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独角兽

（一）
　　“锦烟，去把窗户关一下。”母亲喊着。
　　“贱丫头，你耳聋了吗？”母亲开始生气，咆哮的气势从她冷冷的声音里探出头来。“你没听到外面的风很大吗？玻璃都快给刮破了。”
　　母亲又重复了一句，仍然没有片刻的回音。她的声音在这高级公寓的房间里兜了几圈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身边。她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手中的笔，向窗户走去。
　　从她的卧室到窗户有几十步的距离，要拐进我的卧室才行。母亲趿着拖鞋一路面带愠色地踩了过来。油光发亮的胶木地板被擦出一声声愈来愈急的脚步，杂碎地颤动着。
　　母亲终于发现了我。而我并不去正视她。我早已听到她的叫喊，但我不愿遵守她的命令。因为我不懂这个女人，这个深奥得象哲学一般的女人。就是她，赶走了我那可怜而敦厚的父亲。她的孤傲而放诞的个性象阴晴不定的老天，一年四季，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不断地发威着。有时，我真怀疑，她是一个巫女，不同性格的魔鬼在她的体内轮番附着。这是一个复杂而神秘的女人。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没有实力抵抗巫女的魔力。我利用着我们之间些微的母女天性为底气，以沉默作武器，作着死一般的反抗。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反抗，我的每一次沉默冷对，都让她无奈的投降。母亲知道会失败，但她仍是毫不更变地对我姬指气使。对我的父亲，她也是居高临下地命令。现在，父亲走了，她所以的捉摸不定的使唤都无情地洒向我。我弱小的身躯，颤颤地承受着本该我父亲承受的那一块。母亲是一个孤傲地正正当当地女人。她保养得极好的皮肤，誉满全国的才气，使她有了得以骄傲的资本。她从事的小说创作曾经垒丰了一个幸福而富足的家庭。但她的孤傲又摧毁了这个病态的不正常的男女颠倒的家庭模式。父亲，只是一个小学教师，以微薄的工资和老实的书生气兢兢业业地活着。这种活法，在母亲的眼中，以被枪毙为“窝囊气”“书呆子”。她把他们的婚姻看作是“病态的结合”。
　　父亲也是一个懂得用沉默来抗对风暴的人，但他的沉默一次次地被母亲击败。母亲从没向父亲的沉默投降过，她只会对这种懦弱的行为表现出更重的唾骂和指责。当有一次，这个可怜的男人沉默到连些微的自尊都消耗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默默地走了，离开了这个家门。我一直这样想，我是属于父亲的，我的性格里承载了父亲大半的秉性，其中之一就是沉默。我很喜欢父亲遗传给我的这种秉性，它得以让我一次次次免除灾难，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更象一个人一样独立地活着，而不是生活在母亲阴影下的狗。尽管父亲临走的时候，是那么地寂静无声，就好象没有我这个同他一样可怜的女儿，但我永远感激他，深爱他，他遗传给我的沉默是我这一生最值得引以为傲的东西。
　　当然，我也秉承了母亲的倔强。沉默和倔强一旦联合，便会发挥着强大的可以抗击一切阴冷的威力。我想这就是我的沉默和父亲的沉没唯一不同的地方哪个，同时，这于是我的沉默常常成功而父亲往往失败的原因。母亲的孤傲被她自己遗传给我的倔强所打败，她在我面前，永远是一个败者，尽管她不这样承认。
　　再拉回到关窗户的事情吧。当时我就站在窗户旁。窗户很高，我垫者脚才够着把头伸到窗外去。窗外的风很大，天上浓云密布，阴阴的，比母亲的脸还冷还可怕。窗户正对着工地，那是另一栋在建的高级公寓。工程刚好建到第五层，就是我所居住的这一层。工程刚好和我家的窗户平行，使我得以全面地把它放进我的视野。此时的工地上已经没有人影，风刮了很久，黑云涌了一层又一层，雨还没下。在云涌第一层的时候，工人们开始撤退，现在，他们已经撤光了，而云还在涌。我一直在认真地关注着这一切，但我不知道，黑云还在等什么，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力量，下更大的雨吗？
　　黑云越压越低了，想魔鬼的大黑爪般扑了过来。我身旁的玻璃被这大黑爪挟来的力量给吓得发抖，不停地“蹦”“蹦”，一下一下地响着。撤光了工人的工地也渐渐被笼罩进黑云里，光线越来越暗了。盖着施工水泥的塑料布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地，不时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感觉到我对面不是一个工地，而是一个待建的坟墓，阴森恐怖。那树起的一根根钢筋象被煅烧过的黑骨一般，坚强而正直地立着。我的长发被风撩起又放下，无方向地乱撞，一根根刚洗过的发丝抽打着我的额头、我的脸、我的鼻子、我大大的眼睛，丝丝地疼痛。特别是我的眼睛，被遮住又被暴露，让我无法好好地欣赏老天的愤怒。我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这时母亲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戛然而止。我知道，母亲一定在我身后不远地地方，用捉摸不定的双眼怒视着我。然而风还在猛烈地吼吓着窗户，窗户仍在一个劲地颤抖。我可不管这胆小的家伙，坯，打死我也不管。我重重地“呸”了一声，不知道是对窗户，还是对母亲。
