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布朗尼斯

幸福的真正意义在于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是否能那么深刻的感受到幸福。
                            ——题记
（一）布朗尼斯

  你爱过一个男人吗？
  爱他的时候，总希望能够贴着他的胸膛靠紧他的肩膀，他的身体仿佛一个巨大的吸盘，用力的吸附着你的五脏六腑、你的筋骨脉络、你每一寸流淌的血液以及每一缕孤苦无依的灵魂。他的臂弯里永远温暖如春，盛的下你所有的生活和梦想。
  那个男人也会像这般爱你吗？
  爱你的时候，竭尽全力。用他急促的呼吸、温情的话语、迷离的眼神，用他整个身体整个灵魂编织成一张巨大无边的网牢牢的把你套住。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有一种让你永远无法抗拒的魔力，让你那么心甘情愿的被那张网套住，无法脱身、没有出路、寸步不离。

  我爱过一个这样的男人，并且在他耗尽了所有的爱的时候仍然用力的爱着。我们的爱以一间蛋糕店的形式存在着，我的布朗尼斯，曾经被爱和幸福充溢着的布朗尼斯。

  十九岁那年我遇到那个男人。
  那是他第一次到我的店里品尝我的蛋糕和蜜茶。他不像其他的客人那样对我的蛋糕问东问西的挑选自己喜欢的口味。他就那样淡定的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似乎坚信我可以拿给他最适合他口味的蛋糕和蜜茶。
  事实是我也做到了。
  我为他奉上了独一无二的布朗尼斯和樱桃蜜茶。那是为我心仪的男人准备的。有着耐人寻味的甜味和苦味。
  之后他每天都会来我这里长待或是小坐。一个人静静的吃东西，不说一句话。但是他对我微笑。那种笑容是亲昵的温暖的。仿佛是我熟识的老友，用那笑容就可以传达一切。
  之后有一个晚上我留他住下来。为他做了丰盛的晚餐。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为什么不去上学，为什么要开一间蛋糕店……他独独问我为什么每个蛋糕都有它们的物语可是布朗尼斯没有。我笑而不答，只告诉他时间未到。他点头默许。
  我以为那个晚上我可以把自己交给他。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把我揽在他温暖的臂弯里面，安静的睡觉。我满心欢喜，这样一个妥帖的男人躺在我的身边，是多么大的幸福。我眷恋阳光，更眷恋他的爱。我宁愿躲在他阴暗潮湿的影子里。因为他那样甘愿的陪我坐在这寂静的蛋糕房里，坐在我对面的红木椅上，品尝我亲手做的布朗尼斯和樱桃蜜茶。我们坐在我们建铸的爱里，一整天、整个下午或者仅仅是短暂的几分钟。但那些时间里，每分每秒都幸福漫溢。
  我的男人叫秦云杉。我叫他杉。
  我叫他，仿佛召唤整片森林。
  秦云杉，33岁。没有家庭，没有朋友。一个人有很大的房子，开自己的本田，从不抽烟，偶尔会喝些白葡萄酒，那种清澈的、微微有点酸还有着芬芳的果香的葡萄酒，来自法国卢瓦尔流域的纯正味道。他长的英俊，留着干净的板寸，胡子刮的妥帖。是个单眼皮男人，挺拔的鼻梁，浅薄的唇显现出了内心的薄情寡欲。
  秦云杉告诉过我，他说他经历过一场无法遗忘的浩劫。我不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事，也从不询问。但是我相信，他的心里是干净的，温情的。有让人舒心的笑容。我喜欢秦云杉待在我的布朗尼斯，我喜欢看秦云杉吃我亲手做的布朗尼斯时陶醉和满足的表情。
  新烘醅的蛋糕。新打的奶油。新磨的茶粉。新酿的樱桃蜜汁。
  整整齐齐的摆满红木桌面。
  然后秦云杉会坐下来，仔细的打量桌面一番，在一场膜拜之后慢慢的品尝。通常那个时候我都会坐在他的对面，放好听的克莱德蔓的钢琴曲，不去理会旁人。
  我会那样认真的凝望着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描摹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直到他同样认真的吃完蛋糕，喝完茶水。接下来他会开口和我说话。
  卡其，蛋糕很好吃。
  我知道。
  卡其，樱桃蜜汁很好喝。
  我知道。
  卡其，我爱你。
  我知道。
  我总是微笑着这样回答他。但是心底漾起的幸福感却在我的心海上掀起层层波浪。
  秦云杉时常留在我这里过夜。
  我们相拥在很大的绿色海龟靠垫上看电影。他会慢慢的喝酒，我就缩在他坚实的怀里抽摩尔。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看过什么电影、演的什么情节我几乎都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样幸福的一幕画面，酒香弥漫、烟雾缭绕，无数安静的夜晚卡其缩在秦云杉温暖的臂弯里，心上开出幸福的朵朵蔷薇。

