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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九月他乡


发表于 2006-7-28 08:54  2205 次点击

九月。我,一个一直在路途上的流浪者。在他乡,一个临海的小镇上。
  我走过了八月的似火骄阳。走到了九月的云淡清凉。 

  八月的时候我回了家乡。因为收到了母亲的一封家书。很急。所以便回去了。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到那个地方了。那里承载着我的童年的忧伤和泪水,还有早已若水流去的小小快乐和幸福。关于妹妹的一些幸福。很温暖。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浪。整日飘泊,流离失所。也不清楚为何要流浪。只是跟着心里的声音走。像是在追寻,也像是在逃离。其实,家乡这个概念早已模糊。就如曾经本来清楚的容颜,后来最终在时间里漫漶,不见。只剩下一个轮廓。任何一个地方如今都可以被我看作是一个家乡,只要会在那里停留。可任何一个地方又不是我的家乡。我是一个一直在路途上的流浪者。家乡,在远方。
  我回去了。尽管我知道我一定要离开。但我还是回去了。因为母亲那封仓促的信。因为它的到来,从我收到的那一刻起,思念就开始从心底深处升起。无法压抑。我想念母亲,还有我的妹妹。我在想母亲的头发上是不是又因为思念难耐的哀愁而多了几缕银丝。可爱的妹妹是不是依旧那么漂亮。是的,我想了,并且不断的想。我告诉自己:你是一个要一直在路途上的人,要继续前行,继续流浪。可这无法阻挡我对家人的思念。无法阻挡。我怀念少时的时光。虽然忧伤,但也有温暖的泪光。我还记得父亲背我上学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带妹妹去沙滩上放风筝时,她脸上阳光般明亮的笑颜。美得好似一朵水仙恬然绽放。
  经过旅途,我终于将双脚踏在了故土上。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我曾经在这里成长,长成了一颗桀骜不逊的繁盛的植物。而如今,我竟认不出这片土壤。走在上面我还能够闻到流年余下的苦涩。再次踏上那一条悠长的石板路,听着自己清楚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才真的意识到:我回来了。这是一个僻静的江南小镇。有流水和小桥。有童年里的油糖果子和迎风旋转的纸风车。从巷子远处跑来了一对幼小的兄妹。他们在快乐的追逐,嬉笑。一时间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从前,自己和妹妹的从前。自家的院子很小。小时侯一直以为天空只有头顶上那么大。后来才知道它很广博,没有尽头。那时和妹妹没有太多的快乐可言。我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自家院子里,靠着那颗老槐树坐着。然后,看天。天是那么大,那么蓝。曾经我们都以为里面装的是我们心中向往的幸福,后来才知道。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寂寞,忧伤和无尽的荒芜。所以它要么苍白,要么蔚蓝。犹如一个伤寒从未好过的病人。

  他此时正用胳膊支在窗台上,手撑着脸。向风起云涌的海面上望着。满眸忧伤。若有所思。他是在八月底才来到这里的。一个临海的小镇。然后他住进了海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他所住的那间屋子里的窗户是正对着海的。
  九月本是一个旅游的淡季。可他却偏在旺季退去的时候来到了这里。或许他并不是为了旅游而来。只是想来这里休息一下。来看看他渴望已旧的大海。可这样的种种猜测似乎都不是很正确。因为他到达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令人悲怜的哀伤。像是刚刚失去了什么亲人。旅馆里仅剩的游客不免对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充满了好奇。他的行装一看便知道是一个一直在路途上的人。有人小声断定他是一个流浪者。以四海为家。他有着放荡不羁的艺术家一样的长发。眼神哀伤中透出坚毅的苍凉。好似高原上雄鹰的眼睛一样。身上背着很大的行李背包和一把金黄色的木吉他。上身是宽大的黑色体恤,下着肮脏起絮的旧仔裤。
  自从他住进这个小旅馆之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尽管小雨连绵不断。可他每天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早上去海边看海。晚上回来。其实即便是在晚上,他依旧在房间里看海。透过重重黑暗。凝视着大海。深蓝的海。波涛汹涌的海。平静的海。他看着各种各样的海。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就那么毫不厌倦地反复地看着潮起潮落。但他自己又是清楚的。因为他无法停止自己触景生情的怀念。是的,他的面前就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想来看的大海。可想来看海还有另一个人。他答应过那个人要带她一起去看海。那是一个现在已经不在了的人。一个美丽的女子。他的妹妹。

