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荐] 莫称之为夜晚

  《莫称之为夜晚》阿莫斯·奥兹著，庄焰译。

       诺娅无疑是生活在负疚感中的，对她的父亲和楚玛姑妈，对那个金发旅行者和路德米尔的孙女，还有伊曼纽尔和他的狗。
       诺娅和西奥平静生活的波澜源自那个孩子的事故。伊曼纽尔，一个有着特别气质让人联想起冬天的男孩，那个在夏天也是一身寒气、穿绿色套头装和棕色灯芯绒裤子的男孩。她对他的了解不多，她只记得他垂下睫毛聆听问题的模样，只记得他安静不紧张但扰乱人心的姿态。但她却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该为他的死负上责任。他摔下悬崖力竭而亡，死前吸了毒。谁也不知道这个事件的具体过程，各种流言在教员休息室里弥漫，诺娅试着不去听。在那次课堂上，他呓语般地质疑不论诗人想说或不想说什么，都挡了诗人的道儿？诺娅决定抽空和他聊聊，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他迟疑地对她说词句是个圈套，她觉得这句话有着无声的求助，甚至是种呐喊，但当时她没有意识到或者是忽视了。她真该主动和他聊一聊的，她真该请他到家里，让他说出内心的想法，让他的孤独找到一个依靠。诺娅这么想，在独自一人不得不面对内心时总会这么想。还有他那只古怪的狗，如果她努力了试图接近它，或许它——这个亲近伊曼纽尔并得到他的爱的生灵——也不会死。
       伊曼纽尔那有着明朗的温暖小屋般笑容的父亲关于儿子的所有略带伤感的回忆刺激着诺娅的神经，他还告诉她，她是伊曼纽尔在学校里惟一喜欢的老师，伊曼纽尔还用她给他的铅笔写过信。但诺娅不记得什么铅笔。她心底不为人所知的歉疚让她无法拒绝那个父亲提出的让她为青少年毒瘾康复中心计划负责的要求，不可理喻地接手并为此奔波，不顾一切，哪怕与全城人为敌，哪怕与西奥的感情陷入危机。为了什么呢？那些难以理解的敏感易受伤的孩子真让她束手无策，比如路德米尔那个突然从她面前逃跑不再出现的孙女，比如那些吵闹的塔丽或塔尔。可她还是觉得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挽救他们？她大概没有这个能力，但她得试试，就算是为了赎罪。
       这种歉疚感是隐秘的，即使诺娅自己也不完全知道。来自内心和外界的压力让她感到无法承受。西奥一开始的反对态度让她不允许他参与到这个事件中来，我想或许她在心底也是不赞成自己的荒唐举动的，所以不想他掺和进来。她惟一可以依靠和倾吐的人被她自己挡在了远处，可在她要求他沉默、不置一词的时候她还是强烈地希望他能帮帮她，帮她接手这个沉重的担子，或者逃离出来。但她没有说。她以其他的方式向他发泄情绪，从意念上、语言上、行动上伤害甚至背叛他，我想她只是在寻求一种平衡，我们往往只能通过伤害自己深爱和深爱自己的人以平息内心的不安和悲伤。可这么做是危险的，什么也不说就依仗爱伤害爱人很容易失去对方。但幸好西奥深深地爱着并了解她，他温柔地看穿了一切，即使被激怒也很快就平静下来依然默默地守护她。他成熟地退让着，任她独自烦恼，在她精疲力竭伸手求援时第一时间过去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有做错，她做得很好。
       西奥知道一切，或许他说不出来，但他感觉得到。他知道她为她父亲和姑妈的死有着无法理解的自责，他记得她曾经为了一个在出差路上偶遇的离家出走寻找牧羊女达夫妮的金发爱尔兰青年旅行者的失踪忧心得颤抖、尖刻。他知道她是善良单纯充满爱心的，虽然她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所以他永远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后来诺娅回想起了那支铅笔的事，那完全是个误会。男孩害羞地走进医务室看望头痛的诺娅，无声的注视吓到了她，不知为何她暴躁得像她那个顽固的父亲，严厉地责问了他。她觉得他几乎悲伤地点了点头，紧张地眨眨眼睛，问她是否有过想写点什么的时候。诺娅粗暴地打开一个个白色抽屉，拿起一支断了的铅笔，说他恐怕得自己找个卷笔刀。然后她逃走般地离开了。那个孩子却将它视为一种馈赠。他对父亲说只有她能判断他是不是能写作，只有她让他感觉到了学习的意义。后来就像得到证实一样她得知伊曼纽尔爱过她，爱到为她写诗。这一切联系起来表明她确实伤害了那个弱小、善感、需要保护的孩子，至少是她亲手毁掉了那些可以挽救他的机会。
       不过一切都会过去。当她知道伊曼纽尔的父亲也同样身处自责中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惟一觉得该为男孩的死负责的人，大人们的疏忽造成的悲剧不该由她一人承担。如果父亲也没有注意到儿子散发出的无助，她又为什么需要将一切过错推到自己身上呢？诊疗所计划无声无息地结束，她早就不再过问，而是将重心转向了一个叫塔尔的女孩。从塔尔第一次来找她探讨关于诗歌的问题时诺娅就知道她有能力做到的为自己赎罪的事是什么了。她向这个孩子倾注了自己的关怀，好好地引导她成长，不再让自己因疏忽大意而犯错。
       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诺娅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和西奥的爱依旧。西奥说，诺娅，你得明白，那个男孩死了。诺娅说，我知道。知道？那就说出来，说出来那就是你的声音了。一切终于结束，所有痛楚和悲伤都留在了沙漠的平和之后。

       莫称之为夜晚，Al tagidi laila，laila在希伯莱文中的意思是夜晚，在阿拉伯语中是女性的名字。这是一个虚构的沙漠城市里一对相爱男女平静生活中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与其说他写了一个故事，不如说他写了两个人。是的，小说的重点不是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尾，而是展示诺娅和西奥眼中看到内心体会到的一切。我很庆幸自己一念之差从书架上拿下了这本书，我喜欢它诗一般优雅又活泼生动的语句，喜欢那个充满活力情绪化的女人，喜欢那个宽容稳重父亲般爱着诺娅的男人。如同书中所说，诗歌是被玻璃杯罩住了的火星，因为词句是一片片的玻璃。生活中细琐的一切都是假象，抽出所有，我们看到的只有爱而已。
       他心满意足地认可此时此刻，丝毫不觉得空虚。他眼中，沙漠很好，月光作证。对面的窗中，三两颗星星在山丘上闪烁。他温和地宣布：现在你可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