离了这片大地。
  再又一次高高跃起时,走索的女子凌空翻身,手里细细的长鞭忽然卷了出去,当地一声,正正击中了三丈外的那面砂鼓中心,与她搭档的高大汉子发出了一声吆喝,同时也将手拍上了那面岩羊皮做的砂谷。
  急促而有力的鼓声顿时响了起来,带着云荒西边的酷热风砂意味,动感十足。在嘭嘭的鼓声里,那个红衣女子宛如鸟一样上下翻飞,在翻飞的过程中还不时出手,准确地将鞭子敲击在鼓心,敲中了每一个节拍。
  白薇皇后只听了片刻,便觉得有些不对,诧异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引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大,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如痴如醉。
  鼓声炽热而浓烈,一声声传来,敲得人血流加快。
  但是……这个鼓声里,似乎蕴含着说不出的诡异味道。
  ——奇怪,是有谁无形中对围观者施了术法么?
  白薇皇后看向人群里,想在这一群西荒人中寻一个究竟,然而此刻鼓声忽然歇止了。
  在鼓声歇止时,那个红衣女子轻盈地落回了高高的索上,身子轻飘飘地随着绳索上下摇摆,如一片风中荷叶。她把咬在嘴里的辫子吐了出来,对周围嫣然一笑,抱拳行礼:“叶赛尔初到贵地,还请各位赏口饭吃!”
  她的声音爽朗甜润,周围的人一时间又叫起好来,叶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登时便有无数的钱币被掷出,如雨般落到了铜盘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白薇皇后越发觉得不妥——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某种诡异的力量,让所有踏入方圆三丈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诱惑。
  到底是什么人在施法?
  她心里蓦地一跳,仿佛有某种预感,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纪最大的老妪。那个老妪一直沉默地坐在阴影里,膝盖上横放着一个锦缎裹着的东西——她手里握着鼓槌,藏在那一面砂鼓的背后,和正面击鼓的高大汉子摇摇呼应。
  这个老妪,似乎有些不寻常呢……是西荒人里的女巫师么?
  她刚要进一步观察,然而就在测个刹那,一个褐发的少年捧着铜盘依次掠场,已然到了她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将盘子伸了过来。
  “谢夫人打赏。”那个少年朗朗地笑,弯腰鞠躬。他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面目和那位走索的红衣女子有些相似,有着太阳神赐与的金黄色皮肤,仰着脸对她笑——那样的笑容是纯真无一丝杂念的,让叱咤天下的白薇皇后都忍不住回以一个微笑。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的荷包,却摸了一个空——也是。她的血裔,那个冥灵太子妃连身体都是虚幻的,自然也是不带这些。
  她对那个少年歉意的一笑,转身向身侧的同伴,却忽然发现苏摩已然不知何时失去了的踪迹!她微微一惊,来不及多想,便从人群中抽身而出。
  在她转身时,少年的目光无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间凝结了。
  “姐姐!”他顾不得去捡那洒落一地的钱,匆匆退了回去,在场中的红衣女子耳边低语了一句。
  “什么?阿都你看清楚了?”那个名叫叶赛尔的红衣女子霍然抬头,却已经看不见人墙后那两人的踪影。
  “是!真的是那只戒指!”阿都压低了声音,却忍不住的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银白色的蓝宝石戒指,式样和皇天一摸一样……”
  叶赛尔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围外人听了去,然而女族长自身也因为这一条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起了难以控制的颤抖。
  角落里那个老妪仿佛也听到了,闪电般的看过来,浑浊的老眼里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盖上的锦缎里,那个敲击的声音越发响亮,伴随着微微的震动——是那个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封印的石匣里出来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终于到了要薄发的时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一个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选中,此成为传达神袛旨意的巫师。在五十年前,霍图部不堪忍受站出来反抗沧流帝国的铁血统治,前任族长带着骁勇的大漠汉子们不顾一切的闯入了空寂之山上的禁地,从九重地宫里夺来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才十七岁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为族人祈祷,直到族长带着战士们从地宫里返回——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在梦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当东方尽头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现第一次崩塌时,石匣上会出现第一道裂痕,在那个时候,你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现。那个女子手上带着皇天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
  “她将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重新展现于世间,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统治将如冰雪一样消融——她牢牢记住了这一句,每次想起这句预言就忍不住激动得全身发抖。毕竟对于霍图部来说,这一场永夜,已经笼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妪开阖着瘪陷的嘴唇,虔诚地膜拜着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子,已经出现了!”
  -
  在转过两个街角后,白薇皇后终于看到了苏摩的背影。
  “苏摩,去哪里?”她有些诧异,对方却并不回答。
  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穿行在叶城的街巷里,仿佛对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却不知他脚步的终点是通往何处,又在寻觅着什么。
  白薇皇后频频回顾,心里尚自有说不出的疑问——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某种蛰伏的力量。那种隐隐的召唤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她低下头,看到那一枚后土神戒在闪烁,仿佛和什么起了呼应。
  “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似乎有点不简单。”她低语。
  然而她的同伴却仿佛毫无兴趣,径自往前继续走。忽然在一家门庭若市的店铺前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抬头。
  “怎么了?”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店铺,眼里露出某种可怕的表情——
  “海国馆”。
  那三个字用泥金写在碧落海打捞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隐隐透出陈腐的香味。里面传出喧嚣的笑声和放肆的议论声,伴随着细微的啜泣和叱骂。从开敞的门看进去,大厅里簇拥着一群衣着富贵的人,围着居中的一排排笼子评头论足,隐约可以看到笼子里面关着一群装饰华美的待售奴隶,男女均有,有些甚至只是孩童。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伸手从笼子里拖出了三个奴隶,在他们洁白笔直的双腿上比划,滔滔不绝地夸耀着。然而那一行客人却连连摇头,开始讨价还价,双方都是毫不让步,一时间将“货物”翻来覆去的验看。
  只有那几个鲛人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用双手抱着赤裸的肩,不知所措。
  仿佛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眼里露出一闪即逝的愤怒,却随即压了下去:“苏摩,现在不是时候。”
  “少等。”然而苏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便举步走了进去。
  那个女子只好随之跟入,却见他似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在人群里穿梭,一个转身便绕开了热闹的厅堂,推开了一扇侧门,侧身隐入了黑暗。
  那是一个杂物院。
  不同于大厅里那些精致华丽的笼子,这里堆叠着很多破旧粗糙的铁笼,在午夜寒气里凝结出露水,里面也蜷缩着一群瑟瑟发抖的鲛人,却大都是老弱病残的废弃品。
  看到忽然有人从前厅进来,那些奴隶吃惊的抬起头,发出了惊呼。
  苏摩静默的看着,忽然走过去站到一个铁笼前,从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来,轻轻抚摩那一排精铁打制的栅栏——笼子里面无数双眼睛惊慌地望着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在叶城入夜的冷风里瑟瑟发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闪烁。
  苏摩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粗糙的铁笼,手指抚摩过上面的一道道刻痕,忽然开口:“很久不见了。”
  白薇皇后骤然惊住,侧头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还在这里。”苏摩的手指抚着铁笼上残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迹深浅不一,从三尺高的地方开始刻、一直往上延续到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触目惊心——到底有多少条呢?十万?百万?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这个囚笼里渡过的每一个日子,刻骨难忘。
  笼子里的鲛人奴隶吃惊的看着来人,忽然发现了对方居然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碧色眼睛——不由又惊又喜,从缩着的角落里渐渐探出身来,小心的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隶们都散开后,角落里只剩下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缩在最里面,一直低着头,衣衫褴褛,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无法站立一样靠着铁笼坐着,双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头失去光泽的蓝色头发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膝盖上。
  苏摩的视线接触到她,身子一震,眼睛里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个女子,正欲开口,忽然背后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精瘦的脑袋探了出来,狠狠盯着他们两个:“你们是谁?”
  “怎么敢乱闯到后面来?”那个老板模样的人叱道,“这里是不能进来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老板就噤声了,眼睛骨碌碌一转——
  毕竟是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这两位闯入后院的来客衣饰华丽,气度不凡,女客手上还带着一枚巨大的蓝宝石戒指,显然是难得一见的大主顾。
  正准备关店门的老板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声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脸——说不定这一对客人误打误撞到了后院,还能把这里头的残次品卖一个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热烈地向两人推荐,毫不吝啬的夸奖起后院这一批货物,“快来看看!这些鲛人都是刚收进来的,还没来得及打扮——别看现在卖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证比前头堂里的那些还美!”
  “我把好货都留在后面了,等着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卖,不想却被两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缘分啊!”他伸手进去,毫不费力的捉住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拎到笼子边缘。
  那个鲛人孩子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还是幼童的模样,惊惧的睁着眼睛。
  “客官看看这个——很年幼的鲛人,容易调教。父母都很美丽,长大了一定是一流货色啊。”老板啧啧称赞,夸得天花乱坠,“你看他的发色,眼睛!多么纯正的血统——听说原来是碧落海海市岛上的鲛人呢,现在出自这个产地的可不多了。”
  奴隶贩子连比带划说得口沫横飞,白薇皇后厌恶地蹙眉,眼里闪过一丝担心的光,看了看苏摩,生怕他会忽然翻脸。
  然而那个傀儡师居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淡淡开口:“太小了一点。”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弃年幼而尚未变身的鲛人,老板立刻陪着笑脸,转而抓住了角落里那位一直低头坐着的鲛人女子,用力扯着铁链,试图将她拖过来,“那客官看看这个?这个鲛人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捉到的。虽然现下受了点小伤,看起来品相差了一些,实际上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个女子拼命的挣扎,却手足无力,只能扭过头去,宁死也不肯面对买主。
  老板喃喃叱骂着,伸手进去用力扳起那个女子的脸,一边殷勤地回头对着客人笑。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怔住了——
  那个客人的眼睛!居然也是同样的深碧色,和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一模一样!
  老板一瞬间看得发呆:眼前这个鲛人的容貌远远超出他所见过的任何奴隶,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开视线。那样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种族的极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辉,冰冷而魅惑。
  “你……你是……”从未在这个西市里看到过身为鲛人的买主,八面玲珑的老板一时间也有些结巴,然而看到了旁边衣衫华丽的银发女子,顿时恍然大悟——看来是女主人带着鲛人奴隶外出——难怪这个女子的衣饰如此华丽,气质如此高贵。
  他立刻改变了态度,不再理睬苏摩,转而对着那个女子殷勤:“以夫人的身份,也只有最一流的奴隶才有资格服侍您了。我们海国馆里应有尽有,夫人一定能满意——”
  “我不买奴隶。”那个银发女子蓦然截断了他,声音冰冷,“苏摩,走吧。”
  她低低地吩咐,同时转过了身,然而那个鲛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夫人,我想你是需要一条好的鞭子。”看出了鲛人奴隶的桀骜不驯,老板谄媚地凑了过来,低声,“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器具,可以让你的鲛人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吩咐——”
  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闭上你的嘴。”轻轻一震手腕,便将昏迷的老板无声无息地扔出,女子厌恶之极地皱眉。然后回过头去看着同伴:“走吧,等会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如果刚才不是先下手掐晕了那个老板,说不定苏摩一出手,就会要了那个家伙的命吧?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一贯杀人不眨眼的傀儡师却毫无反应,只是静默的看着铁制的笼子和笼子里的一群奴隶,仿佛渐渐陷入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回忆。
  “海国馆是西市最大的奴隶卖场。”他忽然开口,“祖传的职业。”
  他看着那个昏迷过去的老板,嘴角浮出一丝残忍的冷笑:“他说话,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样。”
  在白薇皇后来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弹出细细一丝光,急速的卷起了那个老板。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个男人的手足,只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阵血雨!
  “一百多年了,总算了结。”他漠然看着,随手将尸骸抛弃。
  “啊啊啊——!”笼子里的奴隶们发出了尖利的惊呼,拼命往后退,相互挤着缩成一团。
  仿佛被惨叫惊动,前面大厅里已然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正在往后院走来。白薇皇后微微蹙眉,捏了一个诀,十指张开之处一个无形的结界张开,立刻将附近所有人的知觉全部屏蔽。
  然而,奇怪的是在笼子里所有鲛人奴隶都被结界笼罩,无声瘫软失去知觉的时候,只有角落里那个病恹恹的鲛人女子尤自清醒。
  仿佛终于被同伴的惊呼声惊动,她支撑着抬起头来,看了过来。
  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闪出了震惊的光——她定定看着站在铁笼外的人同族,却看到对方早已在端详着自己。
  “苏摩!”她踉跄着扑到栅栏上,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来,“是你?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摩微微颔首,“潇?”
  几个月前桃源郡一战之后,她从这个鲛人少主手里侥幸逃生,孤身返回帝都,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又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边的那个银发女子身上,看到了对方手上那一枚银色的戒指,更加吃惊:“白璎郡主?”
  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苏摩半夜一起出现在这个西市上!
  难道……空桑和海国正式结盟了么?
  一时间,潇脑海里掠过了那些天下流传的隐秘传闻——比如堕天,比如复生……空桑太子妃和这位鲛人新海皇之间留下过太多的传说,至今仍然在民间口耳相传。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隐隐有无可言喻的威严气势,竟令人不敢仰视,完全不象传说中那般多情温柔的痴情女。
  “我不是白璎。”白薇皇后冷冷回答,回头对着苏摩,“你认识她?”
  苏摩顿了一下,最终冷冷开口:“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腾出了衣袖,光剑刹那如游龙而出,直接斩向铁笼里关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后眼里冷芒闪烁,一剑旋即劈下。
  “叮”,空气中忽然起了一声奇特的脆响,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力量一瞬间交错。苏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细细的银光,刹那间和那道白光交在一处。
  “白薇皇后,”仿佛忽地动怒,海皇冷笑起来,“这是我们海国的事情。”
  一剑被挡开,白薇皇后有些诧异的回头看着他:“你回护这个叛徒?”
  “如果要杀她,在桃源郡早就杀了。”苏摩冷笑起来,“既然我当时放了她,就没道理再翻悔——何况她现在还被关在当年我的囚笼里。”
  白薇皇后沉默下去,知道这个傀儡师脾气阴枭多变,有时候无可理喻。
  潇被白薇皇后猝然的出手惊了一惊,下意识的往里靠,然而微微一动便引起了钻心的疼痛,她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你怎么会到这里?”苏摩回头看着铁笼里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战后,我落在了大部队后面,只能自己从桃源郡返回帝都找云少将。结果……半路被人抓住了。”潇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头,“我没有丹书,又……又没有主人陪在身边,就被当成了出逃的奴隶抓了起来,一直被困在这里。”
  苏摩眉梢挑了一下:他记得笑离开桃源郡时身上已然带着重伤,难怪会逃不过这些捕猎者的追击。他的视线落到潇的身体上——有两条粗粗的铁索从她双肩上穿过,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将鲛人女子死死钉在了铁笼里。
  他默不作声的吐出了一口气: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个鲛人傀儡算是废了,她再也不能继续驾驭风隼。那一刻他隐约觉得莫名的悲哀——不知为何,从深心里、他一直对这个身负背叛恶名的同族深怀关注。
  “从陆路返回才被抓?怎么不从镜湖走?”他有些诧异。
  潇闪电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镜湖?我……我怕遇到复国军。”
  “呵。”苏摩终于明白过来,忽地冷笑。
  无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里前行,没有一颗心朝向你,没有一个人会想起你。这天,不容你仰望;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蓝,也永远无法回归——天地之大,也无你的立锥之地!
  为那个无情的破军背弃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为何你如此的坚定?
  在他饶有兴趣的低头审视时,潇忽然仰起了头:“少主,求你放我出去。”
  血污狼藉的脸上闪着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着笼子探出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几乎撕裂:“我得赶紧去帝都……我听来往的客商说帝都剧变,云少将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苏摩碧色的眼睛闪了一下,再度抬头望着夜空里那一颗破军,仿佛在通过幻力感知着什么。半晌才开口:“你去了,又有何用。”
  他的声音冷酷:“你该知道落到辛锥手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潇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全身难以控制的发起抖来。辛锥……她是如此的恐惧,以至于肩上的铁索都发出了震颤的声响。她捂住脸,颓然坐到了铁笼里,喃喃:“不,我还可以去找人帮忙……征天军团里的那几个将军…那些肮脏的色鬼……还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苏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这个背负着叛国恶名的鲛人资料:二十年前复国军起义失败,传说便因为她的出卖。而在被沧流帝国俘虏之前,这个鲛人曾经是——
  星海云庭里红极一时的歌伎。
  艳冠叶城的花魁。
  她有过这样曲折而肮脏过去,而现在,为了那个将她当武器的冰族少将,竟然几乎把前半生所有用耻辱换来的资本全部赌上去了!
  ——忽然间一种莫名的愤怒从胸臆中腾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铁索,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拉起!
  骨髓里的痛让潇全身颤抖,然而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冷锐的碧色眼睛。
  “为什么?”苏摩恶狠狠的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为了一个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么对你的?”
  “又是怎么对你同族的?”
  “为什么你不惜背弃了一切,也要跟随他!”
  白薇皇后吃惊的抬起眼,看着傀儡师脸上露出这般激烈的表情——到底被触动到了什么呢?一直汹涌的黑暗潮水,忽然间就克制不住内心地爆发出来。他是这般失望和愤怒,因为眼前这个同族无法挣脱无形的束缚。
  “何必再问我为什么……”潇挣扎着笑了起来,毫不畏惧的抬起头来,看着鲛人的海皇:“我是个天地背弃的叛徒啊……如果再不执着于这件事,还能怎样活下去?”
  苏摩看着她的眼神,手下意识地微微一松。
  “而且……云少将不是无情之人。” 她跌落到铁笼中,抬头看着西方尽头的天空:“他很爱他姐姐……也爱他的师傅——你们又怎能知道少将是怎样一个人?”
  她苦笑了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你说的师傅,大约是空桑前任剑圣慕湮吧?”白薇皇后忽地冷笑起来——和白璎同用一个灵体,她自然也知道剑圣门下发生的变故,“可惜,她上个月已然死了。”
  “死了?!”潇的脸色煞白,猛地站了起来,顿了顿,她再度拼命摇晃着铁笼:“那、那少将他……快些放我出去!快些!求求你们!”
  白薇皇后却只是冷冷看着她,眼神里有锋锐的冷光:“即使是最爱的人,如果做的是错事,也必须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换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软弱而执迷不悟的人——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和死了没区别。”
  潇凝望着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
  她哀求地看着笼子外的两个人:“求求你们。就算可怜可怜我,放我出去吧!”
  “我从不可怜人。”白薇皇后决然回答,强势而冷酷,“可怜的人是可恨的。”
  潇眼里的期盼在这个千古一后的视线力凝结,最终转为绝望,颓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苏摩却忽然开口,冷冷扬眉,“如果你告诉我为何如此执意背弃一切去追随他,我就放你走。”
  “……”潇蓦地安静下来了,苍白纤细的手抓着铁栏,死死地看着对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苏摩从黑袍中缓缓抬起了手,指尖有隐约的蓝色光芒闪烁,蕴藏了极大的灵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让我直接来‘读’吧!”他冷淡地说着,手却快如闪电地伸出,瞬间扣住了潇,指尖直直地点在她眉间。蓝色的光如同一道闪电透入了鲛人女子的眉心,刹那,整个头颅都出现了诡异的透明!
  苏摩扣住了潇,制止了她的挣扎,忽然间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仿佛洪流一样呼啸着冲入他的视野——那都是什么?
  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墙头。
  所有死人都穿着同式样的战服,蓝色的长发如枯死的海藻纠结,
  所有的眼眶都是空洞洞地睁着,因为眼珠已然被剜出。
  白皙的皮肤成了深褐色,寸寸干裂——那些鲛人,是被挖出眼睛后吊在城上,活活晒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愤怒和痛苦却还凝固在那些尸体的脸上,虽死尤烈。
  ——那样可怖的尸体之墙,居然沿着烽火台一直绵延了出去,绕城一周!
  连苏摩也不自禁地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是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覆灭之时么?
  他还想知道这个女子心里更多秘密,然而潇拼命摇着头,双手死死抓着栏杆,抗拒着那种透入心底的侵蚀,试图将那只伸入脑海触摸她伤口的手一寸寸的推出去。
  “不想让人看到么……”苏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爱看呢。”
  他用双手捧起了潇的头,十指上忽然有细细的引线无声蔓延,转眼透入了潇的七窍,几乎是用压倒性的力量强行侵入了她的脑海,汲取着她深藏的一切记忆。
  “苏摩。”旁边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闪,“你会杀了她的。”
  然而那个鲛人海皇根本不顾及,那一瞬间,眉心火焰的刻痕里有什么光微弱的一闪,他的神色有些异常,仿佛体内有某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推动着,让他去完成这一不计后果的行为。
  那扇被封闭的门一分分的打开了。
  他踏入了这个身负叛徒恶名女子心中尘封已久的世界——

  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覆灭、族人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叶城墙头。
  那一战是毁灭性的灾难,在巫彭元帅的指挥下,镜湖大营被击破,复国军几乎被彻底摧毁,一战下来损失了上万名鲛人,已经没有成形的军队。被俘虏的鲛人战士中,职位高的被处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则被转卖到叶城,成为奴隶。只有寥寥的幸存战士们散落于各处,极度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间也失去了联络。
  海国几千年来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几近于彻底覆灭。
  而只有她,在经历了那一场覆灭性的战争后却没有受丝毫的伤。穿着华服锦衣,被八抬大轿抬着,从城上施施然地走过——仿佛是来检视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边同行的,是一列穿着银黑两色帝国军服的军人。
  那些沧流帝国平叛成功的军人与她并肩而行,态度冷酷,神情得意,指点城下那些悬挂的尸体,故意大声地夸奖:“你看,这些乱党终于全灭了——潇,你干得不错呢!不愧巫彭元帅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这些年来,她在叶城的歌姬馆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帮帝国官员周旋,只是奉了军中秘令刺探情报。然而在战争开始后,这条埋着的谍报线被沧流帝国发现,和她联系的线人全部被发现,先后失去。在最后一个线人死后,一切都没了对证——她就从一个卧底间谍,变成了彻底的叛徒。然后,沧流帝国故意把这一战的全部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个连环的阴谋。她被擒后,受尽了各种侮辱和折磨,然而帝国刑部那个酷吏却有本事让她全身上下丝毫看不出伤痕。沧流帝国对外面说:潇,这个曾经身为复国军镜湖大营第六队副使的女战士已经背离了鲛人一族、投靠了帝国,成为立下大功的女谍。
  她想叫,想喊,想分辩……然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巫?巫咸炼出的药是如此恶毒,她被灌下后完全无法动弹。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喉咙已经被封住,手足也已经麻痹,只能被软禁在轿子里,施施然陪同这些帝国的屠夫们从城上走过,检阅着自己被屠杀的族人。
  “潇,你协助帝国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荣华富贵。”那些沧流军人领着她转到了城墙尽头,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复国军战士面前大声说话。
  那些濒临死亡的族人看着她,一双双深碧色的眼里充满了怨恨。
  背叛者,出卖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诬陷到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境地!
  她却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在战争中经常被运用——包括那个被族人唾弃、被俘后变节的左权使。那张据说是他签署的降表、事实上同样也是被沧流帝国摹仿着笔迹而写出。然后,在刑求中全身筋络被割断的他、被沧流帝国特意放了出来,以惑视听。不出一个月便死于复国军战士的刺杀之下。
  做为惩罚、双眼一齐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睁着。
  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尽——在海国的传说里,鲛人的心如果不能回归于水中,灵魂便无法升入天宇。
  那时候,她也曾为了左权使这个大叛徒的诛灭而欢呼,然而,没有料到转瞬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玩弄权术和心计方面,鲛人远远不会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对手。
  加入征天军团后,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起过去,微微苦笑:比起沧流帝国当权者,鲛人们也许只是一群只有热情和决心的孩童罢了,没有力量、没有武器,甚至没有权谋。也许,失去了龙神的庇佑以后,他们的命运、就该是这样被残酷地统治下去。除非……
  除非海皇复生。
  被俘虏后,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甚至被强迫着“变身”,成为了一名可以供敌军玩乐的女子。连自裁都没有机会——她知道沧流帝国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因为复国军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传出去后三个月,刺杀者如附骨之蛆地到来了。一个接一个,不惜一切的要置她于死地——也许是战场上的绝望、导致了要用一切代价摧毁哪怕一点点敌人力量的想法,每次来的、都是疯狂的同归于尽的刺杀。
  然而不出意料、一个又一个的复国军刺杀者都被严阵以待的沧流帝国斩杀。
  那些血,都溅到了她的脚上。
  她坐在丝绒的华盖底下,被软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个死亡的诱饵,让沧流帝国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来、捕杀残余的复国军力量。她张开口,想竭尽全力提醒那些扑火般的前赴后继的族人——但是,没有办法出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鲛人的血溅出来、洒落到脚背上——鲛人的血是冰冷而没有温度的,不管那些决然赴死的刺杀者心里热血如沸。
  看到那些濒死族人眼睛里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发抖:
  他们恨她……他们恨她!
  族人都是那样纯真开朗,歌唱舞蹈,碧绿的眼睛就如开阔深邃的大海——然而,他们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样可怕!
  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将毕生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诅咒。
  “你看到了什么?”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发问。
  苏摩的神色在逐渐缓和下来,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越发诡异,然而那个被控制的鲛人女子却发起抖来,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坠落,她脸上露出苦痛之极的神色,全身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该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强行读取她的记忆,会造成很大损害。”
  苏摩却没有放开手,十指上无形的银线伸入了潇的脑中,继续触摸着那些回忆——仿佛是从血池里浮出的往昔。

  无法洗脱,更无法解脱。于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她逐渐放纵自己,以无谓的表现消极抵抗着,甚至开始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冷冷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复国军刺客血洒阶下。
  反正没有人知道她的无辜、更没有人认可她的牺牲,那么,她承受那么多苦痛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换来更多的敌意、仇恨和刺杀么?
  呵……我愚蠢的族人啊,你们都已然放弃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们谅解?
  她渐渐麻木,甚至和那些软禁她的沧流军人有说有笑起来。经常是一边等待下一轮刺杀,一边喝酒作乐,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谈论那些前赴后继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觉得、昔年那一腔热血都已经逐渐一点一滴的冰冷下去。
  呵呵……真是讽刺啊。鲛人的血,本应该就是冷的。不是么?
  “既然如此,潇啊,你还不如干脆加入征天军团呢。”某一日,看守她的沧流军人看着颓废放浪的她,邪笑着提议,“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听到自己清晰而决然地回答,“做梦吧你!”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也决不能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背叛者!
  时间就这样缓慢的过去,每一日都长得如同一生。渐渐地,来刺杀的人少了下去。她心里就有钝钝的痛,因为知道必然是复国军的力量已经被消灭得越来越彻底了。
  关你什么事呢?你已经被烙上“背叛”的印记,被驱除出来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却这样对你;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认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国家、你的同族已经离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
  她不停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然而,那一日,已然开始自暴自弃的她,还是被一个千里赶来的年轻刺客震惊了——
  “快走!”在看到那个年轻刺客衔着利刃从水池里浮起的瞬间,她心胆欲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药性的麻痹,冲口发出了警告,“汀!快走!这里有——”
  话音未落,她的颈部受到了重重一击。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余光里,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刺客已然及时发现了埋伏,在沧流军人合拢包围圈之前一个翻身重新跃入了水里,宛如一条游鱼般消失。
  在逃脱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种爱憎交错的复杂眼神,令她永生难忘。
  汀……我亲爱的汀啊。连你,也相信我是一个背叛者?我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今日,你是准备来亲手杀了我么?
  她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前来刺杀的人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然在一瞬间摧毁了她苦苦坚守的意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纷纷化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沧流军队手里后的第一次痛哭。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狂而放肆,完全不顾那些军人因为埋伏的失败而愤怒地围拢过来,惩罚会接踵降临在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
  天地之间,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个人。
  她只是一个人!
  “终于,还是崩溃了么?”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深。靴子声从内堂传来,屏风被移开,所有军人都肃然退下,列队致意:“元帅!”
  那个脚步一直到她身侧才停住,然后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脸,低叹:“所有的俘虏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让人敬佩。”
  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巫彭?!
  她想挣扎着起来,扑向那个血洗了复国军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动、肩膀便被死死的按住了。她的脸贴着地,只能看到军靴上冷而尖的马刺铁。
  她无法抬头,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脚背上!
  “咔”。牙齿几乎碎裂,军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垫着软而密的坚固物体。
  “身体都衰弱到这样了,还有这么深切的恨意……真是难得。”那个冷酷的沧流元帅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边去么?”
  他一脚踢在她脸上,坚硬的靴子磕破她的额头,死死踩住她:“听着!现在你只有两条路:第一,留在征天军团成当我的傀儡;第二,不当傀儡的话,你就得——”
  “我宁可死。”不等巫彭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决然的答复,反而让铁血的元帅怔了一下。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眼里有无法征服的揾怒。沉默许久,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说完了那句话:“第二,不当傀儡的话,就发配去西荒,给镇野军团当营妓!”
  苏摩的十指托着潇的头颅,不停地从她脑海里阅读那些过往——然而到了这里,回忆的画面忽然开始恍惚了,仿佛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并不曾象前面这一段那样令她刻骨铭心。
  荒芜的原野。
  广袤的沙漠。
  漫天的尘土风沙。
  满地的辎重武器和伤员。
  在战壕里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装束的军队。
  远处有简易的牛皮帐篷,升起缕缕炊烟,血色的夕阳正在风沙里缓缓下沉。
  天,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记忆中最强烈存在着的,除了对荒漠干涸气候的长时间痛苦、便是对每一日夕阳跳下地平线那一瞬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又一个黑夜的到来。
  ——那些野兽们的狂欢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营里的女娘可都没了!”
  “来不及啦!只怕现在去,那个鲛人美女已经让参将给抱上床了吧?”
  “真该死,又让上头给私独吞了,难得来一个鲛人,也不放出来让我们尝尝鲜。”
  “嘘——被参将听见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骂!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征天军团每个小队都配了一个漂亮的鲛人娘们来玩,凭什么我们镇野军团就只分了那么一个?”
  “唉,鲛人在西荒活不长嘛。你看那个鲛人来了不过半年,已经快不行了。”
  “妈的,那老子岂不是再也尝不到鲜了?”
  “啧啧,你也想开点——那个鲛人虽然漂亮的不象话,可好像没有魂似的。与其抱个行尸走肉的美人儿,还不如和热辣的沙蛮女人混呢。”
  “……”
  帐外肆无忌惮的议论不停传来,然而她眼前却只是晃动着一张油腻黑亮的脸,那个魁梧的朔方城参将压在她身体上,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地方——头顶是黑沉沉的牛皮帐,风砂在呼啸,肌肤干得几乎要裂开,砂子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部,一点点的积存起来。她忽然咳嗽起来,感觉嘴里有什么无法压抑地涌了上来。
  她甚至来不及扭过脸去,就这样直接地将咽喉里涌出的东西、呕吐在了那张正吮吸着她嘴唇的口腔中。
  “臭女人!”那个参将愣了一下,很快呸的吐了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个耳光,“敢败坏老子的兴致!”
  然而下一刻,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抹着嘴角惊呼:“血?!”
  大量的血,从她咽喉内涌出,又从那个镇野军团军人的嘴里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蜡烛下看着满床可怖的殷红,手缓缓伸向那一滩没有温度的鲛人之血,一贯无知无觉的眼神慢慢颤动。忽然间,她把头一扬,打破了一贯的死寂大声笑了起来,狂喜万分——终于是可以死了!终于是,可以死了!
  笑声未毕,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苍白赤裸的身体浸没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
  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叶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惊诧地看着忽然间疯狂大笑的鲛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苏摩,快住手!你会逼疯她的。”
  然而傀儡师的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神情,仿佛这样还不足以完全地触摸那些回忆,反而更紧地按住潇的头颅两侧,缓缓地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潇的额头上,缓缓读取着 最后的记忆。
  片刻后,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里,闪过了微弱的光。
  原来是这样……被沧流帝国充军的十几年后,那个当年宁死不肯低头的孤傲女战士,最后才成了不顾一切的背叛者。然而,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再“读”了片刻,苏摩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化,忽然松手放开了潇,所有的引线在一瞬间抽出。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鲛人女子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着头颅,脸色苍白地低低呼号。
  而苏摩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复杂的神情。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问。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过于痛苦。”苏摩缓缓开口。白薇皇后诧异地看着他——到底这个叫做潇的鲛人有过什么样的记忆,竟然能打动苏摩这样的人?
  然而傀儡师低头凝视了那个昏迷的鲛人女子半天,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抬手挑断了捆绑着潇的那两条铁索,回身静静道:“我们走吧。”
  “真的放过这个叛徒?”她隐隐有杀气,“让她回到云焕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苏摩戴上了风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军光芒黯淡,七日内必当陨落——以她残废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头凝视夜空:北斗已然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颗大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轨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气数将尽。
  “破军……”她蹙眉,心里不知如何却隐隐有不安。
  那个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汹涌而来的彭湃力量,以及无可估量的变数——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军背后的奥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灵力、居然还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这颗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呢?
  “得走了。”苏摩侧头,仿佛倾听着黑暗里的某个声音,脸色一变。
  白薇皇后手指一合,撤掉了结界,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然而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那些鲛人奴隶随即苏醒,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尸体。
  ——店主死在了这里,等明日被人发现,他们这群奴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的哭声仿佛是无形的羁绊,快要走出的结界的苏摩默然顿住了脚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划,一道白光从指尖腾起,精铁打制的牢笼喀喇一声拦腰折断。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站住了脚步,对笼子里那些瑟缩成一团的鲛人奴隶开口:“走吧。”
  然而那些奴隶害怕地看着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走出这个已经大开的笼子。
  “您……是准备买走我们么?”终于,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鲛人孩子开口了,怯生生的挪过来,“你们愿意当我的新主人么?”
  “不,”白薇皇后尽量把语气放的温和,“你们自由了,快出来吧。”
  然而那个快要挪到笼子外的鲛人孩子仿佛吓了一跳,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不行的,”孩子惊惧地抬头看着他们,瘦峭的脸上一阵不自然,“你们如果不买我,没有主人,是不能离开这里的!离开了也会被抓回来!”
  “你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白薇皇后神情隐隐严峻起来。
  “不!不……不成的。”那个奴隶孩子一边慌乱地摇着头,一边退回了铁笼的角落,“每个鲛人都要有主人!没有主人我们哪里都不能去,这是规矩——逃出的话,会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经看到他们打死过好几个了!”
  一群奴隶瑟缩着,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惧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人敢挪过来一步。
  所谓画地为牢,也就是如此罢?
  “已经连逃跑都不敢了么?”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愤怒。手一挥,整个铁笼被无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间如裂开的甘蔗一样向外瘫倒,成为一摊废铁。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了笼子,那群鲛人奴隶居然还是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们面面相觑,眼里带着茫然和恐惧。
  “逃?”有奴隶嗫嚅,“又能去哪里?……我们生下来就没出过笼子。”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随即道:“你们可以去镜湖的复国军大营,那里有你们的族人。”
  “复国军?”奴隶们脸上出现更加恐惧的神色,“那是乱党啊!抓到了都要杀头挖眼的!”
  “那你们想怎样?”白薇皇后压住了怒气,问,“听着,回答我——如果现在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究竟想怎样?”
  “我们……”那个奴隶害怕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最终只是低头嗫嚅,“我们想求龙神保佑让,早点来一个仁慈的主人把我们买走……”
  “……”白薇皇后终于彻底沉默了。
  那,就是这些鲛人最大的愿望?!
  被关在囚笼里长大的一代,已然连对自由的渴求都已经消失了么?
  笼子里的奴隶大都是卖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无论活了七八百年的、还是刚生下来不过几十年的鲛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对外界的恐惧,麻木不仁,让她这个千方百计想给予他们自由的旁观者都感到绝望。
  “哈!”忽然间,一直沉默的苏摩冷笑起来,霍然转身,手指闪电般的划下!
  “你要做什么!”白薇皇后惊呼,旋即抬起手臂格挡。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引线呼啸着卷入铁笼,毫不留情的将其中两三个奴隶的头颅平整地切了下来!
  “啊啊啊……!”人头骨碌碌乱滚,其余鲛人惊叫着,终于四散逃出了囚笼。
  “你怎么连族人都杀!”白薇皇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海国人,皇后。”苏摩转过了头,抹去溅到脸上的一片血迹,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里隐约透出入骨的黑暗色泽,“这不是海国人!——海国没有这样的子民,我也没有这样的同族!”
  他冷冷看着空桑的开国皇后:“连画地为牢都可以囚禁,这哪里是海国人?分明是你们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隶——天生的、世袭的奴才!”
  “我宁可海国全死绝了,也不愿留下哪怕一个这样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虚无的心中有剧烈的刺痛。
  “知道什么叫做亡国么?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战其实并不算亡国,”苏摩的语气起了波澜,仿佛内心的黑暗潮水再度无法控制的泛起。他俯下身去,一把拉起了一具无头的鲛人尸体,扔到她面前:“看看,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你们空桑人……你们空桑人……”
  看着这个纯白色的冥灵女子,苏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还是沉默——你们空桑人,虽然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却也并非全是禽兽。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彻底的憎恨你们呢?!
  “苏摩。”白薇皇后刚毅的脸上也流露出某种软弱的表情,低声叹息。
  “走吧。”仿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转过头去。
  “对不起。”白薇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某种表情,同样也转过头去看着白色的巨塔,“当年,我无法及时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后来,也无力阻止他恣意暴虐。”
  她抬手遥点白塔,低声:“希望这一次,我可以将他永远、永远的封印!”
#2 - 2008-1-29 17:38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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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星海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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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国馆的后院出来,两人并肩在黑夜里疾行。
  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叶城里依然灯火通明,喧闹盈耳。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御道么?”
  苏摩却没有回答,仿佛侧耳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忽地撮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啸,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气中有轻微的扑簌声,由远及近。
  仿佛梦幻般地,沿着黑暗小巷急速掠过来一条雪白的、飞翔的鱼。
  那条文鳐鱼听到了讯号,无声无息地从远处游来,迅速地绕了夜行者身侧一周,最终跃上了苏摩的指尖,翕合着嘴,扑扇着双鳍,发出欢喜的噗噗声。
  白薇皇后看着,不由微笑——在少女时代她也曾经在璇玑列岛上生活过,知道这种通人性的文鳐鱼不但是鲛人的坐骑和伙伴,同时也经常用于传讯。
  文鳐鱼扑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从苏摩指尖飞走,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前面就是星海云庭。”苏摩面无表情地侧头听完了文鳐鱼的“话”,皱了皱眉头,指指大街尽头出现一座金壁辉煌的宅院,“先去那里一下。”
  “星海云庭?”白薇皇后微诧——那个方向风里传来的歌吹娇笑声,散发出糜烂甜美的气息,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叶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馆。”苏摩在风帽下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笑了笑,“汇聚了云荒上身价最高的鲛人——不想去看看么?”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里有事?”
  “嗯。”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句,“你也可以先去御道那边等我。”
  在对话之际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到了街巷的深处,避开了金壁辉煌的正门,绕到一侧的小门上,拉起镀金的兽头铜环,熟门熟路地扣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门后站着一个梳着水蓝色双髻的丫头,手里挑着一盏紫纱宫灯,在十月微冷的天气中发颤——显然她已经接到了文鳐鱼带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来。门一开,她到苏摩,便万分惊喜地啊了一声:“您……您来了?您便是新的海皇?”
  苏摩点了点头,拉下了风帽,让丫头看到他的脸。
  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美让同样身为鲛人的丫鬟都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族里最高领袖的容颜,目眩神迷。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梦一样……”
  “走吧。”苏摩没有理她,径自踏入了后院。
  “我叫阿缳。“那个小丫鬟终于醒悟过来,连忙侧身让他进来,急急想关上门,喃喃:“海皇苏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几日才听说了海皇复生的消息……龙神腾出了苍梧之渊,全天下的鲛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梦一样啊!”
  龙神……听到这两个字,苏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龙是否抵达了复国军大营?而那边的战况又是如何?
  如今月已经中天,开镜之夜的镜湖波澜不惊,映着高空明月,宛如璀璨的琉璃镜——又有谁知道,万丈深的湖水底下,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靖海军团出动了大半军力,围攻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来势汹汹,几乎是誓在必得。
  不知道复国军的战士们,是否能抵抗得住沧流人的那些机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扬镳时巨龙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苏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让你失望了,龙神。
  七千年来你所期待的、或许是纯煌那样的王者:光明正大,纯正宽容,可以为了族人为了海国牺牲一切,完全舍弃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却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永远做不了纯煌那样的人,因为我并不愿舍弃自己的意愿。
  这样的海皇,可能会让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暂的走神,而小小的鲛人丫鬟惊喜得语无伦次,还在兴奋地不停地说着:“刚刚文鳐鱼飞回来说海皇到了叶城——我还不敢相信真的,结果您却马上就到了……就像做梦一样啊!”
  苏摩只是摇了摇手,令她暂勿关门,让身后的白薇皇后一起进来。
  那个叫阿缳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苏摩一起来的人,眼底立时露出警惕和敌意来——不是同族?海皇带来的人,居然是一个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绝,咬紧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个银发女子。
  “是同伴。”苏摩短促地说了一句,然后回头对白薇皇后道,“我有事过去一下。”
  ——踏入叶城不久,他就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用“潜音”发出的讯号: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唤,希望能联络上复国军。
  “星海云庭馆主湄娘,有要紧事禀告复国军大营。”
  那条传讯的文鳐鱼开阖着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禀告,殷切地望着他。
  星海云庭?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的那片黑暗之海骤然起了波澜,让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没有人比他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百年来一直极负盛名,在叶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馆里都称得上是翘楚,让整个大陆、甚至远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掷千金,以一亲星海云庭里的花魁芳泽为荣。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座销金窟其实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馆主湄娘更是复国军里隐藏得最深的战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险派出文鳐鱼四处传讯,定然是遇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和复国军大营取得联系。
  目下复国军正在应对来犯大敌,只怕分不出手来顾上这边,既然今夜顺路,就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着他拂袖离去,心里隐约明白他其实并不愿意呆在她身侧——
  “白璎,快些醒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白薇皇后站在后院剪秋萝的阴影里,将手按在心口,低低问身体里另一个灵魂。
  白璎没有回答她。
  自从帝都上空那一场星盟血誓后,她就一直沉睡着,不想再醒来——就像百年前,因为无法直面,选择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这个血裔还真象个孩子。以为在抉择到来时,把头埋入沙堆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么?
  或者说,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为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
  她静默地沉睡着,然而她的灵并不是没有任何波动的——在方才的海国馆里,看到那些囚笼和笼中的奴隶时,白薇皇后能感觉到灵体内有暗流悄然涌动,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带着种种痛楚、悲哀和强烈的怜惜。
  但连和她共处一体的白薇皇后,也并不明白这个血裔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灵都是虚无的,本来根本不会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却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铺地上,影影绰绰,介于有和无之间。
  ——她知道,那是因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苏摩咬破舌尖、将自己的血喂入她嘴里的刹那,她所在的暗星轨道被强大的念力偏移,离开了那条通往陨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轨道合并,从此共享同一个命运。他将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寿数。
  从此后,这个冥灵不再畏惧于日光,也不再是无形的虚幻之体。
  是这个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将六星的预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着地面上的影子,心里有某种悲哀涌现:可是,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不惜打乱天宫来将她的宿命拉出轨道——究竟值得么?
  六星本来就是暗星,在无色城打开后、便应该照着宿命的轨迹运行,向着空无的黑暗中坠落。当六星归位、无色城开的时候,镜像倒转,一切烟消云散。
  ——这,本来该是命定的结局。
  而这个新海皇居然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颗,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价,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打乱了天宫,干扰了整个云荒命运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运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对抗——可这,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是终究能扭转宿命,还是和白璎一起被命运的洪流所吞噬?
  这,连她也不能预测啊……
  白薇皇后仰头看着黑夜,九天之上有无数冰冷的眼睛同时也在凝视着她——她微微叹息,足尖一点,轻轻飘上了一颗花树,隐身在暗影里。默默地将戒指褪下,双手合十地压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盘膝而坐,呼唤着隐藏在戒指内的戒灵。
  毕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这个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极其衰弱。实体早已被消灭,灵体也衰竭到无法维持,虽然寄居在白璎这个直系血脉身上,然而这个灵体也并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过借用白璎的灵体,来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时两人便要联袂进京,从此后步步险恶,她必须要早做打算。
  只希望,这个灵体的主人能早日醒来,握起自己手里的剑,不再逃避。
  琅?±奴……此刻,是否你也已经从七千年的沉默中惊醒,在等待我的到来呢?被破坏神的力量侵蚀了七千年,你的本性还剩下多少?还认得我么?
  我们已经那么久、那么久不曾再度拔剑相对了……
  她抬起头,凝望不远处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变幻,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黑夜如幕笼罩云荒大地,月渐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云荒大陆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鳞鳞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蓝白塔顶端却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里奕奕生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传说中的“纯金之眼”——
  自从镶嵌在塔顶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后,伽蓝白塔顶端便在入夜时发出了奇特的金光,仿佛一只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视着数万丈底下的云荒大地,无论从最东边的慕士塔格、还是西荒尽头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光芒。
  有人说,那是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间幻化出的神迹。
  那只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视着整个大陆,纤毫毕现,无论谁对帝国的统治有丝毫不满,有所异动,都逃不过这只无所不在的眼睛的窥视。
  然而,此刻,那只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在了伽蓝神殿内一个水镜中。
  黑暗里水镜上波纹微微荡漾,听不到呼吸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内,没有人能看到水镜上显示着的情形。那些图案碎裂了又合拢:戴着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侧影在黑暗的水中荡漾,刚毅而清丽,眼映照着星辰,额角披着明月的光辉。
  那个影子在黑暗的水镜里反复的碎裂合拢,仿佛一次次拼凑出的幻影。
  “嗒”,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手再度接触了这面水镜,那个刚刚聚拢来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么也无法触摸到她了么?
  ——黑暗里,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喃喃。
  “来了……终于来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后,有模糊低哑的声音传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轮盘啊……快些、再快一些!压倒一切的转起来吧!