　　我身后的女人开始发话了。“锦烟，把头转过来。”母亲的话里还带着愤怒。
　　我没理她，一任长发没命地乱撞着，哪怕是打痛了我的眼睛。
　　“转过来。”母亲的声音里还有余怒。我仍是不理，我的倔强和沉默就是我对抗她的武器。对于母亲的声音，我已经烂熟于心了，内里的每一个情绪，哪怕是情绪的零头，都休想逃过我的法耳。我很感激母亲，她使我练就了一对同样充满魔力般神秘的耳朵。而神秘的耳朵是我的另一个武器，它从为背叛过我对声音的判断。
　　“锦烟，我求求你了，你转过来吧。”这是母亲投降的标志，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勉强的妥协。这种妥协并不使我满意，我老感觉这里面有一种称之为“爱”的东西，而我最惧怕的就是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夹在她的每一次投降里，总让我有着丝丝莫名其妙的隐痛，让我不能痛痛快快地胜利着。我恨它，但我得装出很畅快地胜利的样子，我的嘴角牵起一丝蔑视和成功的喜悦，尽量表现着我对这个女人的无情。
　　我转过头去，却并不正视她。我低着头，望着油光发亮的地板，冷冷地道出一个字：“说。”在母亲面前，我的话向来这么简洁。我认为，人的话就象情感一样。你说的话越多，表示你对对方的情感越浓。而对母亲，我得吝啬点。我宁愿将我的话潮水般献给惨白惨白的墙壁，献给狭小得如纳米棺材般的日记本，也比给这个巫女要好得多。
　　“锦烟，你听我说，我是你母亲，你得……”
　　“为什么？”母亲还没说完，我就抢了过来。我丝毫没给这位母亲以做母亲的尊严和面子。她根本就不值得，她不配做一个母亲，她不配……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叹了叹气，摇着头，转身走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再一次地响起。她在打电话。几分钟后，她挂了电话。又过了十几分钟，门铃响了。母亲杂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向门口涌去。然后，是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侧搂着我的母亲从我的卧室门口如一对重叠的枯叶般飘了过去。再往后，就是隔壁母亲卧室的门“咚”地一声，关个死严。再后，就是此起彼伏，交错相间的，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还有窗外刚刚响起的轰隆隆的雷声。
　　我竖着耳朵极认真极仔细地听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独对这件事会如此地认真，仿佛在听着命运的宣判书。其实，我早料到这个结果，它总是准时地出现在我和母亲的矛盾之后。母亲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是一个善于用享乐来泄掉不快情绪的女人。对于她在我面前的失败，她唯一的盾牌就是纵欲。某些人遇到不快，可能大吃食物，借食欲来排泄不快。而母亲却用性欲，她的确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聪明女人。
　　雨突然“扑”地一声下了起来，果然是暴雨，没一滴都这么大，这么狠，这么攒满了力量，打在窗户上，打在工地上，“叭”“叭”地响着。呵呵，老天也在泄欲吗？我的心头凄凄地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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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母亲出生于70年代，当她开始念书的时候，文革的阴影刚刚从中国的天空飘过。她在文革时出生，在文革后成长。她的童年记忆里仍牢牢地刻着红卫兵的热情和革命的激情。虽然那时她还不懂事，但大哥哥大姐姐们手舞小红旗疯狂高喊、打人、骂人、整人、给人戴高帽的场景却深深地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改革开放了，种种开放的新思想如潮水般涌来。母亲的性子里开始有了叛逆，有了对张扬个性的追求。她是中国历史风云上承下启的一代，正处在传统与开放的思想夹缝，这独特的时代环境使得传统与叛逆在她的心头无休无止地纠缠，碰撞……
