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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花儿在江南 [打印本页]

作者: 涂草 时间: 2006-7-28 08:28 标题: （原创）花儿在江南

路过江南的时候是在秋末。寒风萧瑟。万物枯萎颓废的季节。
我回到了那个小镇。小镇上有小桥，有流水，还有许多老屋。其中一座是我的家。站在老屋的后门口，看见栓在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推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吱呀的声响，像老人艰难的残喘。走进空无的小院，看见墙角那一丛野花暗无生息地破败着。
站在院子的中间，我想起了曾经的许多许多。抬头看看苍凉的天空，说：老屋，我回来了。然后流下泪
来。
小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很忧伤的孩子。常常一个人坐在小桥上，静静地看着桥下的流水。还会仰望蓝蓝的天空。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流下泪来。我们是由祖父带大的。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小时侯，我们问过祖父：爸爸妈妈在哪里？祖父说：他们都走了。去哪儿了呢？一个去了另外的世界，一个去了另外的城市。他们就不想我们吗？想啊。那为什么不回来呢？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为什么要说“我们”呢？因为我还有个哥哥。叫觊华。哥哥和我一样忧伤，只是他从不哭泣。哥哥很疼我，常给我做纸风车或是给我买很甜的糖果子。我们常常在一起想念我们的父母，却始终没有见到他们。于是我们相信一旦离开的东西，就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
记得夏天的晚上，有时哥哥在房间里做风筝。我就在院子里，靠着祖父的肩膀，数天上的星星。然后，听他讲那个讲过许多遍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男孩子，他很爱一个女孩。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很快乐的在一起。女孩很喜欢野花，男孩就在自家小院里，种上许多许多的野花。夏天的时候，花儿绽放，风过飘香。一次俩人在院子里玩耍，男孩顺手拈了一朵花儿，别在女孩的头发上说：你真的好漂亮。女孩羞红了脸笑着：我长大后嫁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好啊，好啊。男孩高兴地拍手乐着。日子一天天的流去，简单而透明。俩人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长大。后来女孩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女孩走的时候对男孩说：等我回来嫁给你，好吗？好。男孩回答的很坚定。再后来男孩长成了男人，有了自己的家。可他一直都等着，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直到他的女人去世，儿女远去，甚至有了孙子孙女，苍颜白发的时候，依然在等着。
祖父讲完的时候，还会喃喃小声地嘀咕道：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他们说好了的啊......我看着星星，说：不会了，女孩不会回来了。接着脸上便有两行晶莹的泪水落下。祖父这时赶忙一边给我擦拭去泪水，一边轻拂着我的头发，说：傻丫头，哭什么呢？而我一抬头，却看见祖父苍老的瞳孔里早已溢满浑浊的泪。
这里有许多美丽的花，而祖父却在院子的墙角下，种了一丛野花。祖父很认真的照料着那丛花，像疼我们一样疼它们。那些花儿长的是很好的。春天的时候，很漂亮，也很香。
小孩子最终还是有属于小孩子的调皮和简单透明的快乐。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们玩的很好。叫絮兰。我喊她兰姐，她叫我薇儿妹。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很快乐，嬉闹于不同的角落。最多的时候还是在我家院子里，因为那里有祖父种的野花。而且兰姐，很喜欢很喜欢野花。哥哥却是兰姐最喜欢的“野花”。哥哥把兰姐当作他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答应过兰姐，长大后要娶她做媳妇的，而且也拈了朵野花别在兰姐的头发上，就像祖父讲的故事里一样。
后来，我们的小镇上来了一户新人家。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女人很漂亮，也很朴实。小镇上的人们，都很喜欢和女人来往。惟独女孩受到了孩子们的冷落，因为她是一个聋哑人。女孩常常一个人坐在小桥上，看桥下的流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抬头望天的时候，有一脸忧伤。最先与女孩接近的人，是哥哥。
那是一个雨天。女孩依旧坐在小桥上看流水，衣服都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浸透了，但还是那么坐着。哥哥从桥边路过，看到她了。于是走过去，把油纸伞给了女孩。从那以后，哥哥和女孩成了很好的朋友。哥哥说，女孩的名字叫花儿。
花儿是个漂亮的女孩，和她母亲一样美丽。她有很明亮的眼睛和略带忧伤的笑容。衣着质朴，清秀淡雅。她或许便是我家墙角下，那朵朵野花中的一朵吧。一朵沉默的野花。每次站在很远处，看着花儿与哥哥在一起快乐地嬉笑，心里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开心的时候。嘴巴微微张着，而且打着各样的手势，动作却并不连贯。看着那个样子，很像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黑白而没有任何色彩。我真的很可惜花儿。她那么喜欢流水，却听不见流水的声响。更重要的是，花儿眼中有和我一样的忧伤。所以我接受了花儿。后来兰姐也接受了她。
有了花儿之后，我们有了曾经没有过的乐趣。花儿会写字，会画画，会许多我们不会的东西。她教我们，我们很认真地学着。花儿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告诉她，她也很开心地听着。后来，我们都学会了画画。画的最好的是我家院子里的那一丛野花。而花儿最能明白的声音，也就是那微风拂花的沙沙声了。
