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5-20 20:20
奇葩
第十一章 邪灵
“魔渡众生!”
九嶷地宫里的那一句话,并不响亮。
然而在万尺深的水底,一个玉雕的莲花座上,一双眼睛却霍然睁了开来。
“是他!是他的声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虚空里浮出来,望向北方尽头的九嶷方向,对着一旁静坐的白璎厉声道,“是琅玕的声音!我没猜错,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吓了一跳,白璎讷讷问,“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也就是所破坏神的力量,不是被真岚继承了么?怎么还会……”
“真岚继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严肃,望着远处金盘上的那个头颅,低声,“如果是真正的破坏神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被人间的术法所封印!”
“……”白璎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那么说来,那个声音是……”
“我们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断然道,“要让云荒平安,得先断绝了这个祸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璎没有犹豫,问。
然而白薇皇后摇了摇头,望着头顶离合的碧波:“不在九嶷——他的真身,不在那个声音传出来的地方。方才那一刹,我已经稍微感知到了声音的真正来源。我们立刻去帝都吧,要马上找出他来!”
“是。皇后。”白璎低下头去,握紧了手里的光剑。
——虽然这几日她尚未完全领会如何驾驭刚刚继承的庞大力量,但如今破坏神乍然露出弥端,无论如何她是要跟着白薇皇后去将其封印的。
哪怕,这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对等的破坏神的话,最后的结果,将会是两者一起“湮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很好,你果然很勇敢。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吧,用一切去换回空桑的平安,哪怕自己灰飞烟灭。”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后一个后裔,威严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丝丝的悲哀和爱怜,轻轻道,“我去和大司命说一下。你去和你的丈夫告别吧……也许不再回来了。”
“是的,皇后。”白璎轻轻低下头去。
远处的金盘里,淡淡的天光透过水面笼罩下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莲花玉座上放着金盘,那颗百无聊赖的头颅正在里面支着断臂,歪着瞌睡,浑然不觉这边已然是到了生死诀别的时刻。
白璎轻轻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这孩子一样的睡容,竟然不忍心惊醒他。
他这一生里,也实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视了许久,她忽然低下头去,吻了一下那个额头,眼里簌簌留下一行泪来。冥灵的吻和泪,都是虚无的,没有落到肌肤上,就毫无觉察地化成了烟雾。
再见。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说。那个声音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沉默的胸臆。
对不起啊……我就要离去了,却没有勇气亲口对你说诀别的话语。
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优柔的人,这一生里我只勇敢过两次:一次在我十八岁嫁给你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今日。
我要去做我应该、必须做的事情了,真岚。
真是对不起……我无法给你我的今生,更无法许你我的后世。这百年的相伴,转瞬也即将成为你一生里的短促回忆了。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复国,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阳光之下。而你,将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妃子,继续过完你辉煌的下半生。
你一定会成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们走吧……”她没有久留,无声无息地走开,对着白薇皇后轻声道。
“好孩子。”那个一贯严肃威严的皇后,宛如慈母一样轻轻叹息,“不要怕。”
“嗯。”白璎轻轻点头,拉出天马翻身而上。
天马扇动着洁白的双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涡里。
在那个人消失后,许久许久,金盘里的那颗头颅眼角忽然无声无息地滑落了泪水。
“再见。”真岚望向白璎消失的方向,轻轻说了两个字。
“你听!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那笙吓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拼命扯。
魔渡众生!——其实他们一行四人,全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是破坏神?还是……这个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们一行人没有盗宝者的技术和经验,不能依靠盗洞缩短距离,直接下到陵墓地底。因此在神庙看到九嶷王逃脱后,他们一路追随而来,是硬生生辟开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门,一路从正门直闯进来的。
这样硬碰硬的闯入,自然遇到了无数机关和埋伏,颇费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盗宝者都快到达陵墓最深处的时候,他们还刚刚来到享殿。
享殿里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让他们惊觉有人刚刚在之前到达过。看到前方出现了三条支路,苏摩和西京却并不急。苏摩用一个术法封住了那些四处蠕动的赤蛇,让离珠不再尖叫,便开始查看四周的情况,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个大字时,苏摩的脸色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山河永寂”。
长久地凝望着星尊帝写下的那四个字,海皇低下头来,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陵墓深处传来的深沉语声
在那一瞬间,苏摩脸色一变,右手闪电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龙探出的脑袋。
“龙,少安毋躁。”傀儡师望向深不见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这真的是‘那个人’的声音?你确定?怎么可能……他的魂魄还在这个世上?”
袖中的蛟龙鳞片剧张,眼里射出炯炯的光,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一贯的温和气度。
那个声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国仇家恨,无限的怒火从地底熊熊燃起,将龙神慢吞吞的好脾气瞬间蒸发。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龙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宫里又充斥着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着,蛟龙不得不强自克制着积压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龙神这般的怒意,显然印证了一件事——
古墓深处的那个声音,来自于星尊帝!
西京脸色也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光剑,把那笙拉到身侧。
只有跟着进来的美人离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间看着那具巨大的骨架发呆,听得陵墓深处忽然传出的那个阴沉声音,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诺,她又站定了。
那个已经白发苍苍青骏世子说,只要她引着这些人去杀了九嶷王,就还给她自由。
自由!一想起这两个字,她发软的腿就坚定了一些。
“我这里有一张图……”离珠从怀里拉出一卷帛,喃喃,“是…是青骏世子交给我的。你们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踪迹了……”
因为自知罪孽过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来疑心都很重,谁都不信任。空桑亡国后,他就开始修筑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做为最后救命用的藏身之处。那条秘道一共修筑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庙内,由神官们守护着,尽端却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的养子,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世子青骏费了多少力气,才得来了这张地图。只为出卖他的父亲,借刀杀人,夺来王座。
苏摩只是看得一眼,嘴角就浮出一丝诧异。
“那个家伙逃到哪里去了?”西京忍不住问。
苏摩望向陵墓最深处,眼神空茫却又深思,缓缓回答:“寝陵。”
星尊帝的寝陵?
西京和那笙都变了脸色——星尊帝的寝陵,是七千年前用了当时空桑王族里最强的术法,布置了各式各样的结界和阵法形成。每一重门口,都有上古魔兽守护。是以几千年来一直安然无恙,就算是西荒最强的盗宝者,也无法突破这样的屏障。
如今,九嶷王居然设法逃到那里去避难,再把他找出来只怕是困难重重了。
“走吧。”苏摩却是望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里面,已经有高手在了——我们可别落了后头。”
“啊?”那个少女惧怕半空中的魔物幻影,一直躲在莫离背后,此刻听得召唤探出头来。莫离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惧怕,然后就一手护着她穿过了那个魔物的幻影,来到石壁前听候音格尔的吩咐。
“拿你的灯,照一下这个地方好么?”音格尔指着石壁上的某一处,温言。
闪闪瑟缩地探出头来,音格尔对着她鼓励地笑笑,她便咬着嘴角蹭过来,举起了那盏七星灯,用手护着,让上面盈盈的光投射到这片光洁的岩壁上。
七星灯的光也没有什么特别,淡淡地投射出去,照亮了室内。灯上,七个小人儿急速地舞蹈着,做出各种奇异的姿态。
然而音格尔却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七朵飘摇的火焰,一瞬不瞬。
“那里。”在闪闪惊疑不已的时候,他嘴里忽然吐出了一句话,随即手指一抬。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点出——目光落处,却是三丈高的石壁某处。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这里沉积出奇异的纹理,横截面上那一道道如荡漾碧波,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体光芒。但即便是面对着一面空墙,一行盗宝者还是如临大敌,纷纷退开围成了扇形。
因为他们相信,少主的每一个判断都不会有错。
他说进入寝陵的门在这里,那必然便是在这里
等同伴都退开做好了准备,莫离轻轻一扬手,飞出一枚暗器准确地敲击了一下那个点,听着发出的声音,蹙眉迟疑:“少主,听这声音……”
“就在这后面。”音格尔却截口拦住他的话,手中长索忽然飞出去,如灵蛇探首,轻轻点了点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们看,只有这一个点,是灯光照不到的。”
所有人悚然一惊。
是的,那是目力罕见的一个小小的点,纯粹的黑色,隐没在青色的岩壁纹理中。在整面墙壁都笼罩在七星灯的光芒下的时候,只有这一点是黑色的!
仿佛那是一个湮灭之点,能将所有光线都吸入。
——所有盗宝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里,只有一个地方才有这种现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灵柩的寝陵密室,那个无法被光线照亮,号称“纯黑之地”的最终玄室!