  我和秦云杉在一起三年零三个月。很长的时间，可是又短暂的仿佛只有一个下午。这三年三个月的时间里秦云杉只吻过一下我的额头。可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无法给予。
  后来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卡其，我知道你心里渴望的是什么，可是原谅我没有办法给予你。
  然后有一天，他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给我留下一纸留言，很短的句子，只有不到四十个字。他说，卡其你欠我九十九年的布朗尼斯和樱桃蜜汁。我欠你很多很多永远也无法还清的爱。
  我能感觉的到，这一句话，字字珍重。
  现在，我独自守着我的布朗尼斯。守着秦云杉留给我的这一点稀薄的爱。守侯着他的背影，守侯着等他回来。
  我只是想告诉秦云杉关于布朗尼斯的物语：苦涩而甜蜜的爱。

（二）蔓珠沙华

  我是秦云杉，33岁。独身。事业生活丰实荫厚。
  然而我的生命是不完整的。在我遇到一个叫韩耀的女子之后，我生命的力量几乎耗尽。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为她，我输掉了整个人生以及我最真实的内心。
  那是2000年的除夕夜，我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吧看到了韩耀。她像一束明亮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眸，却照耀了我的心。
  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发呆。灯光很暗，只能看到她曼妙的侧影和如瀑的及腰长发。
  她的面前摆着一杯蓝色的鸡尾酒，那一层一层的蓝色泛着异常冰冷的光。更为奇异的是这大片的蓝中间却悬着一滴眼泪状的猩红液体。我站在灯光迷离的舞场中间静静的注视了她许久。她喝酒的样子很认真，仿佛一场膜拜。之后的日子里她告诉我，对待食物应该像对待生命一般珍爱，因为它让你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关于那天晚上以后的事情，充满了戏剧的结尾。我就傻愣愣的走到她面前，一口气喝光了她杯子里剩下的酒。我看见她娇小美丽的面庞上，泪眼婆娑。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
  她没有说话，抬起头盯着我看了许久，扑进了我的怀里。
  那一晚，我们像两头发疯的兽一般不停的做爱。第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疼的紧紧咬住了我的肩膀。疼痛和难以抑制的情欲交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逼迫的我们几乎疯狂。我们的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汗液和她的泪水渗进彼此的身体，一屋子的血腥味和精液的特殊气味证明了我们渐起的爱。
  我们开始生活在一起。
  白天我上班，韩耀一个人在家里收拾屋子，做饭，看碟子，写小说。
  晚上下班回来一身疲倦的我可以准时品尝到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韩耀做每一样菜和每一款汤的时候都格外的认真投入。她总是花很长的时间去做饭。一根一根的择菜洗菜、一片一片的把菜切出好看的形状。她总是告诉我说每一样事物都有生命，吃她们的时候要格外的虔诚和珍重。因为她的细致和善良，让我越来越爱这个女人。每天晚上我们都会用尽全力的做爱。我喜欢听她的喘息声、呻吟声以及她在我枕边的轻轻耳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多。
  我以为我可以和这样天真的女人平静的爱一辈子到死。我甚至已经去订了结婚的戒指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梦想竟伴随着韩耀生命的结束而渐渐湮灭。
  那个黄昏，我记得太清楚。
  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因为工作完成的很顺利，心情舒畅的我准备回家接了韩耀一起出去吃饭庆祝。顺便向她求婚。在电梯了我甚至能想象的到韩耀看见戒指时的感动和惊喜的表情。
  我敲门。按门铃。可是韩耀没有像平时那样乖巧的迎上来。我以为她在忙没有听见，自己用钥匙开了门。