  外面是午夜,开镜之夜,大地上一片繁华喧嚣,而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却空空荡荡,听不见丝毫人声,只有天风吹拂而过。守在玑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惊——紧闭了近十天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袭白袍的圣女出现在了神殿门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发出了惊喜的呼声,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圣女云烛进入神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连生死都成为迷题。而外面的传言一日日更烈,说是云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职而下狱,连最后的长姐云烛也已经获罪身亡,云家大厦将倾——
  权力的席位上出现了一个空缺,立刻就引来了无数窥测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里都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暴风雨,不知道有多少双豺狼般的眼睛紧盯着,各自布局盘算。
  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暗流汹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无消息那么久之后,巫真云烛居然从神殿里全身而退!
  云烛膝行着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第九重门,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以额触地低低祝诵了几句,才转过身努力支撑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然而应该是跪得太久,她膝盖几近僵硬,居然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来扶起了她,“您没事吧?”
  然而,瞬间侍女就吓了一跳:圣女的手冰冷如雪,几乎将人的血液都冻得凝结!她低下头,看见了圣女右手里握着寒光闪烁的东西——那、那是什么?
  “我没事。”借着她的一扶,巫真云烛终于挣扎着站起,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刻踉跄地奔下白塔,向着白塔下的刑部大狱奔去。
  ——那里的风中,似乎隐隐听得见受刑者低哑的呼声。
  快些,再快一些啊……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会任何术法,不能第一时间去危难中解救唯一的胞弟。
  夜空中,那一颗破军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苏摩沿着葱茏的树荫走向别馆,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来不见人,他蹙眉。
  “奴婢也不知道什么事,”阿缳回禀,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今晚是开镜之夜,湄姨忙着应付那些来寻欢的客人,外头正在举行品珠大会呢。”
  叶城向来多富商,风气浮华奢靡,每一个节日都是挥霍享乐的好名头,此番也不例外然而听得“品珠大会”四个字,风帽下的碧眼却微微变了变。苏摩也不做声,只改了方向,直奔前头花楼而去。
  不用人带领,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甚至花径旁的白玉小兽都依然故我。
  “少主?少主?”阿缳吓了一跳,连忙跟在后头,“您要去看品珠大会?那、那是个龌龊地儿,您去了……”
  根本没听这个小丫头的哀求,苏摩来到了花楼后堂,伸手推开了后门。
  门推开的一刹,浓烈馥郁的香气汹涌而来。带着温热的水气,穿过横挡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乌木屏风,迎面扑到了他脸上——
  那样熟悉的味道,让他一时间无法呼吸,恍如坠入了梦魇。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龙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萝、雪域花、怀梦草等七十二味香料制成的香汤,其中甚至还放入了极其珍贵的瑶草,价值千金。
  这个方子,据说是十巫中的大巫巫咸配置的,而香汤的唯一用处,只是用来……用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直刺上来,他肩背微微一颤,手指慢慢握紧。
  屏风后有无数人在欢笑,极为热闹,声音七嘴八舌地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看来还是金老板技高一筹,夺了头彩!”
  “这样一串二十七颗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里也找不到吧?”
  “看样子,定然是前朝遗物了。听说金老板和铜宫里的盗宝者们来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阔啊——只是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脱了阴气?”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闭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气?”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说话,语气各不相同。
  最后是一个甜润的女声出来打了圆场:“恭喜金老板!金老板豪气盖世,大家都甘拜下风啊。今夜我们馆里新出的这颗宝珠,看来是要金老板来点品了!”
  苏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声音?
  这样的熟悉……过了上百年了,却好曾丝毫不曾有变化一样。
  “这是丹书,金老板收好了——以后泠音就是您的人啦!不知是否按您的老规矩下药?”
  在恍惚的刹那,屏风背后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喝采声,那些酒足饭饱的符号们开始相互恭维,清脆的碰杯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在这样的声音里,却有一丝低低的哀泣,宛如钢丝一般钻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惊——
  是谁?是谁在满堂的大笑里,那样无助的哭泣?
  那种哭声,仿佛钻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产生共鸣。
  品珠大会……这一池子昂贵的“定颜”香汤……今夜,这里难道又在举行那种仪式了?深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涌上了浓烈的杀意,苏摩霍然抬手,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风!
  巨大的十二扇屏风轰然向着大厅倒下,满堂的大笑陡然转成了惊呼,有许多坐在屏风前的宾客猝及不防,便被压在了底下。
  “谁?这般大胆,竟敢来星海云庭闹事!”女子声音尖利的响起,星海云庭的老鸨湄娘一手捧着金盘,一手直指后堂,“来人哪,给我……”
  声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个屏风后的人身上,湄娘的话语便全冻结在了舌尖。
  那是谁?那是谁?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间,她一连换了两个称呼,却终于生生的忍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色阵红阵白,“您……您怎么……”
  然而她身侧的其余人却按捺不住,厉声叫骂起来。
  高敞的大厅里灯火辉煌,高朋满座。今夜是开镜之夜,也是星海云庭里一年一次的“品珠大会”。按馆里的规矩,收到品珠宝鉴的豪客都可以来馆里消魂一夜,当夜将会在调教好的所有新鲛人里,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价高者得。
  叶城富商云集,作风奢靡。因为星海云庭在云荒青楼界的至高声望,以及鲛人一贯的高昂身价,品珠大会自从诞生以来便成了城中富豪们展示实力、斗富夸财的大好机会。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叶城一流的富豪大贾。
  此刻看到一个贸然闯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乱这个盛会,一群气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板戴着十个宝石戒指的手挥了挥,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随从们便腾地冲过去关上了后花园的门,将来客关在了厅内,一步步逼上围起,只等老板一声令下便动手。
  “金老板,金老板……”湄娘眼看不好,忙陪着笑上来打圆场,指了指厅里那一个巨大的香汤池——池上漂着朵朵金莲,香气馥郁。奇特的是,池子里居然漂着一个巨大的贝壳,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湄娘堆起笑,腻声:“金老板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儿等着您享用呢。打打杀杀的未免扫了兴致,不如……”
  “大爷的兴致已经被打扰了!”已经炫耀过财力,金老板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便不卖老鸨面子,冷笑,“放心,我会赔偿这里造成的一切损失。来人!给我把他——”
  他抬起肥硕的脸,下巴一重重的耷拉下来,随着声带震动而晃荡,眼神却如刀一般飞过来,扎到那个闯入者身上,准备向众人显示自己一语杀人的力量。
  忽然间,他的眼神凝住了,下巴上的赘肉不停哆嗦,眼里放出狼虎一样兴奋的光来——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神是和他一样的,望向同一个方向,匪夷所思而贪婪。
  这……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鲛人!
  几十年来都没见过的美人,叶城没有与之媲美的绝色!
  大厅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灯盏,璀璨的光投射下来,映照着来人的脸。深蓝色的长发下,湛碧的眼睛宛如绿色的宝石。即使是毫无表情,那张鲛人的脸也是如此魅惑绝伦,仿佛发出某种光芒来,耀住了每个见多识广的富商的眼。
  那个人推倒了屏风,冷冷站在那里,对着满满一大厅的商人,脸上毫无恐惧。
  “……”金老板怔怔,吐出了一声浑浊的叹息。
  比起眼前这个鲛人来,他家里畜养的三十六个鲛人简直都是毫无可取的地摊货;甚至今夜星海云庭里拿出来高价挂牌的绝色小妞儿,也被比了下去!
  “咝……”金老板倒抽了一口气,第一个回过神来,斜眼冷笑,“湄姨,你这可不对了——有那么好的货色却藏着,专拿些不上路的货来应付我们?”
  “金老板,金老板,您看您说的……”湄娘急了,平日八面玲珑的老鸨有些手足无措,“泠音可是绝色!而且,这个人啊,其实也不是我们馆里的……”
  她一边周旋,一边对苏摩急急抛去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去。
  然而那个闯入者居然丝毫不理这个暗示,也不理会无数投过来的欲望眼神,只是自顾自地走到大厅中的水池旁,低下头望着。
  一池香汤,浓烈馥郁,价值千金。
  而这样昂贵的香汤,唯一的作用只是……只是……
  他的眼神变了,仿佛记起了什么往事,从胸臆中吐出了一声叹息,抬起手去触摸那个池中浮沉着的巨大贝壳。
  “啪”的一声,那个贝壳打开了。
  珍珠质的内核在灯下反射出晶莹纯白的光,映照着苏摩的脸,宛如皎洁的明月。
  那个贝壳中,居然是一个蜷曲着身体的鲛人!
  那个鲛人在灯光射入的刹那全身一哆嗦,抱着膝盖惊惶地抬起头,脸上尤自满是泪痕。
  那是一个非常年幼的鲛人,还没有分化出性别,有着极其美丽的面容,肌肤竟然是淡淡的金色。她蜷缩在贝壳内,全身不着寸缕,蓝色的长发是唯一遮挡身体的东西,水藻一样覆盖了全身。长发下露出了纤细柔白的脚踝,仿佛琉璃一样脆弱美丽。
  ——这分明是在屠龙户那边做过分身手术没多久的鲛人,双足尤自没有完全愈合,便已被当成奇货,运送到了叶城卖给了歌舞伎馆。
  那个鲛人惊惶失措地抬起头,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同样是深碧色的眼睛。
  “啊……”看到打开贝壳的居然是同族人,那个鲛人紧绷的神智忽地崩溃了,大声哭了起来,伸手拉住了他,“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回去……”
  “泠音,给我闭嘴!”那边忙于应付金老板的湄娘连忙回过头,厉叱着这个调教了多日还不听话的新人,“金老板用整整一串凝碧珠把你买下了!以后你就是他的人了,还不给我乖乖地泡进香汤化生!”
  泠音只望了一眼那个肥硕的老富豪,脸色便是惨白。
  祈求了上天千万遍,即便是今晚不得不要卖身给一个陌生的恩客,也绝不希望会是如今这般的模样!泠音下意识地抱肩往后一缩,贝壳一倾,就无声地滑到了池子水底。
  “想死了是不是?”湄娘看到她退缩,眼里立刻换上了冷光,厉叱,“以为躲到池子里就有用了?不想退层皮的,马上给我出来!不然明早就把你送回屠龙户那儿去!”
  听到“屠龙户”三字,苏摩眼里一变,嘴角霍然抿成了一直线。
  那是南海边上罗刹郡里,专为鲛人破身分腿的一些渔民的称呼,也是每一个鲛人云荒噩梦的开始之处。每一个被捕捞上来的鲛人都会被送到那里进行手术,用利刃剖开身体,调整肺腑内脏的位置,将鱼尾斩去,然后分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新腿。
  那种痛苦,是陆上任何其他民族所不能了解的。
  那样残酷血腥的手术,就如一个人被拦腰截为两断。在十个进行了破身的鲛人里,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两个。而活下来的,身价便翻了十倍百倍。
  “屠龙户”三个字果然是可怖的恐吓,刚进行过破身不久的泠音一听这三个字,身体猛然一颤,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终于缓缓浮了上来,赤身裸体地站到了贝壳上。
  鲛人生于水中,骨骼重量远轻于人类,因此仅仅一片大贝壳也能托起一个鲛人。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忘了过来。那些粘腻的视线仿佛蛛网,让泠音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寒,无助地抱着双肩左顾右盼,最后祈求地停在了那个闯入的同族人身上。
  然而,那个有着惊人容貌的同族毫无反应,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涓儿,给泠音擦干身体,带去楼上等着!”湄娘见对方顺从了,冷冷扔下一句话,“反正刚才她也在香汤里泡足了时间,药性应该开始发作了。”
  一个同样梳着双鬟的丫头便走了上来,抖开一幅鲛绡,对同伴招呼:“泠音,上来!”
  泠音迟疑着,眼里噙了泪,身子微微发抖,楚楚可怜。
  “扭捏什么?既然生成了鲛人,迟早有这一天。”湄娘扬了扬眉毛,不耐地挥手,“你应谢谢老天,金老板可是个大主顾!”
  “呵呵,湄姨啊,既然泠音不愿意,你就别勉强了嘛。”看得这样情形,金老板却意外地笑了起来,带着宝石的小指跷了跷,指了指苏摩,“我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你把这个换给我就成,价钱一样。”
  “这……”湄娘呆了一下,心知不好,连忙顿足,“这可不是我馆子里的人呀!”
  金老板哪里管她叫苦——不管是不是,既然是被他看中了,便是绝不放过手去。手下的人领了命,毫不客气地逼了过去,便要将那个鲛人抓回去做了第三十七位鲛人宠奴。
  苏摩却连头也懒得回,只是望着那个贝壳里的鲛人,眼里的光闪了闪——那样熟悉的气味……多久了?那些记忆到底是过去多久了?那些隐秘的、令人发疯的记忆,已经沉淀于心底,融化进那片黑暗的潮水里,本因为可以永远的压制下去——
  却不料,今夜又翻了起来。
  星海云庭,是鲛人们漫漫噩梦里无可或忘的一站——
  在屠龙户那里破身分腿的痛苦后,幸存下来的鲛人被运送到叶城,在歌舞伎馆里进行严格调教。等学成了,就会拉出来挂牌,竞价出售给那些贵族富商。
  之后,在长达数百年的一生里,那些鲛人将经历过无数次的辗转倒卖,从一个主人转手到另一个,被奴役,被践踏,被侮辱。直到年老色衰,无可玩弄,就会被送到集珠坊里,日日以毒打折辱来催泪化珠,集成一斛后送去东市出售。那些终日哭泣的鲛人很快就会瞎,然后,他们最后的一点点价值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剜出了双眼,经过精细的加工,就成了云荒上富人的昂贵收藏……
  在看着香汤池里那个哆嗦着的小鲛人时,苏摩眼里掠过了千万种神色:
  只是一眼,仿佛就可以把眼前这个同族的命运,望到尽头。

  金老板的侍从们四面包围住了苏摩,而他尤自出神。
  “啪!”一声脆响,那个快要抓住苏摩的侍从大声惨叫,抱着手跳了起来。原来是另外一行侍从已经抢身上前,老实不客气地拦住了他们。
  “姚老板,你这是干什么?”金老板蓦地大怒,拍着扶手怒视隔座另一位紫衣秀士,“我看中的货色,难道你想打主意?”
  熙福来缎庄的姚允中也算是叶城数得着的巨富,平日为人颇内敛,一向让金老板三分。此刻乍然指使手下阻拦,倒是让金老板大出意料,继而火冒三丈。
  “我说老金哪……”姚老板开阖着折扇,阴阴一笑,不急不慢,“你口味也太宽泛了——你二十年来一直只好女色,何时连已经变身的男鲛人都收了?”
  金老板微微一愣,掉过视线,这时才注意到那个闯入的鲛人果然已经是男子。刚才被那种摄人的光芒所眩,一时间色授魂予,居然不辨男女便起了占为己有的心。
  “哼。”重重哼了一声,他横扫了那个好男风的姚老板一眼,“我改口味,还要问你?”
  “非也非也,”姚老板见对方依然不肯放手,只是笑,“我怕金老板用惯了鲛人女奴,忽然换了一个男的会不习惯,到时候不免扎手扎脚扫了兴致。”
  “你这只老兔子,出不起价就别在这里唧唧歪歪。”金老板怒极反笑,下巴赘肉一颤,对着手下点头示意,“反正今晚的品珠大会,我是包定了!”
  “错!”姚老板霍然长身而起,一贯阴沉的眼里付出少见的悍意,“要包下?还早呢!金老板,你没听湄姨说,这个不是她馆子里的人么?”
  他站起身,将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一敲,微笑:“既然是无主儿的,自然不能以方才品珠大会的出价来论。”
  金老板看了对方一眼,冷笑:“姚老儿,方才你只不过出了一对夜光杯,难道还想把身上的衣服抵上?”
  旁边围观热闹的商人发出一阵哄笑:行内人都知,以财力而论,姚允中远非金成康对手——不知那个一贯好男风的姚兔子此时迷疯了心,又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衣服倒是不必,”然而姚老板并不动怒,只阴然一笑,“这里有一颗小物,还请金老板赏鉴。”
  他的手探入怀中,从颈上解下一粒珠子,托于掌心。
  云荒上最贵的珠宝,也不过是凝碧珠吧?还有什么别的?
  周围的都探头端详,坐得远的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却只听金老板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顿了顿,又发出风箱般的呼哧声,显然情绪极为激动不安,却又说不出话来。
  “凝碧珠可以集成一串,但这样紫灵石,恐怕整个云荒不出五对。”姚老板将贴身宝物解下托在掌心,展示给各方看,一贯隐忍的眼神里终于露出傲然,“大家也知道吧?紫灵石乃上古神兽狻猊的双目所化,早已绝迹世间——此乃在下家传神物,轻易不外示人。”
  珠子转出层层的紫色,仿佛烟雾流动,美丽不可方物。
  周围发出了一叠声的赞叹,争相探头——即便是在座的都是叶城一方富豪,看过紫灵石的只怕也寥寥无几。
  “金老板,你以为如何?”托着紫灵石,姚允中皮笑肉不笑,“以这颗紫灵石,在下可有品珠夺冠的能力?”
  ——叶城这里,唯有一件事是极端公平的:那就是金钱。
  所有一切,都靠着财力来一决上下。
  金老板黑着脸,喉头赘肉哆嗦着,不发一言:姚允中居然能拿出紫灵石来,倒是大大超出了他意料。他家的藏宝阁中也并非没有与之媲美的宝物,但此行未来得及带出,此刻说什么也是被人压了一头了。
  “哈哈哈……”见金老板不答,姚老板终于笑了几声,抱拳,“如此,承让了。”
  他转头,对着池边待命的手下一挥手:“来人,替我将这位美人请回去!”
  他的手下一拥而上,便要将苏摩拉走。
  “不要啊!”泠音看到形势急转,自己虽然暂时脱险,却连累了这个外来的同族,不由脱口惊叫起来。
  “泠音,过来!”侍女涓儿一眼看到,厉叱着抖开了那一幅鲛绡,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登时便将鲛人的身体牢牢裹住。泠音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从香汤池里出来后全身发软,居然体内有燃烧一样的炽热,不由大吃了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是病了么?
  在她发怔的时候,涓儿已然利落的将她包起,搀扶上楼去了。
  三位打手已经抓住了苏摩——大约也知道鲛人一向柔弱,所以下手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两个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个便想将他的手反扣。
  “姚老板,别啊……”湄娘大惊,连忙上前阻拦。
  她可不是为了苏摩担心:最近听族人的传言,这个新生海皇的脾气竟是和修罗一样,杀人如麻眼都不眨——这样闹下去,她是怕自己这个馆子里会出人命!
  姚老板心满意足地看着手下抓住了那个绝世鲛人,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冻结了。
  “一群畜生。”极轻极轻地,他听到那个鲛人轻蔑地吐出了四个字,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噗”的一声轻响后,三位打手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整个身体颤了一下,松开了苏摩,手软软垂下。
  “你们在干吗?”姚老板看得奇怪,不由阖了茶盏站起身厉喝,“笨蛋,叫你们拿下他!”
  那些平日对他惟命是从的打手却仿佛没听见,反而撇下了苏摩,缓缓转过身来,茫然地直视着老板。旁边的富商们一直在看热闹,心里大都不愤姚允中占了头筹,此刻看到他的手下们不听指令,不由一起发出了嗤笑。
  “喂,你们聋了?”姚老板觉得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不由再度厉喝,“把他拿下!”
  然而那几个打手反而朝着他走过来了。脚步有些虚浮,歪歪扭扭,脸上却带着某种奇诡的表情,就这样晃荡着无声无息走过来,一直走到老板面前。
  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直直地抬起了双臂。
  “干……干什么?”看到他们的眼神,姚老板莫名地心头一跳,说话也结巴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回头小心我打断你们的狗——啊!!!!”
  话是说到半截中断的,因为其中一个打手猛然往前一步,手直直地卡到了老板脖子上,然后用力捏紧,将他的半声惨叫扼住。
  姚老板拼命挣扎,然而另外两个打手却左右按住了他!
  被自己的手下猝及不防地抓住,“喀喇”一声响,喉头软骨碎裂,姚老板白眼一翻,口鼻里血液涌出,全身抽搐,已然渐渐死去。
  自始至终,那三个打手都面无表情,只是眉心有一点细微的红,仿佛针扎的伤。有一行血沿着鼻梁慢慢流下来,划出触目惊心的红。
  在扼死了姚老板之后,他们的身体又是齐齐一震,脑袋忽然一起爆裂开来!
  鲜血喷涌而出,三个人的脑袋如同花瓣一样开放,身体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猝然拉起,吊在了空中,手足垂落,宛如断线的木偶。
  血在虚空中顺着某个方向一滴滴流去,血的浸润才让那根无形的杀人利器显露出来。
  ——原来有三根透明的引线穿透了那三个打手的头颅,将他们如傀儡一般的操纵!
  而引线的另一端,则连在那个容颜绝世的鲛人十指间的戒指上。
  “啊!”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接二连三地发出惊叫,推开桌椅,拔脚便连滚带爬地往门外跑去。
  湄娘眼见大祸铸成,跺脚叫苦——这一来,星海云庭也要为此遭殃了,城主大人明日少不得便要封了这里罢?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大厅的八扇门忽然间在同时闭上!
  苏摩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左手微微动了动,引线瞬地飞出,穿过逃难的人群,在刹那间就将门闩拉下,断绝了那些巨商的退路。有几个随从听了主人的命令,大胆地试图去推开门闩的,然而尚未触及、双手立刻便从手腕上断落下来,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惨叫。
  “没有人可以回去,”苏摩松开了右手,三具尸体砰然落地。他转身对着那些惊骇的人群微微冷笑,指了指大厅:“都给我坐好!”
  一众养尊处优的巨商哪里见过这种惨状,一时战战兢兢,双腿哆嗦着无法挪动。
  “都给我滚回去!”苏摩望着那一群肥胖的蛆,骤然发怒,引线呼啸着卷住了当先一个商人的脖子,一把将其甩到了椅子上——准头倒是很好,只可惜被锋利的引线那么一勒,掉落到座位上的人已然是无头尸体。
  大家吓得连惊呼都不敢,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瘫软在上面。
  连旁边被裹在鲛绡里的泠音也在瑟瑟发抖,为这血腥的一幕而瘫软。涓儿抱着她,感觉到她身体温度一步步的提高,知道“化生”的药力开始发挥,不由心下焦急。
  “涓儿,你先带着泠音出去。”湄娘知道这边的情形,低声吩咐,“不要传一丝风声出去——关闭大厅的门,外头的姐妹一个也不许进来!知道么?”
  “是。”涓儿镇定地点头,便半扶半抱着发抖的泠音退了出去。
  “少主,你看……现在可怎么办?”湄娘打发走了两个人,看到厅内的这种阵势,知道今日之事已难善了,不由忧心忡忡地对着苏摩低语——虽然昔年在空桑王朝时期就认识了这个鲛人少年,可归来成为海皇的苏摩却变得如此冷酷,让她内心惴惴不安。
  “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罢?”她蹙眉低语,“但如放了出去,星海云庭难免受牵连啊。”
  苏摩没有回答,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个瘫软在旁边的金老板身上。他手指微微一动,无形的线瞬地飞出,绕上了金老板肥厚多肉的脖子。
  “苏摩。”忽然间,虚空里又传来一声低语,“别乱杀人。”
  一个白色的影子飘然而下,站在了大厅里。
  “谁?”湄娘一惊,脱口问。
  风帽落下来,露出了来人满头银白色的长发,直直垂落脚踝,随风飘舞。眼睛是纯黑色的,白衣如雪,仿佛一个雾气凝结的精灵。
  那也是个清丽的美人,而此刻那些命悬一线的巨商已然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咦?”看到了意外的来客,湄娘诧异地低呼了一声——这个……是空桑人?
  苏摩在看到来人的时候,也是微微一震。然而在看清对方眼神的时候,他的神色随即恢复了平静——来的,其实还是白薇皇后。
  那个等待在后面花园的人,大约是被大厅里的杀戮惊动了吧?这个传说中司掌后土“护”之力量的皇后,是不会容许杀戮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跟这个女人在一起,还真是麻烦呢。
  “这些家伙死有余辜。”苏摩轻蔑地看着这些富商巨贾,冷笑,“不过,目下还留着有用。”
  他重新摊开了左手,手心里赫然已经出现了一把黑色的药丸:“这是血辛夷——不想现在死的,就过来吃下它!”
  那样的话让那些巨富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发出了难以控制的呻吟,忙不迭地围过来,争先恐后地抢夺,生怕晚了一步就论不到自己。
  苏摩冷然看着这些巨贾:“要解药的话,拿二十万金铢来换——没有钱的,用鲛人奴隶的丹书来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们微微一怔。然而看过方才对方毫不留情的杀戮,已然明白这个杀神完全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取走他们性命。到了这种时候已然顾不上心疼日后的钱,个个争先恐后接过药丸便吞了下去,仿佛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你们把从鲛人身上剥夺来的东西、都给我吐出来!”
  看着那些脑满肠肥的人,碧色眼里闪过厌恶的神色,低而冷地喃喃。
  金老板吞下药丸抚摩着肥肉颤动的喉咙舒了口气,摸索着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眼睛一瞄堂上的鲛人,随即低下头去,嘴角露出一个恶毒的表情:这个如此美丽的鲛人,应该是复国军里的头目吧……先记下他的模样,回头向巫罗大人禀告,可是大功一件呢!
  湄娘瞥见金老板的视线,不由心中一惊:这些商贾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难免日后不来设法报复城中所有鲛人——那时候海皇不在,又该如何?
  “下个月圆之夜准备好东西,去城南镜湖入海口向复国军交换解药,否则活不过三天。”苏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扫了一下那些油汗满面的巨富,语气忽然变冷,“如果有人还心怀不轨、想耍什么花样的话——”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错,轻微一个响指,金老板那颗肥而多肉的头忽然间就离开了身体,高高飞上半空!
  血从腔子里冲出,而无头的尸体依旧保持着端茶的姿态,双手甚至还在继续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盏端到了喉头才颓然落下,砸碎在地上。头颅重重飞上了屋顶,又沉闷的落回,不偏不倚掉进那一池香汤里,染红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里的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
  ——原来金老板方才的那个眼神,少主也看见了?
  所有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室内一片寂静。
  苏摩却是好整以暇地将话说完:“——这就是下场。” 他松开了线,若无其事的拍拍手,转过身去将手伸入一旁盛满了清水的花器,将手上的血迹洗去,一边对旁边的女子冷然道:“皇后,放心,我并不愿继续弄脏自己的手。”
  皇后?周围富商们已然魂不附体,湄娘却是清晰的听到了这个称谓,不由心下一震。
  这个女子是谁?
  那个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手从剑上放下,一头银发在夜色中奕奕生辉。湄娘敏锐的看到了对方手上的蓝宝石银戒,心里忽然一动:这是后土神戒?这个女子、这个女子……难道竟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和海皇又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群被吓呆的商人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踉跄着扑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听公子吩咐,按时交钱,不敢有半点不从!请公子……饶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着那个拼命磕头的人,依稀觉得眼生——听口音,应该是来自东边泽之国一带的人,看来是个新客。运气可真是不好,一来就碰到了这般倒霉事。
  苏摩却微微蹙眉——奇怪……这个人的脸虽然因为恐惧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却竟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个人哆嗦着抬起头,怯怯地提醒,“几个月前在天阙山脚下,小的曾有幸见过公子一面……”
  “哦!”苏摩猛然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桃源郡的……”
  ——在翻过慕士塔格后,在天阙山脚下歇息时,他似乎在强盗们绑架的人里看到过这个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还有红珊的儿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点头如鸡啄米,强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杨公泉,刚和拙荆从桃源郡搬迁到了叶城……还请公子开恩,饶了小的这一次。”
  苏摩没耐心听他唠叨,将手在雪白的纺绸上擦了擦,挥了挥:“滚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贾发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争先恐后的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拥挤了门口。
  “湄姨,”苏摩洗完了手,低声,“你派文鳐鱼传递紧急讯息,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湄娘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禀海皇,前几天一队砂之国的人进了叶城,偷偷送了一个鲛人来这里,说是在荒漠里救回来的。属下仔细看了,发现竟然是我们复国军的……”
  “不必说了。”直接读出了她心里的念头,新海皇回过了头去做了个手势:眼里闪过了一丝光,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所惊动:“我就去。”
#3 - 2008-1-29 17:40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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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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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几层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楼般重叠曲折,住着无数位美丽的鲛人,个个身价高昂,一笑千金——随便挑出一个来,叶城的巨贾一夜挥霍在她身上的金钱、都可以让西荒那些贫寒的牧民过上一辈子。
  苏摩穿过了那些莺啼燕叱珠围翠绕,踏着楼梯,一层层向上。
  这座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金壁辉煌,富丽奢侈得如同天国乐园,甚至连楼梯都是用碧落海深处打捞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带出喑哑的响声和细微的香气,糜烂而甜美——仿佛踏上的是销金窟的黄金路。
  但是,极少有人知道其实这里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后一个驿站!
  多年来,复国军通过这个最隐蔽的驿站,将那些逃脱的鲛人奴隶从东西两市解救出来,送回镜湖下的大营,让那些恢复了自由的奴隶拿起武器、成为为复国而战的战士。
  而他自己,当年也先是被西市里海国馆转卖给了集珠坊,在刺瞎双眼后辗转了数年,经历过诸多困苦,最终被青王无意中遇见,买了入府,成为权谋中的一颗棋子。
  那一段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他也曾在这里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每踏上一步,他眼里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这个地方就如海国馆一样,有着他再也不想回顾的昨日种种。那样的阴暗恶毒,那样的苦痛耻辱,甚至比白塔顶上那段岁月更让人不堪回首。
  那是无可抹煞的、肮脏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的走近昔年那个肮脏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带领,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楼梯的最顶端,停下来看着眼前有些斑驳凹凸的墙壁,然后伸出手,轻轻敲击了一下倒数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苏摩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某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无声无息地,那扇秘密小门打开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后一站,无数鲛人用生命缔造的自由之路。
  小门背后,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巨大的密室内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蜡烛下,静静伏着一个的人影。
  那个人匍匐在黑暗最深处,露出的所有肌肤:脸颊、脖子,手脚上都缠着绷带,胸口急促起伏,发出沉闷而微弱的呼吸,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垂落到地上。
  然而她还是清醒的——在苏摩推开门的刹那,她抬起了头,眼里有震惊和戒备的神色。
  在下一个瞬间,她就已经不在原地。
  只余那支蜡烛滚落在地上,焰剧烈地摇动,挣扎着将熄未熄。
  “谁?”那个全身裹着绑带的女人忽地动了,以惊人的速度抓着那个银烛台退到了暗影里,冷冷喝问。拔去了蜡烛的烛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里发出锐利的光——那个女人喘息,眼睛里透露出杀气和敌意,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兽类。
  ——既便对方是和她一样的鲛人。
  “你最好别动。你身上的伤,已经不足以让你再做一次这样的移动了。”苏摩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缓缓走了过去,毫不顾忌她手上的利器。那个女子试图格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果然已经无法再次移动——赤水里的毒素,至今还在不停侵蚀着自己的身体,全身的关节都已经开始腐烂了。
  她努力想抬起手腕,然而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来看你的,”他一直地走过来,俯身接触到她的手腕,“——不,应该说,令你有机会可以觐见我。”
  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从容地从她手中拿走了那个烛台,从地上捡起那支熄灭的白蜡烛,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后,只是轻微一吹,那熄灭的火焰便凭空再度燃起!
  “复国军暗部的战士,湘。”他转头看着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个女子全身剧烈地颤了一下,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他是谁?她用力睁开眼睛,用模糊的视线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同族——黯淡的烛光掩不住逼人而来的凌厉气质,神一样的容光似乎可以把这个暗室照亮。
  在她审视地看向他时,对方忽然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将衣襟从肩头拉下——
  赤裸的背部线条优雅而强悍,然而玉石般光洁的肌肤上、却赫然有大片诡异的黑色,仿佛从骨中透出,纠缠飞扬,覆盖了整个背部,看上去隐隐竟是一条腾龙的形状——仿佛那条蛰伏在他血脉里的真龙已经破肤而出,腾上九天而去。
  龙图腾!——这、这个人……难道就是……就是……
  湘剧烈地喘息着,那颗在腐烂身体里渐渐沉寂的心忽然疯了一样跳动起来,撑起身子来,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吗?!”她仰头看着他,几乎是带了哭音——那样绝决凌厉的女子,这一刻却仿佛一个仰望着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难以相信。
  “是。”来人回答了一个字。
  “啊……真的?”她声音颤抖,欢喜得难以言表,“海皇苏摩?”
  “如你所见。” 她听到那个人这样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仅剩的力气,终于颤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颊——当指尖触到那同样没有温度的肌肤时,她终于确定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非虚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刹那大笑起来,踉跄着扑到在他脚下,亲吻着他的脚尖,那种狂喜似乎将她剩下的神智燃烧殆尽,“七千年……七千年啊,终于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过了手,毫不犹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将左眼那一颗眼珠生生挖出,滚落在手心——她用仅剩的右眼看着苏摩,衰弱不堪的眼睛里却有骇人的热切,她极力用手撑住身体,将一只手掌托起:“海皇复生,龙神出世……这一颗、这一颗如意珠,请您……”
  那一颗寸许的珠子,在她绑满了绷带的掌心闪烁,有着血污也无法掩饰的光芒。
  柔静多姿,通透润泽,碧绿色的珠子里仿佛蕴藏了雨意,一脱离藏身的肉体,整个暗室立刻仿佛风云涌动,湿润得几乎要凭空落下雨滴来。
  在湘从眼眶中抠出如意珠的刹那,连苏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惊的神色——纵然复国军战士一直以坚忍著称,然而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女战士依然令人动容。从破军少将那样的人手里夺来这枚异宝,这个名叫湘的女战士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多谢了。”一贯阴枭的脸上露出了叹息的表情,俯身握紧了那颗至宝。
  七千年后回归于海皇手心,如意珠发出了激烈的鸣动,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苏摩静静将宝珠按在眉心,仿佛和这灵物对话。
  湘决然一笑:“不必谢……任何一个鲛人都该这样做……”
  她空荡荡的眼窝里有泪水沁出:“不必谢我……请、请感谢那些为了如意珠牺牲的战士吧……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没有一个回来啊……”
  泪水从她血肉模糊的脸上接二连三落下,化为圆润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个傻瓜……连尸首、尸首也找不到——海皇,请您、请您记得他们的名字,为他们祈祷。”
  苏摩轻轻颔首,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没有力气,就这样靠在苏摩的臂弯里,却坚持用仅剩的右眼紧紧注视着他,欣慰而疲倦:“现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会在天上,和寒洲他们一起,一直看着……看着……”
  她不再勉强压制自己的伤势,开始剧烈地咳嗽,眼神渐渐涣散。
  “不要说话,”苏摩蓦地低下身,将手覆上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鲛人该有的冰冷恒温,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那是沧流冰族投放在赤水里的毒,一路上已经侵蚀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却是一挣,脱离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绑带裹住,露出的肌肤溃烂不堪,仅有的一只右眼也混沌不清——这个曾经在毒河里泅游百里的鲛人战士,已然将所有的美丽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尽。
  她呼吸微弱,却依然带着烈烈的性情,开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亲手交给您,我足以瞑目……请不必再为我费心。”
  她惨然一笑:“这样重的伤,就算活下来,也只是个废人。”
  苏摩默然——的确,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强行救回、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
  “你有什么愿望?”他低下了头,聆听她微弱的话语。
  “我的愿望?……”湘眼里露出遥远的回忆神色,喃喃,“有两个……一个,在寒洲死的时候,已经永远终结了……而另一个……另一个……是——”
  她忽然用力握紧了苏摩的手臂,独眼里露出雪亮的光,几乎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海皇!你应该知道另一个是什么!——我、我会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着!别让我、别让我……不能瞑目!”
  苏摩垂眼看着那张被毒泉毁坏的脸,眼里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
  “好。”终于,他轻声道。
  那个字一出口,他心里微微一沉,仿佛知道这个许诺后羁绊便会再多一层。
  “那就好……我没有别的愿望了……”湘喃喃,心里一松,生命的气息也急速散去,“也许,我需要的是忏悔。那个空桑人的剑圣……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后一击里杀我……却没有……她是一个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来,刚刚动摇的眼里乍然闪出冷厉的光,摇头:“不,我不忏悔!——怪只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徒儿!”她断断续续地大笑,抓紧了苏摩的手,低声:“海皇……海皇,我虽杀不了那个破军少将,却、却……能让他比死更难受啊……那个冷血的杀人者也会哭呢。”
  “破军?”苏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背后,似乎蕴含着一种强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军少将,还有空桑人……”湘的声音渐渐轻如梦呓,“我、我该去寒洲那里了……我一生都在战斗……也、也该睡一会了。”
  “睡吧。”苏摩眼里转过一线光,缓缓翻过手掌,印向她顶心,“谢谢你,湘。”
  他的手心里凝聚了强烈的力量,可以在触及的一瞬间让这个鲛人毫无痛楚地解脱。