“从这里挖下去。”长索轻轻点了点石壁,石壁果然喀喇一声,裂开一条细微的缝,音格尔的眼睛里也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光芒,“莫离,你带领大家开始干活——小心生死锁,你也知道那个锁一旦受到外力,便会立刻自行内部毁坏并引发机关。”
“执灯者,你先让开。”顿了顿,他招招手,让闪闪过到他身边去,望着莫离和九叔:“大家都是几进几出地宫的人了,应该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寝陵了,加把劲!”
“是,少主!”所有人发出轰然的应合,摩拳擦掌地开始工作。
闪闪伸长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面石壁后沉睡的千年王者是如何模样,然而音格尔微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她来到偏远的角落坐下:“执灯者,不要急,最后一道门是最难解开的,传说里最快打开的也用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闪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要那么久啊?”
“嗯。我得去那边看着。你先休息,”音格尔从行囊里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边的地上,又将一卷薄毡子打开,铺在玄室的角落里,对她点点头,竟是分外关切,“等寝陵的门打开后,就要真正劳烦你了——此刻好好养精神罢。”
“啊,终于用的着我了?”闪闪却是高兴起来,望着音格尔,“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这一路来她只是跟在后头,处处受庇护,竟是成了一个累赘。心里暗自不安,此刻终于听说快有了出力的机会,如何不喜?
然而音格尔只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有惊讶和不解的神情,有浮现一丝悲悯,喃喃:“原来,你还并不知情。”
闪闪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还没来得及教给我。我、我虽然能操控这盏灯,却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执灯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尔沉默片刻,却只是短短说了一句。
便转过身去,再不与她说话。
他站在那巨大的邪灵幻象下,仰头望着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脚手架和定位的金钉银线,剩下的六个人已经开始熟练地工作了——那,都是盗宝者们世代积累下来的常识,做起来无不迅速干脆。
他静静地等待着机关发动,石门开启的瞬间。
他也预料到了这个千古一帝的最后一道防御会有多坚固,对入侵者的反击会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时刻不离那个纯黑的点,手指在袖中握紧了短刀和长索。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
十多年了,你还被困在那里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来到这里带你走呢?
他将手按在那面沉默了千古的岩石上,低下头去,肩膀忽然微微发抖。
闪闪刚刚吃完了一张薄饼,喝了一口水,却望见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有些微的愕然。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样的英明威武,每一句话都成为一行人的行动准则,而且从未出过错,宛如天神——
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却忽然像一个又激动又恐惧的孩子。
闪闪好奇地躲在角落里注视着他,那个盗宝者里至高无上的主宰。
她望望音格尔,又低头往往手里静静燃烧的灯,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内看到的那个鲛人少年和扑簌的巨大翅膀,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这个密室没有别的出路,那个鲛人和邪灵,如今去了哪里?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忽然听到了莫离的声音,惊喜万分。一声嗑啦啦的裂响传来,仿佛真的有什么巨门被打开了。
闪闪愕然抬头,忽然间眼前就裂开了一道银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辉煌,仿佛地底闪出一道电光来!那一瞬间她只觉眼睛都被刺瞎,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然而,偏偏那光却只得一瞬,那一瞬剧烈的光亮让她在光线消失后,已然眼前一片空茫,她只听到空气中低沉一声响,仿佛亡灵的叹息。
古墓的最后一道门打开了。
“大家小心!墓门开启了!”九叔在大呼,然而声音却是有条不紊,连番指挥下去,“避开飞箭!蒙住口鼻!巴鲁快上去撑住千斤闸!”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只浮在虚空里的邪灵幻象转瞬消解了。
那一线裂缝里吐出了许多尖利的呼啸,随即沉沉闭合,变成死寂的纯黑。
呼啸声中夹杂着盗宝者们短促的惨呼,显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机关。
“小心!是连珠弩、飞蛰和毒瘴!”音格尔在刹那的寂静中辨别清楚了一切,脱口大呼,身形飞扑出去,飞索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将一部分飞弩与毒虫击落,然而毒瘴却在墓门打开的瞬间、势不可挡地扩散出来。
幸而盗宝者早有准备,在进入墓室的时候每个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药。
然而即便是如此,在这一瞬间,还是有一半的盗宝者挂了彩,连莫离都未能幸免,左臂上被飞蛰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来。
他来不及多想,眉头也不皱地将伤口附近的肉剜了下来。
一刹那的黑暗后,第三玄室里终于恢复了片刻前的光线。闪闪吓得缩在角落,护着烛台,不敢看那边的景象。当然,她也没有发现,在那一线裂缝开启之后,她手里烛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诡异的是烛光全部向着石壁方向投射过去,另一半空间则丝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发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过方才那一轮袭击的盗宝者们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整面巨大的岩壁开启了三尺高的裂缝,而这座空前巨大的闸门下,一个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缝隙里,用双手和肩背抗住了整面落下的石壁!
原来,在这个玄室里,整面岩壁都是最后一扇门!
“巴鲁,撑住!”音格尔低叱,立刻掠过去,“大家快把支架拿过来!”
“是!”莫离抹了抹臂上的血,挥手带领盗宝者跟上去,折叠着的青钢架子被打开,一支支被放到裂缝中间,代替巴鲁撑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支都有一尺的直径。
“好了,巴鲁。”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许,“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个跪在裂缝里托住千斤闸的魁梧汉子没有动,在九叔一拍之下,“喀喇”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折断了。他整个人忽然如折断一般向着闸门里倒下。
“巴鲁!”九叔惊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来。
所有盗宝者惊骇地退开一步——那个号称西荒第一大力士全身瘫软如蛇,脊椎成了数截,脸上一片紫黑,七窍都流出血来,脸上插着四五支锋利的短弩,其中一支从左颊射入耳后透出,赫然已经气绝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显然,在方才最后一道门打开的刹那,巴鲁奋不顾身地冲到了迅速重新闭合的千斤闸下,用身体托住了闸门——那也是此行他最重要的任务。
然而门内重重的机关随即启动,劲弩,飞蛰,毒瘴,这些东西在墓门打开的瞬间蜂拥而出,巴鲁为了不让门重新闭合却坚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闸门下。
“好了,大家准备,可以进去了。”最先回过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尔,他将巴鲁的尸体从门下拖出放在一边,举起了手,“执灯者,请过来。”
闪闪压抑着心里的惊骇和颤抖,从角落里拿着灯站起。
音格尔神色肃穆地弯腰行礼,轻声:“这是星尊帝的寝陵,没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纯黑之地’——请执灯者引导我们前行。”
终于要用到她了么……闪闪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望着那一线黑沉沉的三尺空隙。里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尽所有光线。那个千古一帝,就在里面安眠么?
她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然而,面对着音格尔和所有盗宝者的凝视,她还是硬着头皮弯下了腰。旁边的莫离握紧了手,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音格尔的脸色苍白而凝重,眼神隐隐激动。
“哎呀,你们看,果然是在这里!我们来得正好呢。”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凝重气氛,脚步声从第二玄室纷踏而来,所有盗宝者大惊失色,悚然回头。
是谁?居然还有人跟随在他们之后进入了这座古墓、跟随而来!
这种现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八成是想跟着来拣现成便宜、坐地分赃的另一行盗宝者!——音格尔的脸色一变,眼里放出狠厉的光,手按上了腰侧的短刀和臂上的长索。
没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头上动土。
然而,摇曳的光线下,外头进来的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
那个云荒上所罕见的异族少女,黑发黑眼,手无寸铁,蹦跳地沿着甬道飞奔进来,一边望着开启的寝陵大门,拍手欢呼,毫不介意面前一群恶狼般的盗宝者满脸杀气盯着她。
“丫头找死!”一个盗宝者按捺不住,一柄飞刀便是激射向少女的心窝。
“啊!”闪闪惊呼起来,认出了来人,“别!这个姐姐是——”
这个姐姐,分明是在村子里救过她们姊妹的那个苗人少女啊!怎么也会到了此处?
然而刀已经投掷出去,又狠又准,立意要毙这个闯入者于刀下!
“叮”,轻轻一声响,白光闪现,那把飞刀在触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那个跑得高兴的少女,将她拉到身侧,低声教训:“那笙,给我小心些,这里有群豺狼呢。”
那个落拓的大汉指间旋绕着白光,缓缓说着,抬头望向面前的盗宝者。
“我们无意与你们争夺这里的一切宝藏,王陵里的一切我们都不感兴趣。”在音格尔一行开口之前,他沉声说出了一句关键的话,阻拦了对方薄发的敌意,“我们只是来寻找一个人和他手里的东西。”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尔表态,闪闪却叫了起来。
“西京?”音格尔悚然一惊,侧过头来,“空桑的剑圣西京?”