  到家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地要我归家。原来父亲的病,已经重的超出了她信中所言。我来到了父亲的床前。他的呼吸愈发薄弱了。母亲泣不成声。妹妹似乎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一个人靠在老槐树下,仰望着头顶上苍茫的天空,神情痴愣。父亲看到我回来了,嘴角勉强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转瞬即逝。我紧握住了他那双苍老褶皱的手。很粗糙,像门外老槐树的树皮一样。父亲的眼眶里闪烁着点点泪光。眼泪浑浊如河水。我的咽喉里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疼痛地说不出话来。许久,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想起小时侯在很远的镇上扭伤了脚,父亲什么也不说,就背着我走了十几里的路回到了家里。他的爱总是这么直接的。
  我坐在父亲的床头,紧紧握住他的手。互相凝望,或是听他艰难地絮叨一些往事。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无间隙的相处了。可我明白,父亲的时日已经不多。死神正带着他那狰狞的笑容向父亲一步一步地靠近。在漫长的黑夜里,我闻得到死亡的气息。听得到父亲逐渐微弱的呼吸。我陪了父亲三天三夜。这是他的最后一段路。我陪他走过了。在第三个清晨阳光撒泻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忽然急促的呼吸。我贴在他的胸口上听。汹涌的好似潮水。很响亮很澎湃。好似大海。可最后黑夜完全被白日取代的时候。雄浑终于化为平静。没有了任何声音。结束了。开始的是母亲再次悲恫欲绝的哭泣。还有妹妹始终未曾改变的姿态。凝注苍穹时深深的绝望。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父亲去世所带来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渐渐的模糊在记忆之中了,淡去了。成了我在雨季里的伤怀情绪。成了母亲眼神里落寞的空洞。成了妹妹脸上凄美的笑容。她对黑夜,对死亡仅剩的恐惧已经消除了。有的只是绝望的快慰。
  在家里休整了很长的时间。我想我应该再次出发了。我很清楚自己是不会停留下来的。母亲,妹妹也是明白的。走的前一个晚上。妹妹给了我一封信,说:哥,明天我送你。等我。信要在路上看。第二天清晨,妹妹像平常一样,骑着车子上学去了。于是,我便在远离家门的路口等着。
  中午的时候,妹妹骑着车子回来了。那天阳光明媚。甚至还有些刺眼。因为是在炎热的八月。八月是个旺盛而颓靡的季节。野花绽放出馥郁的香气。混合着路面的热气,汗水的味道,迎合着风,扑鼻而入。使我一时间好似坠入地狱。天空煞白,我再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并且搀杂着鲜血的腥甜。妹妹微笑着骑着车子从远处向我驶来。远远看去,她似乎就是一朵在阳光和微风里绽放的绮丽艳花。忽然,一辆卡车快速驶来。妹妹脸上的恬淡花朵瞬间凋谢。取而代之的是迎面的黑暗。但她依然在笑着。像一侏诡异的植物在黑色的夜风里摇曳。我惊疑地倒退着,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妹妹突然伸开了臂膀。像一只正在飞翔的鸟。又像是要去拥抱住什么。车子和卡车相撞的那一刻,地上顿时亮起一片血光。鲜红好似晚霞。至此,我与妹妹已人隔两岸。无法抵达了。
  这是如此突然,让我来不及躲闪。母亲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渊。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但这依旧留不住我的脚步。有一个地方我还没有触及。大海。我和妹妹从小就向往的地方。我还记得我答应过她:我要带你去看海。
  所以,我还是走了。带上了妹妹留下的那封信。留下了母亲呆滞失神的眼睛。轻声地告诉母亲:等我回来。
  接着,继续踏上了流浪的路途。