  “苏摩,我们该走了。”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传入了这个密闭的空间,清楚的透入,“半个时辰后,就是日月交替的时刻。”
  苏摩蓦地一震,抬起头来。
  墙壁上有一个影子慢慢凸了出来,那个白色的影子,竟然就这样穿过了铜浇铁铸的墙壁,走入了这个密室。一眼看到了倒在烛光下的鲛人女子,来人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苏摩,你在做什么?”
  白光匹练般掠过,格住他下击的手腕,她脱口低呼:“你要杀她?”
  “你是……”躺在地下的湘抬起眼,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陡然觉得眼熟,极力回忆,“你是空桑的……空桑的……白璎郡主?!”
  她失声惊呼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
  百年前的种种传说,忽然间都回响在耳畔——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空桑女子,仿佛在暗自想着什么,忽地伸出手,用力抓紧了苏摩:“海皇……海皇!您怎么还跟这个女人在一起!难道……难道您真的想和空桑人讲和?”
  那只腐烂的手不停颤抖:“那些空桑人……那些空桑人全都是畜生!如果您要和他们、咳咳,他们同流合污……我决不会把如意珠交给您!”
  “我不是白璎郡主。”穿墙前来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将手覆在她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你怎么了?我帮你看看。”
  “不!”湘尖利地叫了起来,“滚开!别……别碰我!”
  那双白色的手轻抚过她的身体,接触过的地方,伤口开始奇迹般愈合。
  “海皇!海皇!”湘的身体已然无法动弹,只能死死望着苏摩,独眼里露出疯狂的焦躁和酷烈,嘶哑,“别让空桑人碰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苏摩凝视了她一眼,那一刻视线交接,他忽然抬起了手。无形的引线卷向湘身侧,在转瞬间拉住了白薇皇后的手!
  “苏摩,”白薇皇后蹙眉,“她都快要死了!”
  “请不要管她。”苏摩的神色冰冷,侧过头去看着垂死的湘,“如果你是以仁慈的名义的话,就不要逼她在有生之年接受空桑人的恩惠……否则,她死了都无法解脱。”
  白薇皇后怔住,看着湘在那一刹如释重负地昏死过去。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空桑的开国皇后远远未曾料到、在她被封印七千年后,空桑和海国之间的仇恨竟然已经积累到这般地步!
  她看向苏摩,苏摩却转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白薇皇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对着身体里沉睡的那个人轻轻叹息——我的血裔,我终于开始明白你的种种苦痛了……面对着七千年划下的那一道深渊,无论是具有多大力量的人,都会觉得力不从心吧?
  何况,我的血裔,你本来也并不是一个真正具有英雄气质的人。
  你只是一个安静而顺从的女子,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爱憎和国仇里。
  这些年来,真难为了你。
  那一支蜡烛终于渐渐燃尽,黑暗的密室里,只有冥灵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动。苏摩低头看着渐渐死去的湘,手里握着那颗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静。
  ——又一个战士要回归于天上了……
  自从他踏入云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为了一个缥缈虚无的复国之梦,竟有那么多鲛人不顾生死地为之搏杀——甚至,不顾一切地将他也一起拉入,用无数的羁绊将他拖入了这个牢笼,逼得他不得不与之生死与共。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海皇,”湄娘拉开了密室的门,在门外匍匐行礼,语音急切,“湘怎么样了?她本想直接从镜湖入海口游回复国军大营的,可我看她实在是无法支撑了,只能派出文鳐鱼冒险传讯——幸亏遇到了您,这一下湘有救了!”
  “……”苏摩没有回答。
  ——只要他想,还是能救的。可他为什么要耗费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独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与他无关。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里、没有谁曾来救他,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救任何人?
  “请您救救她!”仿佛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着什么,湄娘一惊,重重叩首,“湘是为了绝密任务而弄成这样的……她为海国牺牲了一切,请您救救她!”
  “没时间了。”苏摩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漠然地回答。
  白薇皇后一惊,穿出了墙壁去看外面的天色,随即面色一沉地回过头来:的确,天已经快要亮了——日夜交替的时刻即将到来,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那个九障结界也即将转入最薄弱的一刹。他们必须在那个时候,从天地的交界处破开那个结界,才能顺利抵达帝都。
  她望向那个正在逐步死亡的鲛人女战士,只是一瞬间便作出了决断:日出之前,绝无可能疗好这样的伤。
  “苏摩,走吧。”白薇皇后抬起头,对同伴道,“要赶时间。”
  苏摩一震。看到皇后此刻绝决的眼神,他才明白为何在七千年前她可以对深爱的丈夫、震慑六合的至尊,决然举起了反击的利剑——这个仁慈的、掌握着“生”之力量的皇后,同时也一直是冷醒的、决断得近乎无情!
  他默然转身,随着她从密室内离去。
  没有烛光的室内只余下湄娘一个人抱着湘,苍白着脸,绝望地看着漠然的王,无力地开口:“求求……”
  “不要随便和人说‘求’这个字——哪怕是对海皇。”走到了楼梯口,苏摩忽然开口,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抬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咔一声打开,里面滚落一颗小小的药丸。
  “给她。”药丸落到了湄娘手里,苏摩指了指湘。
  那颗药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内发出耀眼的光,逼得人无法睁开眼睛——湄娘进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粹金丹?”白薇皇后一眼瞥见,脱口。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往外走去,在来到了楼梯边那朵金莲花旁时,忽地又顿住脚,抬起右手并指在自己左手腕脉上一划,刷地齐齐割开了一道伤口。血珠从玉石般的肌肤下涌出,密集地滚落,注满了那朵金质的莲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话,从楼梯上飘然而下,再不回头。
  走到二楼的时候,苏摩微微又停顿了一下——楼道里充斥着一个声音,几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个尖利的声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泣,剧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会上,那个叫泠音的小鲛人的声音!
  细细听来,那个哭泣嘶喊的声音一直在变化,逐渐变得尖细和清脆,显露出女性的特质——想来,那一场“化生”,也已经开始了吧?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动容。
  “是化生……”苏摩喃喃,“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变身。”他漠然回答,“被药性强制进行的迅速变身。”
  “什么?!”白薇皇后站住了脚,不可思议。
  ——和陆地上所有种族不同,鲛人出生之时并没有性别,成年后才出现变身。而变身乃由天性决定,所需时间也极长,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被药性强制改变?
  “你们空桑人无所不能。”苏摩并没有驻留,沿着楼梯继续往下走,冷冷地讥诮,“海国覆灭后四千三百一十七年,华熙帝命太医院研制出了‘化生’配方,将一名他宠幸的鲛人强行变成了女子——从此后,鲛人最后的自由也不复存在。”
  白薇皇后却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
  “幸亏‘化生’所需药材极多极昂贵,每配成一池药汤需耗费五十万以上金铢,远超一个普通鲛人的身价——是以施用的机会也不多。”苏摩已经回到了大堂,看着那一池已经冷却的滑腻“香汤”冷冷道,“除非是,象今夜这样的品珠大会。”
  他缓缓在池边俯下了身子,将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药水,有些苦痛地闭上了眼睛。
  那样熟悉的气味……毒药一般的刻骨铭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过同样的地方?
  “你知道么?最初,青王买回我,其实并不是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为了把我献给承光帝。”
  青王从集珠坊买回了他,震惊于少年鲛人罕有的容貌,于是便有了将这个绝世美人变为女子、送入后宫以博帝王欢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在化生池里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这个鲛人少年却始终并未出现任何变身的迹象!
  无计可施的青王其时并不知道、甚至那个少年鲛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体内潜藏着的海皇血脉令最昂贵的药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后,青王最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打起了另一个算盘——三个月后,一名盲人鲛童怀抱着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顶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骜地站到了十六岁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历史、甚至整个云荒的历史,也因为这个阴毒计谋的诞生而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关的人都化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经脱胎换骨——可为什么当时那种恐惧、不安和愤怒,却仿佛地火一样在心底燃烧着,不曾熄灭分毫?一闻到这种滑腻的气味,他就恨不得化身为兽吞噬掉这天地间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苏摩双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里有黑暗依稀蔓延。
  楼上泠音的惨叫还持续地传来,尖利而凄惨,带着痛不欲生的颤抖,仿佛有无形的利刃正在逐步剖开身体——
  那苦痛的声音仿佛是某种召唤,令他不知不觉就回想起了无数往事,内心的罪恶感却再度涌现——他虽然抵抗住了残酷的“化生”,却最终还是为了一个空桑人而变身。怎能?怎会!如果可以,他真想杀了那个软弱的自己!
  苏摩怔怔站了片刻,仿佛内心的翻涌越来越激烈,终于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住了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无形的引线一瞬间透入了自己的颅脑,仿佛要绞碎脑海里的一切。
  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这些与自己黑暗过往相关的一切时,内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要剧烈地翻涌,滔天的巨浪似乎要从内而外的把他吞噬!
  他极力忍受着那种分裂似的痛苦,不让自己的咽喉里流露出一丝声音——
  阿诺,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来了!
  求你不要再出来了!

  叶城的黎明是静谧的,只有风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游荡。整个喧闹的城市仿佛在彻夜的狂欢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在黎明到来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乱红狼藉。
  星辰隐没,月已西沉,东方出现了微微的鱼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两个人结伴匆匆而来。都是一色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眼睛,只有发梢在风中微微拂动——都是极其美丽的颜色:
  一个是蓝色,一个则是银色,仿佛这个黎明的晨曦。
  “还来得及。”远远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气,这时才有空侧头看着他,“苏摩,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苏摩冷冷截口道,脸色苍白。
  眉心那个火焰状的痕迹深不见底,细微处仿佛通向颅脑深处。这个傀儡师出身的海皇身上,始终无法摆脱某种黑暗气息,只怕终有一日会无法控制——特别是和白塔顶上那个人对决之时。
  “我有点担心。”白薇皇后看着他,直言不讳。
  苏摩只是面无表情地赶路:“皇后,你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我早有打算,绝对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早有打算?白薇皇后心里蓦地一惊。然而明白对方阴枭桀骜的个性,心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便只有默不作声地向着水底御道入口奔去。
  都是风驰电掣的速度,只是一转眼便已经到达叶城的北门。
  此刻城门口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准备从叶城进入帝都的。
  抬头望去,城门尤自在黎明前的晨曦里紧闭着,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十月的晨风里散发着凛冽逼人的气息——精铁铸造的城门厚达三尺,壁立十丈,即便是用火炮近距离攻击也不能轰开,千年来一直扼守着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径,号称伽蓝城的咽喉。
  “怎么还不开?”等待的队伍里有人已经嘀咕,“平日里寅时就开门了的啊。”
  “是啊,现在寅时都过了三刻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奇怪了,”一个经常进出帝都的人嘀咕起来,看了看城上,“不但号角没响,连卫兵都没出来巡逻——莫非,昨天晚上帝都里面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面面相觑,忽然间打了一个寒颤。
  沧流帝国有着铁一样的秩序,所有一切都一丝不苟的运行着,不容许有任何的差错和改动——今日这种反常的现象无疑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说不定这道厚重的铁门背后、的确正在发生某种不寻常的事情!
  ——还要不要进京呢?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除了有公务必须上朝禀告的,其余心里都打起了鼓。
  苏摩只是冷冷听着,抬起眉梢看着这道铜墙铁壁,暗自计算着日出时分的到来。然而身侧的白衣女子却没有看上一眼,仿佛觉察出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抬头看天。
  “苏摩,快看!”白薇皇后忽然间低低唤了一声,眼睛看向天空,“快看破军!”
  就在那一个瞬间,红色的光芒忽然笼罩了大地!
  西北角上那一颗本已黯淡的星辰在一瞬间发出了骇人的血红色光芒,照耀了整个破晓之前的云荒大地!所有人都被着蓦然爆发的可怖光芒耀住了眼睛,整个云荒上下到处都传来脱口发出的惊呼。
  然而,在所有惊呼都未落地时,那种光芒忽然间又凭空消失了。
  黎明前的青灰色重新笼罩了天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西北角的天幕上,已然空无一物。
  只有苏摩和白薇皇后两个人看清楚了方才一瞬间发生的诡异景象——那颗本来已经逐渐“坍缩”的黯淡星辰,本应该循着轨道逐渐衰弱下去,在刚才的一刹那却仿佛注入了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爆发出了可怖的血色光芒,照彻了天地!
  然后,以更为迅速的速度坍缩,在一瞬间泯灭。
  “发生了什么事?”回过神来的人们窃窃私语,却不敢大声——在沧流帝国治下,每一处都被严密地监控着,一个言行不当便会引来极大的麻烦,莫谈国事是每个人的准则。然而,这种天象赫然是不祥的预兆,却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
  “耗星爆发?”低低的,苏摩吐出了一句话,眼神却复杂——
  破军为北斗第七星,传说中每三百年便会爆发一次,在爆发的时刻亮度超过皓月,惊动天地。但爆发后便旋即衰竭,需要再经过三百年才能逐步恢复光芒,因此又被称为“耗星”。
  如果说今夜便是三百年之期,那么方才的异相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一次的爆发,看起来却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在拥有强大力量的海皇看来,此刻,空无一物的西北角天空里依然存在着肉眼难以看到的淡淡影子,仿佛是隐藏在时空那一边的虚无之影,诡异而不可捉摸——那……是什么?
  破军是彻底衰竭了,还是重新获得了新生?
  苏摩默默凝聚力量,透过“心目”去观测那一颗隐藏在天幕后的虚无之星,却发现那居然超出了他能力所及的范围。
  “有谁,出手干预了星辰的流转……”白薇皇后低低叹了一声。
  新任海皇刚用“星魂血誓”改变了白璎冥星的轨道,接着就有人令破军提前的爆发和衰竭——这漫天的星斗按照人力所不能揣测的精妙轨迹缓缓运行,支配地上的兴亡衰荣,只要被移动了一颗,便会打乱全盘的运行。
  而如今,居然有力量接二连三地强行闯入,改变了这天定的宿命!
  那从此后,天下苍生的宿命星盘被完全打乱,又该会演变成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走!”失神间,苏摩低呼了一声,“日出了!”
  声音落地的同时,东方尽头泛白的天空冒出了万丈金光——红日一跃,跳出了慕士塔格背后,璀璨的光芒登时笼罩了大地!
  就在阴阳转换的刹那,那些聚集在城门下等待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只是一眨眼,那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身上发出了淡淡的白光,仿佛电光一闪,就从所有人的眼前凭空消失了!
  初升的阳光照射在冰冷厚重的城门上,涂抹上了些微的暖意。铜浇铁铸的大门尤自紧闭,然而,门上凝结的薄薄白霜上面,却赫然留下了两个的掌印!
  一横一纵,交错按在厚重冰冷的城门上,仿佛结出了什么诡异的手印。
  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那些人聚在城门下,吓得面面相觑。
  “白日见鬼……白日见鬼啊!”

  “姐姐,来不及了!”远处的一个街口,一个少年气喘吁吁地弯下了腰,用双手支撑着膝盖,颓然道,“他们进去了!”
  另一名红衣女郎急奔而来,同样颓然止住了脚步,剧烈地喘息。来不及了——
  自从昨夜在街心遇到了这两位黑衣客后,她注意到了女客手上带着的异形戒指,认出那是空桑王室的至宝,于是,霍图部的女族长立刻就联想起:对方可能就是女巫口中所说的、“在叶城会遇到解开封印的宿命女子”。
  于是整整一夜,这群霍图部的流浪者都在叶城四处寻找。然而,一直到破晓才在城北发现了这两个人的踪迹,于是姐弟两人一路狂奔追了上去。
  可是,不等他们追到城门下,那两个人却奇迹般地凭空消失了。
  “那,就进去找他们!”叶赛尔平定了喘息,看着紧闭的城门喃喃道。
  阿都吓了一跳:“去帝都?”
  ——他们是被沧流帝国通缉了几十年的流亡民族,一直在云荒大地上四处漂流、躲避追捕,如今竟然要去帝都自投罗网么?
  “不,不是我们,”叶赛尔咬着唇角,“只是我。”
  “姐姐!”阿都吃惊的低呼了一声,拉住了她的衣角,“你不能一个人去!”
  “没事,我们都有假造的身份谱牒,应该可以混进去的,”叶赛尔看着紧闭的城门,“等下我混进去,找到了他们就回来,绝不多待——你们就在叶城商会的行馆里先等一会儿吧。”
  “会被抓住的。”阿都死死拽着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叶赛尔推开了弟弟,毫不客气,“你很累赘啊!”
  阿都的眼眶红了一下,咬紧了牙,赌气的沉默。
  然而,就在僵持的刹那,一直紧闭的城门忽然打开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厚重的铁门背后传来,那是重达上千斤的门栓被合力取下的声音。然后,那一扇高达十丈的精铁城门,就在悠长的响动里一分分的被推开了,深不见底的甬道展现在众人面前,前方隐隐透出水一样的深蓝色。
  ——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径:叶城水底御道。
  “城门开了!”聚集的人群发出了惊喜的低呼,纷纷拿好了文牒准备上前。叶赛尔挣脱了阿都的手,也准备不顾安危地混进去。
  “站住!”忽然间蹄声得得,却有银甲铁骑从御道内急速奔驰而出,有人厉声大呼。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一位银甲金盔的战士,头盔上饰有金色的飞鹰——常来往叶城与帝都之间的人都认得:这,便是一年来镇守“帝都咽喉”的卫默少将。
  ——当今巫谢长房庶出的长子,才刚刚二十,便荫袭了家族的爵位。
  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
  卫默少将一勒马头,仿佛卖弄骑术似地、骏马漂亮地一个转身,踏着花步在御道口侧身斜跑了几步,横插到了众人面前。手中长鞭呼啸击下,将几个挤到前头的人抽了回去,一手举起一面令牌,朗声:“帝都律令:七日之内,除非持有十巫手谕,否则如有逾越半步者,杀无赦,诛九族!”
  军令如山,杀气凛冽,所有人被惊在了当地,眼睁睁地看着银甲军人勒马转身,御道大门一分分重新关上。
  ——帝都里,昨夜难道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今天一大早的封城令,是不是为了阻拦片刻前刚刚联袂进入帝都的两个神秘人?
  叶赛尔看着御道,发现里面早已不见那两个人的影子,不由心下焦急。然而阿都紧紧地扯住了她的衣角,不让姐姐上前一步,生怕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等一下!”然而,一个声音还是响起来了,划破了清晨的寒气,“别关门!”
  所有人悚然一惊:怎么?居然有人敢违抗帝国的军令?!
  “别啊……”阿都下意识地扯住了姐姐,惊骇地抬起头来阻止,却发现那一句话竟然并不是出自于叶赛尔之口——西面的街上踉跄奔来了一个女子,筋疲力尽地对着城门伸出手来:“卫默少将,等……等一下,请让我进去!”
  她身上衣衫褴褛,剧烈地喘息着,一头蓝发在晨风中飞舞。
  ——鲛人?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那个从晨曦里奔来的女子,连那个已退入御道、准备关起大门的卫默少将都勒住了马,回头严厉地审视着——能一开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和军阶,这个鲛人并非寻常。
  “你是……?”依稀觉得有点眼熟,他蹙眉。
  “征天军团钧天部,云焕少将的鲛人傀儡,潇……”那个鲛人似是受了伤,说话断断续续,将纤细的手撑在冰冷厚重的铁门上,“今日,归队。”
  “潇?!”卫默少将脱口低呼,“你活着?”
  这个军团里最负盛名的傀儡、云焕少将的搭档,分明已经在几个月前桃源郡的战役后已经申告身亡,军团调用湘取代了她的位置——可是,今日这个已经宣布战死的傀儡,居然自己从万里外的桃源郡一路返回了?
  他跳下马来,走近了几步,用鞭梢顶起了她的下颔。
  潇还在剧烈地喘息,似乎方才的一路急奔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她身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锁骨和背部都有被利器穿透的痕迹,应该是受到了残酷的囚禁和折磨,刚刚费尽了力气逃脱出来。
  卫默少将审视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真难得啊……还是第一次看到脱队后自行返回的傀儡。你不是没有服用过傀儡虫么?怎么比那些真的傀儡更死心塌地?”
  潇平定了喘息,眼里流露出急切的光:“请带我去见我的主人!”
  “主人?”卫默少将忽地笑了起来,“云焕?”
  带着一种几乎是快意的报复,他冷笑着将鞭子抽到了她脸上:“别做梦了!你的主人现在正在辛锥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想见他?过几天去黄泉见吧。”
  潇忽然间呆住。“辛锥”这两个字仿佛是锥子一样刺到了她心里,她知道那个酷吏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忽然间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挡在前面卫默少将,拼了命一样往御道另一端奔跑。
  “啪!”鞭子从背后狠狠抽上了她的背,将衰弱的鲛人打到在地。
  潇一路支撑着急奔到城下,已然是强弩之末,如何能禁得起这样的一鞭?身形猛一踉跄,立时便吐出了一口血,昏死在地上。
  “卑贱的鲛人……你以为云焕还能保你?”卫默少将看着倒在地上的鲛人女子,发出了一声冷笑,翻身上马,纵蹄便往她身上踩去——他并不清楚自己内心为何有这般深刻的恶毒,只恨不得把和云焕相关的一切统统践踏成齑粉!
  或许,和其余的九大门阀年轻子弟一样,他一直刻骨嫉恨着那个忽然间和十大门阀平起平坐的贱民吧?一个铁城贱民,居然一路都压在了自己前头!
  “喀”,轻轻一声响,马蹄落了一个空。
  凭空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忽然卷来,将昏倒在地上的鲛人傀儡卷走。
  “谁?”卫默少将惊怒交加,霍然回首,却在下一秒惊呼,“二弟?”
  蓝色的闪电从御道那一头掠过来,双手只是一合,一瞬间地上昏迷的鲛人便被无形的力量挪开了三尺。穿着面如冠玉的少年贵族站在御道里,衣上映着头顶变幻的水光,身侧躺着奄奄一息的潇——面容居然和卫默少将有几分相似。
  贵族少年看着他,蹙眉开口:“哥,莫要当众杀人。”
  卫默少将愕然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让下属关上了铁门,不让兄弟争执的一幕被外面那群人看到,然后跳下马来,嘟囔着反驳:“鲛人又不算人。”
  ——虽然他是长兄,但但在这个弟弟面前,他依然不敢高声说话。
  沧流帝国极为重视正庶之分,卫默虽然是巫谢一族的长子,但其母却是十大门阀外的普通贵族女子,因此比他小一岁、但母亲来自巫姑家族的弟弟反而成了族长,继承了“巫谢”的称号,成为元老院里最为年轻的十巫。
  巫谢自幼聪颖异常,在十大门阀中有着“神童”之称,然而这种天分却没有用在正当的途径上:他一直钟情于曲艺书画、星象占卜,不但没有如一般贵族子弟一样进入讲武堂,反而跟着十巫中最博学的巫即研究起了星象和机械,整天埋首于书卷和铁城工匠作坊。
  “好歹也是云少将的鲛人。”巫谢看着地上昏过去的潇,蹙眉,“该送交军部处理。”
  卫默少将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云少将?哼……落在辛锥手里,活下来也是个废人。”
  巫谢的脸是冠玉一样的润泽,神色也是玉石一样温润,谈吐文雅:“怎么说云烛现在还是巫真,多少也要卖一些面子吧。何苦多竖一个敌人?”
  卫默悻悻:如果不是作为族长的你一贯如此怕事,巫谢一族也不至于日渐势微!
  但终归不愿和兄长当面顶撞,他转开了话题:“怎么,今日想出城?——帝都昨夜刚颁下了封城令,只怕有大事要发生呢,你们还出去?”
  巫谢摇了摇头,似乎对那些所谓“大事”毫不感兴趣,只是道:“我奉了老师的指令,想去叶城西市寻找合适的鲛人。”
  “又是为了伽楼罗的制作?”卫默有些好笑,“上次那个又死了?”
  巫谢垂下眼睛,脸上有惋惜的表情:“只差一点点了。”
  因为机械过于庞大和力量过于强大,伽楼罗自从建造完毕后便一直无人可以操控,无法飞上天。而巫即老师自从在《伽蓝梦寻》记载上得出“如意珠可以感应到海国子民的心愿”这个结论后,便起了以鲛人作为引子,来引出如意珠内部力量的念头。然而,可惜的是却发现云焕拿回帝都的竟然是一颗假如意珠。
  然而,即便是没有如意珠,他们的试验却还在继续。
  昨夜,他们在铁城进行第十九次试验,想把鲛人“镶嵌”入伽楼罗,将她全身筋络和机械各个机簧接驳,借助那个种族惊人的灵敏度和反应速度来驾驭这个难以人力控制庞大的机器——这个工作完成后,等拿到了如意珠再安放入炼炉,这架机器便可以被完美的驾驭了。
  然而,在最后接驳到心脉的时候,那个鲛人还是死掉了。
  “看来,种过了傀儡虫的心脏,已经无法再次被使用了。”
  巫即拈着雪白的长须,深为可惜地摇头叹息——可是,征天军团里的所有傀儡都是受到傀儡虫控制的,要找一个完全健康的正常鲛人、便只能派去小谢叶城西市重新物色了。
  “种过傀儡虫的不能用,”巫谢叹了口气,“所以要去叶城买新的呢。”
  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冠玉般的脸上并无半丝不忍,只有器具不合手的遗憾——十巫中最年轻的巫谢从小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孩子,温良恭俭,即便是对铁城里的平民也是彬彬有礼。然而,因为一生下来就受到的训导和教育,和所有的冰族人一样,鲛人这个种族、却并不在他慈悲的范围之内。
  “买新的?没接受过军团训练的鲛人,又怎能操纵伽楼罗?”卫默少将发现了其中的悖逆之处,忍不住讥笑,“难道你要买一个新的回去再自己从头训练?”
  然而,笑到中途神色忽然一动,视线却落到了一旁地面上。
  不约而同地,他的兄长仿佛也蓦地想到了什么,同时转过了眼睛——
  潇。
  ——征天军团里,唯一没有受过傀儡虫控制的、最负盛名的傀儡。
#4 - 2008-1-29 17:42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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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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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在天空中那颗耗星猛烈爆发的刹那,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却传来了可怖的嘶喊,只短短爆发了一声,便被九重门阻隔着、回荡在漆黑的室内。
  “弟弟!”听出了那是自己胞弟的声音,跪在外面的云烛脸色唰的惨白,顾不得智者并未召自己入内,推开门便扑了过去,呼唤,“弟弟,你怎么了?”
  ——弟弟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最是明白。能令他在方才脱口发出这样的呼声,必然是极其可怖的事情!
  他、他到底怎么了?智者大人……不是说要救他的么?
  那一刻的恐惧,令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要闯入那个从不允许人进入的帘幕后去了,然而,就在她要揭帘而入的刹那,在那一声忽然爆发的嘶喊后,帘幕内忽然又变得悄无声息,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巫真云烛一瞬间有些失措,进退不得,只好僵硬着站在漆黑的神殿内。
  某种奇特而肃穆的气氛弥漫在黑暗内,令她不知不觉地重新跪倒,在帘外静静等待。
  ——昨天是开镜之夜,神游物外的智者忽然回魂了,听从了她的祈求,令她持着冰之令符去往刑部天牢中将云焕带来这里。然而,狂喜的她将重伤不能行走的云焕背上白塔神庙后,便被命令退出外面等候。
  她并不知道在里面智者大人和弟弟说了什么——里面那么安静,应该是智者大人直接将“话”送入了弟弟的心底。
  长久的寂静中,只听云焕忽然在黑暗里断然回答了一个字——
  “好。”
  然后忽然间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仿佛那个帘幕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然而,接着就没有了任何声响,黑暗里只有看不到底的沉默。
  ——直到方才那个刹那,弟弟忽然爆发出了这样惨烈的呼喊。
  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在这亘古不化的浓重黑暗里颤栗。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一个模糊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云烛,进来。”
  “智者……智者大人?!”黑暗中的女子却是一震,只觉得这个平日听惯了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怪异——只是短短一瞬,智者大人的声音竟似变得陌生。
  她恭谨地推开了门,膝行着将脸贴在帘子上,断断续续地问:“您……您救了我弟弟么?”
  “云烛……”黑暗里那个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把你弟弟带回去。”
  带回去?
  云烛一怔,不明白智者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习惯了服从一切的她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去,从帘子底下探手进去,将一动不动伏倒在地的人拉了出来。只不过一个多月,豹一样强健的弟弟忽然变得那样轻,消瘦得如同一个孩童,一动不动地靠在长姐的臂弯里,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
  黑暗里她看不清弟弟的脸,却知道他并没有醒转。
  然而她托着他的后背,发觉他身体异常的热,仿佛骨子里有地火在运行,整个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却没有丝毫的声息。她微微动了一下他的手臂,发现关节还是呈钝角地垂落下来,所有的肌键和软骨全部被切断了,仿佛一个被拆散了线的木偶。
  云烛全身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毁掉了……一切都毁掉了。
  就算智者大人将他从刑部放了出来,但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握剑、不能再行走、不能再骑马了!他将成为一个终身与轮椅和床榻为伴的废人,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喂!
  弟弟……弟弟他、怎能容忍自己这样的苟活下来啊!
  “智者大人……”她惊慌地抬起头来,语音已经带着哭泣,“我弟弟他……他的伤……求求您展现神力、替他……”
  “带他回去。”帘幕后那个声音道,竟然有一丝疲倦,“立刻。”
  带……带回去?智者大人是说,他从此不再管弟弟的事情了?
  云烛惊呆了:“您……您不是说……要赦免他的么?!”
  “赦免?”智者模糊地笑了几声,喃喃,“何止赦免……我给了他更多……”
  “可我弟弟成了一个废人了!”第一次忘了保持恭谨,圣女带着哭音冲口大呼,“他成了废人了!你不知道那个辛锥……那个辛锥把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落入那个酷吏手里还能活下来,而他却是个例外。
  “我知道这一个月里他遭受了什么,”帘幕后的声音反而隐隐笑了一声,讥诮,“我也知道这一个月里你做了什么。”
  云烛身体忽然僵硬,一种无法忍受的厌恶感从心底腾起,她弯下腰去、几欲呕吐。
  “可怜啊……”帘幕后传来了叹息,“为什么可以忍受到如此地步呢?云烛?你还能忍受多少?身体可以不要么?灵魂可以不要么?尊严可以不要么?
  “‘人’真是奇妙而脆弱的东西啊……你们的‘极限’,到底是在哪里呢?”
  帘幕后的声音低低传来,弥漫在黑暗里,仿佛忽然间唤醒了什么记忆,竟开始难以抑止地自言自语起来——
  “云烛,抬起头来,让我再看一眼吧……
  “除了一双眼睛外,你真的是一点也不象‘她’啊……七千年了,毕竟只有一点点的血传到了你身上……
  “——你知道换了她会怎么做么?”
  “她可是会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会杀的啊……”
  云烛感觉到怀里昏迷的人忽然动了动,立时便忘记了智者大人的吩咐,重新低下头了头去看着弟弟。在黑暗中云焕仿佛轻轻吐了一口气,手指艰难地动了一下,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似乎喃喃唤着什么。
  然而在长时间的刑求中,他的声带也已经被炽热的铁汁毁坏。
  尚未醒转的人在黑暗中开阖着嘴唇,喉头微微震动,仿佛急切地说着什么。
  “智者大人……大人……”猜出了弟弟想说的是什么,云烛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脱口低呼,“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救?”帘幕后的声音忽然冷笑起来,“谁也不能救谁,只有力量改变一切。”
  帘幕后智者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骤然感知到了什么,他蓦地开口,语气肃杀:“云烛,带他回去。我没时间和你多说了……‘那个人’已经来了!”
  那个人?巫真一惊——隐隐约约地,她明白智者大人所说的是谁。
  那个人……那个人。智者大人从来没有说出过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她却隐约知道那是谁。沉默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曾用了几十年漫长的时间、逐步地明白了在帘幕后高高在上的圣人莫测心里存在的那一个结。
  究竟是谁……会让神一样的智者大人等待了那么久?  
  “去吧。”她正在思考,帘幕后却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一瞬间将她连着云焕托起,推出了九重门外,黑暗最深处传来喃喃,“好好珍惜这姐弟相聚的每一刻吧……我还要处理很多事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智者大人!”一瞬间被关到了门外,云烛绝望地拍打着门,“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别、别让他这样活着!”
  她的声音已然接近呜咽:“您知道他是无法这样活下去……您答应过我…您答应过我的!”
  然而黑暗的神殿里深处,却只传来森冷的回应:“不,云烛。”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痛苦;
  “他也必须毁灭……
  “在毁灭中他将放出一生最盛大的光华。
  “——此乃破军之宿命。”
  
  “破军!”
  在天空中那颗耗星猛烈爆发的刹那,伽蓝帝都里同样有人脱口惊呼,震惊地抬头看着天空——那是一群仙风道骨的黑袍老人,正坐在金壁辉煌的大殿内议事。
  首先抬头看到异象的是巫咸,这个召集了十巫正在紧急磋商国务的首座长老有着惊人的预感能力,在星辰爆发前的刹那便抬起了头,准确地看向了西北方的分野——就在他视线锁定在那一颗破军上的刹那,耗星爆发了。
  血红色的光芒在一瞬间笼罩了大地。
  其余几位长老随即抬头,然而在抬头的刹那、那道光芒已经收敛。
  破军爆发?!巫彭、巫朗、巫姑、巫罗、巫礼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惊骇的光——对高高在上的十巫来说,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们如此震动。就算是这一次军队在九嶷和镜湖大营连接遭到挫败,也并不能令他们如此惊慌。
  “耗星爆发?”巫咸喃喃,拈着雪白长须的双手居然有些颤抖——三百年一次的爆发,亮度超过皓月——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谁都明白。在如今空桑复辟、海皇重生的情况下,破军的爆发,只怕会引发灭国之祸!
  可是云焕已然被囚,奄奄一息。这种汹涌爆发的可怖力量、又来自哪里?
  “立刻派人去刑部天牢,看看云焕!”巫朗霍然站起。
  “还看什么!”巫姑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黑袍,尖声大呼,“杀了他!立刻!”
  深陷的眼窝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西北星野,巫姑神经质地颤抖着,尖利地一叠声:“耗星爆发……破军现世,天下大乱!会毁灭一切的啊——杀了他,必须立刻杀了他!”
  “可是……”胖胖的巫罗却有些犹豫,“巫真不会同意的。”
  “那个贱女人也要一起杀了!”巫姑厉声,“都是祸害,祸害啊!”
  巫朗沉吟地看向巫咸,却发现首座长老的手抖得有点厉害,正痴痴地望着破晓的天空出神——天亮了,西北星野上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
  “必须尽快处置云焕,哪怕得罪巫真。”终于,巫咸开口了,神色严肃,“但此事重大,我们得叫回巫即和巫谢两人,全体一起商定,然后再去向智者大人禀告,求得同意。”
  他的目光落在掌握军政大权的两个长老身上:“巫彭、巫朗,你们说呢?”
  两个对峙了多年的对手相视了一眼,各自眼里有各自的沉吟,但最终却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对空桑和复国军的叛乱,应该如何反击?”一直寡言的巫礼开口了,却是看着巫彭,“元帅,我们不能再继续受挫了——虽然连接失利的消息一直对民众封锁,但军队里都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我们急需一场胜利来挽回士气。”
  对这样直接的指责,巫彭脸色也变了变,沉声:“自然会有新部署。我已经从讲武堂里挑出精英秘密赶赴息风郡,去除掉高舜昭这个叛徒,安定那里的叛乱。”
  其余几位长老蓦然听到这个消息,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高舜昭作为沧流帝国全权委派去管理泽之国的封疆大吏,出身自然也极显赫,本为十大门阀中巫抵一族的长房长子,下一任的元老继承人。虽然如今有了背叛帝国的嫌疑,但巫彭这般不告而杀,也是大犯忌讳。
  然而,由于巫抵刚刚战死在了苍梧之渊,此刻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独断专行的元帅。
  “可那个叛徒身边,似乎有剑圣西京在啊。”巫罗嘀咕着,“除奸?”
  “请不要低估帝国战士的实力。”巫彭点了点头,意味深长,“要知道,除了云焕和飞廉,三军中也并非无人。”
  巫罗不再说话了——反正对掌管叶城的他来说,战争这回事不是他的职责范围。而且,和巫彭这样的人辩论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作为商人的他并不是不知道。
  首座长老巫咸点了点头,终于开口:“帝国建立百年来,从未遇到过如此之挫败——巫彭,你需尽快指派新的将领赶赴息风郡和九嶷郡,控制那里的局势,以免燎原。”
  “好。”巫彭点头。
  他转过头去看着巫朗,意味深长:“巫朗,目下军情如火,正是用人之际——你和飞廉说一声,他赋闲在家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如果前方吃紧,我将会重新启用他。”
  国务大臣巫朗暗自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这个自然。”
  ——宁可启用敌方嫡系的飞廉,也不放自己培养出的云焕一条生路么?
  巫彭这家伙,到底打了个什么主意?还是……只是想把飞廉拉出来做炮灰,派上战场去送死?和上一次复国军叛乱一样,他是想利用这一次的战乱做契机,来削弱朝堂上对手的实力吧?
  虽然危机已然步步逼近,但大殿内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几位长老沉默相对,个个心里却都有无法言明的阴影,钩心斗角,暗流汹涌。