“不敢当。”落拓大汉一笑,将东看西看的那笙拉回身边,眼神镇定,“这位看来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尔少主了?黄泉三尺之下的无冕之王啊,幸会幸会。”
“幸会。”音格尔低声回了一句,心下却闪电般地转过了几个念头。
来的,居然是空桑的剑圣……如果贸然动手,只怕自己这边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吧?对方来意不明,虽然说明了不争地底宝物,但又怎能就如此凭了一句话相信?如果是联合这里的所有人发动袭击,对方身边又有一个显然不会武功的少女,取胜,说不定也可以……
心里转瞬想了千百个念头,音格尔脸色苍白,暗自握紧了手中的长索。另一只手放到背后,做出了一个“合围”的姿式
莫离一眼望见,暗自点头,一行盗宝者默不作声地散开,装作若无其事。
“贸然打扰,少主莫怪。”西京却仿佛不知道对方杀机已起,只是朗朗而笑,“我们是追着一个人下到这里的,只求拿到这个人手里的东西,不会取这里的任何宝物。”
“哦?是么?”音格尔微笑,“不知要剑圣出手的那个人,又是谁?”
“九嶷王。”西京没有隐藏,一口说出,“他跑入了王陵躲藏,不知少主可有看见?”
“九嶷王?!”盗宝者齐齐一惊,相顾失色。
音格尔也是脸色变了变,缓缓道:“难怪九嶷王会躲到这个地方来……”
西京喜道:“那么说来,少主是看到过了?”
“不错。”音格尔点头,手已然缓缓松开了刀,杀气稍缓,“只不过,在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然被人杀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齐齐脱口惊呼,“被谁?”
音格尔正要回答,忽然脸色一变,眼神雪亮的望着他们背后的甬道,脱口低呼:“是他!”
他手指一动,短刀已然出鞘!
所有人瞬间回头,望向背后。果然,无声无息地,有一个人从黑暗的甬道里走过来,手里拖着一件物体,一头蓝发渐渐显露,蓝发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面容俊美如妖。
“什么,你们说是他?!”西京和那笙一惊,回头看着后面赶上来的同伴。
“你们说苏摩杀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会!他一路和我们一起……”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却抬起手,扔过了一样东西。
啪嗒。那个东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无生气地瘫做一堆,王冠骨碌碌地滚动。
“九嶷王!”西京低呼起来,“真的死了?”
“死了。你追着那笙跑过去后,我在甬道角落发现了尸体。”苏摩的声音冰冷,隐藏着可怕的怒意,“有谁抢在我们前头,把他给杀了!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见了!”
“是他!就是他!”看到了那个黑暗里走来的人,闪闪却惊呼起来,“他在说谎!就是他折断了九嶷王的脖子,拿走了石匣子……他叫苏摩!”
虽然放在只是乍然一见,但是阴影里那个鲛人的惊人之美却是让所有人难忘的。闪闪死死盯着那个过来的鲛人,惊呼着往音格尔身后躲藏。
然而,在她的指认之后,那一行人忽然间都沉默下去了。
“是阿诺……”苏摩低下头去,手指缓缓握紧,十个断裂了引线的指环奕奕生辉,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可怕,“是阿诺!它抢在我之前杀掉了九嶷王!”
然而,她的指认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间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苏摩,脸色凝重,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过来,沉默下去。
明知百年以来、他日夜以杀掉那个人为念,它才故意抢先一步!
苏摩霍然抬头,满眼杀气:“那个家伙分明是在挑衅!”
“嘻……”忽然间,一个声音轻轻笑了,极轻极冷,带着说不出的讥诮,清晰地环绕在空旷的巨大玄室里,“哥哥,你生气了?”
音格尔一惊,抬头——这个声音,分明不是在场所有人发出的!
他侧头,望向那三尺宽的裂隙。
“哥哥。”黑暗里,那个声音细细地笑了,从寝陵深处传来,仿佛诅咒似地不祥,“虽然你在母胎里吞噬了我,但是,你这一生将永远、永远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
苏摩的手却在刹那间抬起,手指上一道银光直穿入了那一道黑色的裂缝,向着声音来处狠狠扎下。唰的一声,引线的末端却仿佛被一只手接住了。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里,”那个声音在黑暗中轻笑,“有本事来拿啊……”
苏摩手指一收,拉紧那条引线,整个人瞬间就沿着那条线飞掠了过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条缝隙,速度之快、让盗宝者都来不及阻拦。
“苏摩,小心!”西京在后面惊呼了一声,顿足跟上——那个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苏摩,寝陵的黑暗里安危莫测,他如何不心急?
盗宝者们反应过来,纷纷拔刀拦在前方,不让这些外人抢先进入寝陵。
“借过,借过!”西京来不及多说,手指间腾起白光,光剑铮然出鞘,剑气在瞬间吞吐达数丈,直刺向那个黑暗的门后。
“让他进去!”音格尔忽然沉声喝了一句,“大家退开!”
盗宝者悚然收手,纷纷退开,看着西京一俯身从裂缝里钻入门后。
“少主……”九叔吃惊地望着音格尔,不明白他为什么放了外人进去。
“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我们根本拦不住,只是无谓折损人手而已!”音格尔摇头,脸色苍白地望着那一线黑色,他顿了顿,转向大家,嘴角浮出一丝笑:“——而且,既然方才的那个鲛人在里面,那么,邪灵一定也在里面。”
果然,黑暗里充斥着呼啸声,仿佛里面有什么在激烈地搏斗,石壁上不时传来巨响,整个王陵都在震动!
九叔明白过来,击掌:“不错,鹬蚌相争!”
音格尔缓缓点头:“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里面安定了——”
“哇,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阴毒!”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女声惊叫起来,手直指到他鼻尖上来,“这不是借刀杀人么?你真不是个好人!”
侧目看去,原来是和西京苏摩一行一起进来的那个少女,此刻还留在玄室里。
听到她公然辱骂少主,盗宝者中已经有人怒气勃发。然而音格尔却定定望着那只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变,微微摆手示意手下安静。
皇天……在这个女孩手上,居然戴着空桑王室至宝皇天!
传说皇天不但本身蕴藏着力量,更能唤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们一行人身处星尊帝的寝陵,倒是不好对皇天的持有者骤然发难。
“那笙姐姐……”闪闪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这一群盗宝者都是狠角色,那笙不知好歹惹翻了他,可大大不好,她把那笙拉过来,岔过了话题,“我妹妹怎么样了?你把她送回村子里好生安顿了么?”
“啊……啊!”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说……晶晶……糟了!”她脸一下子涨红了,自己一急之下只顾着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个哑巴小女孩还在烧杀一空的废墟里!
“你把我妹妹扔了?”闪闪看到那笙表情,立刻明白过来,急得快哭出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了照顾晶晶的!”
那笙的头直低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喃喃:“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定会没事的。”
“唉,你!”闪闪急得一跺脚——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爽朗侠气的女孩,却是个不可靠的马大哈。
“不要急,执灯者,地面上的征天军团想来也已经撤走了,令妹不会有事。”音格尔轻轻拍着闪闪的肩膀,温言安慰,“等下了寝陵,出去我们立刻帮你找晶晶,可好?”
“也只好这样。”闪闪叹气,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门,“我们进门看看吧。”
音格尔却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么?等里头两败俱伤么?真是个坏人!”那笙一听这话却是火了,愤怒地瞪了盗宝者们一眼,自己身子一弯,径自便进了那个黑暗的寝陵——西京和苏摩都在里头,别人见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头看热闹!
“那笙……那笙!”闪闪看到那笙一头冲进去,大急,“危险啊!”
这个姐姐,虽然粗心大意,可心眼却是真的好的。
“澎!”
黑暗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的爆裂开来!
“大家小心!”音格尔抢先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将闪闪护在怀里急速后退。
无数的石块砸了下来,密布整个空旷的玄室。那种力量是极其可怕的,整面石壁在瞬间四分五裂,将外面站着的盗宝者也推得连连后退。
石壁中冲出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双翅展开几达三十丈,下面拖着九条触手,双目血红。
“天啊……邪灵!是邪灵!”盗宝者中有人惊骇地叫了起来,心胆欲裂。
这一次不是幻影……这一次绝对不是幻影!
从寝陵的黑暗里冲出了真正的邪灵,展开巨翅,吞吐着毒气呼啸而来。一路上它触手不断地抓取着地面上的人,一旦抓到,那个人便瞬间在它触手环绕中萎缩,所有血肉消融殆尽。
闪闪吓得缩在音格尔怀中,抓紧烛台,不敢去看头顶上掠过的那一只巨鸟。
然而,那只从石壁中冲出的邪灵似乎受了重伤,踉跄地飞着,一头撞上了玄室对面的石壁,发出轰然巨响,接着就颓然落到了地面上。绿色的血从它身体下的九条触手里渗透出来,它勉强抬起血红的眼睛,愤怒地望着寝陵的方向。
“苏摩!苏摩!你怎么了?”一地的碎石里传来那笙的惊呼,方才她进入寝陵的瞬间,就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彭湃汹涌的力量,压得人无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锋、搏击,最终将整面石壁都化为齑粉!
