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沙

  风中沙

    我开始相信所谓爱情，便是让缠绵变成等待，再让等待变成眼泪。最终只能是眼泪将我的一生掩埋。也许只是一个人的等待，也许只是与风的一次相爱……
    也许我真的已经很老了。我孙子都已行将就木了，而我却依然如此坚强地活着，像是沙海里的胡杨，即便是被风沙带走了全部生机也依然顽强地在世上徘徊。我知道，我们都是在等待，幻想着用更久的等待完整一个不可能圆满的谎言。

    那一年，我十七岁。
    因为我很漂亮。所以年轻的日子总是写满骄傲。所有的人都说我是沙漠里的月儿泉，黑夜里的星星。我当之无愧地是胡大手里的珍珠。
    我因此而骄傲。
    所以我只会与风跳舞，与云跳舞。从来没有人能够令我停下舞步，直到他的出现。
    那一天，格玛大婶带回来一个人。一个中原人。一个很俊的中原人。他流了很多很多血，一直昏迷着，还说了很多不懂的话。我听到最多的一个词便是“落兮”。我想，“落兮”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他受那么重的伤是因为“落兮”吗？
    直到他醒来，我们才知道他在沙漠里碰到了狼群。而他的驼队无耻的丢下了他。无奈之下，他只得与狼群拼死搏斗。当他杀死了十六只狼与狼王之后，狼群才无奈地退去。
    天哪！从来没有人能从这些恶魔爪下逃脱。而他却打退了它们！
他是一个勇士。我想。
    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相爱了。我一直坚信，没有人能抵挡我的美丽。
    他很年轻，却到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传奇。他轻轻地给我讲外面的世界，给我讲连结着唐王朝与波斯王国的丝绸之路，以及在这条传奇古道上的种种历险。每每讲到惊险处我失声惊叫时，他总会淡淡地笑起来。我觉得他的眼睛里会不经意间溢出让我心安的力量。
    终于，在一个阳光美得醉人的下午，在他养伤的那个小屋里，那个我的爱的小屋里，我将一切都交给了他。
    我从此成为爱情里迷路的小女人。
    我说，从今以后，我要做你的珍珠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他的身体已完全好了。健康得像头野骆驼，仿浑身儿都是劲儿。堡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乐于帮助每一个人干活。每当听到别人的赞美，我总感到无比骄傲。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落日的时候他总会站在堡子的小土堆上怔怔地望着远方，仿佛在那儿的什么勾走了他的灵似的。有时候，还会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那些字，两个让我从此心痛的汉字——“落兮”。他一见我来，便慌乱地抹掉了字迹。
    半晌，他拉着我坐下，说，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很多年前，她不见了，和他父亲一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此，他也开始流浪，四处放牧他的爱情，盼着能在哪一天找到一块有她的草地。
    他说这些话时，看着很远的夕阳。眼睛里闪动着深沉而炽热的光芒，这是我从未接受到的。也许，那个落兮才是他的珍珠吧。
    我知道，他想离开了。去继续流浪，去天涯海角找他的爱情。
    我想哭，想阻止，想挽留，却蓦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无力，仿佛连流下一滴眼泪都已不可能。我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抱着他，仿佛是拥着末世的最后繁华。
    然而，他终是走了，没有告别，也没有哭泣。
    他走了，带走了行囊，却散落一地牵挂。

    在我十七岁的第二百三十六天，我走完了爱情，也走完了人生。
    从此，我习惯在风中等待。
    一天天等待，一天天地绝望。
    狂沙肆意吹摆着我的薄衣，似乎是要撕裂我最后一滴眼泪。
    回忆，我总是在回忆。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望着他那双笑的眼睛，那双曾给我力量的眼睛。我多么希望我的眼睛能够穿过无究无尽的狂沙，透过小亚细亚的漫天迷雾，然后，在某一条西风小道望见他流浪的背影。
    我细数着每一道从外界走来的身影，将他们从遥远处带来的脚印刻成他的模样。是的，我还是在奢求。我接住了自己的每一滴眼泪，引导他们汇成流，汇成湖。我盼着这湖能成为他归来时的营处。
    真的，我不奢望他是最爱我的，但我要求自己是最爱他的。谁是谁的幸福，谁是谁的旅途，真的不再重要。我只要他记住，在他累的时候，还有我的等候。

    一生，我把守候留在了风中。
    我依然在守候，直到孩子被风沙掩盖。
    我依然在守候，直到孙子娶了姑娘。
    我依然在守候，直到被风沙刻成永恒的望夫石。也许，从被岁月无情雕刻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拥有眼泪。也许，我的眼泪早已不堪随孤独。
    “等他回来。”这不过是一句谎言。为了守候一句谎言，我化身为石。
    我希望我是大漠里的最后一尊石像，但是我从不后悔……
    若是羌笛响起，请听到我的孤寂。为爱，为等待，为最初，为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