  开了门，就看见了让我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韩耀蜷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头发披散到肩上，看不清她的脸。地板上有很多血，还有一只被折磨的很惨的死猫。我可以听见韩耀低低的啜泣。我奔到她面前搂住她。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我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死一般的无助和恐慌。
  她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也不和我说话，不回答我的问题。她一直默默的流泪。她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她的胳膊有伤口在流血。她的嘴角有一小撮那只死猫的毛。
  我就那样一直陪她坐在那个角落，买给她的玫瑰花被她撕扯的散落一地。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把韩耀抱进浴室给她洗澡。那时侯的她很听话，温顺的让我擦洗她的身体。然后她静静的睡过去。
  我的心痛极了。最爱的女人看上去那样的寂寞和无助。自己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韩耀在床上静静的躺了三天，不说一句话，不吃一口饭。
  我除了时刻守在她的身边之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在韩耀的耳边不停的跟她说话，我告诉她我有多爱她，要和她结婚生孩子，带她到一个安静美丽的小镇生活。可是韩耀始终不理我。
  第三天晚上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轻。
  她说云杉我肚子饿了，你去给我买吃的去吧。
  她说云杉等你回来了我给你讲故事。
  她说云杉我也爱你我的心和你永远在一起。
  然后我吻了她的额头，我出去了。
  我真想把自己给杀了，为什么我不多想一下，为什么我不仔细的去看韩耀的表情。
  我竟然让韩耀看着我离去的背影那么孤单的死去。
  我回来的时候韩耀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的脸色苍白但是很平静，仿佛死对她而言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她用一杯清酒几片感冒药结束了她的生命。
  三天以后我意外的收到了韩耀寄给我的包裹。我看了看日期，是韩耀死前几天寄出去的。
  打开来看，里面有一个绯红的日记本，还有一封她写给我的信。
  我才知道韩耀很早以前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并且持续。
  我的韩耀，能留给我的只是一本记录了她的梦魇的绯红色日记本。
  可我想得到的却是她给我的一生的爱。

（三）彼岸灯塔

  我是一个永远都在走走停停用照相机记录生活琐碎的人。
  我叫葛生。这半年的时间我都停留在这个小城里。最开始的时候这个小城只是我旅途中的一个小中转站。在这个小城里面我没有发现可以打动我的东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巧合的缘故，就在我准备离开的那个午后，一场突然来临的大雨把我留在了一个叫做布朗尼斯的蛋糕房中。
  我的照相机对准了店主和她对面的男人。
  她们肯定不是爱人，因为那个男人的眼中有太多的恍惚和迷茫。
  她们也不会是父女或者兄妹。她们之间有一种无法说清的奇怪关系。她们太亲密又太疏远，彼此渴望倾诉又彼此拒绝交流。
  店主介绍给我的是一款叫做暗地漂泊的蛋糕。很古怪的款式。整个蛋糕被做成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像是咖啡的味道却又充满了某种花草的浓郁芬芳。我很喜欢。我用照相机很细心的拍摄了蛋糕和奶茶。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适合我的胃口的糕点。
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年纪很小的老板娘。她一定有着很强大的洞察人心的能力。可是她不露声色，也没有什么心机。她是聪明单纯的人。但是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聪明的人会是单纯的吗？
  那个男人很少说话。他静静的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心中有前言万语，却不像想和对面的女孩子说的样子。
  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了要暂时留下来的冲动。
  可是没有想到，我这一停留，就是半年的时间。