她不顾坍塌的石墙直冲过去,想从废墟里扶起满身是血不停咳嗽的傀儡师。
“别过去!”然而她刚一动,就被身边的西京扯住了,厉喝,“那不是苏摩!”
“哈……”那个废墟中的鲛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抬起眼,望着那笙。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过来,脱口:“阿诺?!可苏摩……苏摩呢?”
“我在这里。”苏摩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同样衰竭,“我拿到那个石匣了。”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抖落满襟鲜血,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微弱的烛光中,所有盗宝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仿佛是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蓝发鲛人,在废墟中静静对峙!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抖落满襟鲜血,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微弱的烛光中,所有盗宝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仿佛是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蓝发鲛人,在废墟中静静对峙!
同样的蓝发,同样的碧瞳,同样俊美如天神的脸和邪诡如妖的眼神,这世上怎么会有两朵并世的奇葩呢?……闪闪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宛如做梦。
“几个月不见,你居然长这么大了……难怪敢来挑衅。”苏摩握着方才抢夺到手的石匣,血从臂上一直留下来,染红上面繁复的花纹,他静静望着废墟里的孪生傀儡,眼神冷酷,“不过,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以为凭着你和一只邪灵,就能伏击我?”
“咳咳……”傀儡在废墟中咳嗽,然而它的身体仿佛是虚无的,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它在笑,毫不惧怕,“如果不是西京和龙神帮你……你以为你可以逃得过幽凰方才的一击?”
“幽凰?!”这一次脱口惊呼的除了苏摩,还有音格尔。
那个鸟灵幽凰在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后,不是已然自行离去了么?怎么此刻会出现在地宫里?音格尔震惊地望着那只重伤的庞大魔物——那个有着双翅九手的邪灵有着红火的眼睛和类似于鸟类骷髅的头颅,完全看不出幽凰的影子。
“它是幽凰?”苏摩捂着胸口的伤,用幻力催合着心肌,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点点死在这个魔物手里。心口那个可怖的伤口就是刚进入寝陵的黑暗时,被这只邪灵猝及不妨袭击的——寝陵里的黑暗是湮没一切的,甚至连他一进入都无法看到周围的一切。他顺着引线掠入,想从阿诺手中夺回那个石匣,却没有注意到周围还有更大的威胁。
那只邪灵蛰伏在黑暗深处,静默地收爪咬牙,等待着他的出现。在他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诺身上时,它陡然掠到,又狠又准,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生生将鲛人的心脏撕裂。他旋即反击,用辟天长剑削下了邪灵的触手——可怕的是那只魔物仿佛疯了,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管不顾地想置他于死地!
如果不是袖中的龙神在那一刹那腾出,咆哮着将那只邪灵击退,他只怕当时就因为剧痛而失去知觉——而黑暗里,他那个孪生兄弟正虎视眈眈,想将他的血肉啖尽。
龙神和邪灵的缠斗给他带来了喘息的机会,就在阿诺动手的瞬间、西京终于赶到,一剑将那个正将手伸入苏摩伤口挖取心脏的傀儡砍伤。
那一刹那生死交错,在他活过两百多年里,从未有这一刻的接近死亡。
苏摩捂着破碎的心从废墟里踉跄起身,望着那只垂死的邪灵——那对火红的眼睛里依然有着最深切的仇恨,仿佛要将他生生吞噬。
他依稀记起了以前这个鸟灵之王的模样:她有着一张美丽的女童的脸,和白璎有几分像,却更幼小更邪气。
在寒冷的苍梧之渊旁,她展开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怀里,这只鸟灵完全没有邪魔的气息,完全像一个人世的少女。在那个黑夜里,她的羽翼温暖而蓬松,她的笑靥和记忆最深处那张脸恍惚相似。
他得到了她。宛如百年来一次次拥着不同的女子入眠,只为不能抗拒独眠时的寒意然而在朝阳初起的刹那,他已然将那一夜遗忘。他们的躯体虽然融合,但灵魂却根本没有交汇过。这种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样、不会留下任何印记。
然而她却恨他入骨,不惜化身为魔来攫取他的心脏。
“不认得我了么?……苏摩。”邪灵躺在血泊里笑起来了,然而骷髅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嘶哑地叹息,“可惜……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就可以获得你的心了……”
“你那般恨我?”苏摩望着那只可怖的怪物,忽然叹了口气:“何苦将自己弄成这样。”
“那又如何?反正……无论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放在眼里。”邪灵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拖着九条被截断的触手,想挣扎着站起来。浓绿色的血从它身体里不断涌出,它嘎嘎地笑着,声音已然嘶哑:“我释放了上古邪灵,把自己附到上面……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我要把它挖出来看看……”
苏摩眼里忽然有某种悲哀,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邪灵利爪掏出的胸臆内,一颗心安静的躺着,四分五裂。鲛人的心脏是居中的,色做深蓝,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鳃状的丝。他原本是有心的,但是在她抓碎那颗心的刹那,却惊觉那颗心是冰冷而僵硬的,宛如顽石。
“原来……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是的。很久以来,我都是用术法驱着气脉在运行。”苏摩淡淡回答,掩回了伤口,“所以,身上的血经常会凝结。”
幽凰大笑起来,那种怪异的笑声响彻地宫,让那笙吓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无心……那么就用命来抵吧!”
大笑声中,旋风呼啸而起。巨大的翅膀扑扇着,垂死的邪灵用尽了全部力气飞起,扑向苏摩,利爪闪烁着寒光,伸出九条触手想将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只奄奄一息的邪灵还会反击,那笙脱口惊呼,想奔过去帮忙。
肩头却一紧,是西京默不作声的抓住了她,对她默默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玄室内闪出了纵横的电光!
羽毛如雨而落,浓烈的血腥味弥漫。扑过来的邪灵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见的引线在瞬间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触手,她奋力挣扎,眼中冒出火光来:“杀我!有种的你来杀我!”
“我不杀你。”苏摩却摇了摇头,淡漠的垂下了手中的辟天长剑。
“孬种!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极力挣扎,不顾那些锋利的引线一寸寸切割着肌体,只是疯狂地大笑,“杀了我,怎么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贱的鲛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我们空桑人千年万年的奴才!”
苏摩微微蹙眉,低声:“你可以闭嘴了。”
然而幽凰却仿佛疯了一样,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绝的谩骂,眼睛因为兴奋而血红:“你的底细谁还不知道?什么傀儡师?分明是西市里出来的贱货,老爷贵妇们玩腻了就送人的娈童!被转卖到青王府之前,还不知道有过多少个主子呢!世袭的奴才!啊呸,还敢觊觎空桑太子妃……”
“喂,你给我闭嘴!”那笙大怒,挣扎着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却是担忧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师。
然而出乎意料地、苏摩竟然并未向以往那样对胡言秽语发怒,只是沉默地扣紧手中的丝线,束缚着那只不断扭动的邪灵,表情冰冷而漠然。
“也只有白璎那个小贱人才被你迷昏了头!天生的贱!她老娘放着好好的白王妃不当,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居然跟一个鲛人搞上了!丢尽了空桑的脸……”仿佛多年来积压的愤怒和仇恨一时宣泄出来,幽凰不顾身上的剧痛只是破口大骂,没有看到底下苏摩的脸渐渐变了。
“给·我·住·口。”他霍然抬起头,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低喝。
看到他脸上色变,幽凰却反而兴奋地大笑起来,扭动着身子,嘲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白璎真是个天生的婊子,就配被鲛人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时候你还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他妈的讽刺!那个婊子弄垮了一族人,死了还给空桑人蒙羞——”
滔滔不绝的恶毒辱骂,终结于一道雪亮剑光。
辟天长剑在瞬间雷霆般地洞穿了邪灵的巨喙,将舌头连着一起钉住。
剧痛让幽凰扭动着身体,锋利的引线一寸寸个入肌肤,宛如凌迟。她却桀桀怪笑着,眼里有得意的神情——终于是,激怒他了……那一瞬间,他的心是活着的吧。
“我说过住口,你不听。”傀儡师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脚踩着邪灵的背,一手握剑,冷冷,“那么,就给我永远地闭嘴罢!”
剑光掠起,邪灵巨大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被斩落在地。
“耳根清静。”苏摩凝视着那只抽搐的邪魔尸体,漠然扔下一句话,飘然落地。
他身上方才爆发出的杀气,让整个玄室都陷入了静默。
许久,西京才出声:“白麟变成了这样,就算你杀了,白璎也不会……”
“谁管她会如何?”苏摩忽地冷笑,截断了西京的话,眼神桀骜,“她有本事,就来杀了我为妹妹报仇罢!”
忽地,他看了看周围,皱眉:“那群盗宝者呢?”
