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6 11:18
.o布.o丁
曾经的孩子长大了(by柚柚)
“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生活着两个孩子。一个叫柚柚,一个叫小满。柚柚从小就是一个别人眼里的好孩子,她努力学习,成绩优良,礼貌待人,遵守着一切应当遵守的规则,她一帆风顺,在一片赞扬声中长大。小满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因此她早熟,神经质,叛逆,自以为是,学习成绩差,大人们总让她向好孩子学习,但她似乎永远做不到。她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接受着中国最正统的教育。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本应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但是有一个相同点使她们成为好朋友:脑子里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她们都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所以她们总是试图改变。”
“然后呢?”我问。
没有然后。上课铃响了,小满没有讲完这个故事。
我是小满最忠实的听众,她乐于编故事,我也乐于听。小满不是一个一目了然的人,她是一个画画天才,具有足够的想象力。小满上课的姿势永远是侧着身子,手里拿着炭棒,在随便什么纸上,画同桌,老师,我,窗外。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辛辛苦苦地讲三角函数,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趴在桌子上,看着一只蚂蚁顺着桌子腿爬上来,我把它捏起来放在笔上,试图让它在圆柱体上爬行。我无聊地想:如果突然地震会怎样——说到地震,上小学的时候,数学课上发生了轻度地震,校长冲进教室让大家赶快疏散。我们飞快地冲下楼,小满有上课脱鞋的习惯,她连鞋都没有穿,光着脚第一个跑到操场上了。我们都是贪生怕死的人。无聊的冬天,阴郁,湿冷,透出灯光的窗口,昏暗阴森的日光灯下,努力学习的一群人,不快乐的少年。绝好的场景。如果我是导演,还要在教室的后方,大家的头顶上,打一束白色的光,让大家青白的脸色再青白些,熬夜的黑眼圈再黑些,呆滞的眼神再呆滞些。我有些歹毒并且幸灾乐祸地偷笑,旋即我又赶紧做出认真学习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在我平静的表情下涌动着各式各样的怪念头,就如同我也不知道这种气氛的教室里正在酝酿着什么。
放学的时候小满骑在自行车上,突然对我说:“柚柚,我想退学,我真的是上不下去了。”我惊得差点从车上掉下来,睁大眼睛看着她。“柚柚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就像是我妈或者老师。你根本就不懂,我与这个教室格格不入,这个班就像一条船,向着高考的目标努力划行。可是我呢?学习这么差,不可能考上大学,你知道有时候努力并不能改变什么。这样子还不如退了学,做点想做的事。”
我知道,对于一个这么有主见而敏感的人,这意味着无可挽回。我尽量平静地问:“那么你退学后干什么呢?”
小满说:“柚柚你活着,奋斗,为了什么?”
“共产主义?”
“你别打岔。我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你怎样活着?好好学习,高考时候考高分,进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读研究生,在外企找一份高薪工作,当白领,起一个自以为是一本正经的英文名字:‘hi,Linda,这是我的企划书。’找一个同样身份的男友,在烛光下约会喝咖啡,周末去郊外走走,过自以为很有情调的小资生活。然后努力工作赚钱,结婚生子,攒钱买房买车,柴米油盐越来越实际,然后皮肤松弛,中年发福,变老,子孙满堂,然后死去。就这样?”
我不置可否。
“生活毫无悬念,明朗得有些可怕,不是吗?人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奔什么。在西藏,信男信女们一生的愿望就是带着一辈子的所得,几百里路磕着长头献给佛祖。都说他们愚昧,可他们知道他们活着为了什么。”
她顿了顿,说:“我想画画,我考上了一个美术班。”
我无话可说,可是回家后我哭了。
小满的退学证明在一个月后办了下来,元旦之后小满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小满的妈妈对我妈妈说:“这孩子从一出生就在折磨我们。”我和小满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是。这个冬天过去了,我们不再是同学,小满做她喜欢做的事了,我还在上学。