　　母亲19岁那年，她还在武大中文系读书。在一次集体郊游中，她们班去了茂密而广大的马鞍山森林公园。那是武昌的一个景点，说是公园，也不算什么公园。群山和树海伸展成的宽广的面积使得它甚至没有完整的围墙，往往有人从后山直接翻越进去。不消说，那门票字自是低得可怜，里面也没什么好玩的，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大自然中怡然自乐地吃烧烤。这样一个大得无法管理的公园，自是什么都不备，烧烤的食物和道具全由自己准备。所以人烟极少，只有几群贫穷的学生们偶尔地来逛逛。那时的母亲还是个未脱青春稚气的女生，对一切都充满着美好的幻想。对这大得一尘不染的森林公园，她更是喜得发疯，到处瞎跑瞎逛，很快就脱离了全班的队伍。她还在一个劲地沉溺于这大自然的原始风貌之中。当日头西下，她才觉得身边竟没有半丝的人影。天越来越黑，她还在森林的深处。她的食物吃完了，心里头开始着急，不知不觉就晕倒在这一片阴森的森林里。幸亏这里没有什么吃人的大动物。当母亲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温暖而柔软的床边，耳边还不时地传来小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而后，一个男人进来了，他端着一碗姜汤，，递到母亲的手上，说：“你昨天迷路了，晕倒在森林公园。早上我散步的时候，发现你全身都在哆嗦，还不停地咳嗽，想必是夜里遭了凉，感冒了。我特地煮了一碗姜汤，你快趁热喝了吧。”母亲望着这个大她足有八九岁的男人，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热，湿了她的心。后来，他们好上了，那个男人就是我那憨厚的父亲。
　　父亲，父亲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在哪一个地方，过得好不好。他走的时候我正念大一。父亲走了，我便主动退了学，和母亲对峙着。母亲在我三岁起，就开始嫌弃父亲。那时候，她刚刚从北京领回了一个大奖。那一年，她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了一名誉满全国的专业作家。自那以后，她开始高傲起来，开始瞧不起父亲。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声斥责般的命令如雨点般落在我和父亲的身上。母亲开始很少管我了，我和父亲相处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与其说相处，不如说同病相怜，倒还贴切些。再尔后，母亲边逢三差五地带陌生的男人回家。而父亲对此却从未说过什么，他认为自己是没有资格说母亲的。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这个可怜的男人，抱头痛哭，大骂自己的无能。父亲的学校越办越垮，他的工资一年连一年地被拖欠。家里的经济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她每写一部小说，就能为全家赚来一年的丰实。母亲不满足这种平常的日子，她开始疯狂地纵欲，开始那病态的个性追求和妇女解放。她的小说也越来越多地充斥着“乳房”“避孕套”“血管”等突兀的字眼。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收入。她的稿费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地从邮局源源不断地寄来。
　　我受不了，我无法忍受与这个可怕的女人长久地相处。我开始把自己放进烟和酒的麻醉里，放进酒吧和的吧的喧闹和华靡中，无奈地止着心头的伤痛。
　　这一天的黄昏，象往常一样，我穿着华丽的靓装，化着浓烈的艳妆，再让全身散发出只有有钱人才有的进口香水，妩媚而凄冷地走进附近的酒吧。我毫不吝啬地花着母亲给我的钱，泄恨一般大把大把地用掉。钱，这东西，也还真管用，不仅能为我弄来一套好皮囊，还为我的精神镇痛提供了不少的服务。但是我决不会珍惜它，因为那是母亲给的。我也从不担心这种供给在某一天终止，因为我相信母亲的能力和我自己的底牌。为此，我得努力而费尽心思地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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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把自己空虚的身体晃进“潜水者”酒吧。这是我常去的那一家，那里经常放着我喜欢的摇滚，有死亡诗社的、扩音器的、惊弓之鸟的，还有崔健和seven的。我象往常一样，坐到临窗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我一边慢慢地饮着，一边冷冷地望着舞池那边。那里一大群身着奇装异服的青年人相拥着自己的情人随着剧烈的节奏，拼命而疯狂地摇摆着自己的身体。舞池上头不断转动不断变换的彩灯耀目地闪着，如无数把不同刀柄的快刀，无情地分割着这一群忘情的舞者。
　　很快地，我的杯里只剩下几块中型的冰块。我一块一块地吞进肚子里，从不咀嚼。我要让这小小的冰块冷冻着我空虚的心绪，哪怕是片刻也好。