“我说过住口,你不听。”傀儡师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脚踩着邪灵的背,一手握剑,冷冷,“那么,就给我永远地闭嘴罢!”
辟天长剑直插邪灵顶心,巨大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被斩落在地。
“耳根清静。”苏摩凝视着那只抽搐的邪魔尸体,漠然扔下一句话,飘然落地。
他身上方才爆发出的杀气,让整个玄室都陷入了静默。
连一直旁观的阿诺眼里都有敬畏的表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是没有改变么?即便是继承了先代海皇的记忆,这个傀儡师的天性里的阴枭还是没有消除,在遇到挑衅忍耐到极限后、还是这样可怖地爆发出来!
邪灵的头颅被斩下后在地上滚了一滚,蓦然缩小,变成了一个少女的螓首,容色娇丽如生——竟是在死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天啊!”那笙被吓了一跳,望着那颗邪灵的头忽然变成了年纪相仿的少女头颅。
白麟的顶心里贯穿着辟天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着怨毒和绝望,竟似要从化为厉鬼去啖食对方。然而毕竟是生魂已散,孤零零的头颅只维持了片刻的神智,嘴唇开阖着,吐出一句话,便再也不动。
“我恨自己……曾委身于一个鲛人。”
那句话过后,玄室内寂静无声。
西京望着地上那颗少女的头颅,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见过白璎身边这个小小的女孩——当初白璎被送进帝都册封时,白麟不过六七岁,也和父亲一起进京,粉团也似的娃娃,前呼后拥,娇贵而专横。
如今沧桑倥偬人事全非,那个白族的千金竟是在这座古墓里、以邪灵的形态死去。
那笙望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发呆,许久,才大着胆子上前俯身想阖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睁着,竟是怎么也无法阖上。
“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余悸,侧头望了望苏摩,而后者毫无表情。
西京此刻吐出一口气来,走过去拍了拍苏摩的肩,沉声安慰:“白麟变成了这种模样,就算你杀了,白璎她也不会……”
“谁管她会如何?”苏摩忽地冷笑,截断了西京的话,眼神桀骜,“人是我杀的,她有本事,就来杀了我为妹妹报仇罢!”
他手中的引线忽如灵蛇般抬起,对准了废墟中的阿诺,阿诺看着主人,眼神里又是恐惧又是厌恶,手足微微颤抖起来.然而那一根引线从它的心脏部位穿过,将其牢牢钉住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就这样废墟里静静对峙着.
"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解了.就如当年母亲身体里的养分只能诞生一个婴儿一样.如今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成为海皇—"许久,苏摩缓缓开口道,望向自己的孪生兄弟,眼神平静而冷酷,"无论如何,这第二次的争夺,还是你败了,我的弟弟."十指一弹,戒指上的引线呼啸飞出,织成一面无形的大网.光网中,苏诺拼命挣扎,却逃不出那个罗网。 钉在心脏里面的那根引线反而越绞越紧.
"不甘心么?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过,所以不知道其实活着,并不知道其实活着,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望着绝望挣扎的偶人,苏摩的声音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倦意,"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从一开始就将生的机会让与你——这样,我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负了."
苏摩十指紧扣,引线根根如蛇般探首,瞬地钻入阿诺四肢关节,将它钉住。偶人张开嘴,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嘶喊,四肢不停剧烈挣扎,苏摩的手静静控制着引线,将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终于定住了它。
"我并不热爱者场浮生——只是到了现在,却已然不能中途放弃,我必须活下去.......你明白么,我的弟弟?"傀儡师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一句低沉的叹息,十戒光芒突然大涨,竟然逆着戒上的引线,缓缓向着虚空中的傀儡蔓延过去.宛如银色的火在一路燃烧.
"龙,帮我."苏摩握紧引线,扯住那个和自己等大的傀儡,忽的开口.
袖中金光一闪,龙应声飞出.神龙将身子放大了好几倍,浮在空中俯视着众人.然而他明月一般的眸子里却燃着凝重的光芒,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地上那个瘫软的偶人.
"放了它."许久,龙突然吐出这样一句,"不能这样."
所有人都悚然动容.苏摩下意识的松开手,一边抬起头诧异的看着半空中的蛟龙,龙的眼神是认真而严肃的,长身陡然一卷,将那个失去支持的傀儡卷起,定在虚空中,然后吐出一团火来.
那火席卷过去,汹涌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却竟然只有细细一线,火舌准确的舔上了连着傀儡的十根引线!
阿诺垂着头颅浮在空中,无数的丝线从它的关节上垂落下来,燃出归依的银色光泽.火苗宛如红莲一样在它周身绽放开来,阿诺的手足在火里抽搐着,脸上因为火苗的燃烧而露出诡异的神色.
那笙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和苏摩一模一样的偶人在火中渐渐熔化.
龙神..........到底要把阿诺怎么样呢?她有些不解的望的向傀儡师,却看到苏摩眼里陡然泛起了诡异的碧光.
"龙,为什么?难道我不能将它消灭么?"傀儡师望向虚空的那一团火,忽然厉声大呼,"我们已脱离了镜象!"
龙神吐出真火,燃烧着那只象征着罪恶与黑暗的偶人,然而龙的声音却从虚空中传来,透出乏力:"不.........绝不能..........如果你象方才那样将它"化"去,它会重新回到你的体内,沉睡,蛰伏,孕育........直到某日苏醒."
在赤红色的火光中,苏诺的身体渐渐熔化了,被火舌舔着,偶人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皮革焦糊的味道,苏摩陡然间有种呕吐的感觉——这分明是在燃烧着自己的血肉!
在那个憎恨一切的黑暗岁月里,他感到绝望与孤独,于是用那个从自己腹中取出的婴儿尸骨做成了阿诺,而这个傀儡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和自己是源于一脉的.
火在一寸寸的燃烧着他的孪生兄弟,然而冷汗却从他的额上涔涔而下,苏摩收紧了十指,苍白的肌肤上十只样式各异的戒指闪出了光芒,仿佛凝聚了某种幻力.焕发出了耀眼的光,引线那头的火里,隐隐传来绝望和愤怒的气息.
那是他的孪生兄弟,在龙神吐出的真火里绝望挣扎!
然而奇怪的是,阿诺并没有剧烈的反抗,只是稍微抽搐了几下,便归于了沉默,
火光渐渐熄灭,那笙望向半空,惊呼:"哎呀!没了!"
烈焰过后的密室穹顶,依旧闪烁着宝石的光辉,在密布的星图下,十根引线轻飘飘的垂落着,然而引线的那头,已然是空无一物.
龙神轻轻吐了口气,吹散剩余的火气,仿佛疲惫之极,转身飞回了苏摩的袖中,然而火光熄灭后,"咔"的一声,虚空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那是一颗纯黑的珠子,凭空凝结出来,掉落在地.
望着那颗珠子,苏摩的眼神陡然有些恍惚——这件东西上居然透出那样熟悉的气息,这.......是阿诺留下的东西么?它身体尽毁.难道依然还有一念未灭么?
"别过去!"在他伸手的瞬间,龙神突然大喝一声.
但是,晚了!疲惫的龙神没有来得及阻拦,苏摩已然在恍惚中将那颗珠子握在了手里——一瞬间,那颗珠子突然凭空消失了,从中依稀飞出了一个飘渺的身黑影,宛如蝴蝶一般一闪即逝.,没入了苏摩的眉心.
刹那间,傀儡师的身体陡然一 震,向前倾倒,曲膝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按住了眉心.
龙飞起来了,绕着傀儡师飞舞着,发出低沉的叹息声,来不及了,那一粒暗的种子,终归没有被彻底消灭,居然又返回了苏摩的身体里.
那个傀儡忍受着临死前的焚心之痛,而不挣扎,原来一直是在积蓄力量,靠着最后微弱的力量,将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点,躲过了真火的焚烧——然后,趁着所有人注意力松懈时,再借机进入傀儡师的内心.
苏摩跪倒在废墟里,勉力用手支撑着地面,血从他的嘴边滑落,染红了地面,他紧捂着眉心,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破体而入.痛的无以复加
痛苦沿着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一把刀在他的肺腑里绞动着,将血和骨生生拆开了,然而更让他震惊的,却是他的心——阿诺消失了,然而他的憎恨和怨毒却并未消散,反而深埋在了他的内心,这一对胞衣里曾手足相接的兄弟,重新回到了同一具躯体里.
阿诺黑暗的那一面.将会被苏摩的精神力暂时压制,然而他也将承担起阿诺身上的阴暗,悖逆和诅咒,他的痛苦将永远不会结束.
那笙看着血从苏摩全身的关节里不断渗出,吓的不停的拉扯着身边的西京,然而空桑剑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血脉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极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这种痛苦旁人却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那笙跑到苏摩身边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额头滴落的血汗,然而对方却一把夺过,塞进了自己嘴里,紧紧咬着.