由于花儿的原因，她的母亲也常来我家与祖父聊叙家常。她也很喜欢祖父种的那一丛野花。常说：当初他给我的那朵野花也这般美丽呢。眸子里流露出忧伤而欣喜的神情。后来祖父告诉了我们关于花儿母亲的故事。
花儿的母亲其实就是本地人。在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过客。过客走的时候赠了她一朵野花作为信物，说要她等他。她等了，可是许多年过去了，过客都不曾回来。于是她去寻了。结果没有寻到，可是已经有了花儿，便兀自回来了。
祖父和花儿的母亲在一起说笑，很默契，很开心。也很，难过。他们很多时候都会看着天，用很寂寞的语气说：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要很难过的哭泣。因为我看到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寂寞。明明知道等不到自己要等待的人，却依然坚信所等的人，会有回到自己身边的那天。
岁月就像小桥下的流水，静静地向前淌着，留给我们的是渐渐长大的年华。哥哥对花儿的喜欢开始越发显露出来，我知道，花儿也是很喜欢哥哥的。或许花儿刚出现的时候，就注定了兰姐长大后是做不了哥哥的媳妇了吧。兰姐和我们还是很好，可我看的出她眼里的失落。
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无奇迹。可是花儿竟然慢慢的可以听到声音了。后来花儿开始可以很艰难地发出字音来。那天阳光明朗。我们四个人站在小桥上，一动不动地，各自想着什么。花儿忽然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我们另外三个人，屏住呼吸，期待着花儿能说出什么。我们听见很不清楚的字音从花儿的嘴里发了出来，但都明白了花儿在说什么，我们怔住了。花儿说：觊华，我想嫁给你。哥哥一把抱住了花儿，只见花儿依偎在哥哥的怀里，很幸福地哭了。而兰姐，低着头，很难过地走开了。我就那么痴愣地站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所适从。
在一个他人看来并不特别的日子，花儿的母亲突然消失了。祖父说，过客给她野花的时候，便是很多年前的同一天。花儿的母亲去哪儿了呢？是死亡了，还是继续寻过客去了？人们无从知晓。我只记得那一夜，雨很大很大。只见花儿全身湿透了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眼里的泪水掺和着雨水，汩汩流下。像小河下淌的声音，很疼。从那以后，花儿住我家。
日子依然无情地向前流转。我们已经长大。曾经快乐的，忧伤的，都开始流走。
在那一个仲夏的夜，哥哥给了花儿一朵野花，说：我要娶你。那夜星辰闪烁，很亮很亮。我偷偷地躲在一个墙角后，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哥哥和花儿会做些什么。只见哥哥很温柔地捋着花儿的头发，然后拿出一朵野花，别在花儿的发丝间，说：以后嫁给我，好吗？花儿羞涩着点了头。哥哥捧起了花儿的脸，吻了她的唇。花儿的脸顿时变的好似一个熟透的苹果，呼吸急促。俩人然后抱在了一起，很紧很紧。我的脸也好烫。在这静谧的夜，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犹如一只调皮的小鹿在心里不停奔跑。而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了“嘤嘤.....”的抽泣。我渐渐平静下来，寻声找去。只见一个黑暗的墙角下，兰姐蜷缩在那里，全身颤抖着。
第二天见到兰姐的时候，眼睛红肿着。哥哥问她怎么了。兰姐很勉强地笑着说：昨晚没睡好。我却背在哥哥的身后，悄悄地流下了泪水。
有一天，祖父忽然告诉我们，兰姐要出嫁了，嫁到很远的地方。于是我们去送了兰姐。兰姐留给哥哥一袭锈画的丝绸手帕，一面写着：等你娶我。另一面是一朵绽放的野花。还说了句：要好好待花儿。兰姐转身走的那一瞬，哥哥哭了。是我第一次看见哥哥流泪。
可后来哥哥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对花儿说：等我回来娶你。花儿点了头，很用力很用力。脸上挂着的却是她那美丽的笑容。但我知道，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哥哥走了，就那么走了，一直都没有回来。直到祖父去世。祖父去的很突然，让我不知所措。他留给我的除了老屋就是一个很精致的檀木盒子。哥哥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带了一个陌生女人。花儿在房间里哭红了眼，不肯出屋。然后兰姐也回来了。办完了祖父的后事，兰姐离去的时候，很用力的给了哥哥一个耳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哥哥牵着那个陌生女人走过了从前嬉戏过的每一条青石板路，站在小桥上看了很久的流水和天空。带了些院子里的野花，对我说：照顾好自己，还有花儿。我说：好。眼里不止地流泪，看着他和那个女人从视线里消失了，模糊了，不见了。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有人匆忙地告诉我说，花儿拿着好多好多的野花在小桥上站着，泪水沁湿桥面。当我赶到时，一切都晚了。我只看见桥面上，用野花摆出了一句话：我等你回来娶我。桥柱上还有一朵，我隐约感觉那便是那一夜哥哥给花儿的。我一下子哭出声来，眼泪坠在地上，碎掉了。可这哭声很快就被湮没了。一阵风吹来，全都散了。
央人在小河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打捞出花儿。我兀自站在小桥上，对着流水蓝天，喃喃自语道：花儿你也走了。你会回来的是吗？可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又不禁流下泪来，泪水落入河中，漂远了。
再后来我也走了。我走的时候，对老屋说：你相信我会回来吗？等我。
现在我已经回来了。而我却成了匆匆过客。
还记得打开祖父留下的盒子时，一切好奇的心情全部释然。里面放的不过是一朵野花。它曾经见证过很多美丽的故事，而现在却苍老的连碰一下，都会溃散掉。我把那个盒子完好地埋在了祖父种的那一丛野花下。
花儿哪儿都是有的，我却最爱江南老屋院子里的那一丛野花。可它们最终还是掺和着我在列车上开窗时的泪水，被风吹散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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