  每天我都在这个小城里面转悠，拍摄一些古老的房屋还有长满青苔的街道。各种各样的风味小吃和街边开心玩耍的小孩子。晚上回去会把它们揉合到我的漫画里面。有时候我也会去那个蛋糕店坐坐，品尝各种口味的蛋糕和茶，为它们拍摄美丽的照片。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店主名叫卡其，还有她和那个那人的点点滴滴。我把卡其放进了我的漫画里面，我希望她是开心的，所以在我的漫画里面她永远都是一个乐观开心的小姑娘。
  可是有一天，我再去蛋糕店的时候，卡其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面，低着头看着桌面。我站在店门口，看见有一滴泪，那样饱满的悬挂在她的睫毛上，然后慢慢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砸在桌面上。然后又一滴。然后又一滴。
  我很冒昧的用照相机拍下了那个瞬间。此时此刻，我只能用自己的镜头慢慢的拉近她，给她安慰。
  她突然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空落落的位置，满心悲哀的对我说，他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里，我决定离开。
  这样的伤心事如果记挂在一个旅人的心上，只会慢慢的消磨那个人的心。可我还要走下去，不能下决心要留下来。
  
  在小城的车站候车大厅里，我意外的见到了蛋糕房的那个男人。他的身边有一个简单的行李。
  我走过去，直视他。
  这样的行李，离开是短暂的吗？
  不，是长久的。
  为什么要离开，你们一直那么好。
  你不知道我的过往，所以也无法评判我的现在和未来。
  他走了。留下一个疲惫的背影给我。过往，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背负着自己的过往而活。我又何尝不是背负着自己的那一点过往四处漂泊。
  我的过往。我的过往。
  我从小生活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小城。上小学，初中，高中，考上本地的大学。一直以来都是风平浪静。我是那种很沉默的男孩子。埋头学习，努力的准备考试，拿每一期最高奖学金，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我只是爱拍摄，早上很早就起床，拿着自己心爱的照相机拍清晨的露珠、盛开的花、人行道、匆忙的车辆和行人。我也爱画漫画。我的脑子里面总是发生许多故事。故事里面的人都有着淡定的人生，平静的笑容。就这样一直生活着，直到认识了夏天。夏天是学校攀岩社的社长。因为要在周末搞一次攀岩活动所以拜托我的室友请我去拍照。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夏天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热情最狂野的女孩子。她对攀岩的热情已经达到了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她总是对自己的一身伤痕满不在乎，她说攀岩时候的忍耐和激情让她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我们慢慢的相爱了。我爱的很矜持，她爱的很自由。
  她从来不为我而改变什么，也从来不要求我去改变什么。虽然我们爱着，可有时候我却感觉我们走在两条平行的直线上。
  她不肯放弃攀岩，我只好为她攀岩而攀岩。
  我渐渐的变的有一点热情了，不是爱上了攀岩，而是爱上了和她一起勇往直前的尽头。
  可是她死了。
  我亲眼看见了她的死去。毫无征兆的。
  那座不高的山峰要了她的命，只因为她疏忽的把保险绳的挂钩挂在了自己的背包带上。而我，一直都没有发现。
  我们的相遇果然只是两条偶尔交错的线。无法重合。
  可是她死的那样甜美。微笑着，像我漫画中每一个人面上的微笑，是满足的。
  她死了。而我活着。
  她忘记了她的活。而我却要永远记住她的死。
  我不知道她去到那里了，所以我只能一直不停的走，不能停留。
  如果这世界有尽头，可以摆渡到彼岸，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和夏天相遇。
  而我想，现在她定已经重生。

后记：
  也许爱，只是停留在原地的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