嘴角的血顺着手巾渗出,很快便将整块雪白的布料染红了.龙从虚空里飞到苏摩的身侧,抚慰的对他吹着气,将温软的风吹到了傀儡师身上.
许久许久,苏摩的挣扎才减缓下去.他松开了嘴里咬着的布巾,将浸满了血的布料吐掉.发出了一声低缓的叹息声.
龙神低低应和了一声,用头蹭着傀儡师的脸
"龙........我没事.无论如何,我总算把他重新关回去了......""苏摩抬手抚摩着龙神的鳞片,低低道,"放心,我会一直把它关到最后,与我同死."
龙微微怔了怔,尾巴一摆,发出了一声低吟,苏摩却是听懂了,染血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没什么,如今我已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我就知道,这一生只要活着,我的痛苦将永无止境."
这样的话,让室内的所有的人都静默了下去.
"咔",封印的石匣内发出了一声轻响,仿佛也感到了某种不安,苏摩突然看了看四周,皱眉:“那群盗宝者呢?”
“是去了内室。”西京却是沉着,往内看了看,“大约怕我们和他们抢宝罢。”
“可笑。”苏摩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将手里拿着的石匣丢给那笙,“拿回去给真岚……在这里的事情,总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惊,伸出双臂才堪堪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石匣,感觉上面冰冷的花纹烙痛了手臂。
刚一入手,她就感觉到那个坚固的匣子里有什么在急切地跳跃,一下一下地敲着石匣的壁,仿佛迫不及待。与此同时她右手一阵炽热,皇天焕发出刺眼的蓝白色光,照彻了整个昏暗的玄室!
“啊……这里头,就是那只臭脚么?”那笙望着不断震动的石匣,喃喃,“你们看,它在用力踹呢……要它放出来么?”
仿佛回应着她的喃喃,匣子里的砰砰声越发强烈了,石匣竟被踹开了一条裂缝。
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强大,就算感觉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唤,被封印的右足也无法破匣而出。想来,无色城里那个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样感觉到了身体的部分复苏,正在急切地想使用这只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声:“还是放在匣子里好!封了一百年,这只脚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岚那家伙自己来取的时候再打开吧。”
“死丫头!还不放我出来!”再也忍不住,石匣里传出了熟悉的语声,猛力踹。
“才不!”一听那声音,那笙快活地笑出声来,抱着匣子跳了一跳,低头对着裂缝说话,“你自己来拿呀——想让我抱你的臭脚,门都没有!”
“哼,哼……鬼丫头,”匣子里的震动停止了,仿佛是放弃了努力,恨恨,“等会我过来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岚。”忽然间,苏摩仰起头望着墓室上方,开口。
“嗯?”仿佛没料到傀儡师会主动打招呼,石匣里面愣了一下,回答。
“炎汐已从鬼神渊带出你的右足,会另行送到——到时候我们约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一个了断。”苏摩淡淡说着,手中引线忽地如灵蛇抬起,对准了废墟中的阿诺,口中尤自淡淡发问,“方才青王死之前曾向破坏神祈愿,你听到那句回应了么?”
“……没有。”石匣里沉默了一下,“在那笙接到这个匣子前,我被完全封印着,无法感知外面的一切。”
“那声音传出的一瞬间,地宫里充盈着一种可怕的力量——但是在我进入寝陵的时候,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了。”苏摩缓缓道,眼睛望向遥远的彼方,"可怕的是,我看不到那个力量的来源……对方的力量,应在我之上。等会你和白璎来的时候,需小心。”
然而那笙却被他最后那句话吓了一跳,脱口:“怎么?你要走了么?怎么不等等?真岚他们大概一会儿就会过来了!”
苏摩却是漠然地摇头:"我其实希望永远要再看到他——我得赶去伽蓝白塔了."他低手弹了弹龙神的脑袋,袖中探出来的龙头瞬忽缩了回去,苏摩轻抚着龙角,"失去的那颗如意珠,终究得去寻回——不然只怕难以对付十巫的联手.更别说是方才墓里那个声音的主人了."
"你......."那笙见他去意已定,倒是有点依依不舍.说到底,眼前这个鲛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从中州一路风尘仆仆的来到云荒,就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样,无论到哪儿都能遇上这个人.
“这里的事情已然了解,再见。”收了阿诺,苏摩再无半分留恋,转过身去——想了想,忽地转身,指了指地上贯穿着白麟头颅的辟天长剑,对着石匣道:“这把剑留给你。”
“呃?”显然有些意外,真岚反问了一声。
然而苏摩没有再回答,足尖一点,已然向着玄室外掠出,沿着墓道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着那把长剑发呆。
龙万年一换形,这是龙牙制成的剑,可辟天下一切邪魔。
当初,纯煌将它送给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终灭亡海国。
如今苏摩从坠泪碑下取回了海国故物,却将其留给了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这中间的种种复杂情绪,令人一时难以了解。到底何时开始,这个鲛人少主无声地改变了?
“就这样……拿回去给那臭手么?”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紧剑柄,拿起。
剑尖插入颅骨,白麟对她怒目而视。吓得她一松手。
那笙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璎姐姐看了会难过。”
“他已然什么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着傀儡师离去的背影,此刻轻轻叹了口气,“象他这样的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于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他又有着怎样的过去?……那笙望着白麟不瞑的双目,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了最后那番极恶毒的辱骂,不由脱口:“啊……这个邪灵她、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哪些?”西京一边过去拔起辟天剑,一边随口问。
“就是那些……那些污七八糟的……说苏摩以前被转卖过很多次,有很多主子什么的……”那笙的脸微微一热,因为想起当时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极恶毒的话,反问,“呃……什么是娈童?是奴隶的意思么?”
西京霍然明白过来,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镇住,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点头。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里忽然传出一声叹息,带着浓重的抑郁,“西京,这个空桑,实在是沉积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该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显然心里也极为难受,只道:“你快些来王陵取你的右足罢。”
于是,一切又归于沉默了.
2006-5-20 20:38
奇葩
十三 千年
走出了地宫,外面的风迎面吹来,原来他们一早进了坟墓,如今已到了暮色渐起的时分,风掠过耳际,宛如低语,那一瞬间,傀儡师的眼里有着罕见的悲悯.
他方才只是用幻力暂时压制住了它内心那股翻腾不息的邪念,但那种黑暗力量根植于人心,是否还会复苏,就要看这个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体内也潜伏着黑暗的种子一样.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事实上,谁都不能为别人选择道路。
龙神从他袖子里轻轻探出头来,磨娑着他的腕,眼里有赞许的光——自从继承历代海皇的记忆后,这个历史上最桀骜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而斩断了与镜像孪生的联系后,苏摩整个人似乎都慢慢的复苏过来。
虽然阴枭暴虐的脾气还时有发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嗜杀。
“龙,我们去帝都吧。帮你找如意珠.”最后望了一眼陵墓,苏摩回过手腕拍了拍龙神的脑袋,走向被切开一角的万斤封墓石,冷笑,"没了那个东西,你简直就.......连对付一只鸟灵都那么费力!"
龙神愤怒的咆哮了一声,用身子卷紧了他的手臂,勒地用力.
苏摩走到了墓门前,方才进入地宫的时候,因为不象盗宝者那样经验丰富,他们在帝王谷徘徊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确定了哪一座是星尊帝的王陵.然后,因为不会打盗洞直接进入享殿,只能直接硬碰硬地从陵墓正门进入,一路上颇是费了一些周章。光打开这道厚达一丈、铜浇铁铸的墓门,就是武学和幻术一起上,才打开了一个缺口。
然而,就在苏摩准备走出的刹那,陡然发现门外隐隐有一个人影。
“谁?”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线如瞬地刺出,直取对方。
那个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接住了。
“苏摩,不必每次都这样招呼我吧。”来人微微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引线的手,“怎么说,我也是冒险赶来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门外,挥着仅有的一只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后,一个随行的青衣少年牵着两匹天马,有点兴奋地望着这座王陵。六部之青王·塬?
也只有在这昼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灵同时并存。
在看到真岚的刹那,苏摩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不想去和他对视。眼里有一种阴郁蔓延开来。没有办法……每一次再看到这个人时,还是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敌意和杀气。
“那笙在里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会那个人,“石匣已拿到,去收回吧。”
然而,真岚却是站在门口,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
“苏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师的肩,却被迅捷地让了开开去,真岚毫不介意,只问,“你有无听到那一声王陵深处的话?”
苏摩悚然一惊,回头,低声:“魔渡众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经向破坏神祈愿,然后,陵墓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在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那一种无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满心惊惧。难道远在异世界之城的真岚,也听到了?