  外面已然是白日,然而刑部大牢最深处却还是一片黑暗,森森寒气逼人而来。
  耳畔有不间断的声音传来,诡异而扭曲,仿佛咆哮又仿佛哭泣,似乎里面关着无数兽类。然而听得久了、才分辩那是犯人受刑的呼号声,含糊嘶哑,已经不似人声。
  脸上蒙着黑纱的女子站在天字号的入口处,心烦意乱地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
  那一包夜明珠已经托人送进去一个时辰了,那个狱吏怎么还不出来?……为了走进这个禁地,她已然花了无数的财力精力去打点关节。然而,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还是被卡住了么?
  她低着头,忽然浑身一颤地跳开了一步——
  脚下那块石板的凹缝里血迹斑斑,赫然有着一片齐根断裂的人手指甲!
  耳边那些不似人声的哀嚎还在不停传来,那一刹,她有了一些拔脚就走的冲动:毕竟,自己这一次偷偷出来是大大逆了家族的意愿。偷偷来一趟也罢了,如果万一传了出去,只怕会再次沦为十大门阀里的笑柄,父亲刚费尽心思定下的婚约也会泡了汤。
  而在他们十大门阀里,嫁什么样夫婿,将决定一个女子一生的地位和命运——她输不起这一次,也丢不起这个人。如果这次出了意外,她这一生就别想再在十大门阀中抬头做人了。
  然而,在她准备转身的时候,心里的另一股力量却将她牢牢扯在了原地。
  不……不能走。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用牙齿咬住了下唇,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定定地望着那一扇紧闭的小门——不行,今天一定要见到那个人!否则……可能这一生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内心的冲突正激烈,忽然只听“吱呀”一声,铁制的门终于打开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呛得她一时间不能呼吸。
  “哟,让明小姐久等了。”黑暗的门洞内,一个人施施然走了出来,嘿嘿的笑。
  那扇门高不过四尺,只到普通人的肩膀,如若要进入非要弯下腰不可。然而从中在走出的人却只有三尺多高,绰绰有余。
  那个侏儒有着一颗奇怪的倒三角形大脑袋,几乎占了身高的四分之一,尖尖如锥,看起来可笑又可怖。他从那扇通往关押天字号死囚的牢门里走出,腰间围着铁城里打铁师傅才穿的犊鼻短裤,叮叮当当挂满了钥匙和各种奇怪的工具。
  他一出来,就带出了一股腥风,冲鼻而来令人欲呕。看到脸罩黑纱站在门外等待的女子,咧嘴一笑,摇了摇手里的东西,神色极为得意:“让明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刚做了一件漂亮的大活,颇费了些时间,”
  那个帝国头号酷吏的谈吐居然很文雅,然而这种斯文在活地狱般的牢狱内反而显得森冷可怖。他身形矮小肥胖,举止都有些迟缓,然而一双手却纤细小巧,完全不像是长在一个侏儒身上。十指灵活而修长,可以熟练操作各类刑具。
  她看着他手里那片绵软雪白的东西,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个侏儒,脚步下意识地往后挪动。
  辛锥一出来,背后四尺高的铁门缓缓便自行合拢——然而在这打开的一刹那,里面嘶喊声再也难以阻隔地清晰传来,撕心裂肺,仿佛兽类的怒吼。
  在门打开的一瞥之间,她看到了里面墙上吊着一个血红色的人。
  那个人被双手分开凌空吊在刑架上,手镣钉在掌心上,铁链直接贯穿手掌钉入背后墙壁。踝上套着沉重的脚镣,将整个人拉开钉死,仿佛一个挺拔伸展开的标本。那个浑身血红的人还在微微地颤动着,却已经毫无声息。
  她看着那个怪异的侏儒,感觉仿佛有一条冰冷的小蛇沿着脊背缓缓爬了上来。
  ——墙上那个人是谁?难道竟是……
  ——他手里……手里拎着的东西,又是什么?
  “明小姐想知道这是什么吗?”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辛锥笑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非常完整的皮呀……那个北越郡的家伙皮肤真是完美,身上居然一点点的伤痕和胎记都没有。从顶心开始剥,整整花了我一天时间呢。”
  那条冰冷的蛇忽然间卷住了她的心肺,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北越郡……北越郡。还好,不是他……不是他。
  “明小姐不必紧张,”辛锥把那块人皮收起来,将满是血迹的手在犊鼻短裤擦了擦,笑,“这可是好东西呢——洗干净用各色头发绣上花,可比你们从绣坊里买的东西强多了。”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间后退一步,猛地弯下腰去呕吐出来。里面还在不停地传来呵斥声和鞭打声,不知哪个角落传出一声接着一声惨烈嚎叫,刺得人耳膜发痛。
  “唉……”看到她这个样子,辛锥忍不住叹了口气,露出怜香惜玉的表情,“不习惯吧?明小姐贸贸然来这里,的确很容易受惊呢。”
  他走过来,想扶起她。
  她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样惊叫起来,往后跳了一步。
  “你……你……别过来。”她喘息着喃喃,“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就是。”辛锥倒是很斯文,咧嘴一笑,顺势坐到了一边铺了皮质座垫的长椅上,施施然看着她,“明小姐方才托人送了那么大一匣子的宝贝进来,可真让在下受宠若惊——不知明小姐是想拜托一些什么呢?”
  “我……”她定了定神,想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然而不知为何,那句话到了喉咙里却又停住了——从小受过的教导,令她实在难以将这些话一口气的说出来。
  她在黑纱后沉默,手指微微发抖。
  “是想要买一个死囚回去当奴隶呢?还是想来开开眼界?”辛锥咧着嘴呵呵笑,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贵族女子,露出洞察的表情,“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十大门阀平日里都无聊的很,需要更刺激一些的东西来解闷。”
  侏儒摇晃着锥形的脑袋,有些得意:“来我这里绝对是没错的了——跟你说,不但巫姑大人巫罗大人他们是这里常客,连巫咸大人前段日子还特意从我这里要了十个死囚,说要拿去炼丹用呢。”
  她脸色越发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辛锥又等了片刻,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个巫即一族的女子是谁?一个人抱着一匣子珠宝跑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想干吗?
  “明小姐,你先慢慢想,”他站起身来,“我得先去处理这块皮了——否则要坏掉的。”
  看着那个酷吏再度走向那扇小门,她终于鼓起了勇气:“他……他……还在么?”
  她低声道:“我……想见他一面。”
  “他?”辛锥站住了脚,用眼睛将眼前的女子从上到下瞄了一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难不成不是来寻刺激或者买死囚的?看这般扭捏,多半是有内情……说不定,可以拿到更多一些的好处呢。
  “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里死囚太多了,不知小姐要见哪一个?”
  脸罩黑纱的女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了口:“破军……破军少将。”
  “咝——”侏儒牙缝里陡然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辛锥倒退了一步,吸了一口气,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雪亮的光,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子,恍然:“明小姐?……莫非是巫即家的明茉小姐?破军少将的前任未婚妻?”
  她浑身一震,无声地默认。
  “呵呵,呵呵,”陡然觉得有趣,辛锥笑起来了,“难得啊……明茉小姐居然来这里了!”
  他点着头,饶有兴趣地看她:“可真令人吃惊呢。我听说巫即家族已经解除了你和他的婚约,另行给你安排了一个夫婿——怎么还来这里呢?莫非是……”
  明茉的脸藏在黑纱后,下颔却在微微颤抖,仿佛正在极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适应这个血腥地狱。看来,她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偷偷来到这个地方的。
  莫非这个门阀之女,是真的爱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未婚夫?
  “所谓的婚约,只代表家族的意志而已。”明茉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这一次开口,声音已然镇定了许多,她本是个聪敏的女子,“而这次来,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辛锥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是么?看来,又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鸟儿呢!
  “呵呵,明茉小姐已经是要别嫁高枝的人了,这时候还跑来这里,被巫朗一族知道了恐怕不好吧?婚约作废一次也罢了,第二次又泡汤,只怕小姐的终身就堪忧了。”这个侏儒有着可怕的聪明脑袋,立刻抓到了其中的关键,低低地笑,“那一匣珠宝,应该是准备好的陪嫁吧?——明茉小姐还真是舍得呢。”
  明茉站在那里,呼吸已经慢慢平定,渐渐显露出天性里本有的敏慧镇定来。她嫌恶地避开了视线不看他,道:“求狱吏大人高抬贵手,让我见他一面。”
  ——如果现在不见,只怕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然而一想起那个只见过几次的人,她的心里就有极深的刺痛和欣悦——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永别?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这样……他们本来应该是相伴终身的人啊!
  “哪里,明茉小姐太客气了。”辛锥打量着这个贵族女子,语气却忽然一转,“只不过破军少将是元老院下令关押的死囚,没有巫彭元帅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去见他——在下比任何人更知道犯了规矩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笑着掏出那一匣子珠宝,推了回去:“所以小姐这个请求,在下可办不到。”
  这样的拒绝不啻于当头一棒,明茉身子微微一晃,然而却很快恢复了镇静,冷定地回答:“如果狱吏觉得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
  酷吏辛锥除了折磨囚犯之外,也是个极为贪婪的人,一向有收敛金钱的嗜好。
  ——这一点,她来之前并不是没有打听过。
  然而那个侏儒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为所动:“钱当然是好东西。可脑袋一旦丢了,可是有再多钱也买不回来的啊,明茉小姐。”
  没有料到会获得这样毫无余地的拒绝,她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里面的拷打还在继续,嗤啦一声,有沸水泼上血肉的声音。她看到门内墙壁上那个血红的人形忽然扭曲了,一直一动不动的身体拼命挣扎,发出了非人声的剧烈嘶喊,整个刑架都仿佛被摇晃得要掉落下来。
  “啊——”她脱口喊了一声,紧紧捂住了嘴巴。
  “吵死了!”辛锥被那阵嚎叫打断了话头,大为不快,对里面厉喝,“小心点,别一下子弄死了!说好了还要活上三天,少一个时辰我就剥了你的皮!”
  “是!”里面有狱卒战战兢兢的声音。
  铁门当啷一声关上,所有的声音又在瞬间微弱下来了,如同隐隐约约的地狱深处传来。
  看着密闭的铁门,明茉的心理防线却在一瞬间崩溃,几乎要冲口惊呼——他、他是不是也在这个活地狱里?他……如今怎样了?还活着么?连一个普通的北越郡犯人都遭到了如此酷刑,何况是被十巫亲口下令囚禁的他!
  “你……你想怎样?”她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颤抖得厉害,“求求你了!”
  “我想怎样?”辛锥摸着自己尖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起来了,“除了钱,你还能给什么呢?”
  “……”脊背上那条冰冷的蛇又瞬地窜起了,明茉颤栗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是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这样的眼光意味着什么——这个侏儒的眼睛里仿佛长出了触手,恣意地对她上下触摸。她浑身的肌肤都起了战栗,想拔脚离开这个阴暗而肮脏的地方,然而脚却象钉了钉子一样无法移开。
  “钱再多,也换不回掉了的脑袋。可是……”辛锥邪邪地笑起来,手探过去,一寸一寸地摸上了她的肌肤,“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啊!”
  他的手冰冷而粘腻,仿佛一条蛇在肌肤上游动。
  明茉打了个寒颤,全身细细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想甩开,却被对方恶狠狠的威胁眼神震慑。
  “要进去见他么?要让我放过他么?……还是,想让他和这个北越人一样啊……嗯?”他的手一寸寸地探上来,游移不定,声音却带着得意,“尊贵的巫即一族的小姐啊……你想要怎样呢?嗯?”
  他只有三尺多高,站起来还不到对方的胸口,却踮着脚放肆地轻薄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贵族女子。
  “别这样……求求你……”她不敢甩开这只手,却忍不住内心的厌恶,扯紧了衣襟,咬牙低声,“你……你只是个铁城里的平民!你敢这样做,巫即大人知道了的话,不会放过……啊!”
  那只冰冷的手在她的胸口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停住了。
  “巫即大人?”辛锥冷笑起来,讥诮地抬头看着她,“巫即大人如果知道你跑来这里,首先不会放过的是谁呢?有胆子的话,你去说呀……看看巫即巫朗两族会是什么反应?”
  她怔住了——这个侏儒的眼里,有着疯子一样的冷静和敏锐。
  他真的不是人。
  “呵呵……所以说,明茉小姐还是不要反抗了……”那只手又开始动起来了,恶狠狠地把她推到了那张长椅上,喘息着摸索上来,“你不是想要去见他么?……不是想让他少受些苦么?……那么……那么……你就该学学巫真大人……”
  巫真?巫真云烛?
  明茉全身剧烈地发抖起来,仿佛明白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难道说……难道说……云少将的姐姐、巫真云烛,也曾……也曾在这里……
  他的手已经撕开了她的衣襟,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牢狱昏暗的火光下。
  那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才有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散发出馥郁的香气,触手之处如同丝缎一样的顺滑。
  辛锥眼里已经冒出了火光,嘟囔着将嘴凑了过去,贪婪地吮吸。
  身下的人在不停地挣扎,却仿佛顾虑着什么,始终不敢真正抗拒。这样的挣扎更是引起了他心底里熊熊燃烧的火——贵族!贵族!越是出身高贵的女人,越能激起他的欲望。什么十大门阀,什么贵族,还不是照样被他这个铁城贱民压在了底下?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在铁城锻造作坊里渡过的童年,想起了那些耻笑和白眼——那些锦衣华服的男女策马路过,抽着响鞭,将这个侏儒平民抽得满地乱滚,如同打马球一样地踢来踢去,发出惬意的大笑。
  可恶……可恶啊!那群裹着绫罗绸缎的猪猡!
  他恶狠狠地一口咬在裸露的香肩上,兴奋得难以自已。
  “不!不!”
  身下的女子终于尖叫了起来,不顾一切地从椅子上挣起,一把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侏儒,拉上衣襟冲了出去——她狂奔得那样急,甚至根本没有去拿回那一个匣子。
  辛锥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肥胖的身子行动迟缓,一时间来不及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茉夺路而逃,不由将手狠狠砸在了地上——
  该死的!这个拿乔作态的女人还是跑了!
  做出那么一副坚贞的样子,却其实根本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样爱那个未婚夫婿……她这种贵族小姐,就算是对人动了心,做出这种圣女一样奉献自己不顾一切的姿态,又怎能象巫真云烛那样做出真正的牺牲?这群帝国的贵族,生下来血液里就不知道“牺牲”是什么东西。
  巫真云烛……一念及此,想起那个冰雪般冷定而高贵的女人,辛锥眼里就又露出了暧昧的神色,嘿嘿冷笑起来——是的,是的,那个全帝国最高贵的女子,也曾屈尊躺到了他这张长椅上!
  ——看啊,看啊!他这个铁城贱民得到了什么?!
  只可惜,昨天半夜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这个沉默的女子手持冰之令符,半夜里狂奔到了刑部大牢,第一次居然开口说出了话,提出要将她的弟弟带走。
  他悻悻看着,却不能抗拒——她手里拿着那一枚可以号令天下的冰之令符,是智者大人身体里凝结出的东西,比双头金翅鸟更高一等的东西,也是云荒大地上至高无上的象征。冰之令符所到之处,甚至连十巫都要俯首听命。
  他知道,一定是智者大人已经醒来了……那个居于白塔顶上的神展开了羽翼,庇佑了这一对姐弟,将她从龌龊的污泥里带出。
  而云焕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却都是靠了自己姐姐的牺牲。
  呵呵……辛锥从地上站了起来,喉中发出低哑的笑声。
  他并不怕巫真或者明茉把这事说出去——对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女子而言,被一个贱民所侮辱,万劫不复的只怕还是自身吧?谁会敢于说出去呢?
  只可惜……那样雪白的肌肤,却是再也吃不到了呢。
  他嘟囔着推开了牢门,重新走入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腥风扑鼻而来,惨烈的嚎叫撕破人的耳膜。这是一个暗无天日、血肉横飞的世界,永远与死亡、血腥、腐臭为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阳光照进来。
  ——那也是他这种人一辈子苟活着的地方。
  ——他没有别的技艺可以立足,没有别的阶层可以接纳,只能永远、永远地留在这里。踩踏着血和肉,一步步的往上爬去。

  明茉从阴暗的死牢里狂奔而出,外面已然是清晨,身后那些惨嚎和血腥味还在纠缠着她,令她想要呕吐。她拼命地奔跑,从刑部大牢的侧门跑出,根本没有顾及自己衣衫尤自凌乱,衣襟被撕破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在寒气里颤栗。
  她踉踉跄跄地跑着,幸亏一路上并没有人看到她的样子。
  清晨的禁城里人声稀少,连一声鸟雀的鸣叫都听不到。街道上还没有一顶轿子一辆马车,道路两侧朱门紧闭,也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居住在权力中心的那些贵族们生活奢华,有着夜夜笙歌的习惯,往往要睡到日中方起。
  在奔过了两条街后,景风门已然在望,然而一个转弯,她却忽然撞入了一个人怀里,
  “啊?”那个人被她撞了一个满怀,然而身形却并不见摇晃。他退开了一步,只看得她一眼就迅速地转开了头去,“怎么了?小姐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么?。”
  她惊慌不安地挣扎着,想继续逃开,然而那样温和的语气却让她有些安定下来。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宁静温和的脸。
  那个人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露出惊讶和关怀的神色。
  “遇到歹人了么?敢在帝都里生事,定不会逃得过的——不要怕,现在没事了。”他的神色是这样温和,毫无冰族贵族里常见的冷漠和矜持,她只看了一眼,便松懈了挣扎的力量。
  “没……没什么。”她哽咽着,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个人沉默了一下,只是道:“没事就好。”
  他穿着一般帝国贵族不屑于穿的白色苧麻长袍,轻袍缓带,没有任何饰物。衣服上既没有象征军衔的金鹰标记,也没有象征门阀的家族族徽——然而,这附近是十巫才能居住的地方,能一大清晨就在这里走动的自然不会是一般的平民。
  是谁……谁呢?
  “飞廉公子,”在尴尬的僵持间,她听到有人唤,“药我拿来了,要去含光殿那边么?晶晶真是不乖,非要跟我们出来……我们快些走,趁着一大早就去拜访,也免得被其他人看到——”
  飞廉公子?她蓦然一惊,僵直了身子。
  “哦,碧,出了一点事,”那个人转过身去,对那个捧着药囊的美丽女子开口,“我们先送这位小姐回去,再去含光殿那边吧。”
  碧?她心里又是一惊,定定地看着那个水绿衣衫的绝色丽人——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肤色如雪容光照人,手里捧着一个包袱正匆匆从布政坊出来。她的眼光紧紧跟随着这个女子,落在她碧绿的眸子和深蓝色的长发上。
  ——鲛人?!
  这个叫做碧的鲛人女子,难道就是……就是传言中的那个……
  “好的,公子。”那个鲛人看到了她衣襟碎裂的模样,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点了点头,走过来伸出手替她将碎裂的衣襟掩上,同时将身上的外袍除下递了过来:“不要紧,已经没事了,姑娘。”
  “不!”在那个她触碰到自己的时候,明茉尖声叫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某种嫌恶的神情,“别……别碰我,鲛奴!”
  那个名叫碧的女子手指僵在了半空。
  “呼……”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微笑,“是呢,我都忘记了规矩——没得到许可,鲛人怎么能够随意触碰巫即一族的小姐呢?”
  巫即?
  听得这个称呼,飞廉的神色也变了一下,视线落处,却看到了碧手指间的那个金色纹章——那一片被掩起的衣襟上,清楚地绣着一枚金色双菱形的符号。
  那是十巫中巫即一族的家徽。
  双菱形的旁边绣着两两成对的金星,分明表示了眼前这个女子的出身: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个女儿。飞廉忽然说不出话来了——这,不就是前几日巫朗大人给自己看的庚帖上写着的那个女子么?
  巫即家族二房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明茉小姐。
  他的家族给他挑选的妻子。

  “这门婚事,是你翻身的最好机会。”
  那一日,身为国务大臣的叔祖把大红烫金的帖子放到自己面前,语重心长地开口:“现在巫即家族里长房无后,正是二房掌权的时候,娶了绝对没错——别小看人家是庶出,可明茉的母亲是一族里的长房么女,也是最得当今巫姑大人欢心的一个……巫姑一族一向由女子继承,她母亲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巫姑!”
  巫姑家族的女子……他想起了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子,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
  是不是她的后人,也是这般模样呢?
  “当年我就想把明茉娶进门,可惜被巫彭那个家伙抢先定给了云焕。”说起这件事,巫朗尤自恨恨——军政两位大臣百年来钩心斗角,即便是在子孙辈的婚姻上也是处处作对你争我夺,“多亏这次把云焕给连根拔除了,你照旧可以……”
  “有劳叔祖为我费心了,”他突兀地开口,对长辈行礼,“只是,我并不打算要翻身啊。”
  巫朗的脸刹那间就沉了下去,露出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举起了手里的玉尺:“你说什么?”
  旁边晶晶正好捧着一把各色的糖块跑进来找飞廉,一看到巫朗在,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直接躲到了他身后。飞廉叹了口气,放下正在看的《游仙录》,伸出手摸了摸青族女孩柔软的头发,微笑起来:“叔祖,我刚刚过上想要的生活,真恨不得永远都这样下去——这样已经很好了,还翻什么身呢。”
  “烂泥扶不上墙!”国务大臣看着这个自己自小溺爱的孩子,狠狠将玉尺打到了案上,吓得晶晶猛地缩回了飞廉身后。
  ——只知道和鲛人、贱民混在一起,白白辜负了他的期望和天生的好身手!
  然而飞廉还是露出一副洗耳恭听但并不介意的神色——从苍梧之渊孤身回来后,不知是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是真的身体一直未恢复,这个和云焕齐名的军团双璧一直过着革职后的闲散生活,赏花养鱼,听碧唱唱歌,教晶晶学学字,日子就这样悠然的过去。
  巫朗简直对这个侄孙无可奈何。
  分明是一族里最优秀的年轻人,分明具有那样高的天赋,受过那样纯正严格的教导,有着帝国最高贵的血统——可为什么这个孩子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自己的期望?
  反而被那个原本什么都没有的云焕,这样一步步的抢到了前头去!
  巫朗终于缓缓放下了手,颓然推开了门。
  “飞廉,你逃不掉的。”背对着他,国务大臣却忽然喃喃说出了一句话,“同样是失利贻误军机,云焕如今已在辛锥手里,而你却还能躺在这里看书——你应该知道是因为什么。”
  飞廉悚然一惊,收敛了脸上一直悠闲的神色。
  是的……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脚下的位置。如果不是有着根深蒂固的门阀背景,有着掌握帝国大权的叔祖照应,就凭他犯下的任何一个小错误、他早已该和云焕那样被放弃、被送入那个酷吏的手里了。
  “如今局势越来越复杂,内忧外患,虎视眈眈。”巫朗望着城市中心那一座巨大的白塔,喃喃,“叔祖已经老了……这棵大树,也不知能罩得这个家族到几时。”
  飞廉不再微笑,静静站起了身,凝视着那个扶门而立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个叱咤天下的族长骤然已经是如此的衰老——毕竟,也已经一百多年的明争暗斗过去了啊……为了让家族屹立不倒,巫朗大人又耗费了多少心力?
  他忽然觉得有些歉疚,望着那个背影:“叔祖……”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巫朗摇着头,苦笑起来,“豪门逆子啊……你的心,怎么就不向着自己的家和族呢?你喜欢那个鲛人女子是么?你同情那些贱民是么?你是恨不得把这帝都里的三道城墙全部推翻吧?……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呢?”
  飞廉怔住,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这个平日不大和小辈说话的族长,竟然有着看透人心的能力。
  “别做梦了……孩子,你逃不掉的。”巫朗低低笑了起来,轻蔑而讥诮,“只要你活在这个云荒上,你永远不可能娶一个鲛人,也永远不可能和那些贱民称兄道弟——这并不是你拒绝一次婚约就可以解决,你活在这个云荒,你逃不掉的。飞廉。”
  飞廉沉默下去,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族中至高无上的长者这般说话,感觉心里有一种震动正在渐渐扩散开来——
  是的,他一生下来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门第高贵、万人景仰,拥有健康、财富、智慧和技艺,几乎获得了整个云荒上所有人都憧憬的一切。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却从未想过究竟是什么带来了这一切、又是什么保证着这一切。
  就算他一直试图挣脱,试图抗拒——却不知自己正是在这样的束缚里才安全优越地成长起来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云焕是我的孩子。”
  巫朗喃喃,仰望着白塔叹息了一声。
  飞廉一震,某种刺痛针一样地扎到了心里。他看着族长,发现他握在门框上的手在微微发抖。晶晶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服,发出颤颤的咿哦声,这个青族的孩子虽然听不懂他们冰族的语言,却也知道此刻气氛的凝重。
  他也叹息了一声,带着歉疚:“只可惜,我不是云焕。”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刹那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帝都的风在舞动,隐隐带来硝烟的气息。
  巫朗忽然苦笑起来了:“我的孩子们啊……如果我倒下了,谁来继续给予他们华服美食、高官厚禄?谁能保证我的孩子们不被巫彭送入大牢、交给辛锥?谁能保证巫朗一族,不至于象前代巫真那样被覆灭?”
  老人背对着房间,低声:“飞廉,你能么?”
  “你能在顾着你的鲛人女奴和异族养女之余,为族人想一想么?”
  他被那一连串的问句击中,怔怔站在原地,手里那一卷《游仙录》无声滑落在地。
  “叔祖……”他涩声开口了,身后的晶晶扯了扯他的衣襟,露出惊慌的表情,仿佛知道即将说出口的是一句不祥的话——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容我再想想吧。”

  然而,还来不及想,在帝都的清晨,他就这样猝及不妨的遇到了家族为他定下的未婚妻——那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在霞光中飞奔而来,衣衫不整的撞入了他怀里,惊慌失措。
  那样尴尬的开端。
  他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明茉小姐?”
  “飞廉公子。”明茉镇定了一下,拉拢了衣襟回礼——显然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她瞬间回过了神,显露出门阀贵族女子惯有的矜持和冷淡。
  “幸会了。”飞廉继续客套了一句,然后就发现再无什么可说。
  ——那样尴尬的局面,聪明人都知道此刻对方一定想着及早脱身回去,而不是在大街上这样客套来去的端着架子说话。
  “告辞了。”还是明茉率先说出了这句话,回过头去。
  ——这般的样子,却恰恰被对方看见了,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猜测。
  传出去的话,说不定,这门婚事也就此黄了吧?
  她却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两次婚约,却都无疾而终,从此后她在十大门阀里的声誉算是完了,可能永远都不再会有人上门提亲了。不过,这样……倒也是不错呢。
  在十大门阀之中,在数以百计的贵族之中,她想嫁的、却只是那一个。
  ——那一个于今再也没有可能见到的人。
  她拉着衣襟,失落地往回走着。背后的两人也已然结伴离去,隐约有低语传来:“这些药,巫真大人那里不知有没有……生肌续骨的……云焕刚放出来,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
  她骤然站住。
  什么?他们说什么?云焕……云焕刚放出来?!
  “等一等!”她骤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5 - 2008-1-29 17:44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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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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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殿位于伽蓝帝都的皇城东北角,在玄武门后的东内苑旁,一贯是历代圣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圣女的所有时间都在这里渡过。
  沧流帝国统治云荒后法令森严,一切都遵循铁一样的秩序被划分开来,冰族和其余各个种族之间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差别。冰族人数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蓝城内,按照种姓的不同被分开安置在不同的区域,世代从事不同的分工职业。
  伽蓝帝都分三道城墙,其中外城也被称为“铁城”,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从事劳动的平民;一般的贵族居住在内城,担任帝国的一些军政职位;而最后一重城墙是禁止任何人随意进入的,被称为“禁城”,里面居住着的、便是把持着这个大陆秩序的十大门阀: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于这一片最高贵的区域内,然而却显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确,对于帝都那些门阀贵族来说,深陷绝境、内外无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连一手扶持他们家族的巫彭元帅都已经将其拒之门外,又怎么会有人在保持来往呢?
  然而,清晨的阳光里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谁……谁呀?”庭院里传来了怯生生的问话。
  “是我。”一个清朗的男声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请而来。”
  花径上传来木屐急促的声音,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湛蓝色眼睛,打量着门外的来客,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花栗鼠。
  “是飞廉少将啊……”终于,门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快请进吧。”
  门开了一条缝,飞廉迅速的闪身而入,对身后招了招手。
  “她们……她们是谁?”来开门的少女看到紧随其后的两位女子,不由吃了一惊——来的两人,一个是冰族贵族,另一个居然是个鲛人?
  “不要紧张,云焰。”飞廉安抚着少女的情绪,一一介绍跟随自己而来的不速之客,“这位是我的鲛人碧,还有一个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还是觉定说实话:“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云焰却依旧只是怔怔的听着,脸上并无半丝表情。飞廉霍然明白过来,自从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后,这个圣女就被灌下了药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时候的一切回忆——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约。
  “巫真大人呢?”飞廉叹了口气,问,急切地看向房内,“你哥哥呢?”
  一提到云焕,云焰全身就触电般颤了一下,脸上露出极恐惧的表情,瞟了一眼侧厢,喃喃:“在里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带回来了……他……他……”
  她忽然间哭出声来,捂住了嘴全身发抖。
  “他怎么了?”飞廉心里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转过身,便向着侧厢疾步走去,声音亦已经发颤,“他怎么了!”
  碧和明茉紧随着他。然而,在他们刚踏上廊下台阶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披着白色圣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廊下,张开双手拦住了闯入者。巫真云烛——这个近日来帝都上下传言已被赐死的女子,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脸色苍白而又疲倦,伸出的双手上隐隐残留着血迹。
  明茉眼里骤然一亮——那样清冷秀丽的容色,那样高贵疏离的气质,那样雪似洁白的衣衫,晃若不似这个世间所有,仿佛绝顶上的残雪,洁净而沉默,与世隔绝。
  她心里只觉一阵绞痛:她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也曾经被推倒在那个污浊血腥的地板上,被那个猪狗一样的侏儒践踏。
  “请留步。”巫真开口了,将三人拦回,“他刚刚睡去。”
  她一一看过了三个人,看见明茉的时候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们拦住:“我弟弟刚睡去,请勿喧哗。”
  “……”飞廉生生顿住了到嘴边的问话,松了口气,将脚从廊上移了下来,重新退入了花园,回头接过碧手里的药囊递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传讯,我就带了一些家里密制的药过来——都是外面买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帮助。”
  巫真没有去接,凝视着这个军团里和云焕并称双璧的青年,眼里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谢谢。”她开口了,极轻极冷,近乎梦呓,“不过……只怕用不着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着了……”
  什么?仿佛一支利箭呼啸着洞穿心脏,药囊从他手里沉沉落地,发出瓷器碎裂的闷响。飞廉不可思议地望着云烛,仿佛一时间还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焰在一旁再度失声哭出来,捂着嘴远远跑开。
  “不可能再有药能治得好他。”巫真轻轻说着,神色似已麻木,“飞廉少将,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
  “他怎么?他怎么了?”然而她的话被一阵尖叫打断,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开了挡在前面的飞廉冲了过去,“让我看看他!”
  飞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几乎从廊上跌落下来。
  “请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几乎是无法压抑的悲哀看着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惊住——原来,虽然只在巫彭元帅主持的定婚典礼上见过一面,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
  ——那个曾经和弟弟定下过婚约、却又在云焕入狱后悔婚的女子。
  她是这么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识地掩住了脸,微微颤抖。
  “他并不想见任何人。”巫真静静道,转头看着天空,仿佛控制着心里某种情绪,“尤其是、你们这些昔日认识他的人。”
  “那,为什么又传讯给我……”飞廉喃喃,心里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见任何人……能让破军如此的,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头看着天,声音平静,下颔却在微微颤抖,“我……心很乱,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我们云家,可能到了生死的关头——但除了阁下,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肯在此刻来含光殿的人。”
  飞廉沉默下来,发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云焕是我朋友。”他咬着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会去看他。”
  巫真终于低下了头,看着廊下的青年军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轻轻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狱的时候,就曾经想方设法地去探监。”
  她怎么会知道?飞廉有些诧异,叹息:“可惜最终还是没办法进去。”
  “是,他们怎么会让你进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么表情,“可是,你却是唯一在那段日子里还关心着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将他从牢狱中带出后,第一想到要告诉的人……就是阁下。”
  “多谢巫真大人。”飞廉低声。
  “但是,我并不是想要阁下带着新任未婚妻来这里。”巫真冷冷道,冰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旁的明茉,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虽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却也不必带来这里炫耀吧?”
  飞廉脸色一变,终于知道哪里不妥,下意识地放开了拉着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带她……”
  “和他没关系!”明茉抬起了头,仿佛鼓足了勇气,大声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飞廉少将,硬要跟着他来的!”
  巫真转过眼睛,静静地审视着她,仿佛想从这个贵族少女身上看出弥端:“是么?”
  ——连巫彭元帅都已经将云家拒之门外,这个女子又怎么会想来呢?
  ——这般的举止,如果被十大门阀知道了,必然会带来非议和惩罚。
  “我……我想见云焕!”明茉暗自握紧了手,直视着圣女,“请您让我进去看看他!”
  “为什么?”巫真冷淡地开口,“婚约已解除,小姐和我们云家已然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子的忽然来拜访,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我母亲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终于低低叫了出来,紧紧噙着眼里的泪水,身子微微发抖,“我……我不想这样!我想见他!你让我进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来,手指在宽大的圣衣下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
  ——见惯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贵族,还真想不出十大门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说这样的话,是不合适的。”她静静道,看着一侧的飞廉,飞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拉着碧走开,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明茉小姐还是请回吧,否则令尊令堂会担心的。”
  明茉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霍然抬起头看着她,话里已然带了哭音:
  “为什么?为什么辛锥不让我进去,你也不让我进去!”
  仿佛一支无形的利箭瞬间洞穿了心脏,巫真云烛的脸刹那变得惨白,猛地踉跄了一步,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贵族少女——她、她说什么?辛锥?她……她这个样子,难道是刚从“那个地方”出来?!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过见了三次吧?这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少女居然就把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当成了爱人,却不知道对方把自己当作什么。然而,她居然这样不顾一切——为了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脚踏进了那样血腥龌龊的地方!
  她已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那一瞬她只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颤抖着将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说不出一句。
  明茉眼里的泪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惧一直压抑到如今才爆发出来,她哭得全身颤抖:“求求你……让我见他……母亲大人逼着我出阁,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就让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静静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些无所不在的惨嚎声忽然间就拉远了,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这个空间在一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静和黑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浓的黑暗里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
  有个声音忽然开口问。
  他想开口,却发现被毁坏的咽喉已经不能说出清晰的话;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写,手腕却呈锐角状地耷拉下来;他动了动,发现甚至连坐起都无法做到——全身所有的关节,所有的肌腱和筋络都已经被割裂开了,仿佛一只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已经毁坏了……这个身体,承载他灵魂和梦想的身体,已经全数被毁坏了!
  在那个酷吏用小刀剥离他的肌肤、不留丝毫痕迹地从皮下挑断全身筋脉后,他将再也不能握剑,再也不能骑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里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纵者们,眼里闪现的睥睨和讥诮——是的……他这样的年青人,在那些门阀眼里始终不过是一枚棋子,是一条可以驱使的狗。在他试图冲破樊篱、走入他们那一阶层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从攀登着的悬崖上失手下坠,落入了无尽的深渊——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所有人都离弃了他,甚至他曾经一度视为楷模的巫彭元帅也拒绝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将步上一任巫真的后尘,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样的倒塌:他的师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卖了他;妹妹被赶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怀抱;在受刑的监牢里,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个侏儒压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声……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这一片黑暗里,静静等待着死亡和腐烂。
  不……不!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切,远未结束!
  那一刹那,巨大的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张开了口,用尽全力发出声音,去呼应黑暗里的那个声音。
  “多么强烈的毁灭欲望啊……真不愧是破军。”
  那个声音终于又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你想说什么?”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剑?”
  “想站到最高处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努力张开口,从喉咙里发出肯定的回应声。然而那个声音一顿,却低低模糊的笑了起来——
  “只可惜,作为一个‘人’的你,这一生是永远无法做到了……”
  “你的身体已然被彻底摧毁了。”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你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真是天真啊……以为靠着个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顶峰,脱去自己贱民的烙印么?
  “愚蠢的孩子……你永远无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个家族的大门——你只不过是一个闯入了帝国花园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过是一个听话漂亮的摆设。”
  他的身子剧烈的发抖,如果身体可以动,他会一剑把这个可恶的声音劈成两半!
  然而,他刚一动,黑暗的最深处仿佛有风在涌出,一瞬间将他包围——那个声音忽然间近在耳畔,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和蛊惑,低沉的开口:
  “告诉我,你想获得新生么?”
  “你想得到灭尽所有仇人的力量么?”
  “你想颠覆天地、站到这个云荒的至高点上去么?”
  “或者……还是愿意永远做一个废人,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人被屠戮,一辈子被人踩踏在脚下?”
  他的眼睛里闪出骇人的光,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呼,筋脉尽断的手死死敲击着地面,杀气无法掩饰地汹涌而出。
  “不……”用尽了全力,他终于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厉如狼。
  那个黑暗里的声音微笑起来了,在耳畔低声蛊惑——
  “不甘心,是么?
  “那么——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献给我,我就给予你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狼一样的光,用尽全力举起了双臂,向着虚空发出了呼应——
  “好。”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清楚的吐出了这样一个字。
  “那么,来吧!”浓厚的黑暗里忽然有风暴急卷而来,将他拖离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间撕扯开了他,金色的闪电从虚空里劈落,将他身体整个的辟开!
  “让破军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开的一瞬,他发出了非人的嘶喊。
  无数的东西涌入了体内,在刹那间将他的神智都几乎挤出体外——那、那都是什么?
  在一瞬间他的神智仿佛游离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里盘旋,冷冷俯视着自己痛苦挣扎的躯体——黑色的风卷起了他的肉身,仿佛活了一样的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里渗透进去。那一瞬间,仿佛记忆都被一点一滴地挤出了体外,无数往事在他心底浮现——
  西荒朔方城里荒芜而贫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亲和早逝的母亲,温柔的姐姐和娇纵的妹妹;
  讲武堂里那一群身份高贵的同窗们;
  一手将他带入军中的巫彭元帅;
  觥筹交错中,那些贵族们各怀心思的脸和叵测的言谈;
  ——以及在他生命里斩杀过的无数的人。
  还有……还有……
  师傅。
  难道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么?所有一切的、关于“人”的记忆,全部都要消失了么?如果说成为魔的代价是这样,如果说获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一切的一切来换取,那么……舍弃掉了这些的他,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不!不……不!他终于嘶声挣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残破躯体还在做着最后无谓的挣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闪电很快击落在了上面。
  那个如拆散偶人一样的身体终于一动不动了,他瞬忽回复了神智。
  他还活着。
  ——然而,在黑暗里,身体还是无法移动。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个声音低低道。
  他看着自己高举向虚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旧伤上,赫然有着新增的两道金色痕迹,仿佛是闪电劈中后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这是……什么?
  “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满意,“你将是第三个祭品,破军……我终于在她来之前,完成了传承!”
  他惊骇的看着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错的痕迹,却无法坐起身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无法摆脱这个残废之身?
  “是。你现在还无法使用这种力量,”仿佛知道他心里的疑问,那个声音开口了,“因为你心里的憎恨和毁灭还不够——”
  还不够?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却尚未具备毁灭一切的欲望。”那个声音低低道,黑暗里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破军,在你心里,还残留着微弱的温暖,你还有不想毁灭的东西。所以,你还无法解脱。”
  不想毁灭的东西?
  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是他不想舍弃和毁掉的么?
  姐姐?飞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开口,然而,那一瞬间黑暗里仿佛闪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个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处浮凸出来了——那是个女子的剪影,坐在轮椅上静静的转头看过来,眼里带着悲悯的光,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师傅……
  那样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个霹雳更惊人,他甚至无法开口,只是在心里呻吟般地叹息了一声,伸向虚空、试图抓住力量的双臂颓然垂落下来。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旧日伤口忽然裂开了,鲜红的血迅速沁出,将金色的烙印覆盖——仿佛感知了什么,他叹息了一声:是的,是的……他的血还是红色的,还是温热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涌动着种种欲念的心慢慢平静下去,他望着流血的手腕,回忆起了这个伤痕的来历——
  “好,我发誓:如果我再找罗诺报仇,定然死无全尸、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将手直直伸在火上,对着师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无情地舔舐着他的手臂,将誓言烙入肌肤——是的,那时候,他是真心诚意的对着最敬爱的人许诺,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终归还是背弃了那个誓言。
  ——就如他背弃了师傅昔年对自己的期许。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呢?
  在被捕的时候他就该自杀,否则如今怎么会沉沦到要和魔交换条件!
  剧痛在他身体里蔓延,曾经以惊人毅力顶住了酷刑的少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心灵上的撕裂,就这样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剧烈地翻滚,发出了近乎呜咽的低吼。
  血从他手腕上无止境地流下来,仿佛试图用温暖遮盖和封印住那个黑暗的象征,然而那个魔的烙印却在血污后奕奕发出光来。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就这样被吞噬掉!
  “师傅……”他对着远处那个女子苦痛地伸出手来,“救救我!求你……快、快杀了我……快杀了我!”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后审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么,他也宁愿是被师傅亲手钉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该就属于她。
  除了她,他决不愿被别人得到自己的头颅。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那个剪影终于动了,白衣女子无声地站了起来,向着他走来。
  她手里握着一把光凝成的长剑,整个人也仿佛虚幻。她走过来,看着苦痛挣扎中的人,轻轻吐出了一声叹息:“焕儿……”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然而,毫不犹豫地,流着泪的人举起了光剑,对着他迎头斩落!
  她,竟真的要杀他?
  连师傅……也要杀他?!
  “不——!”那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恐惧和不甘,失声大呼起来。随着呼声,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刹那间发出了湮没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过后,一切都安静了。
  那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向着黑暗里倒了下去,头颅滚落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黑发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带着那样淡然的微笑,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似是了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两个字:“破军……”
  随即永远地、永远地阖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被自己斩下的头颅,终于崩溃般的发出了绝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间,天空中的破军星发出了血红色的光,照彻了天与地。
 
  “睡的很安静呢……”
  光线柔和的室内帘幕低垂,站在床边的明茉喃喃,语气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来只是睡着了,没有丝毫声响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金色的乱发掩住了眼睛和笔直的鼻梁。
  ——只是看起来瘦了一些,身上却没有丝毫的伤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极而泣:她本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会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却是一副这样静谧得近乎温暖的景象。那个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睡去了,收敛了全部的锋芒和爪牙,如此安静,露出了某种无辜的、近乎孩子气的表情。
  那一瞬间,她胸口涌起柔软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触摸他的脸颊。
  “别动!”闪电般地,飞廉的手拦在了她前方。
  “别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着看似熟睡的人,“他在梦魇。”
  巫真也是一惊,然而动作远不如飞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然而她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往香炉里添了一把香,让馥郁的香气弥漫在室内——那是帝国贵族里都罕见的、远自碧落海深处打捞上来的龙涎香,有着宁神的作用。
  “梦魇?”明茉吃了一惊,看着毫无声息、静静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飞廉蹙眉,喃喃,“还有手。”
  ——睡去的人虽然一动不动,可闭合的眼睑却在不停的微微颤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间或出现了轻微的痉挛,显然是处于一种极深的梦魇里无法解脱。
  “师傅……”忽然间,听到沉睡的人发出了模糊的低音,手在激烈地颤抖。
  师傅?飞廉微微怔了一下:这个家伙,果然是有师承来历的么?
  怪不得他的剑技这样出神入化,却并非讲武堂所传授。原来,是另有高人指点过。那样惊人的剑术,他只在十八岁的出科考中见过一次,却毕生不能忘——
  那时候,他们都是十八岁,即将从帝国最高学府讲武堂出科。
  最后的出科考试里,他对决的对手是和他同级的云焕:那个从流放地回来、靠着姐姐的关系才进入讲武堂的平民少年。
  他们都是这一届里最优秀的战士,斗到了三百招外依然不分伯仲,都已然筋疲力尽。十巫和诸位显贵坐在高堂上俯视着战局,文武官员分成两列,分别以国务大臣巫朗和元帅巫彭为首,等待着这一届出科比武分出最后结果——
  这一场简单的出科比试,其实隐藏着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
  “飞廉,这一届讲武堂出科的人里,你定要替我拔得头筹。
  “巫彭那个家伙,别以为从西荒随便捡回一个贱民圈养成家犬,就可以胜过我们!”
  上场前叔祖将手放在自己肩上,那样交代,眼睛里有着争夺权势的光。
  他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一定要赢么?
  ——其实以他的本性来说,是宁可做第二第三也不想去争夺第一……要这个第一来做什么呢?除了出风头和挑重担外根本毫无好处。
  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愿拿下这一场比武的话……
  “叮。”双剑相击的锐利响声让他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抬头看去,一双狼一样的冰蓝色眼睛正从咫尺外掠过,狠狠的盯着他,充斥着杀气,微微的喘息。
  “别走神,”他听到对手低呵,“会死的!”
  他一惊:云焕这个家伙,怎么一拿起剑来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然而他还是集中了全部精神,开始竭尽全力地应付这一场搏杀——云焕是从来不说妄语的,他说生死相搏,那么这一场比试定然不会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里渐渐露出诧异的光:场上两个年轻人如同矫健的白鹰一样相互搏击,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渐渐地,居然斗到了三百招开外。
  “云焕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快输了吧?”
  “能接下飞廉那么多招已然是侥幸了,难道还能真的赢么?”
  “就是就是——一个流放地回来的贱民,十六岁才进了讲武堂学,又怎么比得上从小就习剑的飞廉公子呢?”
  “那个贱民小子凭着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进了讲武堂,如果让他拿了第一,岂不是丢尽了我们的脸?”
  “哎,你们不知道,他的姐姐虽然名义上是圣女,其实不过是巫彭元帅包养的情妇罢了!就是凭着这一层裙带关系,这个小子才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是啊,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草包而已。”
  周围的窃窃私语断续传入耳中。那些观战的同窗,完全是一边倒的态度。
  他不知道云焕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些话——在苦斗中,他看到对手的眼睛里陡然焕发出了刀锋一样的冷芒,似是在一瞬间被激出了杀意。
  然后,他看到一道白虹划过了天际!
  对手忽然改变了剑路,只出了一击、就将他手里的长剑震断!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剑的来路。那一剑无影无踪,如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竟无懈可击。他被那种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着震伤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同窗。
  云焕的长剑停顿在他的眉心,握剑剧烈地喘息,眼神凶狠如狼。
  败了……究竟还是败了么?
  他站在那里,百味杂陈,一瞬间不知是什么感觉。
  那家伙是想对那群无聊的旁观者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只凭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吧?
  “师傅……”他还在失神中,却听到对方忽然喃喃吐出了两个字,眼神里的杀气渐渐收敛,唇角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笑意,低声自语,“师傅,我赢了!”
  师傅?他微微一惊,然而抬眼看去时对方已然转过了头去,唇角紧抿,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平静,持剑向着场下观看比武的十巫单膝下跪,表示比试已然结束。
  他恢复得那样迅速,以至于他以为那个含糊不清的称呼不过只是他的错觉——
  一如那一刹他看到的云焕脸上的表情。
 
  然而,多年之后,受尽刑求的人嘴里重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刻他才确定:在这个人的生命里、的确存在着一个极重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在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痛苦?
  “这种时候不能叫醒他。”飞廉叹了口气,然而看到对方的状况良好,也是心里大大安定,他扯过了柔软的羽被,想盖住对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间,他的动作顿住了。
  从背后看去、明显地看到他整个人都忽然一僵!
  “怎么?”明茉低呼。
  飞廉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静静审视着沉睡的人,浑身渐渐发抖。
  “这……这是……”他从咽喉里吐出一句断续的低呼,踉跄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沉睡中的人,忽然间觉得全身没了力气,扶着床榻缓缓跪倒,肩膀剧烈地发着抖。
  “怎么啦?”明茉吓了一大跳,用更大的声音问,抢身上前。
  然后,她也怔住了——
  飞廉缓缓松开了云焕的手:只是轻轻一握,那只手上却清晰地留下了五个凹陷的手指印!肌肉松软地塌陷下去,那样的可怖,仿佛是捏在了一团泥土上。
  “怎么……怎么回事?”她脱口惊呼,“你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咬住了牙,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冲动。
  “不怪飞廉少将,”巫真终于开口了,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弟弟的身体,已然全部崩溃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云焕的手,移回了被子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轻柔的动作,依然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记。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败絮一样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显然刚才看到了什么,飞廉用手撑住膝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而颤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是。”巫真静静地回答,“手筋脚筋,手肘和膝盖的肌腱,都已经全部被切断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里,手里药囊砰然落地。
  飞廉的肩膀渐渐发抖,挣扎:“可……可表面上,并没有伤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对辛锥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先剥离了表皮,用极薄极快的刀割断了筋脉,然后把皮肤盖回去。这样,表皮愈合后就没有丝毫痕迹留下。”
  “……”明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都为之停顿。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现了颤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种会隐藏痛苦的人,他什么也不会说——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时,还以为他真的受到了关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带出来时,才发现他已经……”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一晃,几乎昏倒。
  明茉迅速抬起手扶住了她,却在一瞬间发现圣女的颈中雪白的肌肤竟有多处淤红,新旧交叠,形状可怖,仿佛是长时间地受到过某种虐待。
  聪明的贵族少女瞬间明白了什么,泪水随即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紧紧地伸出手拥抱了这个冰雪一样的圣女,一连串的泪水落在对方单薄的肩头。
  一直冷静淡漠的巫真在她怀里不停颤抖,拼命咬着牙克制自己。
  “是辛锥?”飞廉的手渐渐握紧,一贯温雅的眼里流露出杀意,一字一句地发出低沉的问话,“是那个家伙干的么?”
  他轻轻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软弱无力的有如婴儿。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讲武堂里的同窗岁月,想起了出科考试时那一场搏杀。记忆中,这只手是灵活而坚定的,可以挥出天地间最强的一剑、光芒闪耀如白虹贯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个恶毒的爬虫摧毁了么?
  他霍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喂——你、你要干吗?”明茉被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眼里的杀机给吓了一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下意识地试图去阻拦。然而对方只是一动手指,就把她拨到了一边。
  “没你的事,明茉小姐。”飞廉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该回家去了。”
  云焕,你等着——我将把那个人的头颅提来,放在你榻前。
  好让你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
  “飞廉少将……”巫真云烛仿佛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挣扎着起身,在背后发出了微弱的劝告,“你不能就这样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杀了——”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话中止了——
  因为同一瞬间,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一时间都停止了举动,回头看了过来,又惊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开了口,带着狂喜扑到床边。
  “救救我……救救我……师傅……”云焕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忽然间坐起,直直地看着上方,举起双手伸向了虚空,眼里带着某种狂热和绝望,喃喃呼唤,苦痛而绝望——不知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弟弟苏醒的刹那,她居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陌生的恐惧席卷而来。
  他、他的眼睛,在刚睁开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么了?”她试图抓住他伸向虚空的手,轻声呼唤着。然而他充耳不闻,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凭空裂开,竟然流出了血来!
  “杀了我……杀了我啊!”他忽然对着虚空厉声喊,嘶哑而绝望,“师傅!”
  “弟弟,弟弟?”她吃惊地看着他,一叠声呼唤。
  云焕还是充耳不闻,只直直地望着虚空,脸上有一种恍惚,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画面在渐渐湮灭——他不做声地看着,忽然间崩溃般地往后一倒,重新陷入了铺满了羽绒的被褥里,阖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颤栗。
  所有人都被他蓦然爆发的举止惊住,一时间室内静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试探地俯身过去,低唤。她忽然间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是……是……泪水?
  血红色的泪,不祥而惨烈,没等滑落便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巫真怔怔看着云焕的脸。沉睡中的人眉头紧紧蹙起、带着说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齿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狰狞的神色,仿佛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兽——云烛陡然间觉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内就陷入了这样诡异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一片。
  “他……他怎么了?”终于,明茉怯生生地开口。
  巫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要怎么说呢?
  飞廉却已然再度转身,看向刑部方向,眼里有压不住的杀气和怒意。
  “飞廉少将!”巫真一惊,失声阻拦,“请别——”
  明茉也回过了神,顾不得多想,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夺他手里的剑:“不要去啊……你疯了么?要是真的杀了那个家伙,你会被——”
  “不关你的事。”飞廉失去了平日一贯的温文尔雅,冷冷回答。
  “怎么不关我的事!”明茉失声,冲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话,我、我怎么办?我会被所有人笑话!会被母亲拉去再嫁给另一个贵族!”
  “……”飞廉怔住,看着这个贵族少女。
  “你……还是准备履行这个婚约?”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开口问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明茉脸色白了白,咬紧了嘴唇,微微颤抖。
  “婚约当然是要履行的。”她低声回答,眼神在剧烈地挣扎,声音却冷静,“我们巫即一族这次和巫朗联姻是大事,不像和没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样可以草率对待——如果这一次的结盟不能顺利完成的话,我们两族都会受到伤害吧?”
  “听说,我们族长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楼罗的最后制造了……如果那个可怕的机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里,元帅的力量就将得到大幅度的提高——这是巫朗大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须要加强巫朗巫即两族之间的联系呢。”
  她淡淡地说着,仿佛是说着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话题。
  飞廉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贵族少女——看来,门阀里的传言没错: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极负盛名女子,聪明而美貌,敢作敢为、深思有谋,谁娶了都不啻于得了一个大臂助。
  “就算是少将你,也无法抗拒两族的决定吧?”明茉惨然一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绝巫朗大人……你可是这一代巫朗一族里的长房长子啊。难道你真的可以背弃一切,去娶一个鲛人?”
  “……”飞廉没有说话。
  这个女子是如此聪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运走向和最终结局。
  然而……难道,他的结局,真的是如此么?
  他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窒息感,只觉得堵得难受,恨不得拔出剑来,将层层缠绕而来的无形禁锢一剑劈个粉碎!
  “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了,”明茉微笑着,“飞廉少将的确和我见过的那些纨绔子弟大不一样呢。”
  “所以,日后还请少将多多关照。”她微微敛襟,优雅地行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见面礼,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眼里却无半分羞涩,而只有苍凉的笑意,“在以后,我们要共同进退,同心协力,去应付无数复杂险恶的争斗——也请放心,今日这般地跑出来,是我婚前的最后一次任性了。”
  她走过来,伸手拦住了他:“所以,请你也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去做不划算的事情——这会给两个家族带来麻烦的。”
  “……”飞廉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默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这些帝国里出身贵族门阀的女子,自幼都受到过严苛的管教,心里的束缚比男子们更多。那样复杂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让人无法琢磨。
  自己,难道真的注定要和这样的女子共渡一生么?