  他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上面的天花板。想着什么。忽然,他又坐了起来。他听到了窗外不远处,海浪翻涌的声响。那是大海沉睡的呼吸。就像父亲死前的呼吸一样。雄浑,仓促。无意中他一个转身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他一下子愣地停止了刚才的思索。
  他赶紧扭过身体。不要自己去看镜子中的那个人。可心里又止不住要让自己去看。最后,他还是看了。是用一种疑惑的眼神凝视着。那个人是谁?他竟一时认不出自己来。他是如此的不确定。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和身体。可这一刻似乎这具躯体不再属于他了。忽然间,他有一种魂灵出壳的感觉。他开始怀疑起来:这是我吗?这是谁?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了。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了。和他的父亲和妹妹一样。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具肉身不再属于他了。此刻的他是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是。是空气。是窗外汹涌起伏的声响。是一个绝望的眼神。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虚无。没有了任何痕迹。人们再也看不到他。他便是组成空气的每一屡缝隙。
  在八月里他目睹了死亡,现在他便是死亡。是的,他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镜子里那个虚无的自己。而是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这无尽的黑色里。不要再苏醒。就这么永久地睡去好了。他要完全陷入。他抛弃所有的悲苦。可是有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又把他唤了回来。哥。他动了动手指和双脚。睁开眼睛。海风夹杂着厚重的咸味迎面扑来。他发现自己还是自己。再次坐了起来。这时他觉得一切都恢复的如此真实。他依旧存在着。耳边还响亮着那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哥。带我去看海。这个声音是那么遥远而飘渺,却又如此清晰。是的。妹妹,我要带你去看海。其实他妹妹留给他的信里面不过一句话而已。哥。不管怎样。都要带我去看海。请你记得。是的。他记得,一直记得。他带着妹妹的照片和骨灰来到了海边。他每天都在海边的沙滩上不停地走着,问着:妹妹。我带你来看海了。你看见了吗?
  不记得已经来到海边多久了。只知道每天在无休止地观海中度过朝夕日暮。现在他又站在了海边上。他离大海是如此亲近。酥软的沙滩上印上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他沿着海滩走着,一直向前走。不停留。用他惯用的方式。寻觅着什么。然后在一处礁石上立定。正是涨潮的时候,大海汹涌澎湃着。巨大的浪潮一次次迎面扑来。从他的头顶上没过,再又退去。如此反复。那扑过来的大浪好似一只巨手,要把他擒去一般。他始终都站在那里不动。似乎情愿被巨浪卷走。又好象在与浪潮作着艰难的搏斗。
  他忽然间觉察到其实一切都要归于虚无。为何要不停地流离,为何不去停留。究竟是追寻还是逃避,可终究是想不出个什么来。只是看着远处在海面翱翔的海鸟。不禁起了喜悦的哀愁。因为想起了妹妹。她那伸开臂膀扑向死亡的姿势,多么像这勇敢的海鸟扑向海浪时绝望的姿态。其实,他们都在以同一种姿势飞翔。他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匣子来。打开,将里面灰色的粉末抛向了扑卷而来的浪花。大声喊到:妹妹。我要带你来看海。我还记得,一直记得。然后笑了起来。不再带有任何哀伤。笑声融合在呼啸的海浪声中。很快便被湮没了。但一直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母亲在的地方。家乡。这一刻他又想起了母亲。或许应该回去了。他还记得临走时对母亲说的话语:等我回来。

  在九月结束的时候,我再次踏上故土。
  八月早已随风飘远。它的盛放,颓靡还有死亡。全部隐没在岁月的河水之中了。九月的大海仍在我的记忆中存留。
  我背负着所有的行李。推开了老屋的木门。吱呀作响。
  然后,看到了。母亲含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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