那又是怎样一种力量啊。
谁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别继承了破坏神和创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这种力量随着血缘代代传承,以皇天和后土这一对神戒作为表记,成为空桑人统治云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从白薇皇后被封印后,创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个平衡瞬间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没有了约束的破坏神却并未给云荒造成巨大的损害。并没有重现上古时期,因为御风皇帝强行封印破坏神后导致的天下大乱。
空桑人的王朝延续了数千年,虽然逐渐地变得腐朽不堪,但这种变化依然是相对平稳的——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整个空桑王朝就如一颗果子一样,慢慢的从内部腐烂出来,却不曾短时间内从高空坠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为,是高贵的帝王之血压制住了那种魔性。
然而,却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前,却找到了破坏神依旧存在的证据.苏摩冷笑,讥讽道:"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才是破坏神力量的拥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破坏神力量的拥有者."真岚没有理会他的讥诮,只是平静的答道,"起码,我没有拥有破坏神全部的力量."
"呵......."苏摩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仿佛琢磨着这句话里的深意.
“方才那个声音虽然只短短响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个东西 ——"真岚淡淡道,看到傀儡师的神色不易察觉的变了变,"她带着白樱动身去寻找声音的主任,而我,带着青塬来这里取回我的右足,顺便看看声音的来源.苏摩,你跟我一起下去看么?”
苏摩忽地抬起头,眼神雪亮:“那个声音,是‘魔’!”
“我知道。”真岚却是分外平静,“是破坏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间。”
“那你还让她去?”一瞬间,苏摩眼里一瞬间仿佛有闪电掠过,露出狂怒的神色,手微微一抬,引线便呼啸着卷上了真岚的头颅,勒紧了他的脖子,“明知是魔,你还让她去!她怎么能封印魔之左手?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袭,惊呼一声冲上来,然而真岚却摆摆手阻拦了他。
“她必须去。”他缓缓道,眼里没有喜怒,“她继承了后土的力量,就必须去。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这件事……那是她的责任。”
顿了顿,望着眼前的傀儡师,轻轻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
“为什么她要担这样责任!这种事,你我来做就够了!”苏摩眼里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线割断了真岚的咽喉——然而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人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苦痛。
“她已经去了。”真岚平静的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苏摩的手一颤,再也不说什么,只是猛地将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门飞奔而去。
顾不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他的眼里闪着不顾一切的亮光,雪亮如剑,几能斩破任何横亘在面前的铁灰色的宿命!!
真岚站在阴冷的地宫里,眼前烛阴巨大的骨架森然如剑。他一直望着那个傀儡师,直到对方的影子消失,眼里涌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
果然,他是爱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爱.
最初的相爱和漫长的相守,那个人的一生分给了两个人。但到了最终,谁也无法留住她.犹自记得她随着白薇皇后离开时说的那番话——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然后握着光剑头也不回地离开。冰冷的触感还留在肌肤上,那样的语气和眼神,已然是诀别。
冥灵的亲吻和泪水,都是没有温度的。
或许在遥远的少女时代,她就已经消耗尽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灼热,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平静如水,甚至面对着永久的消亡也毫无恐惧。
但是……却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里,又是如何。
空桑最后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旷的陵墓里,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些过往,无意识地侧过头去,忽然眼神就是一变——“山河永寂”。
那样的四个字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巨锤敲击在他心里。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间他恍惚间明白了那个震慑古今的祖先,写下这四个字时候的心情——当踏过遍地的烽火狼烟,登上离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却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寂之道。
站在这里的自己,在百年之后,是否也是会有一模一样的结局?
旁边的青塬不敢说话,望着忽然间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从来没有在真岚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漫不经心和调侃,沉重得让人不敢去看。
“你留这里,”片刻,真岚终于回过神来,“我进去看看。”
青塬摇头,急道:“不行!地宫里既然有异常,怎么能让皇太子殿下一个人进去?”
真岚脸上又浮现出无所谓的笑意,摆摆手:“没事没事——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事呢?就算有破坏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断无不保佑子孙的道理。”
青塬牵着天马,站在那里抓头,不知道怎样和这个皇太子说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来的。”真岚不想过多为难这个年轻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军团刚刚被龙神击溃,九嶷大乱,外头安全得很。你大可以带着人马,趁机去收复你的领地。”
“我的领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领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岚的眼里没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肃然,“所以这里也是你的领地——虽然你生于帝都,一直没有回过这里,但你在成为六星的时候,已经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过来——这一次皇太子带自己出来,原来是这般的意思。
难怪这一次要带出那么多的军队……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盘计划罢?
真岚望着这个最年轻的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去吧。这次征天军团里变天和玄天两部被龙神彻底摧毁,帝都要做出反应尚需要时间——如今九嶷郡处于大乱之中,你大可趁机一举夺回你的领地。”
“啊?”青衣少年搓着自己的手,有点迟疑地低下头来,“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带着军队去把叔父赶下台么?”
百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憎恨叔父出卖了青族,向入侵者低头。怀着一腔热血不肯屈服,不曾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余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传国宝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开了无色城。
那时候他才十七岁。从此后他再也不曾长大。
青塬的骨子里,毕竟流着章台御使的血——大司命说。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个。如果不是当时情况危急,必须凑足六星之数、打开无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阵前册封他为青之一族的新王,光以他的能力,是远远不足以成为王者的。
虽然这百年来,他居于无色城,也从其余诸王那里学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担负起一个王的所有责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袭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们身为冥灵也不能久留呀。”青塬想了想,为难,“到了天亮之后,又该如何?我们还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岚笑了起来:“青塬,你学了术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他侧过头,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绕圈子,直接将计划说了出来:“你带着军队趁乱夺宫,拿下九嶷王那个叛徒——不必杀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够了,让他替我们管理九嶷。至于他身边,我自然会派一个可靠的人过去。”
“他……就是那个空桑的末代青王么?”忽然间,真岚听到一个声音低低问,“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儿的遗腹子青塬?”
谁?是谁在这个地宫里听到了他们的谋划?青塬吃了一惊,左右顾盼。
然而真岚却没有意外,只是淡淡:“你醒后偷听得够久了——你是谁?”
巨大的烛阴骨架后,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静静地望着他。
“我叫离珠,是九嶷王畜养的奴隶。”
真岚看到那张脸,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养娇奴美妾出名,然而这样的美貌,却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丝邪气。
他想起在进来的时候,看到苏摩正在替这个昏迷的女子驱逐心魔。
——连苏摩这样的人,都会帮这个女子?
离珠无声无息地已经醒来片刻,正好听到了真岚和青塬的最后那番对话,念头急转,心里已然是有了一个主意。在被真岚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望着那个青塬,一笑开口:“不必等了,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里捧起了一顶金色的冠冕,离珠的眼神如波光离合,吐出一句极具诱惑力的话来:“九嶷王已经死了……这个属于你了,英俊的少年青王。”
然而青塬却没能回答。那一瞬间,他被那样的丽色眩住了眼睛。
这个女子……是地宫里的幽灵么?怎么世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看到他发呆的表情,离珠嗤的一笑,感到心里高兴。她将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动,眼角瞥着那个少年:“这顶金冠,本来是要送去给九嶷世子青骏的,如今给你也行——不过,你要答应给我一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青塬下意识地问,却没有真正明白她在说什么。
无色城里沉睡百年,除了六王里的白璎和红鸢之外,十七岁的冥灵少年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几乎是以为遇到了地底的幽灵。
虽然心里紧张,却不知为何无法拔出剑来对付这个陌生人。
何况,对方身上完全没有敌意。
“我把金冠送给你,帮你夺回王位——作为代价,你要烧掉丹书,还我自由。”离珠将金冠握在手里,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老实说,我可不相信那个老世子青骏会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语冰的儿子,应该比他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语冰……她居然也知道父亲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种教导,读过很多书。”离珠嫣然一笑,望着那个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亲——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也许是方才被苏摩驱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风,没有丝毫阴暗,让少年一瞬间呆了。
“这顶金冠,你要是不要?”离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抿嘴一笑,抬起纤细如美玉的双手捧起金冠,递到他眼前,“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同伴而已……我受够了。”
“……”青塬望了望真岚,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顶金冠。
“这样重。”在那一瞬,他诧异地喃喃。
离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征着王权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个获得的人,却终身都不愿意再放下。
在她说话的时候,真岚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术揣测她的真实意图,然而的确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便暂时没有反对青塬接受这顶金冠。
“好,离珠,我答应你:一旦你帮助青塬夺回九嶷郡,你就将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岚缓缓开口,竖起了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离珠竖起玉手,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击掌后誓约便开始生效了——如果我违背,应该会遭到你的咒术的反噬吧?”