  “让他去。”
  牵扯不清之间,一个声音响起来了,模糊地、带着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杀十个辛锥,也不会有罪。”
  所有人齐齐一惊,瞬间回头——
  “云焕?!”
  飞廉往门里冲了一步,却又下意识地站住——在床上缓缓睁开的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几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认识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欢喜不尽,却又微微蹙眉,“飞廉是好意。”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冷冷笑了一笑。那种冷酷的笑意令巫真云烛悚然一惊,竟然忘记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弟弟……弟弟那被烫伤的喉咙,居然可以说出话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昏睡了半日,就骤然间痊愈了?
  只有明茉没有察觉异常,在看到对方恢复神智的一刹惊喜交集,几步回身扑到了榻前,张口欲呼,却又觉得有些腼腆,一句话噎在咽喉里,挣得脸颊飞红。
  “明茉小姐?”云焕看到了她,似乎也认出来了,只是冷笑。
  他的视线落下来,那一瞬,片刻前的那种冷静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立刻垂下了头去不敢对视。
  “和飞廉一起来看我么?真是当不起啊。”
  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冷嘲,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分辩,噎了半日,只用细如蚊鸣的声音道:“你……你的伤,还……还好吧?”
  “还没死。”云焕淡淡道,“让你们失望了。”
  “弟弟,”巫真终于开口,“不要这样说话——是我找飞廉少将来商量的。”
  “商量?”仿佛对姐姐还有顾忌,他没有再反驳。
  巫真脸色白了白,咬着嘴角,这个温柔沉默的女子仿佛终于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是绝不肯就此放过云家的了——我们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毙,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
  离开?所有人都是一惊,看向云烛。
  “是,离开帝都。”巫真却是坚决地重复了一次,“一定要离开这个魔窟!否则全家人都会死在这里!”
  “魔窟……”云焕却仿佛对这两个字有了反应,微微冷笑,不语。
  ——那,岂不正是适合他的所在么?
  “你们准备去哪里?”飞廉开口问。
  “回西荒去。”巫真脱口就答,显然已经过思考得出了最后的答案,“我们云家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也只能回到那里去。”
  “也好……”飞廉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来设法。”
  明茉吓了一跳,看向飞廉:“什么?难道、难道你真的想送他们出去?”
  “巫真大人说的有理。以如今的情况来看,云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则……”飞廉声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习惯用什么手段来清除异己。”
  明茉怔住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真的、真的就这样走了么?从此后一辈子都看不到了……怎么可以啊。
  “可这样的话……飞廉少将,你会被处罚的啊!”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劝阻的理由,用力拉着飞廉的衣角,“请三思吧……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可以回去求求长老,让他们高抬贵手……反正、反正他现在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长老们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滚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颤抖的话。
  大家都是一惊,发现出声的竟然是云焕。
  云焕躺在被褥里,缓缓闭上了眼睛:“你们,立刻滚。”
  “……”飞廉和明茉回头看着床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盖着伤痕累累的人。经过长时间的残酷拷问,曾经鹰一样矫健的战士消瘦得可怕,静静陷在被褥里,形销骨立,如此的单薄,一眼看去整张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别把别人当狗一样来照顾。”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语气已然带了杀意,“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飞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说话。
  他并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气。六年之前,这个同窗为了克服对酒的恐惧,就曾经强迫自己喝下了整整一坛烈酒,因为强烈的不适反应而呕吐了一整个晚上,却一直一声不吭,甚至不让同铺的人发觉。
  他是那种宁可死、也不会让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顾境地的人啊……
  ——难道……自己如今这样的举动,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么?
  “对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一条腿,平视着那个人的眼睛,“云焕,请离开帝都吧——哪怕是为了你姐姐和你妹妹考虑,请不要逞强了。算我求你,好么?”
  床上的人没有睁开眼看他,却微微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一震。
  “要离开帝都的不是我,”云焕闭着眼睛,冷然开口,“而是你们。”
  什么?房间内的几人全数怔了一下。
  “给我,立刻,离开。”云焕霍然睁开了眼睛,逼视着飞廉,一个词一个词的吐出,带着说不出的杀气,“带上我姐姐——立刻离开这里!”
  “弟弟!”巫真脱口低呼,握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然而那只手却是火热的,烫的她惊呼一声松开了手,倒退了三步,惊骇地看着床上无法动弹的残废之人——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弟弟的身体里……居然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她看到他的手,脱口恐惧地低呼了一声——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金色的疤痕,从弟弟左手的手腕上延展开来,往着整个手臂、整个身体蔓延!
  云焕一直静默地躺在那里,然而身体却在难以察觉地激烈颤抖,似乎身体里有难以形容的剧痛,连说出一个字都让他痛苦。神智一分分的恍惚,那种痛……那种仿佛地狱火焰灼烤一样的痛,正在逐步地侵蚀他的内心!
  不行……不行……为什么还不能……还不能挣脱这个身体……
  “你难受么?”巫真急急地俯身,想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我让云焰去请医生来!”
  “不。”他猛然侧过头去躲开,低吼,“快走!”
  一个耳光忽然落在他脸上,云烛全身颤抖,俯身看着他,泪水簌簌落在弟弟额头:“胡说!姐姐怎么能扔下你走?我们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个耳光力道不大,却似乎将他从那种痛苦中打得清醒了一些。
  云焕定定地看着云烛,眼里那种狂暴的神色渐渐平息,逐步地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好吧……我们离开。”他从咽喉里吐出低沉的叹息,努力想坐起来——然而全身散了架一样的疼痛,双腿已然全部麻木,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作不到了。
  巫真俯身过去用双手托着他肋下,用尽全力将弟弟扶起,塞了一个枕头在他身后,让他半靠在床头。云焕平定了喘息,试着抬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条手臂毫无力气的软软垂落下来,肘关节、腕关节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却已经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
  飞廉和明茉还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伤势的可怖,不由失声低呼,说不出话。
  “呵……呵呵,”云焕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慢慢笑起来了,抬头看着巫真,“姐姐……你是准备让我以这种模样活下去么?”
  巫真全身激烈地发抖,仿佛极力克制着失声的冲动,伸过手去握住了弟弟孱弱颤抖的残肢:“到了西荒……我们…我们再去找医生……不要担心,你、你还记得叶赛尔他们么?听说他们那个的巫医很灵,我们可以……”
  “叶赛尔……?”云焕喃喃重复了一遍,回忆着极遥远的童年,神色瞬息万变,忽地冷笑起来了,“别开玩笑了!那群贱民怎么会救一个沧流帝国的少将?做梦吧……”
  记起了几个月前在沙漠里的遭遇,他眼里焕发出了刀锋一样的冷芒:“他们,同样想置我于死地!”
  他低头看着云烛,叹息:“姐姐,别傻了。不会有人可以指望……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没有人,会象十五年前一样,再来救我。”
  仿佛身体里那种痛苦再次无法抑止地燃烧起来,云焕的手发出了一阵痉挛般的颤抖,从云烛掌心垂落。血无止境地从他手腕那一道旧伤上涌出,温热而湿润,似乎试图用属于人类的热度来掩盖住其下那一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血色遮掩了所有的视野。
  那是……那是无数尸体的堆叠,无数废墟的陈列。
  “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他克制着全身的颤栗,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几乎是挣扎般地呻吟,“必须,离开……离开这里……”
  ——不离开的话……不离开的话……
  会被一起毁灭掉的!
  他咬着牙,沉默地忍受着那种拆骨剖心般的痛,内心有一个声音在焦急地呼唤着,呼唤着那种可怕力量从这个残破不堪的身体里诞生,让他苏醒过来,重新获得掌控一切的力量——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身体……还不能动!
  “你的憎恨和毁灭欲望还不够。”
  “你心里还有微弱的温暖,还有不想毁掉的东西……
  “所以,你还无法解脱。”
  那个神庙顶上的声音响起来了,在黑暗的内心世界中回响,宛如神谕。
#6 - 2008-1-29 17:47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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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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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不好了!”
  一个轻灵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打破了室内短暂的沉默。
  “碧?”听出了是留守在外面的鲛人,飞廉微微一惊,“怎么了?”
  碧贴着窗纸,微微喘息,显然是急奔而回:“外面……外面忽然来了好多军队!含光殿……含光殿整个被包围起来了!”
  “什么!”里面的人齐齐失声。
  “怎么回事?”飞廉推开门去,看到了气息平甫的碧,“是什么军队?”
  “是钧天部的士兵!”碧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紧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想法子去引开他们,你趁机快走,千万不能被他看到你来了这里!”
  飞廉也吃了一惊:“钧天部?”
  ——元老院已然结成了联盟,不遗余力地打压云家,甚至连巫彭元帅都已经默许。自己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对十大门阀的叛逆。如果让人知道了,恐怕连叔祖脸上都会下不去吧。
  “还有明茉小姐,”碧着急地看了一眼怔在那里的贵族女子,“你也得赶快走。”
  ——这个门阀贵族小姐,居然背了家人私下来这里探看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这种事,如果被十大门阀知道了那更是大大的不妙,简直可以毁掉她一生的声誉。
  巫真望了外面一眼,也苍白了脸,急急看向花园一侧的小门:“你们快从那里出去!”
  “不!”
  然而那两人却是异口同声的回答了一个字。
  然后,仿佛吃惊似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飞廉定了定神,开口:“没什么——反正我也已经被解职了,还能处罚什么呢?我倒要看看,巫彭元帅还想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云家的人怎么样!”
  听到那个名字,巫真的脸苍白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震。
  “明茉小姐……”她转头看着同样脸色苍白的贵族女子,“你却是真的必须走了。否则,你会有一辈子难以洗脱的麻烦。”
  “……”明茉紧紧绞着手,回头看了看室内,却摇了摇头,“不。”
  她低下了头,脸颊上尤自有淡淡的红云:“我……”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一声惊叫,伴随着轰然巨响。
  “云焰!”听出了幼妹的声音,巫真云烛大吃一惊,顾不得多想,立刻从房间内奔出,穿过廊道跑向了庭院,“云焰,你怎么了!”
  “她没什么。”一个声音忽地回答,“巫真大人不必惊慌。”
  白衣圣女忽然间全身僵硬,站在了原地——是他?是他的声音?
  她一寸寸地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站在院门内的是一位四十许的男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鬓发微霜,银黑两色的笔挺军装上饰有金色的飞鹰,象征着帝国内武将的最高阶位。他腾出一只手拎着云焰,站在含光殿的入口看着奔出来的人,气质如渊停岳峙。
  他身侧站着一个个子高挑的金发美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软剑。
  “我令云焰小姐开门,可惜她似乎没有听见。”巫彭放开了手,让受了惊吓的少女落到地上,“所以,我只好让兰猗丝破门而入。真是冒昧了。”
  巫真云烛微微一震,迅速低下了头去。
  “是……是你?”她低声开口,然而只说得两个字,语音已然颤抖得无法自持。
  “是的。”帝国元帅淡淡地开口,“你还好吧,云烛?”
  那样简单的一句问话,却让多日来一直顽强地保持着平静的巫真瞬间崩溃——她抬起手捂住脸,陡然发出了一声啜泣,接二连三的哭声随即止也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滑落。
  巫彭看着她,眼神也变得有些特别,回手一挥,含光殿大门轰然闭合,将包围得铁桶也似的军队关在外面,只留下那个随侍的金发女子留在身侧。
  “我知道你在过去一个月里找过我很多次,”他看着她,吐出了叹息,“可惜,我不能见你——因为我知道你提出的请求我定然无法答应。”
  他走过来,轻轻把手放在女子不停颤抖的肩上,低下头:“云烛,你怨恨我么?”
  巫真用力咬着牙,双手握拳微微发抖,却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甚至知道你转而去找了辛锥,”巫彭低声道,“云烛,你怨恨我么?”
  她霍然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
  怨恨?要怎么怨恨一个造就了她、造就了云家的人呢?
  是这个人,把十四岁的她从朔方城那个荒芜贫瘠的地方带出;是这个人,在军务繁忙之余,依然尽心尽力地教给了她许多东西;是这个人,将她送到了选圣女的大典上、从而成为离神最近的幸运儿;是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家人从西荒接回帝都,让她的弟弟进入了军队,让她妹妹成为了新一任圣女,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给予了她一切,也给予了云家一切。
  她要怎样去怨恨他在这一次劫难中的袖手旁观?本来他们的一切,就出自于他的恩赐——可是,如果是从未曾赐与也罢了。却为什么要在给予后、又突然绝决的夺回?他们将他当作慈父,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放弃了他们?
  十几年了,她已然从一个少女渐渐老去,他却仿佛一直不曾改变。
  ——一直站在她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失声痛哭起来,不再勉强压制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彻底的崩溃。
  “唉……”巫彭将手放在她肩膀上,平定着她全身的颤抖,低下眼睛看着这个白衣的圣女,仿佛是看着一个小女孩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云烛……”
  他慈爱的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我的小女孩,别哭。”
  兰猗丝静静的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反而是从房中追出的两个人,看到了这一幕,个个脸上都露出吃惊的表情——不可能!……帝国元帅和巫真大人,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怎么会……
  “飞廉?”骤然看到了廊下的年轻人,帝国元帅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又看到了一旁的贵族少女,露出更加吃惊的表情。
  他推开了云烛,缓步走过去,马靴在卵石小径上踏出冷冷的声音,饶有兴趣的审视着:“哦……想不到含光殿到了现在,居然还有来拜访的客人——云烛,看来你们姐弟的吸引力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他看向明茉,眼神隐隐藏着锋利的光:“想不到巫即家的二小姐如此长情,竟然还私下来这里探望前任未婚夫。”
  明茉仿佛惧怕他那种眼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元帅看来是误会了,”飞廉却是踏上了一步,让明茉退到自己背后,从容地一笑,“明茉小姐今日本来就和在下有约,所以来这里找我,并不为探访云少将。而云少将和在下有同窗之情,今日顺路过来看看——于情于理,也并无不可对人言。”
  “……”巫彭沉默了一下——飞廉如今是明茉的未婚夫,两人相会自然也是无可指责。既然飞廉将此事全揽到自己身上,到还真无法追究什么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凡事不管的公子哥儿开始喜欢替人出头了呢?
  “那请两位速速离开,”帝国元帅冷然开口,挥手一指门外,“从今日开始,含光殿将被封锁,任何闲杂人等均不许再出入!”
  飞廉一惊,警觉:“元帅想怎样?释放云少将乃是智者大人的旨意!”
  “我知道,”巫彭淡淡,“我并无意要进一步处分他,只是怕——”
  他的眼睛落到了云烛身上,开口:“只是怕云家会有潜逃的异心。”
  巫真悚然一惊,吃惊地抬头——她根本不曾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呵呵……”巫彭笑起来了,抬起金属打造的左手捧着她的脸,慈爱地低声,“我的小女孩……我一手把你带大,又怎么会不清楚你的心思呢?”
  他回头,看着飞廉和明茉,语音平静却隐含威胁:“两位,如果你们不想让云焕再次陷入困境的话,就请老实地离开——你们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
  “我……”明茉不舍,冲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飞廉拉住。
  “走吧。”他静静地回答,仿佛怕她说出什么来,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迅速转身离去。
  碧站在廊下看着两人的背影,怔了片刻,忽地醒悟过来一样追了上去——飞廉……飞廉这一次走,居然没有叫上她!
  两人离去后,巫彭脚步却没有停,径自朝着厢房走去。
  “唰!”一只手伸过来,拦在了他面前。巫真云烛不停地喘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坚定地拦在了他前面,盯着他:“你……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不做什么,”巫彭淡淡,“我不会杀他。我只是有话要和他说。”
  “他不会想和你说话!”云烛嘶声喊,泪水盈眶,肩背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弟弟他、他那样的崇拜你——他自小没有父亲,就把你当作父亲一样的看待!可你却在那个时候丢弃了他……你既然在那时候已经放弃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巫彭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侧头看着巫真,忽地叹了口气。
  “都十几年了,为什么你还是那样天真呢?我的小女孩?”他摇了摇头,轻声,“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云烛——我并没有丢弃你弟弟,而是你弟弟他丢弃了一切。”
  丢弃了一切?巫真怔怔地看着巫彭,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彭低声叹息了一句:“自从杀了师傅之后,他已然是一把无鞘无柄的杀人之剑,谁都无法再掌握了。”
  “住口!”门内陡然爆发出了一声厉呼,“我没有杀师傅!”
  “你看……”巫彭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弟弟,分明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呢。”
  
  门关上后,这个室内便一片静谧。
  巫彭站在门内,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床上躺着的人,而那人也紧紧地盯着他。
  “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嘛。”巫彭看着云焕的眼睛,微微一笑,“虽然听辛锥汇报说你的身体已经全废了,可没想到眼神还是那么锋利……和狼崽子一模一样呢。”
  “……”云焕没有开口,只是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不过,就算你还有斗志,就算你心高气傲——”巫彭缓步走过来,眼里有残忍的笑意,“以后恐怕只能像个婴儿一样爬在床榻上,让别人养狗一样的照顾一辈子。”
  军人的靴子在空阔的室内敲击出冷然的声响,一声一声的走近。
  “为什么?”云焕看着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略微的嘶哑,“为什么?”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无法动弹一下。他无法起身,无法回避,只能瘫倒在床上看着这个人一步步走近,眼里涌起了无法形容的种种复杂感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救你,是么?”巫彭在他的榻前站住了脚,俯身看着他,“在桃源郡追杀皇天失手那次我救了你,为什么在这一次却袖手旁观——是不是?”
  他蹙眉,冷冷开口:“你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我如果要救你,就得和元老院里近一半的人闹僵——云焰已经被逐,云烛也渐渐失宠,我何苦再为了保你付那么大代价?我尽可再提携一个人上来,取代你的位置。狼朗能力不低,却比你听话得多。”
  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冷芒。
  巫彭仿佛是注意到了,忽地一笑,语气转为讥讽:“何况,我为什么要救?你狼子野心,连师傅都可以杀,我救了你,难保将来你不杀我。”
  “住口!”云焕蓦然爆发了,厉声大喝,“我没有杀我师傅!没有!”
  巫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冷冷看着他。
  云焕忽地停住了,定定看了巫彭很久:“你……知道我的师承?”
  “是的。”巫彭微笑,声音平静,“从你十五岁进入帝都,我就已经派人查过了你的来历。何况出科比试那天,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流露出九问的剑法——
  他抬起右手,轻轻抚摩自己残缺的左臂,叹息:“不过,事实上也并不是只为了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早已布置了人手监视古墓里的那个人了。”
  “空桑剑圣慕湮。”帝国元帅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我比你更早就认识了她——我不会忘记那个女人……她是我在这个云荒上遇到的唯一令我敬佩的对手。可惜,你却杀了她。”
  “不是我杀的!”云焕抗声反驳,似在做最后的挣扎,“是湘……是复国军!”
  巫彭冷笑起来:“复国军?复国军为什么要杀一个隐居古墓的人?呵……连我在五十年中都不曾去打扰她!她本该是超越于这个尘世之外的——她又为什么会死?”
  云焕终于无话可说,只是茫然抬起头看着窗外西方尽头的天空,颓然躺下。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是一头狼崽子……原本你还有一个束缚,我也以为暗中掌控了这个软肋就可以牵制你——可是,你毕竟是破军,居然连最后的牵绊都毁去了。”巫彭似也有感慨,摇头叹息,“谁还敢用一把无鞘无柄的剑?又有谁会为了这样一柄剑,去对抗元老院那么大的压力?”
  帝国元帅看向病榻上的年轻人,冷冷:
  “所以,我只有在失控之前,毁了你。”
  云焕没有再说话,只是侧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外面已经是接近正午,秋日天高气爽,白色的云在高空里翻涌。那一瞬间,躺在阳光里,他却感觉心里有无数记忆翻涌而起。
  第一次遇到帝国元帅是七岁,那时候他看着马上的人,仿佛是仰望着神袛;
  追随这个神的时候是十五岁,那时候他被元帅接到了帝都,进入了贵族的阶层。
  ——他本来只是诞生于朔方城的一个贱民,由于血统的关系一生都被驱逐在外,无法靠近权力的核心一步。然而,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
  ——就如昔年师傅曾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样。
  他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续弦后生了一个妹妹,他和姐姐就被疏远。在他的人生里,缺乏对血缘父母的认知。但是他依然长大了,他寻找到了另外的东西来填补这个缺失——
  如果说师傅是他精神上的母亲,是一切女性的化身,象征着慈爱、宽容和守护;那么元帅就担当了与之对应的父亲的角色——他以一个帝国军人的姿态出现在他生命里,强势而有力,带着横扫一切征服一切的魄力,告诉他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命令、什么又是征服。
  这种铁血的教育激发了他天性中的野心和权欲,令他建立起了牢固而冰冷的信念,并沿着这一条路一直走了下去。
  如果说,是师傅教给了他如何用剑;那么,元帅教给他的就是如何做人。
  多么可笑的事情……他竟从一个仁者身上学习杀戮,却从一个杀戮者身上学习做人!
  ——这两者,正好是倒过来了呢。
  “元帅,”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你知道么?我曾一度视你如父。”
  巫彭沉默下去,一时间似乎也有些震动。
  那一刻他应该也是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种种往事。想起了自己是怎样遇到那个眼神明亮野性的少年,是怎样将他带回帝都,一路手把手的教给他诸多东西,怎样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从一个流放的贱民成长为帝国的一代青年才俊……
  这个孩子在出科比试中击败飞廉获得第一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由衷的激动和自豪。
  ——就算是为己所用的利剑,但亲手磨出的剑,也总令人有所留恋吧?
  “其实我也经常在想……”巫彭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你是我的孩子……那该多好。”
  云焕看着他,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沉默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
  “不,不,没用的,”他着看着帝国元帅,大笑着回答,“你一样还是会杀我。”
  他笑了片刻,忽地又收住了声音,以冷酷的语调静静开口:“不过,十五岁那年……在你将我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毁了我。”
  他微微一笑,眼神冷酷:“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强过你。”
  “你……!”不防对方忽然说出如此锋利的话,巫彭一怔,眉间迅速聚集起了杀气。
  两个男人冷冷地对视,目光仿佛是两柄利剑相击,迸射出四溅的火星来。
  “可笑!”巫彭终于回过神来,冷笑,“你强过我?”
  他大步走到了榻前,只用了一只手就将病床上的人拎了起来:“强过我,你会连续两次在执行任务中失手?强过我,你会落在辛锥手里?强过我,你会眼看着自己姐姐被人糟蹋?哈!”
  仿佛被那句话刺痛,元帅眼里露出了恶毒的杀意:“告诉你,小狼崽子!你完蛋了!不要再想着要爬起来,就给我好好的一辈子趴在那里等死吧!要是你再想折腾什么,死的就是你一家!”
  云焕被他单手就拎了起来,如一片枯叶一样被摇晃着,却一声不吭。
  手臂忽然一阵颤抖,感觉那火热黑暗的吞噬感在急遽扩散,似乎要将他的整个身心都吞没!他难以克制的发出了低呼,身体一震。
  “咦?”仿佛也发现了异常,巫彭停住了手,“这是……”
  他一把握住了云焕已然残废的手臂,只看了一眼,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奇特:“这、这难道是……”他毫不犹豫地嘶啦一声,撕下了病人的整只衣袖,眼神霍然大变——
  整条手臂连着肩膀,都密密麻麻地被一种诡异的金色烙印缠绕!
  “这是什么?”十巫之一的元帅失声,想起了黎明时那一刻的异常天象,脸色苍白地喃喃,“难道……已经出现了预兆?”
  他将云焕扔回了榻上,长剑铮然出鞘,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你是个祸害,”元帅冷冷开口,“必需要除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收回了剑,直起身冷漠地看着对方:“不,现在还不能杀你——你已经被赦免了,我可不想一个人担起这个责任……还是等十巫聚集,让元老院出面请示智者大人下令,再名正言顺的除掉你吧!”
  云焕瘫软在榻上,身子根本无法移动,却看着他冷冷笑了起来。
  ——是什么让利剑在手、权势无双的元帅居然不敢杀一个残废的人?
  是名利的束缚,是权力的制衡!
  不过……呵呵,现在你不敢杀我,将来,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地悔恨这一刻的迟疑吧?
  “对了,”走到了门口,巫彭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转过头来,“你还记得你以前的那个鲛人傀儡吧?潇——她居然没有死,今日一早已经归队了。”
  云焕猛地一怔,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是啊,真令人吃惊呢……在桃源郡一战后,居然从新任海皇苏摩的手里逃了性命回来,”巫彭喃喃,也似不可理解,“但居然没有逃回碧落海,反而一路找回了帝都来归队。看来,没有用过傀儡虫的鲛人,反而比一般的傀儡都更忠心耿耿呢!还是——”
  元帅侧头看了云焕一眼,讥诮地笑了:“还是云少将你,对鲛人特别有吸引力呢?”
  “潇回帝都了?”云焕低沉地问了一句,眼神复杂。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潇……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回来的话……回来的话……会被那一片血色所湮没的!
  我早就已经将你丢弃了——一如巫彭丢弃了我一样。既然上天令你逃过了死亡,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难道不知道只有离开我,离开这个云荒,回到那片蔚蓝之中,才会有你一生意义的所在么?
  “是啊。”巫彭冷冷的笑了,眼里有冷酷的光,“不过,非常可惜,她不能归队了——在城门口她就遇到了巫谢,直接被抓到去充任了伽楼罗新的试验品。”
  云焕蓦然睁开了眼睛,一瞬间里面的神色极为可怕。
  “哟,愤怒了?”巫彭看到这样的眼神反而笑起来了,“看来你是真的在意那个鲛人啊。”
  帝国元帅施施然转身走了出去:“只可惜,现在的你连自身都难保了——又能做什么呢?”

  巫真云烛站在廊下,看着元帅从弟弟房间里返身而出,径自走向院门。她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手颓然的垂落。
  那个名叫兰猗丝的冰族女子静默地随着巫彭转身,面无表情地离去。
  “非常时期,请务必不要离开含光殿半步。”阖上门的时候,她听到巫彭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然是兵刀般的森冷无情,“踏出一步,刀剑无眼。”
  含光殿的门轰然阖上,乍开的门缝里可以看到外面一片铁甲的寒光。
  巫真的身子无力往后一倾,倚在廊下金丝楠木的柱子上,感觉从内心底下透出的无助和寒冷,云焰那个孩子受了方才一场惊吓,不知兰绮丝是怎样抚慰她的,至今还躲在自己的房间内呜呜咽咽地哭,令她一贯清明如水的心也开始感到了烦乱。
  怎么办……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们一家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插翅也难飞出这个帝都了——元老院甚至断绝了她再去向智者大人求助的唯一途径。
  巫真靠在廊下,怔怔地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白塔,第一次感觉那是极遥远的地方。
  她忽然苦涩地笑了起来:一度跻身于十大门阀的姐弟,看来是要从最高处直接摔下来了吧?这些年的荣华仿佛是一场梦,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最终如梦幻泡影——如果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自己还会不会离开朔方城,跟巫彭大人来到这里呢?
  可笑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会是他们家族翻身的最好时机。殊不知,踏入的却是一个地狱般可怖的斗兽场。
  “……”房间内忽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落到了地上。
  “弟弟!”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脱口惊呼,踉跄着冲入了房间,转瞬又呆住——
  地上一片狼藉,床头柜、茶几、箱笼,一个个地被打开了,凌乱不堪。而在这一片混乱里,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正在极力地拖着身子爬行,从窗边一点点挪动到墙角,一路的打翻室内所有东西。
  她捂住了嘴,不让自己脱口惊呼——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骄傲的弟弟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在做什么?
  全身的肌肉已经溃朽,手足的关节也已经不能动,然而他却用肩膀顶着地面,死死将脸颊贴在地面上,用唯一可以活动的颈部和肩膀使力,就这样无声地一寸一寸慢慢挪了过来——然后,用牙齿咬住箱笼的把手,用力地一个个打开。
  巫真全身颤抖,用力捂住了嘴,不让自己的惊呼划破室内的寂静。
  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失态将会加速弟弟的崩溃。
  “你……你在找什么?”终于,她勉强平静地迫使自己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地上那个人停顿了,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和绝望——
  “我的剑呢?”
  她听到弟弟那样嘶哑着问,带着不顾一切的神色,用牙齿一个一个地咬开那些阖上的橱柜和箱笼,急切地寻找着,断断续续地问——
  “光剑!我的光剑去了哪里!”
  巫真终于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几步冲到了那个隐藏的暗格前,取出了那一把银白色的光剑——那,还是云焕因假如意珠之事被刑部下狱时,被她偷偷藏起来的。虽然弟弟几乎从未公开佩戴过它,但她知道这把剑对他来说意义定然非凡。
  她走到弟弟面前,俯身将光剑放在他的掌心。
  铸成已经十几年了,但由于主人精心的养护,这把光剑却一直保存得很好。银白色的圆筒上,那一个清秀遒劲的“焕“字仿如刚刚刻上去那般清晰。
  “……”云焕咽喉里发出了模糊的声音,眼里放出了光,急切地想握紧这把剑。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他的手指动了动,却根本无法握紧那把光剑,银白色的圆筒从他手心里滚落,在地上敲击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光剑从手上掉下去,眼神一下子空了。
  “弟弟,弟弟。”看到云焕的神色,巫真再也忍不住地担心,颤声低唤着,伸手到他肋下,想将他从地上扶回榻上休息。然而云焕却猛地一挣,脱开了她的扶持,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他用尽力气伸出双臂,用两只手腕艰难地夹住了那把光剑。左手手腕上那一道烫伤的疤又裂开了,血沁了出来。然而血下,那两道十字形交叉的金色烙印却赫然在目。
  “哈……哈。”他侧过头去,将脸贴在那柄冰冷的剑上,低低笑了起来。
  师傅,你就是这样惩罚我的么?
  我本只是一个平常人,或许早就该死在荒漠的地窖里。是你将我从死境里带出,造就了我,给予我一切。然而你的焕儿却是个如此不堪的人,竟以利用和死亡回报了你——所以,今日借了上天的手,你终于还是将赐与我的东西,全部都收了回去了么?
  健康,快乐,和自由。
  ——你曾期许我的三件东西,如今完全都化成了齑粉。
  那么……师傅,你可否告诉我,以后我又该怎样地活着?
  

  在转过几条街,远离重兵把守的含光殿后,飞廉才放开了明茉。
  后者恨恨的瞪着他,然而情绪也已经缓缓平静下来。
  她下意识的将身子侧过,拉起身上凌乱的衣衫,躲避着路人的好奇目光——虽然已经是订了婚约的人,但在矜持而贵族气的帝都里,这般年轻男女双双拉着手在街上公然出现,女方还衣衫不整,也难免令人侧目。
  飞廉也感觉出了不妥,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低声:“整理一下衣服。”
  明茉脸一红,躲到了他身后,迅速的将被撕裂的衣襟掖好。
  “哟,”忽然街角有人笑着打了一声招呼,“飞廉,你们提前渡蜜月呢?”
  飞廉脸色一变,霍地抬头,正待发作却看清了来人,一腔怒气便发不出来——那个停下马咬着牙签斜觑着自己偷笑的,是一个同龄的年轻军官,银黑色的军服上同样绣着金色的飞鹰,满脸善意的笑谑。
  “给我闭嘴,青辂。”认出了是钧天部的副将、昔日讲武堂里的好友,飞廉松了口气,却还是没好气,“少说一句会死啊?”
  “咦?”青辂跳下马来,笑,“现在不是军中,你可没权命令我闭嘴了。”
  他看了看躲在飞廉后面的女子:“明茉小姐?真是名不虚传的美女啊……”他伸出手,用力锤了飞廉一拳:“你这小子,果然从小到大都走狗矢运!”
  明茉脸上飞红,虽是平日聪敏干练,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
  飞廉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低声怒斥:“收声!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好吧好吧。”青辂见好就收,撇了撇嘴重新跳上马,白了他一眼,“不和你这个走狗矢运的小子罗嗦,我还得去紫宸殿呢——今日一早就接到命令,居然要军团里九天全部集合,真是见鬼啊!”
  “是元帅的命令?”飞廉心里一惊。
  ——居然要惊动征天军团全部九天人马,看来元老院方面,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云焕了。
  “嗯,”青辂点了点头,却道,“可能要被派出去平叛了——听说东边和北边同时都燃起了狼烟,驻地的镇野军团已经无法控制局势,巫彭元帅下了命令,重新调配兵力,征天军团可能要全军出动了。”
  原来并不是为了对付云焕?飞廉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全军出动?连平日镇守帝都的钧天部都要被派出去了么?
  这些日子来他解甲休息,两耳不闻,不知道战况已经如此吃紧。他有些担忧的抬起头,拍了拍青辂坐骑的脖子:“小心些——对手很强。”
  “知道。听说泽之国那边的主帅是前朝空桑的名将、剑圣西京呢!”青辂笑了笑,还是那样笑谑,毫无对生死的忧戚,“所以说你小子走狗矢运啊!这种时候你居然偏偏被解职回家了,不用再被派出去当炮灰。”
  飞廉脸上却无笑容,心事重重地拍了拍马脖子:“走吧。”
  青辂勒转马头,忽地回身,低声:“你什么时候回来?大家都很念着你呢。如果你还想回来,我们可以联名给元帅上书,请求他赦免你。”
  ——两年前,在还没有调任玄天部少将前,他们曾经是南方炎天部的同僚。他是裨将,而飞廉当时是副将,两人曾经合作无间地过了两年的军旅生活,然后各自被调到不同的队里,提升为不同的职位。
  不像桀骜冷漠的云焕少将,出身门阀贵族的飞廉优雅而温和,一贯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在他五年驻守过的三个部队里,几乎所有的下属都成了他的朋友,青辂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帝国军规严苛,在这种情况下青辂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令人感动。
  飞廉笑了笑:“不了,你还是让我多休息一阵子吧。”
  青辂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笑了起来:“也是,你一贯是个懒人啊,何况如今又走了桃花运——”他回头看了一眼听得出神的明末,策马扬长而去:“度你的蜜月去吧!战争这回事,还是让我们这种人去比较好!”
  马蹄得得而去,明茉这才从飞廉背后走了出来,脸上尤自有红晕。
  “走吧,”飞廉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急于结束这件事,“先送你回府上——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昨天晚上是出来找我的,结果我去了含光殿,所以你也只有跟去。”
  “嗯。”明白对方显然是在为自己开脱,免得族里长辈责问,明茉低下头去,“谢谢。”
  “不必。”飞廉态度客气地点头,然而说的却是毫不客气,“放心,云焕是我朋友,他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帮忙。不过小姐还是不要再插手了——这种事你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很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明茉红了脸,眼里陡然露出了不平,盯着飞廉。
  “别看不起人!”她终于挣出了一句话,“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她愤然转身,再也不理会自己的未婚夫,就直直地冲着街道那头的巫即府邸走了过去——飞廉也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看着未婚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呢?原来说巫即家二小姐有头脑的传言,是假的么?
  或者说,所有女人一旦陷入了漩涡,都会变得愚不可及?
  原来自己要娶的,是这么一个女子呢……可真和以前的想象有点不一样。他想了一会儿,等回过神的时候,却看到了街角里静静等待着他的绿衣女子——碧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却并没有出声打断他的走神,就那么静静站着,一直到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碧,”他唤了她一声,“我们回去吧。”
  “回府么?”碧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静静地问。
  “不……”飞廉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心事重重地沉吟,“我想先去看看小谢。”
  ——元老院十巫里最年轻的十巫:巫谢,也是和他私交甚好的同龄人。以前两人都是十大门阀里出名的贵公子,门第相当,同样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每一次的宴会上都不分轩轾,到了最后两人都熄了争胜之心,反而有点惺惺相惜起来。
  云焕的事,在十巫里,也只有这个最年轻的长老可能帮上一点忙了。
  他一边沉吟,一边转身向着禁城外铁城走去——这些日子巫谢一直和他的师傅巫即一起呆在铁城,进行伽楼罗金翅鸟的研究,看来要找他们也必须去那个平民之城了。
  然而他刚走几步,却听到身后微弱的咳嗽声。
  “碧,怎么了?”飞廉微微一惊,回头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鲛人女子。
  “我……有些不舒服。”碧低声道,“可能一大早出来着了凉。”
  飞廉连忙走回去,自责:“该死,我怎么忘了鲛人是特别容易怕冷的?还让你冒着寒气跟我出门!”
  “没、没事。”碧勉强笑了笑,“稍微歇歇就好了。”
  “先送你回家休息。”飞廉领着她回身,“让晶晶给你泡一杯绿藻暖暖身子。”
  “不用了,”碧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赶快去吧。云少将的事要紧。”
  飞廉想了想,最终点点头,脱下自己外袍披到她肩头:“你快回去休息。”
  “嗯。”碧答应着,看着他转身离去,眼睛里忽然又涌起了无法描述的复杂神色——从含光殿到禁城大门,不过只有三个街口的举例,然而她站在那里看着飞廉一步一步走远,却恍然觉得他离开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仿佛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肩上的外袍还带着温热的暖意,那种陆上人类特有的体温缓缓渗入她冰冷的肌肤,却只是让她的心更加寒冷。
  鲛人,本该就是冷血的么?
  她怔怔站了片刻,直到飞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禁城下,才转过了身。
  