　　尔后，我开始喝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向我的肠胃狠狠地灌着，而丝毫不管它们的承受力。正如母亲斥责般的命令狠狠地投向我，而不管我心灵的承受力一样。后来，我醉了，趴在酒吧的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而柔软的床上。突然，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孩子，你醒了。”我侧过头去，看到了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是酒吧的老板，有着依仗英俊的脸蛋和一双温和的眼神。
　　于是，他成了我的第一个异性朋友。往后，我更是疯一般地望那里跑，但我不再孤独一人，我僵硬的脸上也开始爬上了笑容。他说我笑起来的样子真可爱，真好看。原来我竟还有着一张隐秘的笑脸。想起来，我就感到幸福。我开始一次次地放诞无忌地笑给他看，青春和朝气一下子在我身上复活了起来。他开始一次次地夸我，用他那独特的温和的声音，充满着柔和和磁性，透露着令人难以阻挡的亲和力。他总是叫我孩子，我并不喜欢这种称呼，甚至开始恨这个称呼，尽管他完全有着做我父亲的年龄。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他吼着：“你能不能不叫我孩子？”
　　他惊讶地张着嘴，很小心地吐了句：“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咬咬牙，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他怔了一起。犹豫了片刻。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我拥进了他的房间。
　　他开始一声不吭地剥我的衣服。他的动作很柔和，一如他的声音。他极认真极仔细地，缓慢地，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轻轻剥着。我静静地望着他认真的样子，象回到了小时侯父亲为我解衣洗澡的场景。他终于剥光了我的身子，他开始剥自己。他没有象剥我一样剥自己，他的动作反而粗野而急促。我听到一个纽扣从他的身上掉在地上，跳出“蹦”的一声。他没有顾得上捡，只匆匆地剥着自己。很快我们便重叠在一起。他对我的动作依然轻缓而温和。他恰当地控制着自己动作的节奏，尽量减轻着我的疼痛。看得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手。他的动作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高潮一波推一波地迭起。我完全被这本能的欲望排泄所陶醉。我轻轻地闭上眼，忍着偶尔的疼痛，任呻吟情不自禁地从口里吞吐。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乐于此事而不倦，原来这其中竟有烟酒所不及的精神麻醉和超乐极乐的肉体享受。我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给彻底地征服了。
　　他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的动作象一滩赘肉般侧压着我。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搂了过去，我的脸埋进他的怀里。我静静地靠着这个男人，一点一点地回味着刚才的经理，脑子里美滋滋的。他的喘息声也渐渐平静下来。他轻轻地将口靠近我的耳鬓，吻了吻我嫩嫩的耳朵。一句温和的话从他的口里冒了出来：“我也爱你。”我将他搂得更紧了，生怕他会象时光一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真希望，我们就这样永远地偎着，直到死去……
　　在另一个白天里，天突然浓云密布，我从酒吧里急急地望家里赶。当我扭开房门的时候，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男人正拥着我的母亲在沙发上疯狂地吻着，那个男人就是我爱的那一个。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一直在和我共享着同一个男人，更确切地说，是母亲把他的男人分一半给我。她一直在我的身上拼命地复制着她所谓的“个性”。我艳丽的穿着、妖媚的打扮以及迷于烟酒和性欲的游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精心设计的圈套。我愤恨地冲进字的握手，关严了门。我没有哭，只是拿出枕边的日记，冷冷地写着：
　　我是一头独角兽，孤独地，把一支角长在自己的头顶上。我生下来的时候，它就存在着，是我那可怕的母亲为我种下了独角。我恨她，恨这冰冷的独角。我拼命地拽着，用锐利的刀子狠狠地削着。但我的力气太小，撼不动这坚固的生长。我只看到，一股股的鲜血从我的角上滴下来，把我的心染成了一块红布，孤独地在尘世间凄凄地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