真岚望了望这个女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竟然看出了和他结下誓约便是一种符咒。
“不过,”离珠爽快地伸过手,拍击在他掌心上,扬头道,“我还是和你立约。”
外面的暮色逐渐深浓,回头望去,冥灵军团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来,每一个战士都沉默地骑在天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们先去处理那边吧。如果万一有闪失,立刻联系赤王红鸢——我已令她随时准备接应你。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结束一切。”真岚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向着地宫深处走去。
青塬站在那里发怔,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语:
“对这个女人,还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离开后,暗自传音警告。他蓦然又愣了。
“走吧!苏摩闯入了离宫,如今那里真的是空荡荡的没人守卫了,”离珠却没有察觉,只是难耐地对着那个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经被杀,世子青骏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回这顶金冠给他呢。”
说着说着,她眼里忽然有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终于可以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踩到脚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泪来,无法控制的捂住脸痛哭出声。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间,被一条深不见底裂渊隔开。
盗宝者们站在裂渊旁边,望着断裂的金索发呆——地下翻腾着熔岩,足以让一切坠落的人血肉无存。而少主受了重伤,还在沉沉昏迷之中,如今,竟是没有人再来带领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离和九叔在一旁低声议论,一时却无法想出适合的方法。
盗宝者的锐气在拿到珠宝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大家也没了刚入地宫时候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各个手里拖着大袋奇珍异宝,没有一个人再主动站出来请命冒险。
闪闪掌灯照了照裂渊,满眼的担忧:回不去了……怎么办啊?晶晶还在上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别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渊前驻足,低头望着底下翻滚的沸腾岩浆,不由吐了吐舌头,安慰着焦急的闪闪,侧头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你是剑圣啊!”
“死丫头。”西京刚刚在墙角坐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站起,笑骂一句,摸了摸那笙的头,“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别摸!别摸!”那笙跳了开去,嚷嚷,“老被人摸来摸去就长不高了!”
那边,九叔和莫离却齐齐惊喜上前,一揖到地:“请剑圣出手相助!”
“这个么……”西京却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练,心念急转,望着西京陪笑道:“若得剑圣相救,我们愿将此次所得珍宝与剑圣共享,任凭阁下随意挑选!”
西京眉头展开,嘿嘿笑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光剑,刚要开口,却被那笙抢了先。
“你讹诈人家啊?”那笙看不过眼,却发作了起来,“反正你也要带我离开这里,铺条路不过是顺手——人家的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连忙上前阻拦,连连作揖:“姑娘言重了,盗宝者一贯有恩必报,若得剑圣救命之恩自然会倾尽所有报答。”
“倾尽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墙,懒懒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剑圣请说。”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享殿里烛阴的骨架了。”西京施施然摊开一只手来,“骨节里二十四颗辟水珠,是你们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没料到对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连忙答应。
在如山的珍宝里,比辟水珠珍贵的也不在少数,剑圣单单提出要这个倒是奇怪。
莫离在一个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双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颗。”西京只是随手掂了掂,便道。
“还有一颗在我这儿……”闪闪红了脸,从怀里摸出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却有些不舍,“是……是音格尔送给我的。”
西京笑了起来:“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够了。”
那笙气鼓鼓:“你还好意思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什么剑圣啊……吃喝嫖赌抢,无赖!”
“哒”,声音未落,一颗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抬头却看到了西京懒洋洋的笑容:“好好收着吧……将来用的着。”
“嗯……啊?”握着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头,有了这个,以后你去鲛人那儿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脑壳,“我特意替你要来,真是不识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过来,连忙点头,满脸笑意。
想了想,忽然又问:“可你另外拿了那么多,用来干吗呢?”
“当然是卖啊!如果一旦赌输了,还可以用来抵债——”西京坦然张开手来,得意地,“当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颗,将来好去镜湖复国军大营,喝如意夫人酿的醉颜红。”
“……”那笙望着这个人,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东西收好,站起来,“礼物也收了,该干活了!”
盗宝者唰的退开,让出一圈地来,想看看这个空桑剑圣如何跨越面前几十丈的裂渊。听说剑圣一门技艺惊人,分光化影、斩杀妖魔无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术,才能越过那样深不见底的裂渊吧?
那笙也有点胆怯,望着底下沸腾的岩浆,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过去的话,会掉下去的啊!”
转过头望着那笙紧张的表情,西京笑起来了,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连收尸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紧张,连头顶被摸都没发现,紧紧扯着西京衣角:“那…那别下去了!我们把辟水珠还给他们好了。”
“哈哈哈……骗你的,这点事情至少能有三种方法能解决。”西京大笑起来,转头指了指角落里不声不响探出头来的女萝,“喏,她可以随意出入地底,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从墙壁里潜行到对面,然后从那边接上断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着面无表情的,手足上还缠绕着清格勒尸体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约不愿意帮我们的啊——另外两个法子呢?”
西京耸肩:“一个当然就是我自己跳过去了。”
“另一个呢?”那笙望着翻腾着岩浆的地底,忽然觉得怀里一动——竟是那个石匣子忽然间剧烈地动了起来,里头的断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么啊!”那笙嘀咕,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间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开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声断喝。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手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是照彻了整个漆黑的地宫!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绝顶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强烈召唤,手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她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紧了那个匣子。
“哒!哒!”石匣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仿佛那断足在用尽全力挣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盖,上面雕刻的繁复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掰开,用力到指节发白——“嚓”,随着内外一起用力,那个石匣上出现了裂缝。
“打开!”西京再一次低声催促。
那笙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生生将石匣掰为两段!
“唰!”就在石匣断裂的瞬间,里面一个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西京忽然伸手拿起了音格尔的长索,手腕一抖,长索便如灵蛇一样直飞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个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脚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声惊呼出来,“怎么办!”
她打开了封印,可封印里的东西却自己跑掉了,怎么对真岚交代?
“你干吗催我去把那个匣子打开!”她气急败坏地对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却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里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么东西:“别担心,没事的。”
那笙还是心慌,后悔不及地跺脚。
“丫头,乱叫什么?”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脚好好的长回了我身上呢。”
黯淡的甬道尽头,裂渊对面,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大喜过望的拍手笑起来:“真岚!真岚!真的是你!是你来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点事,来得有点晚,抱歉。”真岚站在远处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仿佛在侧,“不过,西京你在搞什么,干吗要系上一根绳?”
“绳?”那笙一愣,却看到西京大笑起来,蓦地收紧了手里的长索。
“喂,西京,别玩了!”剑圣的腕力不弱,然而对面那个人影却是巍然不动,有点恼羞成怒,“解开解开,牵着我干吗?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快把绳系到那边墙壁上,得拉条索道出来,这边有好多人过不来。”
真岚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宫里,怎么会凭空忽然出来好多人?难怪了,如果只是带着那笙,这区区一条裂渊又怎能拦的住西京?
“何必架桥那么费事?你就喜欢作弄我。”真岚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声念动咒语。
喀喇一声,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涌出,从甬道两边挤压而来,瞬间将裂开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闭合。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
“啊……是盗宝者?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真岚行动绝无一丝声响,竟是不见如何动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几丈。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也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棱: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是琅玕那家伙的子孙?”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瞬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萝的身体可以随意伸缩,快捷无比,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雅燃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在另外一处。”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绝世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常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瞬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
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国。”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滴血的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的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过,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
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只是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的……我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千年之后也不曾真的消亡。
在那样的重压之下他几乎是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苏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的报复他!结果……
“不过苏晏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结果,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苏炎死在了战争里。”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了……”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没有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能……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两颗美丽的凝碧珠——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只化成了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
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做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句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
他先是绕着右侧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去推开星尊帝金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金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
没有遗体。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沉默了片刻,他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疯狂般地推开了另一侧的金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收敛时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金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白色的蔷薇中,有一串晶莹的璎珞。璎珞上也有一串铭文。
真岚伸出手拿起那串璎珞,冰冷的玉刺痛他的手心。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串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璎珞,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真岚拂袖而返,手心握着那串璎珞,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他来这里,只是为解一个宿命的谜。而那个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真岚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剑尖,上面尤自贯穿着那个不瞑目的头颅。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剑上那和白璎酷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剑尖一震,将那个头颅咕嘟一声从剑上甩了出去,转过身,低声,“幸好,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将长剑收起,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什么?”西京怔了一下,忽然惊觉过来,追了上去,“你说什么?白璎怎么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探》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巫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一直走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样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六位空桑王者的血汇聚在宝鼎内,打破了封印无色城的结界。
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没来的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
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傅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
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绝决,一旦决定,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没有了头颅的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这样的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拈在指间,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苏萨哈鲁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
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像,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牧民女子,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骠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还存留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杀母被夺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拥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这上头了,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刹那,我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她和我,是一类的人。
“她终于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落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指间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的男子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的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价!”
“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青塬不肯变节,宁死守护空桑——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我错了。可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然是晚了……大局已倾。”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那就是这片大陆的和平繁荣。”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生涩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右肩,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那个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熟悉的笑。
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