  “咦?”拨开肥大的蕉叶,晶晶抱着捡回来的球钻出草丛,然而一抬头,听到了细微的淙淙水声,却忍不住发出了诧异的声音,张大了嘴巴。
  一个不过一丈方圆的小池塘掩映在碧绿的草下,发出幽幽的水光,上面居然没有一只蚊蚋停留,一尘不染,仿佛一面藏在妆匣里的古镜。
  这个偏僻的别院里长着浓密的美人蕉,飞燕草长得很高,到处都是飞虫和蛛网,由于主人的懒散,一直也无人清理,只是将此地一封了事。因此晶晶来到了这里好些日子,也不曾注意到这里居然有个小小的水池。
  她好奇的抱着球走过去,俯身看着水面——
  碧绿的水荡漾着,神光离合,仿佛一只幽深的眼睛静谧地和她对望。
  那碧绿色的水深处,忽然掠过了一道白光。
  “咦?”晶晶忽地从水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吃了一惊,正待低头看个仔细,忽然间却被拎了起来,全身动弹不得。
  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捏住了颈椎将她提了起来。
  女童拼命挣扎,当空舞动着手脚,却够不到那个从背后捏住了她喉咙的人,甚至也无法转过头来——是谁?是谁?在这样荒僻的地方……是、是鬼出来了么?这个荒僻的院子里,原来是有鬼的么?
  飞廉哥哥!碧姐姐!救命……救命啊!
  晶晶吓得脸色苍白,然而咽喉的残疾令她无法出声求救,只能拼命的舞动手足。
  背后却一直没有声息,只有一只手缓缓探了过来,一寸一寸地,从她咽喉摸索着探到了她的嘴上,静静、然而却是毫不留情地死死捂住。
  “呜——”晶晶无法呼吸,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小小的身体起了一阵痉挛。
  要……要死了么?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这个青族的小女孩想起了很多——死去的父亲,从未见过的母亲,刻毒的继母和弟弟……以及温柔而大方的姐姐。
  闪闪姐姐一定还在九嶷郡的村庄里焦急地打听着自己下落吧?会循着青水一路呼唤自己的名字,以为妹妹又玩得迷路了吧?那时候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她根本找不到姐姐的影子,又无法开口说话,于是就这样被这个来自帝都的年轻贵族带上了风隼,从九嶷郡瞬忽飞去了万里之外的帝都。
  ——说实话,她心里一直对那个遥不可及的帝都怀有巨大的好奇,所以才会忍不住,点头同意跟着飞廉去到那一座万仞白塔所在的城市。
  然而只呆了那么短的时间,却居然……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的话……
  她没来得及想下去,就这样彻底失去了知觉。
  “啪。”小小的瘫软的身体被扔到了草叶上,毫无生气地缩成了一团,小脸苍白。青衣女子毫无表情地松开了手,看着躺在地上的晶晶,指尖上尤自有一丝血迹。
  “别怪我,”她低低说了一句,“是你不该乱跑。”
  她处理好了晶晶,再细心查看了一圈四周,终于俯身向水面,轻轻吐出了一声低吟。
  ——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潜音”。
  水面哗啦一声碎裂,一道白光从幽深的水底应声而起,闪电一样地分波而出,停在了她的肩头——那竟是一条雪白的、会飞的鱼!
  那条鱼停在碧的肩头,急促地拍打着双鳍,鼓鼓的眼睛盯着碧。
  “文鳐,有一个紧急的情报,请你立刻传给大营那边。”碧用潜音轻声和它说话,神色凝重,“十巫已经开始大规模布置反击,征天军团全数被派遣出去平叛,连镇守帝都的钧天部都不例外——此刻帝都守备空虚,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
  文鳐鱼细心地听着她的潜音,腮帮子不停鼓动,似乎同时也在传达着什么讯息。
  碧只听了一会,脸上就已经喜动声色:“什么?!文鳐,你说……新的海皇已经来到了帝都?是真的?”
  文鳐鱼拍打着鳍,用力鼓了鼓腮帮子表示肯定。
  “他是来做什么?难道海皇真的是灵力广大,早就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况?”碧只觉意外,激动不已,一把抓住了那条负责通讯的鱼,连声,“我在帝都苟且偷生那么久了,终于可以做一点事了!——我能为海皇做什么?”
  “咕”,文鳐鱼被她抓得翻起了白眼,恶狠狠地扑打尾鳍。
  碧连忙松开了手,文鳐鱼似乎怕了她,从她肩膀上噗哧一声跃下,如一柄利刃一样无声无息破开了水,尾巴一摆,将头探出水面发出了咕噜声,随即一头扎入水底,从深不见底的小池塘中彻底的消失。
  “原来是这样……”碧却是怔怔站在池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天空。
  伽蓝白塔伫立在蓝天之下,如此巍峨又如此洁白,气势逼人,沉静默然,仿佛超脱于这个尘世之外——塔顶上的神庙散放着金光,仿佛一只黄金之眼俯视着整个云荒。
  碧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竟不敢与之对视,就像那背后真的有人在窥视自己的心灵。
  天空碧蓝如洗——然而凡人的肉眼又怎能看得见虚空里密布的重重结界?那些用强大幻力凝结出的“界”笼罩了帝都上空,普通人并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只对同样怀有高深术法的人起作用。
  海皇这一次的到来,看来也是已经被那只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眼睛看到了么?
  她站在别院的幽泉旁怔怔地低头沉思,想着方才文鳐鱼传达的讯息,双手渐渐握紧,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是的,她已经在敌人的后方苟且偷生了多年,眼看着一个个同伴在前方浴血奋战,前赴后继的倒下,自己却必须保持毫无表情。
  这一次,就算豁出了性命去,也要帮海皇达成心愿!
  可是……她瞟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眉头微皱:这个无意中撞破了自己秘密的青族小孩,又该怎么处理呢?怎样才能保证她不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她俯下身去,尖尖的指甲轻轻地轻触着晶晶粉嫩的面颊,眼神剧烈地变幻。
#7 - 2008-1-29 17:49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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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迦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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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入铁城最大的一个作坊时,飞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头顶的光骤然消失了,仿佛有巨大的乌云当头笼罩下来,天地骤然失色。抬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扑入眼帘中来,让人第一眼看见几乎以为是堕入了梦境。
  迦楼罗金翅鸟。
  那架只能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机械,正静静地停栖在断金坊十箭之宽的石坪上,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数以千计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着云梯上下,将那些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零件扛上去,组装到机械里,叮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断金坊是铁城七十二坊中最负盛名的匠作坊,帝国最好的能工巧匠云集于此,近百年来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带领下不断地进行试验和制作,沧流帝国的第一架风隼、第一架比翼鸟均诞生于此。
  而迦楼罗金翅鸟的母胎,也同样在于此地。
  “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展开两翼展达三百三十六万里,头上有大瘤,内蕴如意珠。据说其鸣声悲苦,由于终生以毒龙为食,积聚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而自焚,肉身焚去,只余一只纯青琉璃色的心。”
  ——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书阁里翻阅到的关于迦楼罗的资料。
  而眼前这个庞大的机械的确有着类似于鸟类的外形,金翅鲲头,星睛豹眼,展开的两翼宽达一百丈,衬托得围绕着它施工的匠作们微小如蝼蚁。
  智者大人只写了三分之二卷的《营造法式》,那一卷书授予了沧流冰族诸多人世未见智慧、一跃成为最强的民族。然而,那一卷宝典,却嘎然中止于“征天篇?迦楼罗秘制”。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笔,不肯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冰族——或许,是因为这个机械的力量太过可怕,智者担心一旦传授给陆上人类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或许,只是他写到那里的时候,忽然兴致已尽。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随身侍奉他的历代圣女。
  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们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只能被仰望,却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袛一样。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闭口不言,上百年来帝国却没有放弃,不断地投入力量研制,试图凭着这残缺的半章,制造出完整的迦楼罗。五十年来,前后已有数十位将军因此阵亡,亿万计的金钱因此耗费。
  飞廉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变样了么?上一次看到迦楼罗的时候还是五年多前。
  那时候,自己刚刚从讲武堂出科,按照帝国的军规、那一届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许一睹帝国最高机密: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他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来到从未踏足过的外围铁城。和所有人一样、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巨大机械时为之震惊。
  他们站在大地上,定定地仰望仰望这个奇迹。
  ——那是怎样的一项超越人类力量极限的创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架机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飞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将会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然而,旁边的云焕却发出了一声低语——
  “得到它的人,也将会得到控制天下的力量吧?”
  那样的语气令他悚然心惊——那一瞬,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个年轻同僚内心涌起的黑色波澜。冥冥中她忽然有一种直觉:如果真的让身边这个人得到了迦楼罗,那和大鹏同风而起的、必然会是腥风血雨吧?
  多年之后,重新踏入断金坊的他、依旧为这个奇迹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楼罗,高不过十丈,宽不过百尺,只是普通风隼的三倍大小。而眼前这个机械的尺寸却远超于此,腹内甚至可以起降两三架风隼,翼下和头部更是安装了诸多前所未见的设施——显然这几年里经过无数次的试飞,迦楼罗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改进。
  “飞廉公子,请出示令牌。”看守的军队里有人拦住了他。
  飞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一笑:“不,我不进去,只是来找巫谢大人。”
  “巫谢大人?”队长记得那个最年轻的长老和飞廉是好友,语气更是客气了几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刚走,巫谢大人却应该还在——我帮公子去找找。”
  飞廉颔首称谢,队长便回头走向了宽不见头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达合抱,均为采自东泽南迦密林中的金丝巨竹。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机械已经初露雏形,金色的机首和双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辉。
  那个队长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队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飞廉等了片刻,渐渐有些焦急显。
  “飞廉!”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抬起头身侧却无一人。
  “过来吧!”那个声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传来,“我在舱室里忙着呢,就不下来接你了。”
  是小谢? 他有些迟疑——迦楼罗金翅鸟是帝国的最高秘密,一直只是由巫即和巫谢师徒负责制作,他身为巫朗一族的继承人,这样贸贸然的进去,是否会犯了忌讳?
  “没事,我师傅不在。”仿佛知道他的犹豫,巫谢再催促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让你看个好东西,快过来!”
  他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
  那样巨大的机械,甚至从地面攀升至内舱都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一步步地沿着脚手架登上去,一路观察这个机械的一切细节,看到不可思议之处,忍不住伸出手触摸那精致坚固的金色外壳。
  西荒出产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炼炉里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后,再由铁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机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合金极轻,延展性却极好,纸般薄的一片却如同玄铁一样坚硬。
  在金翅鸟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见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这架机械,内外都已经臻于完美。
  飞廉曾经看到过巫谢拿着画满了曲线和干支计数的稿子沉思,上面凌乱的数据堆叠,可以想见是在进行极为复杂的推力计算,巫谢从故纸堆里抬起头看着来访的好友,眼睛却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无法返回、又似疲惫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从十六岁束发拜在巫即大人门下起,那个自幼有神童之称、年纪轻轻就登上最高权位的贵族少年不再热衷琴棋书画,也不再和同龄人游冶饮乐,抛弃了一切豪门子弟的享受,将所有一切聪明才智献给了格致物理,俨然成了一个学究。
  每一次飞廉去探望他的时候,都看见案上放着已然冰冷的饭菜,纹丝未动,而巫谢照样在书卷和算筹之中埋头苦读,对身外一切、自己身体上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有谈到迦楼罗时,他的眼里才会焕发出激动的光芒——
  “你知道么?迦楼罗的速度比光还快,几乎是比翼鸟的一百倍。而它的力量,则超过整个征天军团的总和!它将会是凡人创造的最接近‘神’之领域的东西。”
  “——甚至比这座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更接近!”
  他记得巫谢收拢了散落一地的纸,满怀骄傲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席话。
  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话让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过体——五年后,当他亲身接近这个庞大的机械时,那种寒意再度逼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超过整个征天军团力量的总和!
  那么,当这只金翅鸟振翅飞上九天时,只要一瞥、便足以毁灭一切吧?这……这哪里是神谕,这些人,简直是在建造毁灭一切的恶魔!他怔怔站在云梯上,望着迦楼罗,眼里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扶着云梯的双手居然有难以觉察的颤抖。
  “飞廉,怎么样,壮观吧?”出神的刹那,却又听到了巫谢的声音。
  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实实响起在耳边的。
  他抬起头,就看见三丈上方探出了一个脑袋,巫谢对自己朗朗而笑,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自豪和兴奋,挥舞着手臂:“快进来,快进来!给你看一个东西!”
  飞廉叹气:这个家伙虽然已经是元老院的一员,可依然还是脱不了孩子气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个身子登时离开了云梯往上掠起,半空中微微借力,瞬间便一个翻身落入了舱内。里面只有巫谢一人,束发窄袖,穿着利落的短靠,手上拿着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进行着什么。
  “咳咳!咳咳!”然而,卜一落地就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呛住,飞廉说不出话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这……这是什么?”
  “啊呀,我忘了!”巫谢一拍脑袋,忙从兜里摸出了两颗东西,二话不说地塞到了飞廉的鼻下。飞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觉一线细细的辛辣从鼻腔中透来,登时将充斥于舱中的奇怪味道冲淡。
  “咦?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到对面巫谢鼻孔里同样塞着的两粒赤豆状东西,好好一张冠玉般的俊秀脸庞变成了冲天猪笼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什么?”巫谢没好气,“龙骨胶有毒,不拿这个塞着,进舱没站稳就该晕了。”
  “龙骨胶?”飞廉诧异,却看到舱内一片凌乱,到处放置着奇特的针,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发现上面赫然还有干了没多久的血迹,不由失惊,“你在做什么?”
  “喏,”巫谢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机舱的最深处,“旷世杰作啊!”
  旷世杰作?飞廉抬起眼,忽然间手里的针就直落下去,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这、这是什么?
  光线黯淡的舱室深处有一块浓重的阴影,阴影里隐约露出一个人形。那个“人”坐在一张嵌入舱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头,双手安静地分开放在扶手上,仿佛只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
  金色的椅子非常华丽,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椅背最上方甚至还垂落了一个金线编织的冠冕,正正虚扣在头顶,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贵如王者。
  然而,飞廉却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无数的针,探入了那人体内!
  走近仔细看,却发现那不啻于一个残酷的黄金牢笼:两边扶手上却各有一道细细的金环,将一双纤细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环下伸出无数细长的针,刺入了身体,隐约在肌肤下顺着血脉蔓升出去很远。
  而那个金冠更是一个头箍,将整个头颅都套入,无数引针宠金冠里探出,以各个不同角度刺入颅脑。额环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对准了眉心,刺破肌肤,堪堪停在那里。
  将金针牢牢固定在肌体上的,便是无色而剧毒的龙骨胶。
  飞廉陡然觉得心惊,止不住倒退了两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蓝色秀发,他喃喃开口,掩不住的震惊——云焕以前那个鲛人傀儡,不是已经战死在桃源郡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拣到了这个鲛人,真是天赐的宝藏!”巫谢难捺语气中的兴奋,“她是唯一没有被傀儡虫控制心脏的鲛人,很完美!任何一处的对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脑两处,很快她就要和迦楼罗完成最后的‘合体’了!”
  “合体?”飞廉转过头看着好友,眼神陌生:“你……叫我上来,就为了看这个?”
  巫谢却对骤然而起的愤怒毫无觉察,看着那个鲛人,眼神欢喜得几近痴迷,仿佛一个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们这几年来试验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盖以下的接驳后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简直太完美了!”
  “疯子。”不等对方说完,飞廉骤然吐出了两个字,愤怒而不屑。
  气氛陡然从狂热降低到了冰点。巫谢看着好友,眼神里有惊讶、迷惑和委屈,仿佛一个刚夺了头名的孩子兴冲冲地归来向人炫耀,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什么?!”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委屈,“连师傅都夸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恶心。”飞廉拂袖,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恶,“小谢,想不到昔日文采风流的你竟然变得比那些屠龙户都不如!”
  “屠龙户?”贵族少年陡然皱眉,“怎么能比!那群下贱的家伙!”
  “你们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样么?”飞廉冷笑。
  “当然不一样!”巫谢抗声厉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样的。”飞廉眉间漫起冷笑,“你们都轻贱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巫谢一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飞廉,你又来这一套了……鲛人又不是人,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东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创造。你不会明白。”
  “但愿我永远不要明白你们这些人。”飞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个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费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顶上议事了。”
  此刻,身后的舱门忽地打开,从舱底的铁梯上攀援而上了一个穿着短靠的工匠,束发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将手里带着油污的齿轮一个个的放好,一声不响地帮忙开始收拾。
  飞廉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他们两人争论,难道被人在旁听到了?
  “冶胄,这里就交给你了。”巫谢却仿佛和此人极熟,也不多问,只是将桌上的种种工具一推,然后指了指那个鲛人,“这个鲛人再过十二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到时候再来完成最后的接驳。好好替我看着她,注意她脉搏和心跳是否稳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个工匠点头领命,脸上没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谢这才回头对好友解释,挑起了拇指,“铁城里最好的工匠!”
  冶胄……飞廉心里蓦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转头看了那个工匠一眼,然而对方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一排锋利的针,根本没有看向这边的两个贵族。
  断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讲武堂里有过一个少年……
  他正陷入沉思,巫谢已经洗完了手,开口:“对了,今天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飞廉一怔,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虽然一时间心思复杂,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气来,委婉地开口:“小谢,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破军少将的事。”
  叮当一声响,一边整理东西的冶胄忽然顿住了手,背对着他们,陷入沉默。
  “云焕?”巫谢一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飞廉直截了当:“我想救他。”
  巫谢一震:“这不可能。”
  “那至少保住他的命!”飞廉只觉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几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样了,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还想对云家赶尽杀绝?——就像对几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样?!”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激烈,冶胄却只是重新开始整理那一堆机械,动作缓慢而镇定。冶胄将最后一套针收起,然后细心地用龙骨胶再次涂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处关节,令身上那些已经接驳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发抖。
  “不是我想,”巫谢叹了口气,“而是元老院想。”
  巫谢叹息:“飞廉,我劝你不要再费心——云焕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飞廉失声,“只是没有完成军令而已,犯得着这样赶尽杀绝么?”
  “呵……”巫谢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强出头了。”
  他负手望着舱外,年轻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那些长老才有的高深莫测表情:“非除不可啊……破军!嘿嘿,飞廉,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飞廉一时无语。
  “飞廉,”已经走出了舱门,年轻的长老回头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此事关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独力可以挽回——我也即将去往神殿和其余长老汇合。今晚,我们就要去神庙请示智者大人,请他赐下圣谕,将云家族灭!”
  “什么!”飞廉变了脸色,追了下去,“族灭?!”

  在两个帝国贵族青年离开后,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检器具的手,双肩微微发抖——手指上被针尖刺破的地方,缓缓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
  “云焕!”他低低吐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哑而激烈。然后,又是一个名字:“云烛……”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交织着种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那个名叫冶胄的名匠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一闭上眼睛,昔年的种种就更加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出来:铁城,断金坊,素衣的女子,从流放地归来的贫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个人……
  三姐弟都从西荒流放地归来,被赦回到帝都后都在外围铁城里暂住了一段时期。
  而那一段时间,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在云家姐弟初来乍到、在帝都处处被排挤和孤立时,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们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经幻想过两家人能成为亲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却被巨大的权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个云荒的最高点。她成了圣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贫寒的弟妹也由此青云直上,拜将封圣,一跃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权力核心中炙手可热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帅带入帝都时,她曾经来向他们一家人告别,说一定会回来看他们。
  然而,她并没有回来。半年后,她的弟弟也被从铁城里接走——他们成了被神选中的人,飞越了那两道高高的森冷城墙,一跃进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云烛的女子。
  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
  从年少时开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艺闻名于铁城数千名匠作之间,在铸造武器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巫即大人研究军械的左膀右臂——虽然还是没能跻身于新的阶层,但他获得的金钱和声名也已让无数铁城的冰族平民羡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优越的物质享受和周而复始的生活,却并未消磨掉心中残留的那个影象——他无数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铁匠铺子里挥汗如雨,而那个素衣女子汲水而来,微微笑着递给他一方手帕。
  熊熊炉火映红了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然而,记忆的火焰很快熄灭了,那张秀雅的脸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后。
  她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虚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过。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飘萍般地相逢后、便各奔东西永不相逢。
  她或许早已把他忘记。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她遗忘。
  这十几年来,身在铁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云家的一切变迁:从初露峥嵘到青云直上,从炙手可热到兵败如山倒……他从来往于匠作坊的帝国军人口中打听着那高墙里的一切,为云家的每一个变动而担心。
  而几个月前风云突变,从云焕在桃源郡折翼归来开始,云家的命运便急转直下。
  “哒。”轻轻一声响,尖利的针在手里折断,冶胄看着粗砺掌心里沁出的血珠,渐渐发抖——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翱翔九天的鹰坠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圣洁的女子被推上火坛!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这个帝都就像是张开了巨口的魔鬼,把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吞噬下去!
  该死的,该死的!
  冶胄站在那里发抖,听到自己强制压抑的喘息声回荡在机舱里。
  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给帝都里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制造武器!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即将完工的迦楼罗,梦游一样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这是连接迦楼罗和驾驭者之间的纽带——只有他知道,这正是整个机械最脆弱的地方。
  只要……只要把这里折断,就能……
  这个庞大无比的机械非常精准灵敏,无法靠着人类的身体反应来控制,甚至连以灵巧著称的鲛人也无法跟上机械的速度。所以,经过了无数次失败的探索,巫即大人终于发现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彻底将鲛人“植入”机械内,将全身的筋络和机械进行高密度的接驳,才能通过心和脑的产生的反应控制迦楼罗。
  因为唯有心念,才能比闪电更快。
  他知道巫即和巫谢为了寻找这个完美的“迦楼罗之魂”,已经失败了许多次、耗费了许多年——如今,只要把这个纤细的金冠扭断,让这个费尽心力寻来的鲛人死去,就能……
  “云……云……”然而,在他用颤抖的手握住那个冰冷的冠冕时,耳畔忽然听到了模糊的呼声。他的手触电般一震,从金色的头盔上滑落。
  不可思议地、他看到了有一滴泪水正从那个面无表情的傀儡眼角缓缓滑落,划出一道晶亮的痕迹。慢慢凝结成珍珠,然后,落在地上,发出铮然的响声。
  醒了?怎么可能!——为了进行全身八大脉的接驳,这个鲛人在三天前接受了重度的麻醉,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早就醒转!
  “云…云少将……”终于,他听到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带着惨烈的挣扎痕迹。
  云焕?这个鲛人,在呼唤云焕的名字?
  “你,还能思考?”他屈膝,俯身平视着这个全身接满了金针的鲛人,带着一丝震惊。
  “请……”潇无法睁开眼睛,声音微弱而模糊,“请……救救他……”
  冶胄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鲛人的身体远比人类脆弱,而这个鲛人,到了此刻这种情况,居然还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冶胄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是……”显然是已经听到了片刻前飞廉和巫谢的对话,潇极力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无法动弹,痛苦地低语,“请…救救他……救救他……”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颊边落下,在寂静的机舱里发出短促的声音。
  冶胄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鲛人,心中有惊涛骇浪渐渐翻涌——还能怎么办?元老院已经下了斩草除根的决心,屠刀已经血淋淋地举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惨剧即将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个铁城里的小小匠作,螳臂当车,又怎能拦住这滚滚而来的巨轮?
  “救救他……”潇喃喃低语。
  虽然身体被禁锢,但由于情绪的极度激动,她身体各处的金针都起了一阵颤栗——冶胄忽然只觉脚下一个不稳,惊骇地抬起头,发现庞大机械竟然发出了与之呼应的震动!
  “成功了么?!”
  ——那一瞬间,突破禁域的狂喜席卷而来,掩盖了片刻前种种忧心。冶胄冲上前去,想查看那个傀儡的情况,然而整个迦楼罗忽然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阵阵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在反复地缩紧,震得他在内舱几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充斥了机舱,低而哀,仿如耳语,“有谁……来救救他……”
  这个呼救声是……冶胄惊骇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个鲛人的嘴唇并没有动——
  机舱里,那个声音还在远远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着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面施工的工匠们居然毫无感觉。只有机舱内核在不停地颤抖,显示着迦楼罗在凝聚着能量。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一架迦楼罗,终于拥有了灵魂!
  可是,即使自己的身体已经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却并未湮灭,还在执着地想着拯救主人——云焕那个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会设法救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冶胄吐出一口气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那个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详那张沉睡似的美丽的脸,眼神温和,语气却刚毅。
  “我不会连一个鲛人都不如。”

  明茉刚换了衣服出来,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拥而来的母亲。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母亲依然保持着韶华鼎盛时的容貌,衣袂飘飘秀发如瀑,乍一看,居然象是明茉的姐姐——“罗袖夫人”,整个家族都那样称呼这个来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带着某种恭谨和讨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为尊,历代族长皆为女子。罗袖夫人身为巫姑最宠爱的幼女,一直握有族里的实权。而随着巫姑的衰老重病,她迟早会成为下一任的族长,进入元老院,正式凌驾于所有贵族之上。
  迎面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来不及了。明茉闻见了母亲身上那种奢靡馥郁的香气,忍不住退了一步——罗袖夫人虽嫁给了巫即一族、却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连生下的孩子也不曾亲自抚养,全数交给了佣人乳母。
  也许是自幼不曾亲近,明茉虽然是罗袖夫人唯一的女儿,也对母亲保持着某种畏惧的距离。
  “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罗袖夫人停下了脚步,饶有深意地看着女儿。她的手搭在一个俊美的鲛人侍从肩头,软若无骨,声音里也带着某种慵懒消魂的味道。
  明茉无言地点了一下头。
  她知道母亲虽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却布满了她的眼线,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听说是飞廉送你回来的,是么?”罗袖夫人看着低头扭捏的女儿,纤纤玉指逗弄着身边那个美少年蓝色的长发,唇角泛起一丝奇特的笑意“真难得哟……我还以为大小姐你会和我拧到底呢!终于还是想通了么?”
  “……”明茉不知如何辩解,最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然而这种沉默显然被当成了默认,罗袖夫人掩嘴一笑,将女儿揽在身侧,低声:“飞廉比云焕好很多吧?娘可不会害你。可恨你父亲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过只要嫁给了飞廉,在十大门阀中就没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罗袖夫人亲密地对女儿私语,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里不大乐意。傻瓜,别舍不得那个破军少将——他这一次可是死定了。别死心眼,等将来娘继承了巫姑的位置,整个云荒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
  明茉的脸骤然红了——
  母亲长年在娘家居住,然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却依然传到了女儿的耳里:她养了许多年面首;她每年必去叶城西市挑选最合心意的奴隶;她是一个妖精,靠着那些年轻男子的精血来维持美丽不衰的容貌……
  她的母亲是皇城里最引人瞩目的女子,种种关于她的种种传言满城皆是。母亲生性放浪不羁,自从掌权后更是肆无忌惮——但整个帝都却没有人敢当面说一个字。
  虽然门阀里对于女子操行要求严苛,但那些三纲五常都是纸做的枷锁,只能约束那些尚未得到权柄的小辈们——而对那些站在权力顶峰的人来说,耽于欲望的游戏、和耽于权力的角逐一样,都是理所当然肆无忌惮的。
  于是,这个美艳的夫人公然带着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云荒各地物色面首,近年来更是宠爱起了一个鲛人奴隶,一力抬举,出入不离左右,引得门阀贵族纷纷议论。
  这个强悍而高贵的夫人我行我素,从来懒得对自己的欲望做任何掩饰——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儿又为此忍受了多少难堪和羞辱。
  那个放荡的母亲在说完了那种没有廉耻的话后,语音一转,却立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色:“不过,茉儿,没成亲之前切记不要和飞廉来往过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变数,说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样,说败就败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来一辈子,只能偶尔借来当当踏板——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知道么?”
  这样的教导只听得明茉全身一震,低声:“是。”
  “真乖。”罗袖夫人露出满意的神色。
  “半个月后就该办婚礼了。好好准备准备吧——”罗袖夫人笑了笑,“你会成为整个皇城里最受羡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来:被迫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去嫁给另一个不爱的人——这样的婚礼,怎么还能被称之为令人羡慕呢?
  注意到了女儿落寞的神色,罗袖夫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钥匙。
  “也该送你一件礼物了。”仿佛是有意逗女儿重新开心起来,罗袖夫人显宝一样地将金钥匙放到明茉手里,指了指院子最深处那扇紧闭的朱门,“这是巫即家族宝库的钥匙,向来是当家的女主才能执掌——今天,娘特许你进去挑一件陪嫁,无论看上了什么都可以带走!”
  明茉一惊,眼里放出了光,紧紧将金钥匙握在手心里。
  “谢谢母亲大人……”她低下头,恭谨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呵呵……总算是叫了一声母亲!”罗袖夫人掩口笑了起来,软如无骨地靠着那个美少年肩头,施施然走开,“我的茉儿啊,你慢慢去挑吧……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无论是权势还是金钱——对女人来说,最好的东西无过于男人。”
  明茉站在廊里,低下头躬身送走母亲,脸颊滚烫。
  俯身行礼的女儿,并没有看到美艳的母亲回身时眼角轻轻扫过了廊下,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馥郁的香气和悉索的绸缎拂动声都渐渐远去。明茉知道,又将会很久见不到母亲了。
  “他妈的……真是个贱人!”忽然间,一声含糊不清的咒骂从隔间的门内传出,伴随着酒瓶破裂的声音,和美人嘤嘤的劝解声——她无声叹了口气,转开脸来不想看见那人。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亲在发泄不满。
  据说父亲穹玄年轻时虽然是庶出,却是族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亲不计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双入对感情融洽。然而婚后不久,巫即和巫姑两个家族之间旋即发生了暗斗,刚嫁入巫即家族的母亲在短时间的彷徨后,毅然倒向了娘家。
  在母亲的里应外合下,巫姑一族在争斗中占了上风,巫即长老最终被夺去了实权,对政局心灰意懒,从此皓首穷经一心钻研机械之道,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从此后,父亲和母亲中间就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因为没有及早发觉和阻止妻子的行为,父亲失去了族里长辈的信任和看重,从此失意潦倒——而母亲在对夫家拔刀相向后,连夜归宁娘家以避不测。但出乎意料的是几个月过后,巫即一族却并没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错综复杂——有人说,是失势的巫即一族不想彻底和巫姑撕破脸;有人说,不解除婚姻是对那个女人的惩罚;也有人说,只是因为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女儿明茉。
  种种传言尘嚣欲上,然而没有人知道真和假。
  对她而言,这些都是远在她的记忆诞生之前的事了——自从她记事开始,就没见过父母和颜悦色坐下来吃过一顿饭。而她,从来也不曾拥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帝都里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过是门阀中年轻男女的缩影罢了。
  难道,自己也会那样渡过一生么?
  明茉双手微微发抖,打开宝库的金钥匙从指缝间铮然落地——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这一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金钥匙,却依然无法打开那一道锁在她身上的无形锁链。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宁宫,和巫即一族的广明宫相去不过一箭之遥。
  罗袖夫人在府前下轿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喧哗,转过头,瞥见了一个金色的影子从朱雀大街上闪电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骏马拉着的乌金之车,所到之处所有人纷纷回避。
  帝国制度森严,除了十巫外无人能皇城之内跑马——哪怕握有实权如她。
  “是巫谢。”旁边有人低声道,伸过手扶她下车。
  罗袖夫人嘉许地看着那个俊秀少年:“凌,你的眼睛还是一贯的敏锐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赐。”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笑了一笑,恭谨地躬身托着贵妇的手,将她从车上扶下,稳稳地踏上锦墩。
  “去凌波馆么?”那个叫做凌的少年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隐秘的诱惑——他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水蓝长发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谈吐清雅,有着叶城那些浓艳的鲛人歌姬难以企及的清秀俊朗。
  然而,在他说出这句耳语时,语气突转暧昧,午后的日光仿佛都随之变得昏昏然。
  看着施魅的男宠,罗袖夫人嗤的轻笑,眼波流转:“还早呢,急什么?——先去一下退思阁,帐本还没看完呢。”
  “是。”凌眼里妖魅的光一闪即逝,只是恭谨地扶着她往侧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家伙去晔临湖的离宫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费了多少?”罗袖夫人蹙起了罗黛双蛾,语气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埋怨,“养着那群人,简直象养着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里的金库,年年都剩不下些什么。”
  “让夫人费心了。”凌并未多答,只是低声安慰了一句——十大门阀高高在上,然而风光背后却也有种种难处,但他也早已知道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罗袖夫人扶着凌,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长早已不管这些杂事,也不知道养那群老女人有多难……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们挥霍,就会立刻闹个天翻地覆!”罗袖夫人满脸愁容,平日那种精明利落全不见了,“唉……也幸亏茉儿即将出嫁,巫朗早早送来了重金做聘礼,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停住了脚步,笑了起来:“凌,别看这一族外边风光,我可是在卖女儿呢。”
  凌的嘴角往上扬起,似是有什么感触,喃喃:“那么说来……无上尊贵的明茉小姐,其实和凌也是一样的了?”
  一个耳光随即落到了他脸上!
  “大胆!”罗袖夫人忽地变了脸色,冷笑。
  “凌失言了。”凌随即俯身,单膝跪倒,“请夫人责罚!”
  罗袖夫人视线停留在那一头水蓝色的长发上,眼神复杂地转换,冷冷:“凌,我看你是得宠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和我心爱的女儿相提并论?——别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经……”
  “凌不敢忘。”凌一震,急急抬起头,抱住了贵妇的裙子,“求夫人宽恕!”
  “哼。”罗袖夫人冷笑起来,垂下纤纤玉手,捏住了鲛人的下颔,凝视着他碧绿的眼睛,“没有第二次了——否则我就把你送回叶城原来的主人那里去!”
  原来的主人……那双抱着裙摆的手忽地僵硬,凌眼里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脸色瞬地苍白。
  在罗袖夫人以为他会说出求饶或哀怜的话时,却见这个鲛人忽地松手跳起,退开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栏杆,定定看着她——那种眼神,让高高在上惯了的贵妇都暗自一惊。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走,”显然乱了心神,凌根本顾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称,只是看着罗袖夫人,苍白着脸涩声开口,“就把我的尸体送回去吧!”
  “凌!”看着他一步步退向高台边缘,罗袖夫人变了脸色,“停下!”
  “如果你还是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尸吧……”凌喃喃自语,眼里有绝望的光,朝着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对你们而言……
  “停下!”罗袖夫人失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迈出,“凌!”
  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妇人脸上煞白,顾不得仪态风度,疾步抢上前,却看到凌一边绝望地喃喃,一边迈出了最后一步:“对你们而言,一个鲛人……”
  语音未毕,一脚踏空,那个鲛人从高台边缘跌落,瞬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凌!”罗袖夫人怔住了,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按住心口,脸上起了某种隐蔽的变化,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刹那间强行突破了胸臆里钢铁的牢笼——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台下瞬间溅起的水声,只是踉跄地向着高台边冲过去,凄厉地呼喊着那个奴隶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边,一只手及时地伸过来,挽住了她。
  “凌跳下去了!”罗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惊慌,”那个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过手,架住了浑身无力的贵妇人,从容地开口,“下面是碧波池,凌不会有事。”
  罗袖夫人微微一怔,这才缓过气来,在搀扶下探头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还在荡漾,有一个影子在里面沉浮不定。
  “谢天谢地……”她终于吐出一口气来,感觉膝盖发软,“幸亏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凌又怎会无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罗袖夫人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没有阻拦,扶着她起身,却开口:“半个时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顶神殿。”
  罗袖夫人一惊,顿住了脚步:“神殿?”
  季航按剑俯身:“听说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面见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异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约元老院为了此事而兴师动众。”
  “难怪……”想起了刚刚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谢,罗袖夫人喃喃。
  毕竟是执掌权力惯了的人,片刻的惊惶过去后便恢复了平日的精明冷静,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凌的事情,沉吟着点头:“看来,又要有大事发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这一去,会不会平安回来?”
  季航眼里有深意:“但愿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巫姑大人也已经活了太久了……久到连她最心爱的孩子都已经等不及了。
  ——等巫姑大人一个“不平安”,姑母罗袖夫人便会登上族长的宝座了吧?
  “我们得早做准备,恐怕不出这几日,皇城便要有一场暴风雨。”罗袖夫人站起身,朝着退思阁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来大厅里听训,有些事不早点吩咐不行——”
  “是。”季航点头领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罗袖夫人看着这个一族里最有出息的晚辈,吩咐,“你是皇城里的御前侍卫队长,责任重大——这几日若出了一点纰漏,便会引祸上身,千万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势,特别是巫朗和巫彭两族府上的动向。”
  “多谢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罗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对了,替我去看着明茉,可别让这个孩子做出什么傻事来。”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从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声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蓝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万仞,即便是极力抬起头,也无法看到耸入云端的塔顶。
  天意从来高难问啊……她只看到高空劲风呼啸,四方云动,都朝着帝都上空急卷而来,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罗袖夫人抬头看了许久,忽然觉得眼晕,连忙低下头揉着额角。无数的时事政局掠过心头,最后定格的、却只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私心忧虑——
  唉,又有变故……难道说,这回茉儿的婚事又不能顺利完成了?

  季航走下高台的时候,正看到仆人们惊慌的将凌从水中托上岸来。
  “你们瞎闹腾什么?”走过那一群人身侧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讥诮的看着浑身湿透的凌,“一个鲛人,又怎么会被淹死在水里呢?”
  凌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冷厉而憎恨,和在罗袖夫人面前时完全不同。
  夫人竟然并没有下来看他的伤势……难道,又是因为这个人的阻挠?
  季航称罗袖夫人为姑母,然而实际上两人的血缘关系却极其淡薄——据说他的母亲出身于巫姑一族的远房分支,嫁给了十大门阀之外的一个冰族普通军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里阵亡,孤儿寡母在帝都从此飘摇无依,甚至一度沦落到搬入铁城、和匠作们为伍的地步。
  刚刚当家的罗袖夫人听说了他们的境况,为了笼络人心竖立威望,便派人将这一对母子从铁城接了回来,延医给母亲治病,又将那个少年送入了贵族子弟就读的讲武堂。
  季航也算争气,一路成绩均胜过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辈,二十一岁出科后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后升任御前侍卫队副队长,和巫谢家族的卫默一同维持着皇城内的秩序,也算是这一辈门阀子弟里的佼佼者了。
  大约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于罗袖夫人的提携,这个远房晚辈便认了夫人为姑母,来往殷勤,不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由于罗袖夫人在贵族阶层里的狼藉声名,这个频繁出入于她宫闱的年轻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谣传为她的面首之一,特别是对夫人心怀不满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说这个侍卫队长是靠着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里出人头地的。
  有一度,罗袖夫人也试图堵住那些不伦的谣言,给季航指定了婚事,并在三个月内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却未因此却足于门外,照样早晚请安,出入不避忌——因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败只系于夫人一念之间,而外头那些谣言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凌吐出了胸臆里的水,看着这个金发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来,低头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季航本已转过了头,此刻忽地回身。
  “我说,”凌低低冷笑,眼里有刻毒的光,“堂堂一个冰族贵族,竟也来和鲛奴争宠……真是可笑啊……”
  “啪!”马鞭狠狠抽了上来,将他下半句话打了回去。
  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季航眼里一瞬间放出盛怒的光,愤怒得难以自持,扬起马鞭辟头向那个鲛人奴隶抽去:“下贱的奴才,居然敢这样说话!”
  鞭子接二连三落到身上,凌冷笑着,任凭他抽打,只是抬头四顾。仿佛寻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一变——
  “夫人救我!”他向着高台上某一处颤声唤,眼神里的那种刻毒瞬间变成了哀怜。
  “季航,怎么还不去办事?!”高台上,凭栏的贵妇探头,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颓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凌眼里讥讽和胜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将这个卑贱的鲛奴撕裂成两半。
  “是。属下就去。”然而,最终他只能低声领命,然后转身离去。
  
  暮色降临的时候,退思阁灯火通明。
  罗袖夫人安排完了族里的事务,令各房退下,这才得了空儿开始翻看帐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瑶草十二株,共计——共计五十七万金铢?!”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觉提高了语声,不敢相信地看着,忿忿然将帐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晔临湖离宫避暑,居然要花费五十七万金铢!”
  她来回走了几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难道当我是百宝盆么?”
  “夫人息怒,”凌轻声上前,“先喝一口参茶定定神。”
  罗袖夫人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茶,握紧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气,坐回了软榻上——罢了……族里那些老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毕竟继任之事还全凭她们的举荐。然而,这般的挥霍,眼见也是无法支撑下去了。
  “唉……实在不行,就把明璃那个丫头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系长房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姐,从一堆文牒里翻出了一页大红的婚书来,“巫罗家来人说了好几次了,开出五百万金铢的聘礼单子,不如就答应了罢。”
  凌没有答话——他知道这种时候夫人只是在自语,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只是……他眼里泛起了微微的讥讽:只是巫罗家的四公子据说是个和父亲一般好色的人,脾气暴虐,经常听说有下人被鞭挞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尽管是巨富之家,捧着大把金钱,却还是难觅门户高贵的女子为妻。
  “眼见得一个个孩子都被卖尽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罗袖夫人写了回函,苦笑,“否则我只有把自己也卖了。”她忽地笑了起来,有些怪异:“巫罗那个好色的老头儿,早就对我垂涎三尺了。”
  听到“巫罗”两个字,凌浑身一震,却还是咬紧了牙不回答——这种时候,答错了一个字就是死罪了。
  罗袖夫人将笔一扔,疲倦之极地将身子靠入了男宠怀里,回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凌,你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我实在没有太多耐心。”
  “是。”凌低下了头,“凌再也不敢了。”
  贵妇低低一笑,手指掠过少年清秀的眉,抚摩着他的脸颊:“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你怎么惹了季航呢?还痛么?”
  “不痛了。”凌低声道,轻吻那只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痛的,也不是这里。”
  “是这里么?”罗袖夫人吃吃地笑,将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罢……日里的话,我是说重了。我不该说要把你送回去。不过你也真是,干吗和季航赌气呢?——这一族里全是老女人和娇小姐,没一个男子来支撑,我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嗯……”很有些吃惊夫人居然会对他解释这个,凌眼里露出一种微妙的光来。
  “不过,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来这一套了。”她凑过去在凌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却严肃:“凌啊,不要再做今天这样的事了……别以为我不是巫罗那个老变态,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咸味——罗袖夫人抬起头,看到一行殷红的血从唇齿间沁出。凌脸色又转为苍白,紧紧咬着牙,似乎极力克制着内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罗袖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伸过手去揽住了他的头,拉入自己怀里,轻轻抚摩着水蓝色的长发:“好啦……不说了,不说了。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这个鲛人将永生难忘在叶城遭遇的噩梦。
  第一次看到他时,她正领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当家的身份来叶城拜访巫罗。
  巫罗一族世代执掌云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来不仅敛聚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控制了整个大陆的鲛人奴隶交易。富可敌国的巫罗有意在美艳的晚辈面前炫耀实力,一连在府邸里开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贾和最美丽的奴隶来作陪,一时全城为之轰动。
  然而在席间,她却听到楼上隐隐有惨厉的呼号,抬头看时,就见到一个血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还在挣扎着往外跑。楼上有家奴跑下来,连连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头发往回便拖。
  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她脸色不动,只是低着头,看着百蝶穿花裙上那一个血手印。巫罗的穷奢极欲,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却没想到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后花园。
  仿佛是为了弥补前日对贵客的失礼,巫罗府上的大管家引着她来到后院,示意她去池边观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鲛人被沉重的石锁锁住了手足,沉在花园的水底,无法游动也无法站起,全身肌肤溃烂不堪,伏在水草里一动不动,身侧一群以腐肉为食的血鲢虎视眈眈地游弋,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奴隶昨天顶撞了夫人,巫罗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
  巫罗向来是个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里的鲛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
  ——然而,凌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那一日下午,罗袖夫人和巫罗大人在水榭中下“璇玑”,侥幸胜了一盘,便笑着开口,要向巫罗讨这个鲛人作为彩头。巫罗怫然不悦,然而因为对弈前许下过诺言,不好为了区区一个奴隶翻悔,只好卖了新当家一个面子,令仆人从水底捞出奄奄一息的鲛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然后,那个名叫凌的鲛人,便成了这个以放荡出名的贵妇的新宠。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只是想杀杀巫罗那老头子的气焰罢了……”阁里灯火昏暗,暧昧潮湿的气氛四处弥漫开来,罗袖夫人低低笑着,“说实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救下来的这个鲛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会失望吧?”凌轻轻笑了一声,开始亲吻她的耳垂,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摩过她丰腴的身体,动作舒缓而熟练,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他的手迫切地搜寻着她的,十指迅速纠缠相扣。
  “嗯……”罗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声,展开了身体去承接他的重量。
  夜成了欲望的温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烦恼的内政外务、钩心斗角都暂时远去,赤身交缠的两人只听从最原始的欲望,没有一句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颤栗躯体在真实地诉说着这一刻的快乐——那是一种向下沉溺的窒息和甜蜜。
  “玄……”罗袖夫人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看着暗夜里闪着华彩的帷幕,眼神涣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玄……”
  是的,这个帝都里有着太多的龌龊黑暗、太多的阴谋争夺。巍峨的高墙后,华丽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夫妻无情,子女无孝,朋友无义……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无法呼吸。也只剩了这床第间、还残留着一点乐趣和温暖罢了……
  所以,趁着还活着,不妨放纵地享受一下这生存的微弱快乐吧!
  罗幕旖旎地垂落下来,掩盖住了一切。
#8 - 2008-1-29 17:52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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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血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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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起的时候,巫朗府邸的一个院落里却起了动荡。
  “还没找到?”飞廉看着满头大汗的仆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可能?我只不过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么会忽然丢了?给我再去找!每个地方都不能漏过!——找不到晶晶,也别回来见我了!”
  仆人们噤若寒蝉——温雅的公子从来很少发火,但每次发火却必然会有严厉的责罚。一行人连忙又告退,飞廉按捺不住心里的烦躁,干脆起身自己动手在房里一处处翻找起来。
  “晶晶,出来!”他一边打开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笼,一边呼唤,“别躲着了!”
  碧掌着灯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那些阴暗的死角。看着这一片动乱的景象,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公子不要急,说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么可能!”飞廉低吼,一掌拍在柜子上,“帝都的城门早上就关了!她还不大会说话,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回九嶷那边?”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会跑出城去的,”碧轻轻道,“别担心,她一定还在帝都——我想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自己找回来的。”
  “……”飞廉叹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疲惫,缓缓坐下。
  “为什么在这当儿上,晶晶又失踪了?”他将额头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碧将烛台放到一边,端了一杯茶过来,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引开:“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军少将的事,有眉目了么?”
  “越来越糟了。”飞廉喝了一口茶,摇头喃喃,“巫谢说,今晚十巫就要联袂觐见智者大人——为了阻止那个破军爆发的谣言,他们竟想要灭了云家!”
  “灭族?”碧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但神色却是复杂的。
  “我赶回来见叔祖,想和他再谈谈——可是,他也已经离府去往塔顶了。”飞廉将额头沉入手掌,忧虑地低声,“碧……现在,该怎么办呢?”
  碧安慰地揉着他的肩膀,感觉公子一贯放松舒缓的肩背紧紧绷着,显然身体里压制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焦虑。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冷血的同僚么?
  她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里却是温柔地劝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来想对策——巫朗大人一贯看重公子,一定不会对公子的请求置之不理的。何况有巫真云烛在,智者大人那样宠幸她,多半不会那么容易被元老院说服呢。”
  这一番话说得温柔熨贴,飞廉点了点头,疲倦地看着美丽的女子在灯下铺开寝具。
  碧虽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温柔聪慧却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尘莫及的。自从四年前将她从叶城的星海云庭带回之后,自己渐渐在感情上愈来愈倚赖她。
  当然,一直以来他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养几个鲛人奴隶是贵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对奴隶流露出过分的宠爱,则必然会引起整个阶层的耻笑。而他却因为这个鲛人而迟迟未娶,显然早已违背了这一条潜规则。
  整个家族,特别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试图将这个鲛人从他身边除去,让他可以和其他门阀子弟一样和门当户对的望族联姻——而这次,更是完全不理会他的反对,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飞廉看着她在灯下忙碌,忽地伸过手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
  “别担心,碧,”他眼里有平静而坚定的光,“我不会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却只是不做声地将天蚕丝褥铺好:“先歇歇吧。”
  飞廉将手停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纤细身体上那一瞬的颤抖,眼里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来。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低声耳语:“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苍梧之渊上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想过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里——如果我战死在那里,你又该怎么办呢?那时候,我想过舍弃军人的尊严、当一个逃兵。”
  “对一个战士而言,面朝敌人倒下当然是最适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或许我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家庭的应该是云焕。”
  碧沉默着,眼神剧烈变换,有晶莹的泪水涌现。
  然而,背后飞廉的话题却转移了——
  “比起云焕,我经常觉得上苍对我过于优待——这让我对他心怀歉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狼子野心、为人冷酷不择手段,都奇怪我为什么把他当朋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我们两个都应该是死对头……
  “可他们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尔戈部落执行任务,当我因为那个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时,却是他从背后将我打倒在地,阻拦了我继续做出疯狂的举动!——如果不是他,那时候如此冲动的我,一定会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为何要阻拦我,因为那之前,我也以为我们该是天生的对头。
  “何况,讲武堂里我对他几度示好,他却一直摆出一副臭脸拒人于千里。
  “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心里应该有着某种痛苦……虽然他从未向我说出来过,可我还是能隐约感觉到——特别这一次他从西荒归来,我觉得他简直是被某种痛苦由内而外的毁掉了。可到底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从未对我吐露一个字。”
  “我经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这种痛苦就不会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会觉得歉疚。
  “——因为我帮不了他,却又过得比他幸福。”
  碧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在耳畔自语,眼神复杂地变幻——五年了,飞廉一直对她无话不谈,然而仿佛避忌什么,却从未谈起过云焕。所以直到此刻,她也还是第一次明白、为何他对于这个同僚的生死如此挂怀。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间的情义。
  飞廉眉间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平凡的爱着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我很满足于现状,因为我所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所以说……我不会愚蠢到失去这一切。”
  碧闭起了眼睛,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过了许久才道:“谢谢你。”
  她的语气让飞廉感到诧异,然而不等他询问,她已经将被褥铺好,回头温婉地对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飞廉在榻边坐下,一只手拉着她,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果然已经倦意浓浓,一沾到床铺就困顿得睁不开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静静凝视了他许久。
  她俯下身,在摇曳的烛光下注视着他的脸,指尖轻轻沿着他的眉弓一寸寸划过,仿佛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里。这个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尘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泞里打滚撕扯时,只有他的羽翼是洁白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活在这个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五年,是她漫长一生里最美丽最宁静的时光——宁静到她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鲛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只想永远在这个好梦里沉睡下去。
  然而,好梦毕竟不能做一辈子。
  “谢谢你。”她再度低声,泪水忽然间就溅落在熟睡人的脸上。

  不同于陪都叶城的奢靡喧哗,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内媚的。
  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两侧朱门紧闭,高墙壁立,将那些彻夜不休的歌吹锁在了里面。只有巡逻队的脚步不时划破寂静,从皇城的东侧传到西侧,整齐划一而又机械单调。
  一道碧影从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巡逻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墙后,不由喃喃。
  “看错了吧?哪里有?”同伴定睛看去,却是空无一物。
  “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经快三更了,是换岗的时间——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毕竟之后连着几天都要巡逻,恐怕会把人累趴下。
  “不过这几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发生。”他喃喃开口,对同伴道,“我们还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对话的刹那,黑夜里金光忽地一闪,闪电般照得人须发皆见!
  巡夜的士兵惊骇地抬起头,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白塔顶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只纯金之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一开即闭。
  天……难道,真的要发生大事了不成?

  碧色的影子掠过了森冷的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花园里,贴着树荫急速潜行,很快便避开了园里值夜的仆人,到达了约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无一人。
  没来?来人的眼色变了变,身形旋即重新隐没在阴影里,向着退思阁掠去。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墙下,仔细听了听里面的情况,伸出手指按照约定的暗号轻叩窗棂。
  过了片刻,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馥郁的香气随之涌出,带着某种淫糜腐烂的气息。
  “怎么没来?”碧低声问,然而话音未落,随即转过脸去避开——阁里出来的人并未穿好衣服,只是随便披了一件袍子,散开的衣襟下肌肤坚实如玉。
  “没办法,今晚不巧正好要陪那个老女人。”来人懒散地开口,敞着衣襟,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道,“她今天兴致好,一直伺候到二更,真是吃不消——睡过头了,就忘记了。”
  月光透过门扉,斜斜映在他身上,鲛人男子身上散发出某种妖异的魅力。
  碧转开脸不敢直视,低声抱怨:“可你也该预先通知一声!万一耽误大事了怎么办?”
  “哼。大事?”凌冷笑,薄唇扬起一个弧度,“我还正想和你说,以后你们还是别来找我了——我对你们所谓的大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凌?”碧吃了一惊,顾不得避忌,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凌斜觑着门里,仿佛时刻留意里面的人是否睡醒,口里却道,“我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会说出你的秘密,你们也别来找我了。”
  碧脸色苍白:“你……要背叛组织?”
  “背叛?呵,复国军又何曾当我是自己人?”凌冷笑起来,细长的眼里有讥诮的光,“当年,你还是第一队的队长,派我去巫罗府里窃取令符,结果他们抓住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时候,谁来救过我?复国军?”
  他的语声半途停顿,呼吸再度急促起来——无论过去了多久,每次一想起巫罗府邸里受到的秘密刑讯,他的血液都禁不住要凝结。
  “那一次巫罗防范得很严,我们一时不好派人……”碧苍白着脸,低声辩解。
  “好了,先不说那次,”凌冷笑,眼里闪出锋芒,“被送到了这里后,我向你们求救,你们又是怎么说的?——居然要我当这个老女人的面首!”
  “这是大营里长老们商讨后的决定,”碧低声道,声音微微发抖,“罗袖夫人身居要位,你如果能在她身边潜伏下来,应该能获得很多重要情报——”
  “哈,”凌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神透出无尽的悲凉,“是啊,反正那时候,我的琵琶骨也已经在刑求中被挑断了,再也无法战斗——所以你们就扔下我不管,逼得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尽一切手段取悦那个老女人!”
  他声音里透出锋利的刺:“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到底是战士还是娼妓?”
  碧说不出一句话,怔怔看着这个多年的同僚——他站在月光里,薄唇上带着冷笑,脸和身体散发出一种妖异的魅力,颓废的华丽和甜美的糜烂,几乎有一种让人一眼看去就被吸入其中的力量。
  她恍然觉得陌生:这,还是当年那个和她并肩作战、执剑跃于碧波中的战士么?
  五年的帝都生活,竟仿佛由内而外地完全侵蚀了他的心!
  “凌,我们必须忍耐。”她悲哀地看着他,“有很多复国军战士,也都是这样活着的。”
  “比如你?”凌冷笑起来,笑容里却带了某种复杂的意味,缓缓摇头,“不,不一样的——飞廉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知道。”
  碧身子猛然一颤,沉默下去。
  “回去罢,我不管你有什么‘大事’——这已经与我无关了。”凌笑了笑,在月下扯了扯滑落到肩头的长袍,“我不再是复国军一员,我的死活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快走吧,趁着没有惊动旁人。从此不必再来找我。”
  “凌!”碧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真的要叛离组织、跟了那个老女人?”
  “比起组织来,那个老女人未必不好。”凌冷笑,眼里一瞬掠过复杂的情绪,“至少,她救了我的命——五年来,她给了我醉生梦死的生活。无论白天如何,但每到晚上,跟她在一起、我就可以忘了以前的一切。”
  他忽地笑起来,笑得暧昧:“知道么?罗袖夫人,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俯过身,几乎是耳语般地在她耳畔开口:“碧,你比起她来,还差得太多。”
  这种恶意的挑衅,终于让碧忍无可忍地蹙起了眉头,往后退了一步。她转开头去不想看见眼前的人,喃喃:“凌,你简直无可救药!”
  “是么?”凌低低笑了起来,“很肮脏,是不是?”
  他忽然转了语气,厉声:“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似乎被逼到了绝路,碧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却断然从袖中拔出了一柄短剑,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凌,既然你决意叛离,就该知道复国军里对叛徒的裁决!”
  她扬起了头,眼里露出苦痛却决断的光,手里的剑如同闪电刺向凌的心口。
  剑风袭来,肩头那一袭长袍被猎猎剑气逼得飞起,凌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回避也没有呼救,看着那终结一切的一剑,唇角反而露出某种讥诮和解脱的笑意来。
  “啪!”就在剑抵住他胸口的一瞬,一物从窗内急掷而出,撞上了剑锋。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房内忽然传出了惊呼,罗袖夫人在这一刻扔出了一个香炉,随即大声疾呼,拉动了室内警讯用的响铃。整个花园登时惊动,灯笼火把纷纷燃起,四处都有人奔来的脚步声。
  “不好!”碧低呼了一声,眼看就要被包围,也顾不得凌,一回身闪电般掠了出去。
  凌站在月色里,长衣当风,却仿佛怔住了。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只是短短一瞬,侍从们便已经赶到,伏在门外气喘吁吁地请命,“刺客在哪里?”
  凌微微一震,手指下意识地握紧。
  却听室内夫人缓缓叹了口气:“没事,只是方才梦魇了而已。”
  “啊?”外面劳师动众赶来的侍从面面相觑,松了口气纷纷退下。但总管感觉房子周围有外人来过的迹象,心里不安,还是吩咐一干人等围绕在高台下严密防卫,以备不测。
  所有人都退去后,退思阁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风有些冷,月光斜斜地洒入,令昏暗甜糜的室内都平添了一分清朗之意。凌站在那里,却一动也没动,扶着门框,仿佛垂首想着什么。
  “哈,哈……”他的脸色渐渐变幻,忽地低声笑了起来,“你听到了?……还是你一早就知道?你把我带回帝都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复国军的,是不是?”
  室内没有回答,垂落的重重帷幕里一片昏暗,透出腐败的甜香。
  凌霍然回头:“为什么?为什么刚才不让他们把我抓起来?还是——”
  他冷笑起来:“还是,准备把我送回巫罗那边去?”
  嚓,轻轻一声响,一道亮光从帷幕里划过。烛影摇红,映照出一张雪白的贵妇的脸,罗袖夫人点燃了床头的银烛台,又将它放回了床头,让烛光笼罩自己的脸。
  她还是平日那般神色,躺在巨大而柔软的靠枕上,长发如同水藻一样披拂在丰腴的肩臂上,脸上有纵情声色后的疲惫。她抬起手去剔亮烛芯,根本没看站在门口的凌:“外面风大,关了门进来吧。”
  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他并没有关上门,只是虚掩上,然后回身走回到榻前一丈之处站定,定定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凌,你知道我最恨别人说我是老女人。”罗袖夫人伸手拿了一杯搁在案上的残酒,静静地开口,脸上喜怒莫测,“其实论年纪,你可比我多活了上百年呢。“
  “……”他沉默着。
  “很厌恶么?”罗袖夫人躺回了榻上,拉动警铃的绳索就在手边摇摆,讥诮,“我还一直还以为,你也是很享受的呢——你真该去演戏。”
  他还是没有回答,想象着她如何拉下警铃,让蜂拥而入的侍从将他拿下。她权倾一时,角逐欲望只不过是弥补空虚的一个游戏,她有的是年轻英俊的奴隶,有的是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以求出人头地的面首——在之前、之后,他都不会是获得特权的一个。
  然而,她只是逗弄着那根绳索,并未有丝毫愤怒之意。
  沉默的对峙在继续——她到底要怎样?
  “你到底想怎样?”然而,率先问出这句话的却是她。
  仿佛是再也无法保持表面上的平静,罗袖夫人忽地坐起,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男宠,眼里发出一种恨恨的光来,几乎是咬着牙:“说啊!你到底想怎样!——你说不想回到复国军那里去,但在那时候却又不躲闪!你是故意激怒那个女的,想死在她手里的吧?你昔年是为谁变的身?”
  凌看着这个如母狮子一样的愤怒女人,眼里渐渐有惊讶的神色——她竟然是明白他的,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诧异和隐隐的恐惧。
  她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然而,这一场对峙里,终究还是她先输了。
  “你到底想怎样!” 一种说不出的愤恨和嫉妒涌上心头,罗袖夫人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这种崩溃般的情绪、在白日里看到他从高台上跌落时已经有过一次。
  仿佛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她用力将酒杯对着那个一直沉默的人砸了过去,声音起了颤抖:“说话!你到底想——”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烛影剧烈地摇晃,黑暗里,他忽地向帷幕里俯下身,低头吻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叹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回应了他——这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她几乎记不起初婚之后、自己还曾这样闭着眼睛吻过别人了。
  酒的甜味和醉意弥漫在两人舌尖。这次的吻,似乎和他们以往经历的都有所不同:那不再仅仅是一种占有和狂欢,而是带着某种痛楚的尖锐,长得令彼此窒息。
  “我……想留下来。”凌直接将话语含糊地吐入她的唇齿之间,“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这样下去吧……一个象他这样的鲛人,还能怎样?
  最好的结局,无过于此罢。

  深夜的白塔顶上一片冷寂,冷月照耀着匍匐一地的黑色长袍。一共八位。
  除了战死的巫抵和被软禁的巫真,元老院十巫尽数聚集于此,静静匍匐在神庙外,等待着九重门里的最终答复。
  毕竟年纪大了,只跪了一个时辰,领头的巫咸便感到膝盖割裂一样的痛——建立帝国一百年了,养尊处优的他还没有受到过今日这般的折磨。
  而随在后面的军政两大臣:巫彭和巫朗也是同样僵硬着身体,额头有冷汗凝聚。
  没有了传话的圣女,他们只能静静等待那一个神秘的声音直接响起在心底,宣告最后的结果。然而,谁都不知道听了他们的禀告,那个黑暗里的神秘智者又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破军现世,天下大乱,须尽快族灭云家”——他们是这样禀告的。
  当然,他们也提出了单独赦免云烛——他们没有愚蠢到要把智者大人最宠爱的圣女也拉下水的地步。然而,智者大人刚刚在几天前赦免了云焕,这么快就请求他改变决定、显然也也是对权威的一种冒犯。
  凌驾于云荒之上的元老们,此刻都在寒冷的月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终于,浓重的黑暗里,那个凌驾一切之上的声音响起来了,直接透入在座每一位长老心底——
  “……特许尔等……族灭……破军。”
  “杀,无赦!”
  
  十巫都退去后,白塔顶上又恢复了惯有的寂静。
  天风从空荡荡的广场上掠过,神庙顶上的檐铃发出冷寂的声音。自从两代圣女先后被逐下白塔后,这个万仞高的白塔顶上便再也没有了人的气息。
  黑暗的神殿里,水镜微微荡漾。
  一双金色的眼睛忽然间映照在黑暗的水上,一瞬不瞬——与此同时,塔顶的最尖端盛放出了巨大的金光,刹那照彻了整个帝都!
  “来了……就要来了呀……”
  凝视着水镜里的景象,模糊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说不出的狂喜。
  黑暗里,波光离合的水上,隐约映出一对披着黑色斗篷的夜行者,正沿着长的看不到头的道路、穿过重重寒气和雾气向着水镜外走来。

  金光大盛的刹那,帝都的最外城里有一对夜行者仰起了头。
  “奇怪的感觉……”那个蓝发的男子喃喃低语,审视着重新隐没在夜色里的白塔,“刚才,似乎是有谁在看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么?”
  旁边的同伴没有说话,只是在风帽底下笑了笑。她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长及脚踝,在夜风里微微飞扬。
  “走吧,苏摩。”她静静的笑,转身,“他等不及了呢。”

  帝都伽蓝城的格局是方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平定天下时,就令当时最著名的匠作大师仰厦堪舆风水,界定南北,以求在镜湖中心建造新的帝都。仰厦不负厚望,历时三年,遍阅典籍和水文资料,完成了伽蓝城的设计,再经过七十万民夫的五年劳作,终于在这样一个孤岛上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宏城市。
  这座闪耀在云荒心脏位置上的巨大城市,见证了整个大陆七千年来的风云变幻,空桑人在《六合书?考工记》里是这样描绘的——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有三城,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日市一夫。朝中前塔后殿,塔高六万四千尺。王居其上,俯瞰天下。”
  按照这样的设计,帝都伽蓝城九里见方,每边设置三门,城中设有三道城墙(即铁城、皇城和禁城),纵横各九条道路,南北主干道宽度为九条车轨。东面为祖庙,西面为社稷坛,前面是朝廷宫室,后面是市场和居民区。朝廷宫室市场占地一百亩。禁城中的格局是白塔在前宫殿在后,塔高六万四千尺,皇帝居住在塔顶,俯瞰着云荒大陆。
  帝都内阡陌交错,街道井然有序。朱雀大街是贯穿帝都三城的中轴,从铁城的南正门明德门开始,穿过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门,一共和九条东西走向的街道相交,其中包括了另一条横向贯穿帝都的玄武大街。
  铁城里寂无人声,每个街坊都紧闭着门,沉沉地仿佛是一个空城——帝国制度严苛,外围铁城在入夜后便要宵禁,集市不再开放,街上不许行人,百姓早已入睡。
  而此刻,这两位夜行者就站在朱雀大街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他们在极慢极慢地前行,脸色凝重,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脚底,每一步踏出都非常费力。仿佛夜色里有看不见的丝线浮动在空气里,千丝万缕的扯住了那两个人。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仿佛是在用了极大的力量扯断那些线,空气中发出若有若无的撕裂声。
  到那个十字路口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用了半夜的时间。
  “很棘手呢……”白薇皇后喃喃,抬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白塔,“真想不到,过去七千年了,他居然还有力量布下这样强大的封印结界。”
  “是九障么?”苏摩低声问,靴子踏出,已然站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点。
  他忽然间凭空侧身,单手探出,按上了地面——他的指尖有无形的光激射而出,瞬间透入了朱雀大街和延平巷交叉的中心点。苏摩的手指迅速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将中心点圈入其中,倒转手掌平拍其上,低喝:“破!”
  在他手掌拍上地面的刹那、整条朱雀大街忽然间发出了暗红色的光!
  有细细的红光从地底透出,仿佛有什么被骤然触动了。那条骤然燃起的血色之河一直通向紧闭的皇城城门,然后朝着白塔的方向无尽延伸。
  在苏摩破解开第一个屏障的瞬间,仿佛白塔底下有什么被封印的力量涌出来了,那种红色在那种力量的推动下再度翻涌起来,从塔的方向他们汹涌而来。暗红色的光化成了一支利剑从地底射出,直扑第一个十字路口上的两人!
  “好!”白薇皇后低低喝采,抢身上前。
  在地底红光扑来的瞬间,白薇皇后双手虚合胸口,然后忽然展开——手心里画出了一枚六芒星的符,符中焕发出耀眼的亮光,白衣白发的女子忽然化成了一团白光,形体迅速湮没。那地底的暗红血色之箭迅速刺到,却在白光中无声无息消失,如冰雪一样的消融——
  然而,仿佛同时承受了极大的力量,白光苦痛地一颤,陡然也消失了。
  “噗”,白光消失后,白薇皇后猛然往前冲出一步,单膝跪倒在街心,抬起手捂住了心口,身体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苏摩眼神变了变,最终还是俯下身去将手放到了她面前。然而白薇皇后并没有站起,只努力平定着喘息,忽地抬起了右手,按在了眉心,闭上眼睛,咽喉里吐出一种奇妙的吟唱。
  苏摩眼神霍然一变:这是……?
  白薇皇后一直寄居在白璎的身体里,对于操控这个身体并非游刃有余。然而,自从她吐出第一个音开始,她仿佛完全成了这个躯体的主人——微微开阖的嘴唇里吐出上古久已失传的歌谣,召唤着天地间某种神圣力量,按在眉心上的右手上发出奇异的光华,几乎夺走了月的光彩。
  ——那,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后土神戒!
  无名指上的血脉通向人的心脏,而将心和脑联结起来,全身的灵力便能凝聚在一点。
  在后土神戒上的光芒最盛的刹那,白薇皇后低低喝了一声,手指离开了眉心,迅速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十字星的光之符咒——“封!”
  她跪在地上,双手同时下压,交错着按在街心。
  喀喇喇……一声悠远的裂响,仿佛地底下有某种力量被暂时击退了。那一道红光被后土神戒上的白芒所压,仿佛一条蠕动的血蛇,一寸一寸的往后退去,渐渐重新蛰伏回地底,街道的裂缝也随之缓缓封闭。
  最终,光芒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切终于安静了。
  “好了……”白薇皇后用手支撑着身体,看着渐渐消失在指间的白光,喃喃,“居然、居然动用了塔底下的‘那种力量’啊……看来,他自身的力量的确已经衰竭到一定程度了呢……”
  然而,她的精神力似乎也出现了短暂的衰竭,她恍惚地盯着地面,长时间地一动不动。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的最深处苏醒过来……
  她身形忽然间有了短暂的颤抖——那种颤抖是由内而外的,似乎心底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忽然被重新触动,引发了微微的、依稀的痛意。
  苏摩在一旁冷冷看着她——这个女人在月下战斗,以最熟悉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很多时候他都会有一种奇妙的憎恨。
  “这个身体……太难用了。”片刻,白薇皇后回过了神,低低的喘息,看着锁骨上那一处流血的伤口——刚才,在地底红光射出的瞬间,她已经展开结界反击,然而这个身体却不听指挥,脑中的想法传到肢体上时,动作已然慢了一拍。若不是后土神戒保护着主人,她恐怕已经被九障重伤。
  “本来也就不是你的。”苏摩淡淡道。
  “呵,”白薇皇后看着肩膀上留下来的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现在就算让白璎她自己来,也恐怕不能适应吧?——这个身体,已经变了。”
  她在月下伸出手来,那只手影影绰绰投射在地上,居然是介于有和无之间。
  “苏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变了六星的轨迹,改变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感受着千年未曾感受到的人血的温暖,回望此刻身侧的同伴,眼神复杂——这个疯狂的傀儡师用“一半”的生命作为交换,让星宿脱离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体内,凝聚出了新的身体。
  然而,这个身体却也是介于生和死之间,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头看着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里悬挂着亘古不变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后闭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转,却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颗海王星——那是象征着“自由”的星辰。然而,这颗星的力量,却是在七千年后才达到了光芒的顶峰!
  挣脱奴役,挣脱禁锢,挣脱力量的极限……到最后,竟然挣脱了宿命的束缚。
  那一瞬间,皇后微笑起来了:“苏摩,你具有纯煌没有的非凡勇气——所有一切的预言和宿命,都将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个新海皇流露出如此赞许的神色。空桑的开国皇后伸出手来,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辉——她的手触碰到了苏摩眉心的那个火焰状刻痕,然后触电般地弹开。
  她眼里神光流转,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可知的变数还在蛰伏。本来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运本该是那样终结,而白璎的命运也有定数——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乱了天宫,所有的预言都在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化为了灰烬么?苏摩微微侧过头,想起了雪山上那个苗人少女给他的占卜。
  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那样精准洞彻的判词,于今,都已经化为了灰烬。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气……”白薇皇后叹息着,反手压在心口,似是在对身体里的某个人喃喃自语,“为什么还不醒来?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么?”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许久。
  “不要催她,在命运转折时,她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他忽然开口,语气淡漠,“你并不了解你的血裔……她一直都很有主见,并会不顾生死地去维护。”
  白薇皇后愕然——那,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傀儡师嘴里听到对那个人的评价。
  他不再停留,而只是在夜色里朝着第二个十字路口走去。
  空气里布满了无形的结界,封阻着他的脚步——这种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这样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尽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个“障”已经破得如此费力,那接下来的八个结界,想必会越来越难吧?
  他抬起头看着白塔,却仿佛在看着遥远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坚不可摧,依然还有一重重突破的机会——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里唯一一段接近阳光的岁月,一旦过去,便是再也、再也无法回来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三更,断金坊里走出了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夜。
  傍晚收工后,冶胄一个人私自留在了迦楼罗舱室里,躲开了检查的人,一直呆到了半夜才偷偷的出来。回来的路上一路无人,然而在从延平巷走出时,他吃了一惊——那样深的夜里,寂无一人的大街上居然走过来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帝国刑法严苛,铁城一直有宵禁令,入夜之后街上不许百姓行走。这两个人不是巡逻的士兵,也不是紧急入城报讯的,那……到底是谁?
  冶胄只觉的全身沁出冷汗,下意识地贴墙倒退了一步,迅速躲回了阴影中。
  ——今日这样的行为,如果被帝国发现了,便是死罪!
  冶胄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那两个人脚步缓慢地穿过了十字路口——他们一先一后,走得极其缓慢,冶胄原本有足够的时间逃走。然而他一动不能动,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人的动作,看到一道又一道光在暗夜里燃起又熄灭。
  这……这是什么东西?是最新的武器么?
  这两个人,居然能赤手就发出火焰和光束来!
  “嗯?”其中一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转地低哼了一声——冶胄的心跳的厉害,然而脚步却无法挪动。不可能……那么远又那么黑,他怎么能看到自己呢?
  “杀了吧。”那个蓝发的夜行者喃喃,竖起了手掌,一道极细的光忽然间割破了黑夜!
  唰的一声,冶胄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忽然一片空白,整个人失去了重量。
  “叮”,轻轻一声响,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呼吸又重新开始继续。
  “苏摩,住手。”那个银发的女子在千钧一发之时挥剑斩断了那一根细细的光线,轻声劝阻,“这不是沧流的士兵。”
  “可他看到了我们。”苏摩冷冷,“会告密。”
  “那就消了他的记忆——”白薇皇后反驳,“或许,我们早该使用隐身术。”
  苏摩眉间已经凝聚起了怒意:“开什么玩笑!和这个该死的九障抗衡之余,还有力量同时使用别的术?”
  “所以说,我们只有夜里避开人上路。”白薇皇后坚持,“可他只是个普通匠人,消除他的记忆即可,何必杀人。”
  她俯下身,将手按在了冶胄的眉心。
  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让冶胄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惊惧的往后退缩。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他忽然间便有一种恍惚感——这、这是谁?真是象啊……这种气质,这种感觉,为什么竟有些象他深心里倾慕了多年的那个人呢?
  云烛……那两个字仿佛迅速安定了他的心,他在昏迷前的一瞬失去了恐惧。
  “这个人,似乎认得我?”在接触的瞬间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变化,白薇皇后略微吃惊地喃喃:他在说“云烛”——是巫真云烛么?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抬起头望着暗夜里的白塔,眼神微微变了变。
  白薇皇后直起身,忽地看到了对方手里的一卷东西,脸色一变:“营造法式?”
  苏摩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工匠手里的东西,用引线遥遥翻页,冷笑起来:“普通匠人?普通匠人会带着迦楼罗的制造秘笈么?”
  不过他并未再度流露出杀气,只是翻了翻,便将那本书扔了回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走吧,让他们去折腾好了——没有了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迦楼罗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的,我倒想知道他们用什么作为力量之源来驾驭那个机械?”
  他从袖中摸出了那一颗宝珠,纯青色的光华在手中流动,帝都夜风一瞬都变得湿润。
  将灵珠握在手里,苏摩仿佛闭目感知着什么,神色沉静。
  龙……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镜湖底下那一场大战,是否已经结束?

  在海皇握紧如意珠的刹那,镜湖底下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龙吟。
  战后的废墟上,无数鲛人正在清理着战场,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龙逡巡于子民的头顶,却显得心神不安,不时的仰头看向水面——有某种预感,水面上那座城市里正在发生某种不祥的事情。
  那种预感仿佛继七千年前星尊帝发动血战后,那种杀戮的力量又一次重新觉醒!
  海皇……你不顾一切的去了那个帝都,此刻,又在做什么?
  如意珠是联结龙神和海皇的纽带。地面上的黑夜里,海皇将灵珠握入手心的那一刹,仿佛有了某种沟通,盘旋在大营上空的龙神忽地抬起头,望着水面吐出了一声叹息。
  不好!这种预感……那个在暗夜里前行于帝都的人,只怕是……
  龙吟令所有鲛人战士都一惊,单膝下跪。复国军的统领炎汐和长老们从帐篷里走出,恭谨的俯身在高台上,等待着神的旨意。然而,龙神只是看了头顶一眼,复又沉默下来,片刻后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巨大的金色尾巴一摆,旋即消失在镜湖深处。
  “我必须离开……这里就交给左权使了。”龙吟消失在水里。
  “龙神!”长老们失声惊呼,眼看着骤然降临的神袛又骤然离去。
  日前沧流帝国的靖海军团围攻镜湖大营,那一役声势之大,兵力之猛,简直前所未有。一战后复国军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得到空桑人的支援、可能已然全军覆没。那一场大战接近尾声的时候,龙神忽然从天而降,咆哮着操纵水的力量,在瞬间形成了类似“天眼”的巨大漩涡,将残余顽抗的沧流军队一刹击溃。
  无数的鲛人战士看到了这梦幻般的一幕,纷纷俯身在地,仰视着头顶盘旋的金色巨龙,发出了千年期待后的惊喜呼声。
  ——然而,微微令人失望的是、海皇并未随着龙神一起返回。
  他们的王……在这个时候,又去了哪里?
  那个黑衣的傀儡师,有着无比强大力量和无比黑暗心灵的王,为何总是独断独行,从不顾及子民和族类?
  
  镜湖的中心,却是没有一滴水的。
  奇异的光笼罩着水底,虚幻的结界下浮动着一个虚幻的城市,恢宏而广大:城墙、城门、街巷、宫殿历历可见,和地面上的伽蓝帝都宛如孪生,如雾气一样隐约可见却不可触摸。
  “啊……太无聊了!”城门口抱膝坐着一个少女,喃喃的自语。
  “太无聊了太无了太无聊了!”她终于大叫起来,“臭手!你到底好了没有!”
  无数的鱼类在她身边游弋,看她半天不动,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肤上啜来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间爆发的这一喊,让一群鱼刷拉一声游开。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间水流有了异常,有人轻声安慰。
  那笙不抬头也知道,是那位美丽的赤王又过来看她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炎汐会从远处的镜湖大营偷偷来陪她一会,也就只有红鸢才会来理睬她。
  “那个臭手,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把身体拼回去啊?”她不耐烦地抬头,问红鸢,“我在这里坐得屁股都痛了!无聊死了……水底除了鱼什么都没有,你们的那座城市我又进不去!——我想早点去叶城,不想再呆坐着了!”
  “皇太子殿下还在恢复中。”红衣的女子低头笑着回答,好声好气,“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这次只是出了一剑、却衰竭得厉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岚那一剑,那笙颤了一下:“嗯,那一剑实在吓人……”
  那笙郁闷地伏下了身,抱着膝盖,无聊地摇晃着身体:“我……我总是觉得害怕啊!那个时候的臭手…变得不象他了……反而象…象……”
  她努力回忆着,忽地抬头,眼神惊惶:“象我在那面镜子上看到的东西!”
  “那面镜子?”赤王吃惊的反问。
  “嗯!”那笙不再摇晃身体,全身紧绷,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在星尊帝地宫的寝陵里有一面镜子!我……我在那个镜子上……看到了……看到了……”
  她迟疑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身体软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赤王诧异的看着这个佩戴着皇天的少女——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应的皇天神戒,居然会接纳了这样一个异族少女。看来,这两者之间,的确也是有着深厚的宿缘吧?就如她居然可以进入星尊帝的寝陵,看到一切一样。
  那笙继续喃喃:“不过那个时候,臭手一定也看见了吧……所以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拉下脸来。”
  真岚皇太子也变了脸色?赤王一惊,隐约觉得不安。
  “没事,再过几天皇太子应该就可以恢复了,”她只好这样安慰那笙,轻轻抚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带你去叶城,解开下一个封印了。”
  “叶城!”那笙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那是云荒最繁荣的城市,她在中州时候就已经听说过,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里,不仅有她需要解开的第四个封印,更有无数新奇热闹的东西。
  “哎呀!让臭手快点好起来吧!”她跳了起来,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后他如果还不能走,我来把他打包带上路也行!”
  “呃……”听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轻视,赤王也是有些尴尬。
  然而,话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变动,仿佛有什么在水底潜行而来。那笙立刻扔下了红鸢,欢喜地跳了起来,迎上去:“炎汐,是你来了么?”
  ——这几日她呆在镜湖水底,虽然无法进入无色城也无法留在复国军大营,但每日里炎汐总是会抽出时间来看她,以免这个天性活泼的少女无聊。
  然而,那急遽卷来的水流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在一瞬间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红鸢也是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抬起头,忽然就愣住了,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龙!”
  镜湖的水忽然变得诡异,急速地涌动,绕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仿佛龙卷风一样从远处席卷而来。那个漩涡在她们面前停下,那笙惊骇地抬头——身周的鱼群早已远远避开,头顶的水里浮动着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们,微微摆了摆尾巴致意。
  那笙看着这条在苍梧之渊见过一次的庞然大物,吃惊:“咦,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来找空桑人麻烦的吧?——然而,龙神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红鸢,低沉的语音回荡在万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见你们的皇太子真岚。”
  
  虚无的城市里一片寂静。
  从鲛人镜湖大营回来的冥灵战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为虚幻的灵,纷纷归入了一望无际的白石棺中,积聚灵力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战争。诸王纷纷安静退避,不敢惊扰疲倦归来的皇太子,连一贯喜欢训导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着辟天长剑离开。
  断臂支着腮,头颅正在金盘里小憩,眉间有极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为那一剑带来的力竭,更因为心力的交瘁。几日之前,他刚刚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让海皇跟随妻子而去,自己带领军队前去支援复国军镜湖大营,击退来犯的靖海军团……将所有该做的都做完后,随着那一剑的挥落,他只觉全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睡着,什么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对那数不尽的国仇家恨、社稷苍生。
  那些东西,其实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西荒的一个牧民少年。
  “快逃!”睡梦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恐惧而惊慌,“快逃啊!”
  ——是谁……是谁呢?那样的遥远而熟悉。
  “真岚,快逃!快逃!”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唤他的名字,绝望而恐惧,“帝都里的那些人来了!不快逃的话……不快逃的话……”
  话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条白绫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亲!”他终于看清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失声惊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却张开了手掌,拼命摇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岚!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话,你、你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在上面……”
  那只手终于无力地垂落,母亲的眼睛永远阖上。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黄沙瀚海里狂奔,恐惧、愤怒、悲哀、绝望,一重重的逼来,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一样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话……就会被抓住,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住。
  然而,不等他逃离,一条锁链从天而降,死死将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来的魔鬼——他极力挣扎,却丝毫无法撼动那条黄金打造的锁链。
  终于,还是逃不了么?
  那一刹,他绝望地想:逃不了的话,那就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吧!
  然而,时空在瞬间变幻,他已然置身万丈白塔的顶端,奢华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条黄金锁链另一端系住的人:那个和他拥有共同命运的贵族少女。
  她静静地低垂着头,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黄金锁链沉重地缠绕着她,她并没有挣扎,被一寸寸的拖着,来到他面前,看起来如此柔弱又如此宁静。
  他看着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是逃不了的么?
  那个瞬间,他却看到她霍然抬起了头——她的眼眸在面幕后亮如星辰,绝决而果断,全无他想象中的那种柔弱。
  “我要先走了。”她对他微微一笑,毫无预兆地、她一仰身,轻飘飘地飞出了塔顶汉白玉的栏杆,在万众惊呼里向着大地坠落!
  “不!”他失声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试图拉住那个堕天之人——然而,衣袖从他指尖断裂,她飞速地坠落下去,嘴角尤自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不!”他嘶声低呼,死寂的眼眸因为震惊而雪亮。他眼睁睁地看着黄金锁链那一端的人坠落向万丈大地,宿命坚不可摧的锁链在瞬间铮然断裂!
  千重云气萦绕着她,凛冽的天风吹着她的衣袖,猎猎飞扬,让她看起来仿佛一只展翅飞去的白鹤——她、她居然……居然挣脱了?居然逃掉了!
  原来……她和他,毕竟不一样!
  梦里的景象开始紊乱,无数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排列成难以解读的种种方式——百年前,她高高举起他的头颅,在即将沦陷的帝都城头对着子民高呼;九十年前,赴死的前夜,她在紫宸殿与他告别;几十年来,在这个虚无的城市里,她和自己说着一些开心或者平淡的话,宁静的时光就如头顶的流水一样无声无息的过去……
  最后,定格的景象是前日诀别那一刻:她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然后离开,没有回头。
  ——那一刻,他可以看到那条巨大而沉重的黄金锁链重新垂落,将她缠绕起来,一步一步将她拖向毁灭的深渊!
  “逃啊……快逃啊!”梦里,他终于喊出了现实里身为王者不能说的话,“白璎!别去帝都,什么都别管了——快逃,快逃啊!”
  不逃的话……会被宿命压垮的!
  真是愚蠢啊!百年之前,堕天的你既然已经毅然决然的挣脱了那条锁链,为何在苏醒后、还要回到这个罗网中来?国家、民族、责任、道义……正是这些东西、共同铸成了那条黄金的锁链,将你我的一生捆绑,你既然已经挣脱,又为何回来!
  少年时,他亲眼看到父亲派来的使者用白绫缢杀了母亲——后来,他知道这是空桑王室常用的手段:如果太子的生母不是白族的皇后,为了保证世代守护空桑的“双戒”力量的纯粹,那个生下太子的妃嫔就必须被赐死,以免她的那一族成为最大的外戚,威胁到白族与帝王之血共掌天下的局面。
  虽然明白父王做出这个选择的必然性,但,那时候起,他就对空桑这个民族消失了感情——尽管那“一半”的帝王之血还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亡国前的时间里,梦华王朝末期,他基本是消极的怠政,毫无作为,眼睁睁的看着帝国腐烂下去。
  直到百年后,他才重新激起了为空桑而战的信念。
  白璎,我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成为这个云荒的主宰、命运的囚徒,已然不抱有逃脱的奢望——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够挣脱这一切自由地飞翔,一如百年之前。
  所以……既然无法亲手替你斩断这根黄金的锁链,那么,就拜托另外一双手罢!
  也只有那个来自蔚蓝大海的人、能带着她离开这个罗网,让她如同百年前那一刻那样的自由飞翔,向着无边无际的海天之间凌空而去。从此后,可以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争混乱,在珊瑚的宫殿里终老,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也是在定下空海之盟那一日,他亲口对她许下的诺言。
  
  “白璎,逃啊!快逃啊……”睡梦中,金盘上的头颅喃喃。
  赤王红鸢怔怔地看着沉睡中的皇太子,忽然间有无法压制的悲哀涌上心头,侧过脸去不愿再看,低声:“龙神,请你和真岚殿下慢慢交谈吧!”
  巨大的龙盘绕在虚幻的光之塔下,俯视着金盘上散落的“人”形,双眼里露出了深远的叹息,低下头去,缓缓将气息吐在沉睡的头颅上,将他唤醒。
  真岚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压顶而来的巨大的龙,到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还没睡醒的人霍然一惊,感觉到那是一种外来的力量,断臂下意识地一跃而起,便握住了另一边金盘里的长剑。
  然而,当举起辟天长剑对准了眼前的巨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了——
  那是龙神……是七千年后,腾出了苍梧之渊的海国之神!
  而他,星尊帝的血裔,手里拿着新一代海皇赠与他的长剑,居然在七千年后又站到了龙神的面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失措,有些茫然地垂下了剑尖。
  “空桑的新帝王啊……不必紧张。”龙神却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吐出了长吟,“七千年后,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来寻求仇恨的。”
  蛟龙在镜湖底的无色城上空盘旋,巨大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幻化为手臂粗细,看着金盘上的头颅:“方才,我听到了你在梦里呼唤着一个名字——而你在意的那个人和我所关心的人,他们在帝都很可能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前所未有的危险?真岚霍然抬头,眼神带着惊讶和疑虑——它…竟知道魔之左手的所在,并得知苏摩和白璎正是为之而去?它又预见到了什么?
  “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龙神低吟,眼神忧虑,“出乎预料之外的不祥,可能会带来灾难——皇太子殿下,我们必须立刻赶去。”
  真岚微微蹙眉,审视着龙神,似乎心里在定夺。
  “帝都上空密布着强大的结界,而我失去了如意珠,你又尚自衰竭,都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这一场灾难……”龙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吐出下面的话,“按照缔结的空海之盟,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前去。”
  真岚霍地抬头:什么?龙神来到无色城,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它想要去助海皇一臂之力么?难道说,伽蓝帝都的那两个人如今真的遇到了预想之外的绝大困境?真岚没有立刻回答,金盘上的头颅阖起了双目,沉思。
  “如你所见,目下以我的状况,还不能出去。”只是沉吟了片刻,他淡淡开口,不动声色地拒绝,“我相信以白璎加上海皇的力量,应能遏制住帝都的‘那个人’——龙神不必太担心。我懂得力量的法则,这是有胜算的对局。”
  “那个人?”龙神忽地从鼻孔里喷出一道冷笑,“你以为我所说的‘灾难’仅仅是指帝都里的那个人么?……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件事才冒昧前来请求一个世仇么?”
  “怎么?”真岚蓦地觉得心惊——不是为了那个智者?
  “真正的灾难,并不是敌人的力量有多强,”龙吐出了低吟,眼神转为悲凉,“人所要面对的,说到底唯有自身——空桑的新王啊,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真岚霍然抬头,眼神雪亮:“难道……难道你说的是——”
  龙颔首:“不错。但是,既便仅仅是‘那个人’的力量,也会出乎你我最初的预料——你看到那个‘血十字’了么?”
  仿佛明白了什么,真岚脸色迅速变了,抬头望向光之塔,凝聚了全部的幻力遥感着,想透过虚幻的无色城一直看到上方那座真实的帝都里去——只是一瞬的凝视,空桑的皇太子似乎就洞察了某种可怕的前景,空洞的心脏仿佛陡然缩紧。
  怎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预感?
  血十字……云荒大地上,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十字!东方桃源郡、西方苏萨哈鲁、北方九嶷,以及最近的叶城,接二连三地发生动乱。这些数月来陆续发生的、看似毫无关联的血案在一瞬间被连接起来了:东、西、南、北,依次流出无数的鲜血——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以整个云荒大陆为纸,用一处处盛大的死亡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十字符咒!
  天……真岚变了脸色,用幻力望去,水面上的帝都一片血红,不见天日,而半空中纷纷坠落的,居然是…居然是……这简直是末日的景象!
  这种力量,几乎是灭世般可怖。
  ——那个人,到底是想完成什么?帝都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灾难?到底……他是否应该听从龙神的话,亲自去往伽蓝城一趟?
  短暂的沉默中,辟天长剑仿佛率先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应合出了低低的长吟,忽地从身侧的剑鞘中一跃而出,自动跳入了那只断裂的右手上。
  “龙!我跟你去。”金盘上的头颅低喝了一声——散落的四肢在一瞬间震动起来,自动跃向头颅方向,瞬间拼合出了人体的形状!
  “皇太子,不可以!”大司命惊而上前,阻拦,“帝都今夜将有巨变,太子如今尚未复原,绝不可孤身蹈险!”
  “那么,传我命令——六部战士重新集合,连夜随我去往帝都!”斗篷下的人形尤自虚弱,却努力拄着剑站起,低沉地喝令,“封印破坏神乃是事关空桑国运,白王璎如今身陷危境,空桑绝不可坐视!”
  大司命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前日为了支援镜湖大营,皇太子就已经和诸王发生了分歧,费尽力气才说服持反对意见的黑王和紫王。而此刻,竟然又要联合龙神、连夜动兵么?
  然而,不等他说话,辟天长剑已然缓缓举起。光之塔下,真岚执剑而立,脸色严肃,隐约间带着某种不可仰视的威严和决断,一字一句地开口:
  “大司命,我以至高无上的帝王之血命令你:立刻传令,集合六部!违令者,开棺戮其尸、散其魂——虽王者亦无赦!”
  大司命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是!”
#9 - 2008-1-29 17:55
奇葩 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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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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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整个大地光彩重生。
  帝都伽蓝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无数的宫殿发出璀璨的光,辉煌宏大,端正庄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阴暗晦涩。
  这个夜里发生过无数的事,然而随着光明的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退思阁里帘幕低垂,馥郁的香气不曾随着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旧萦绕在绫罗中沉睡的两个人身上,暧昧而妩媚。
  没有下人来叫醒,卯时三刻罗袖夫人准时睁开了眼睛。
  不同于帝都种种妖魔化的传闻,被传说成生活糜烂的她,其实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样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贯有着良好的作息习惯。
  每夜亥时入定后准时就寝,卯时日出时便自觉地醒转,开始在庭院里静坐沉思。辰时进食,巳时开始处理族里各种日常事务……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条,安排得紧凑而饱满,不同于大部分门阀贵族的骄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睁开了眼睛,却并未如平常那样及时地起身。
  她躺在华丽的大红西番莲鲛绡被里,怔怔地看着垂落的织金落幕,眼神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来。显然是昨夜那一场狂欢令两人都筋疲力尽,枕边俊美的少年还在沉睡,呼吸均匀而悠长。他的手臂横在枕上,搂着她的肩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姿式。
  罗袖夫人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慢慢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伸手从榻边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头喝了一口,垂下了眼帘。
  她静静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宠,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颤动。虽然活了两百年,但容貌依旧清秀如少年,水蓝色的长发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样的肌肤上,身上留着昨夜狂欢后的痕迹,也夹杂着昔年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散发出一种纯澈而妖异的美。
  “凌。”她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抬起手轻抚他的眉,眼神复杂。
  凌动了一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罗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对面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晨妆未上的女人韶华已逝,蓬乱的头发下是苍白的脸,眼有些浮肿,多年来劳心和纵欲的痕迹布满了眼角眉梢,体态已经略微显出了丰腴。多年来放纵的生活,令她渐渐由内而外的被侵蚀。
  老了……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三十八岁。对于冰族而言,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连她的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种放纵荒唐的日子,又还能过上多久呢?而他,却有着千年的生命。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放下了抚摩着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经悄然醒转,半梦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样捉住了她的手,凑到了唇边,一根一根地亲吻她的手指——罗袖夫人一震,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这种与往常不同的失态,令凌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一清,仿佛忽然间也回忆起了昨夜的种种。
  对视的瞬间,两人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觉,匆匆一眼后就各自移开了视线,感觉脸颊微热——这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改变。
  罗袖夫人从榻上坐起,从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缓缓走到了窗前。
  凌看着她的背影,也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一直佩戴着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个妖魅刻毒的男宠角色。他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然而,却不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罗袖夫人推开窗,默默看着朝阳中的花园,让清晨的风吹上自己滚热的脸。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静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松了一口气,忽然间笑了起来,低声:“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间,露出如此妖异和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昔日那个魅惑众生的男宠又回来了——不错,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只有忘记昨夜的种种,才能让一切和原来一样吧?
  她果然是一个聪明而又决断的女人。
  “我要出去办事了,”罗袖夫人关上窗,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吧。”
  门阖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软的被褥,华丽的锦缎犹如海洋一样将他湮没。
  
  同一个清晨。
  飞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曦初露。帘影下,身侧的人还在沉睡,鼻息细而绵长。他忍不住伸过手,轻轻抚摩她散乱发丝下美丽的脸。
  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碧,他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得到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特别是心情烦乱的时候,看到碧的脸,他也会觉得心里忽然安静起来。
  仿佛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静静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飞廉沉迷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忽然有一些诧异,触摸了一下她的脸,发现有湿润的感觉,于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几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间,仿佛泪水一样明亮。
  “碧……碧,你怎么了呢?”他吃惊地看着身畔沉睡的女子,低声喃喃。
  “唉……”碧轻轻叹了口气,在睡梦中转了个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听见了泪水落下的声音。
  凌?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飞廉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心里陡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原来,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们心里依然有彼此不曾到达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听到了门外下人们凌乱的脚步声,一路逼近过来,伴随着惊惶的劝阻声:“公子还在休息!请小姐留步!”
  不过显然对方身份显赫,那些下人们只是一味劝阻,却拦不住闯入的人。
  “飞廉!”来人急匆匆的过来,一路高声喊了起来,“你在哪里?快出来!”
  一听那个声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小姐?她、她疯了么?居然闯到府里来了?!
  “飞廉,出来!”仿佛不知道他在哪一间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抖,已经顾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来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长衫开门出去,“怎么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顾喊着他的名字,完全不顾周围那群无措而好奇的家丁。飞廉看到她也是蓬头乱发素面朝天,显然同样未曾梳洗就直接闯了过来。这个丫头,难道疯了么?碧还在里面沉睡——那一瞬,他心里有略微的怒气。
  她脸上一直带着某种强自克制的惊惶,此刻一看到飞廉,忽然间就哭了出来。
  “怎么了?”飞廉又是吃惊又是尴尬,连忙走过去。
  “我……我昨夜已经听说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颤的厉害,哽咽着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惊慌和恐惧,“怎么办?怎么办?”
  飞廉骤然明白过来,脸色也是唰的苍白,抬头对着旁边仆人们厉叱:“都给我下去做事!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仆人们吃惊于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气,连忙告退。
  然而每个人眼里依然露出好奇和暧昧的神色,一路频频回顾——看来,公子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虽然嘴里一再说死也不结亲,可暗地里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过也是……明茉小姐的母亲是出了名的风骚,女儿放肆一点也不奇怪吧?
  飞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将明茉拉到了房间里,低声:“云焕出事了?”
  明茉咬着牙,仿佛用了极大的力量才把哭声逼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以失职罪处死么?”飞廉咬了牙,低声,“怎么可能,元老院说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处死……”明茉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今早季航偷偷对我说……是、是……灭族!”
  “灭族!”飞廉霍然站起,失声惊呼。
  “云家,灭族。”明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量。飞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扶着明茉,没有说话,脸色沉郁而复杂,显然有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内心交错起伏。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失去控制。
  “命令已经下达了么?”他低声问。
  “嗯。”明茉极力忍住哭泣,说话渐渐恢复了条理,“季航说,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帅就带着军队过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终于忍不住,飞廉狠狠往墙上锤了一拳。石屑纷飞中,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他只觉得手颤抖得无法控制。
  “怎么了?”后堂传来碧吃惊的低呼,“飞廉……外面怎么了?”
  脚步声从后面转出,然后蓦地停住。碧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走出来,喃喃地问,乍然一看到靠在飞廉肩头的明茉,顿住了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然而此刻飞廉不顾上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抓着明茉的肩,连声问:“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声音低了下去,显然筋疲力尽,眼眶红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看到有军队冲进含光殿……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
  飞廉沉默下去,双手慢慢开始发抖。
  “怎么办,飞廉公子?”明茉绝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谁都无法更改……他们、他们要把云家全部杀光!”
  飞廉眼里闪过雪亮的光:“虽然外面很危险,可是……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明茉断然回答,毫不犹豫。飞廉对着她赞许地笑了一笑,立刻冲到内堂,迅速地开始换上衣服。他沉声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里,找晶晶的下落。”
  “别去!”鲛人女子一直在旁听,此刻不由脱口惊呼,试图拦住他——因为她注意到他换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过戎装!他、他想去做什么?
  “必须去。”飞廉甩开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杀了云焕!”
  “可如果你去了,他们会杀了你!”碧厉声阻拦,“别去!”
  飞廉在门口站住了脚步,冷笑起来,那种笑容里有着某种自厌的苦涩:“放心,不会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们可不敢象杀云焕那样杀我。”
  “可你不值得为那种人冒险!”碧失声,掩饰不住对那个冷血少将的厌恶——这些年来,多少同族死在了那个破军手上?如今帝国内部相互倾轧,自相残杀,能顺便把那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处死那是最好了,飞廉为何却非要卷进去阻拦这件事?
  听得那句话,飞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脚看着她,声音转为从未有过的严厉:“碧,你知道的,云焕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离战场;但为了他,我同样可以反过来!”
  碧怔怔地看着他,飞廉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两人短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就迅速并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谐——那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换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装,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仿佛从一块温润的美玉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剑。
  她忽然觉得陌生:这样杀气凛冽的飞廉,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碧低下了头,深深将脸埋入了手掌——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他的坚持,他的信念,他为之不顾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脚下所站的土地,却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来,到了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不顾别人惊诧猜疑的目光,飞廉拖着明茉在街上飞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阳坊已经被军队封锁了,里面传出纷乱的哭喊声,不停地有一户户的贵族被押出来,推入一边的囚笼,每个人都是绝望而疯狂——那些,都是云家发迹后,一同鸡犬升天的亲族。
  云家本来和亲戚关系就淡漠,到了这一辈更是少有走动,几乎是三个孤儿相依为命。然而,一夜之间青云直上的人总不会缺少四处冒出来的远亲旧友,源源不断的有任不远千里从云荒各个地方过来认亲投奔——于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几年之中拥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鸡犬,享过升天的福气,却不料还有一日从云端跌下的惨祸。
  然而飞廉顾不上这些人,他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明茉飞奔,在她的指点下绕开了一个个军队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门尚自紧闭,显然军队还未闯入圣女的住所。
  “别、别从正门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喘息,“门口……门口被巫彭元帅的亲兵把守着……走西边小巷上的长乐门……”明茉弯下腰,撑住膝盖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带兵看着那里……说不定可以……”
  “好!”飞廉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你先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带我去?”明茉眼里放出了光,狠狠,“带我去!”
  飞廉苦笑:“明茉小姐,到此为止吧,还是不要再为了云焕卷入这件事了——你是女子,须顾及自身的声名和家族的声誉。而我最多被人指为不肖逆子、终身不被重用罢了。”
  “你怕我的名声坏了?”明茉冷笑起来,“没事,我也未必非要嫁你。”
  飞廉怔住,直到这时才陡然想起面前这个女子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一惊之下连忙分辩:“不,明茉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不介意了?”明茉却狡黠地笑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什么了。”
  她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回头一笑:“何况,有这样一个母亲,还谈什么家族声誉呢?——我无论怎么做,也不会比她更荒唐吧?”
  那个名门贵族小姐小鹿一样跑了出去,轻捷而决断。飞廉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明茉小姐,和帝都其他的门阀小姐还真的大不一样啊。
  他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长乐门口,冲过了重重把守,和居中一个甲胄鲜明的军人急促地低声交谈着什么,那个军人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抬头看了他几眼。
  “飞廉!”她对着他招呼了一句。
  他走了过去,明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向对方介绍:“季航,这就是飞廉——”
  他微微觉得诧异,下意识地缩手,却被她瞪了一眼:“飞廉,这是我的表哥季航——我和表哥说了,你是云少将的同窗,特地来劝说云家姐弟不要心怀抵触,好好的开门出来听从帝国发落。”
  “哦……”飞廉陡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是的,是的!”
  季航微笑起来,伸过手:“飞廉少将,久闻大名。”
  他的笑容里有某种迎合之意,显然知道面前这位年轻人是明茉的未婚夫、国务大臣巫朗最宠爱的孩子——季航一贯是个识时务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介没落贵族攀上高枝,成就了今日的地位。
  飞廉按捺住了焦虑:“季兄,在下想进去劝一劝云焕,希望行个方便。”
  “这个啊……”季航露出为难的表情。
  “季兄若高抬贵手,在下容后必报。”飞廉一边温文地开口,一边却暗中伸手握住了剑柄——若是看守的军队不能放行,那无论如何,就是硬闯也是要进去的了!
  明茉也有些焦急——从小这个远房表哥就对自己百依百顺,还从未有过拒绝的时候,此刻却如此拖拉,显然是顾虑颇多。
  “表哥,”她上去拉住了季航的袖子,央求地看着他,“让我们进去吧,就半个时辰!表哥最好了……我一直都对娘说表哥很能干,又很疼我。”
  ——季航一直依附于母亲,她心里是明镜也似的。
  然而,尽管他们两人如此恳求,季航依然是摇了摇头,低声:“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只是……”他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含光殿,苦笑起来:“你以为巫彭元帅不想早点进去?——只是进不去啊!”
  进不去?两人齐齐一惊。
  “怎么?”飞廉诧异——云焕已然残废,云家三姐弟居于此处,随便一个军人都可以闯进去,又怎会让大军压境都无法进入?
  “你去试试。”季航指了指那扇紧闭的侧门,“有奇怪的力量封住了门。”
  不等飞廉转身,明茉已经好奇地靠了上去,抬起手指去戳那一扇门:“没什么异常啊……你看——哎呀!”
  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和门之间陡然闪现出剧烈的光,她整个人惊叫着向后飞出!
  “明茉小姐!”飞廉一点足,飞身上去将她拦腰抱住。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而来,他向后退出了一丈,才堪堪立住了脚,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扇门。
  “那个门上有东西!”明茉在他怀里惊叫,“一碰就……”
  “是的。”季航叹息,“一早包围含光殿后,我们已经试过了很多次。”
  飞廉放下了明茉,按剑上前,离了一丈的距离站住,然后凝气骤然挥出一剑。铮然巨响中,门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伤痕,然而他也倒退了三步——不错,这个门上……这个门上,附上了某种奇特的力量!
  “连巫彭元帅也进不去,”季航眼里有敬畏的神色,“元帅亲自试了一次,同样被击退——于是便什么话也没说的回去了,只是令我们严守着,不许里面人出来。”
  飞廉和明茉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有惊喜交集的表情——连帝国的军神,巫彭元帅也无法打开?神殿里的云家姐弟,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建起了如此神奇的屏障?
  “可能是巫真从智者那里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吧……”季航喃喃,若有所思,“这回的事情,可有点麻烦啊。”
  “啊……那就太好了。”不由自主地,明茉脱口低呼了一句。
  季航顿住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明茉,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你这样的跑出来,姑母大人一定会很担心呢。”
  明茉骤然红了脸:原来,既便她拉着飞廉做幌子,表哥也早已看穿了一切。
  季航对着飞廉微微一抱拳:“飞廉兄,今日一晤,深感荣幸,希望日后多多亲近——在下军务在身不便多言,两位还请自便了。”
  “季兄请便。”飞廉回礼,知道再呆下去也已然无意义。
  他拉着明茉从军队里走出,后者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猜测着含光殿里姐弟三人如今的情况,禁不住地担忧。
  “好了,我先送你回去。”飞廉在人群外站住了脚,“你家里人一定着急了。”
  明茉一怔,脸便是红了红——一早听了消息心急如焚,顾不上梳洗便冲出去找他,如今头发蓬乱脂粉未施地在街上乱跑,看上去定然十足的狼狈吧?
  “很丑?”毕竟还是爱美的女孩子,她急急掩面。
  “不。”飞廉微笑起来,安慰,“很美——帝都小姐里没一个能比得上。”
  明茉双眉一蹙,怒:“你笑话我!”
  “没有。”飞廉正了脸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不娇气,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
  明茉眼睛一亮,显然也是很高兴听到未婚夫婿的夸奖,脱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呢!——原来我还以为你只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而已。”
  飞廉看着笑靥如花的少女,微笑着接受赞扬,感觉多日紧绷阴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门口,明茉停了下来,眨眼一笑,“说不定我们成亲后,还真的可以好好相处呢。”
  成亲?飞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对了,他居然忘记了这个女子从未否定过这门婚事。
  她显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为云焕奔波,却也明确地知道这一门婚事事关重大,不是她一个人可以任性的去决定是否接受。她并未打算背离家族来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却是下过了决心,不再接受这门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话,对这个女孩来说,也实在太残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气。可是,对不起,我……”飞廉抬起头,迟疑地开口,“已经有了碧……所以对于这一门婚约,我其实并不打算接……”
  他尽量把话说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台阶上怔怔看着他的身后,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一边听着,一边脸色已然开始变化。
  “不用再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脸上隐隐有怒气聚集,忽地冲口而出,截断了他的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亲说个清楚!——早断早好,拖拖拉拉算什么男子汉?”
  飞廉被她忽然爆发的怒气惊住。少女怒气冲冲转过身去,拉开了门,脸上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种受辱后的愤怒,顿住脚,留下最后一句话——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个鲛奴争宠!”
  重重关上门,她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感觉心里的厌恶和愤怒层层涌上来——是报应么?高贵而放荡的母亲被鲛人所迷惑,离弃了他们父女,给整个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后,她的女儿却被一个鲛人抢去了未婚夫!
  真肮脏……真肮脏!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要和鲛奴分享一个丈夫!
  
  门在眼前重重阖上,飞廉回过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绿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你都听见了?”
  碧却侧过脸去,身子微微发抖,似在极力掩饰内心翻涌的感情——她本是担心他的安危,随后跟了出来查看,却不料听到了这样一番决裂的话。
  “你看,”飞廉微笑着走下台阶,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头看着她,温柔地低声,“现在,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碧低着头没有看他,肩膀微微发抖。忽然,泪水就簌簌落到了尘土里。

  四门紧闭,含光殿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殿里帘幕低垂,供奉着的神像下烛光如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状。超出一般火焰该有亮度的光从那些供奉神的烛阵中射出,弥漫在室内,仿佛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
  这些凝固的光是血红色的,分成四束从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边的四扇门,无论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动。然而每经受一次剧烈的撞击,神殿里那些烛火就会应声发出奇异的抖动。
  一袭白衣在烛海中翩芊旋转,宛如一羽白鹤。
  云烛闭着眼睛,手心结印,嘴里吐出奇异的吟唱,整个身体居然虚浮在半空,凌驾于那个光之阵上空。随着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风一样地点过那些烛盏,手扬处,那些微弱下来的烛光便再度亮起。
  三个时辰之后,外面的撞击声终于停止了,应该是奉命攻入的军队暂时偃旗息鼓。
  就在这一瞬间,云烛身形一顿,颓然坠向无数的火焰。
  “姐姐!”云焰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扑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经心惊胆战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抱着失去知觉得云烛嘤嘤哭泣起来,全身发抖。
  云烛脸色雪一样白,手无力地垂落,洁白的广袖上有血迹慢慢渗出。
  云焰连忙解下衣带,替她包扎手上的伤口,却发现那些伤口极小极深,位于十指的尖端,仿佛有锋利的长针从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脉。
  “姐姐……”云焰怔怔地看着,明白过来,忽地侧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烛光。
  ——血红色的烛光下,银质的烛盏内,盈盈盛着的却是殷红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术法,以阻挡外面那些冲进来的军队?!云焰惊骇地看着,手剧烈地发起抖来,止不住从唇角吐出了一声尖叫。
  “云焰……我没事。”被那一声尖叫惊醒,云烛悠悠醒转,支撑着坐起,将幼妹揽在怀里,“我跟了智者大人几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亲自传授的术法,他们、他们没那么容易进来的。”
  “嗯……”她怯怯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军队急速的跑动声,似乎在上一轮闯入不成后,又有新的策略出来。
  云烛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走到神殿的门边,侧过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种声音:风里有奇特的鸣动,仿佛有巨大的鸟类在空气中穿行,逐渐的逼近。这、这难道是……
  “御前侍卫队散开!协助钧天部,进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决断而凌厉,带着多年来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气势。
  ——巫彭大人?云烛怔了怔,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悲哀也有骄傲。
  “姐姐?”云焰吃惊地看着她。
  “居然逼得那个人,出动了征天军团呢……看来,我给他带来了很大困扰吧?”云烛喃喃,在烛光中仰起了脸,极力抑制住眼里渐渐充盈的泪水,“真是想不到啊……我这一生,居然还可以和堂堂一国元帅对阵!”
  云焰惊讶地抬头看着,发现长姐眼睛里居然有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一瞬间,这个温柔沉静白衣如雪的圣女、仿佛焕发出了战士才有的光芒!
  头顶的嗡嗡声越发密集,整个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动,噗的一声,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么东西凌空射中了屋顶——云烛知道,那是风隼发射出了长索钉住了目标,片刻后,便会有一整个小队的帝国战士足踏飞索从天而降。
  她没有惊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抚摩着云焰的头,怜爱地看着这个年方十八岁的幼妹,低声:“小焰,你回内堂去把熬好的药端给二弟,嗯?”
  “噢……”云焰怯怯地应了一句,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回了内堂。
  看着幼妹离去,云烛甩掉了刚刚包上的绑带,将纤细苍白的手举到了面前,用微弱的声音再度吐出了低缓的吟唱——随着那奇异的咒语,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云烛眼里陡然焕发出冷光,以肩为轴挥动手臂,瞬地将血在地上抹开!迅速划出一个圆,双手结印,按在那个人血画成的阵内,念动了禁咒——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咒语吐出的瞬间,地上血绘的六芒星里陡然发出了巨大的红光!
  红光从地面凸起,呈半球状迅速扩散,转瞬就将整个含光殿笼罩在结界内。屋顶上发出喀喇的断裂声,那些已经钉住的银索在光线中如融化般纷纷断裂。
  已经掠低俯冲而来的风隼在一瞬间重新拉起,擦着结界呼啸而去。而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就在遇到红光的刹那间被粉碎!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风隼上传来帝国战士的惊呼。
  含光殿外,华盖下的指挥者望着骤然腾起的红光,眼神变了变,喃喃:“九字大禁咒?圣女独有的术法啊……这个孩子,看起来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禀元帅大人,风隼着陆失败!”有下属匆匆上来禀告,“请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么?”巫彭望着那一道血红色的光,眉头微微蹙起,“这是连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术啊……还能如何呢?严加防守,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是!”下属领命退下。
  旁边的金发女侍从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大人,这样行么?”
  “没事,兰绮丝——以她的灵力,这种燃血之咒,支持不过三天。”巫彭冷冷开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场相识,这次,就让那个孩子尽情地去做最后一件事吧!”

  含光殿的后堂里透入淡淡的光线,垂落的帘幕忽然红了红。
  “这是什么?!”一直死去一样人忽然动了,冲口而出。
  “啪”,云焰本来就是战战兢兢,陡然听到这句话,不自禁地一惊,手里的药盏洒落在病人的身上,滚烫的药汁瞬间浸透了绑带。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敢抬头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连声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于是不同母亲所生,在童年时她一直受宠,而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大姐和二哥却没有同样美好的童年——因为父亲长年驻守在外顾不上家里的事,所以母亲就对两个拖油瓶的姐弟肆无忌惮地刁难。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将从五十多里外汲水归来的两个孩子关在了门外,一任拍门声回响在砂之国半夜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气里。
  “这一对小杂种身上,流着来自他们母亲的不洁之血呢!如果不是为了‘那种血’的缘故,我们全族也不会被流放在外上百年!”
  听着一对儿女在门外寒风里嘶哑的喊,母亲咬着牙,恨恨地低语。然而,话音未落,大门就轰然碎裂了——木屑纷飞中,她惊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柴房里寒光闪烁的利斧,就这样生生劈开了门,冷冷看着她们两人,眼神可怕。
  云焕看着安然坐在温暖炉火旁的母亲,一言不发地提着利斧,一步一步走过来。
  那一瞬间,她恐惧地尖叫起来——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杀她!
  那一夜,幸亏云烛及时地阻拦了逼近继母的弟弟,然而从此以后,母亲仿佛也心怀畏惧,不再敢过度的逼迫这一对姐弟,只是对他们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饥寒交迫在外面流离失所。甚至在几年后曼尔戈部发生动乱、云焕被掳为人质的时候,母亲不但没有设法营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在她六岁那年,长姐出乎意料地当选为圣女,于是一切全都改变了。
  这一对姐弟变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夺目,高高在上,一跃成为大陆上拥有最高权势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亲在内,都恭谨而讨好地匍匐在他们脚下,不惜用尽种种奴颜婢骨的手段,来换取从流放地回归帝都的特赦。
  经过母亲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来到了姐姐和哥哥身边。
  然而地位的骤然转换,让她一直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尤其怕这个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会轻易的忘记早年受过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缘的牵绊,即便是过了十几年,即便是他已然脱胎换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着刻骨的敌意和冷漠。
  那是猛兽一样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会把自己和母亲给杀了罢?
  一直以来她都怕这个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识地涌出恐惧和厌憎来,恨不得立刻转身逃开——既便如今他已成废人,同样也带着说不出的凌厉气息,令她恐惧。
  “不用擦,”云焕不耐地皱眉,“愚蠢,我的身体现在根本没感觉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颤抖,一直不敢抬起头看哥哥的眼睛,死死忍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为什么?她本来就该是最受宠的!为什么要轮到她来伺候他?哥哥……哥哥是个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杀了她吧?
  “我问你外面怎么了!”云焕瞬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她,“云烛呢?”
  “她……她……”云焰低了头,不停颤抖,却不敢说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挡着那些想闯进来的人……”
  “什么?!”云焕蓦地一震,喃喃,“怎么可能挡得住……难道她,她是在用……”
  红光继续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红。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声,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体根本没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无力地往后倒去,跌靠在了软枕上。云焕剧烈地喘息着,眼里露出疯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边的光剑,然而筋脉尽断的手指根本无法握紧剑柄,只是微微一动,那个银色的圆筒就咔哒一声滚落在地上。
  云焰惊骇地倒退,避在一旁,看着哥哥挣扎着滚落在地上,拼命去够那把剑。
  红光透过帷幕映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地狱里浴血归来的修罗。他抬起的手腕无力垂落,手腕上的伤痕仿佛忽然又裂开了,鲜血一滴滴落下。而绑带之下,有金色的光仿佛活了一样的在蔓延,渐渐从肩膀的位置向着心脏侵蚀。
  云焕剧烈地喘息,仿佛强行克制着体内渐渐失去控制的某种力量——他的眼神极其可怖,隐约之间竟然闪出金色的光芒来。
  这、这是什么?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简直是个怪物!
  她再也无法呆下去,尖叫了一声,踉跄倒退到了门边,返身就冲了出去。
  
  “红色的光……那是什么?”帝都东北角的府邸中,飞廉望着天空喃喃。他已经被碧半请求半强迫地换下了一身戎装,恢复了平日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然而眼神却还是紧绷着的,无法放下对朋友安危的担忧。
  “好厉害的结界。”碧轻轻开口,神色复杂。
  “留在智者大人身侧那么多年,总不是白留的。”飞廉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没想到圣女云烛居然还是这么厉害的战士……不可思议,智者大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啊!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
  “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给找回来。”飞廉点了点头,回身,“碧,你早上有带人再去找过么?”
  碧微微一惊,迅疾掩住了眼里的表情,镇定地回答:“有啊!府里上下翻遍了,还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说,似乎在铁城看到过这样一个孩子。”
  “铁城!”飞廉冲口而出,失惊,“难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叹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纪小,又听不懂冰族的话,这几天你一直没空陪她,她出来得久了,可能觉得寂寞了吧?——你本来也不该把她从父母身边带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飞廉喃喃,“所以,我觉得可以给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冷笑——将一个毫无保护自己力量的孩子从父母和家乡带走,带入到肮脏冰冷的权力之都,用珠宝装饰她,用美食哄骗她,予取予求地娇惯她……这,就是他这个阶层的人,所能想到的“报答”么?
  这只是把那个无辜的孩子拖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而已!
  “我去铁城看看。”飞廉却急着往外走,“你跟我去么?”
  碧迟疑了一下,最终转过了头:“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飞廉低声嘱咐,转身轻轻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连忙扶住了身侧的案几。不,不能再犹豫了!大事临头,她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今日,文鳐鱼传来了讯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终于抵达了帝都!
  
  飞廉带了府上的仆人来到了铁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着晶晶的画像沿着各条街询问。帝国等级森严,阶层对立。铁城街头甚少看到有来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飞廉拿着画像过来询问的时候,那些百姓竟然个个露出畏惧的表情,躲躲闪闪不肯多说。
  飞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马蹄声迅疾而来,行人连忙纷纷躲避。
  他诧然抬头,竟然在街头再度看到了青络——后者正匆忙地带领队伍往城外赶去,行色匆匆,和他并肩而行的是卫默少将。青络看到飞廉也是微微一惊,勒住马在他身侧停了一下:“你来铁城做什么?”
  “怎么?”很诧异还能在帝都看到他,飞廉顿住了脚步,“你还没出征?”
  “现在不就在出征么?”青络不耐烦,“可没你这个赋闲的轻松。”
  “你出征怎么还骑马?你是征天军团的,应该是驾驶风隼或者比翼鸟才对啊。”飞廉打量着一身戎装、坐在马上的青络,吃惊,“难道……你被贬往镇野军团了?”
  “呸呸,乌鸦嘴!”青络气急败坏,虚空抽了他一鞭子,“去叶城要风隼干吗?”
  “叶城?”飞廉吃了一惊,“叶城怎么了?”
  “发现了复国军的踪迹。”青络压低了声音,蹙眉,“听说有人告了密,揭发出星海云庭和复国军有联系的情报,然后整个城都动荡起来——巫罗大人还在帝都议政,就先派我和卫默过去弹压。真是很麻烦啊……怎么到处都是动乱!”
  “星海云庭……怎么会?”飞廉记起了,那是叶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馆。
  “天知道。反正啊,这些鲛人没一个安分的!”青络直起了腰,策马,“这次非要去把他们一个个套上铁圈不可!”
  他策马冲出了几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过,你那个朋友,破军少将,运气可真不错呢——巫真的那个结界连元帅都破不了,居然让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飞廉脱口反问,脸色却变了——他没有想到云烛的结界,居然只能维持那么短的时间。
  “嗯,三天后,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络点了点头,忽地附耳低声,“所以……如果你还想救他,就要趁这三天!”
  不等飞廉再问什么,青络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当我没和你说过这些。”
  再也不答话,他返身策马离去,跟上了向着水底御道进发的部队,将一个铠甲鲜明的背影留给了怔怔出神的飞廉。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废话呢?难道……自己也希望飞廉能把“那个人”救出来么?那个破军,可实在和自己没有半点的情谊呢。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在这个帝都里,究竟还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和兄弟?究竟还有没有一个人、真正可以蔑视和破坏那些铁一样的规则?
  那是生于门阀长于门阀里的他,心底里一直好奇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策马而去的青络却并未想到:自己这一时间的念头、竟会引发出日后如此惨烈的结果!
  
  铁城是一个方整简洁的城市,按里坊制度将城区严格地划分为诸多小块,共设一百零八个坊,居住的均为冰族平民,大都以铸造武器为业,由帝国同一管理和发给薪饷。各坊各有名称,均为正方形,四周筑围墙,每边长三百步,即一里。三条经纬大街穿过铁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栈、集市等建筑,而每个坊里面亦有井字街。
  “请问,阁下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过这里?”飞廉沿路问下去,在一家铁铺里截住了一个匆匆往外走的人。
  “没有。”那个人有些不耐烦,简短回答了两个字便准备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飞廉的脸,忽地怔了怔,“飞廉少将?”
  不想在铁城还有平民认得自己,飞廉吃了一惊:“阁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剑眉星目,精壮轩昂,穿着一般铁城匠作的装束,敞着襟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来,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皮革大囊,装了诸般工具,仿佛正急着出门。
  帝国律令严苛,等级森严,大都铁城的平民终其一生也不能进入皇城和禁城一步——这个人,如何会认得居于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楼罗机舱里见过少将,少将不记得了吧?”铁匠低声。
  “哦!是你?”飞廉一惊,想起了迦楼罗里看到过的巫谢副手,迟疑地开口,“你…你就是巫谢说过的那个铁城第一的工匠吧?……那个叫做……的……”
  ——然而当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请求巫谢出面搭救云焕上,竟是记不得这个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尴尬。
  “在下冶胄,”铁匠恭谨地俯身,“拜见飞廉少将。”
  飞廉连忙扶起他:“不必多礼。”
  然而冶胄却没有起来,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复杂,似乎欲言又止:“飞廉少将此次来铁城,是为了……”
  “为了找这个孩子,喏,”飞廉再度把画像拿出来,“她昨日一早就走丢了。”
  冶胄没有去看画像,仿佛一瞬间极其失望,吐出一口气来:“原来是为了一个小孩子。我还以为是为了云焕……那,看来还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着工具往外走,喃喃:“看来,那小子真的是没救了么?”
  然而他的脚步刚踏出,肩膀骤然一紧,已经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说什么?”飞廉变了脸色,死死地看着这个铁城平民,压低了声音,“你……认识破军少将?你究竟是谁?”
  冶胄坦然回头看着这个贵公子,眼里露出一种笑意:“我是云家的朋友。”
  飞廉忽然间觉得自己心口仿佛被人迎面击中一拳,身子猛然一个摇晃——朋友!在这个帝都里,居然还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自称是那置于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
  就算巫真一族曾经获得过多少奉承和谄媚,曾经让多少归附的人获得过好处,如今兵败如山倒,所有人几乎是恨不得不曾认识过他们。皇城里,禁城里,早已没有一个朋友——不想,最后唯一的“朋友”,却是铁城里一个出身寒微的铁匠!
  飞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低声:“我也是云焕的朋友。”
  冶胄看着他,极缓极缓的点头,仿佛确认着什么:“我知道。在那一日,你来到舱室,恳求巫谢大人出手帮忙救他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兴他居然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飞廉颓然松开手:“可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打听禁城里的消息……”冶胄低声叹息,“十大门阀已然联手要置云家于死地!”
  飞廉苦笑——是啊,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家族吧。平生第一次,他痛恨自己为何如此没出息,从小没有在名利一途上多求上进——如果努力一些,今日也能掌握足够的力量去维护想要维护的东西吧?
  “你……”冶胄一直看着他的表情,仿佛揣测着他的想法,“想救他们么?”
  “当然。”飞廉毫不犹豫的回答。
  冶胄低声:“可那样,你就会和整个家族、甚至整个阶层决裂!”
  飞廉沉默下去。铁铺里的炉火明灭映着他的脸,轻袍缓带的贵公子默默抬首,仰视着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金色之眼还在闪烁,仿佛看见了他这一刻的挣扎和取舍。是谁……又在塔顶,俯视着大陆上的芸芸众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呵,”他终于低声笑了起来,“反正,我早就是一个不肖的子孙了!”
  那一瞬间,有力的臂膀狠狠拍在了他肩上,冶胄的眼睛闪亮如星辰。
  “好!”铁城的铁匠用力握紧了贵公子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声吐出慎重的嘱咐,“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今晚子时,来铁城断金坊找我!”
  飞廉吃惊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个卑微的铁匠为何在忽然间爆发出了如此的力量。然而,那一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决断、坚定而义无返顾——那是赴汤蹈火的眼神,让他一瞬间就相信了这个平民。
  “记住,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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