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极具想象力的孩子。小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发现我虽然坐在书桌前,但总是目光游离,还会笑出声来,她就搬把凳子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写作业,在我的视线离开作业本的时候敲桌子。虽然我喜欢漫游在我五光十色的想象世界,但是我不愿妈妈伤心。于是我努力地克服这个坏毛病。时间一长,我惊异地发现,我不太会想象了。我总是在克服缺点,从小到大,我不再贪玩任性不懂礼貌,不再啃指甲驼背不讲卫生。我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把念头藏在心里。在看三毛的时候,我最强烈的愿望是和她一样去撒哈拉的某一个部落做个异乡人,在荒寂的大漠看日出日落,享受痛苦的诗意。可别人告诉我这只是一件表面浪漫的事情,因为它无法实现。于是我学会了现实。我不抱怨这个世界不但没有给我一个美好的梦,反而帮助我把生活赤裸裸地一层层剥开。我学会不去抱怨。其实我们的生活就像是驶在铁轨上的火车,沿途的风景都是必经的。
我喜欢留很长的头发,我喜欢闻头发上香香的味道。我喜欢棉布和木头做的东西,我喜欢一切充满情调的事物。这一点我和小满出奇的相像。有一次放学后,我们没有回家,而是顺着那条路一直走下去,看见一个巨大的烟囱,烟囱下面堆着一座漆黑的煤山,冬天的时候,没风的日子,烟囱冒出的青烟笔直地袅袅上升,以灰蓝色的天空为背景,冬日里的烟囱和煤,苍老的喘息。我们坐在路旁,抱着膝盖仰头看,我发现小满竟流泪了。
从前的日子不再回头,我后面空了很久的位置换成了陈德。
陈德在蒋妍的桌子上放了一杯红豆沙——学校卖的早点。陈德绅士般地对蒋妍微笑,温和的笑。我转过头不去看。他又换了。
我和小满还有陈德同学10年。小学时我们上学同路,陈德手里总是握一根树枝在前面敲敲打打,我和小满跟在后面说悄悄话。我们和陈德不太交谈,可总是一起走。小时候我上课讲话被老师留下来罚站,哭得眼睛红红往家走,陈德跟在我后面,却不说一句话安慰我。我以为他喜欢我。那时候我九岁。我和小满都喜欢过陈德。李小杭的鞋被恶作剧地从教室扔到了旁边平房的屋顶,他吓得不敢回家。陈德爬上去帮他拿下来,我和小满为陈德鼓掌,他是我们眼里的英雄。那时候陈德的眼睛总是肿的,他对我们俩说:“我爸昨天晚上又打我妈了。我现在没法保护我妈,等到十八岁我会让他瞧瞧我的厉害的。”他的声音有着那个年龄孩子没有的憎恨和忧郁。后来班里的男生说陈德没出息,他们大声喊:“呕,呕,陈德爱女生喽!”陈德扑上去和他们打架。我们再也没有一起走,偶尔碰上了也是刻意避开。然后我们都长大了一些,陈德学会去商店买最便宜的香烟抽,他在劣质的烟草味道中度过了他的十二岁生日,他说:“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是钱,我爸不就因为有了钱才在外面找女人,欺负我妈吗?”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交女朋友,不是几个,他对很多个女生说过我喜欢你。我想陈德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很好听,可他没有对我们两个说过,唯独没有。上中学后,小满说她只喜欢以前的陈德。可是我无法忘记我童年的英雄,我想我还是喜欢他。我一向讨厌在女生群中游刃有余的男生,但是我天生又是一个爱憎不分明的人,我势必要永远沉沦在混乱的感情中。陈德在异性面前的如鱼得水,是我的悲哀,也是他的。在天造的事情面前,我觉得我很无力。我只能转过头,不看。
我蜷缩在沙发上发呆,眼泪很轻易地就掉了下来。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平均一门一天半的复习速度让我歇斯底里。我在洗澡的时候发现我又开始掉头发,脆弱的黑色发丝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触目惊心。我断定这不是好兆头。整整一夜,我以为我没有睡着,因为我脑子里不停地计算铵根的式量,14+4=18,脑子乱得像缠在一起的头发。可是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早晨了,这样说来我是在做梦。起床后头痛欲裂,于是请假不去上学。在家心烦地什么都学不进去,就上QQ找小满,她果真在。我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梦魇,这是我发高烧烧糊涂了才有的感觉。我问小满:“你开心吗?”
她说:“还行。”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正快乐的人?”
“不知道。”
“那么怎样才算快乐?”
“我小时候看过《列子》,可能无欲无求便是快乐。”
无欲无求,不要好成绩,不指望陈德喜欢我,不想那么多的为什么,就快乐了吗?如果这一切是以快乐为目的,那么快乐难道不是一种欲望吗?
小满说:“柚柚你别心烦了,出来我让你见一个朋友。”
我们约在“惰性气体”见面,一个可以上网,喝咖啡,喝酒,做陶器的地方。刘冬在这时候的出现,真是恰到好处。刘冬是小满带来让我见的朋友。小满说刘冬是诗人,见过顾城的。我说:“这有什么,仅仅是见过而已,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都有可能见面。”小满很不高兴。刘冬说:“说得好。”我一见面就讨厌这个人。快三十的人了,留着标志性的齐肩长发,凌乱,却没有留胡子,个子不高,肩膀也不够宽,脸上还有青春痘的疤。去过一趟西藏,拍了十几卷照片,在各种诗刊上发表了一些诗,用冈底斯和羊卓雍标榜自己,仿佛身价提高了不少,其实不过是个变相的骗子而已,骗自己的。刘冬讲八十年代的诗人和诗,他说:“被理想拖垮的一代人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手微微颤抖,激动得像个孩子。小满听得眼睛里闪闪烁烁。我宁可这个男人像别的男人一样不知深浅地对政治大放厥词,或者谈论昨天的球赛。我说:“算了,我没文化,看不懂诗。”谈话很不愉快。邻桌的两个男人争论着川端康成为什么要含煤气管自杀,争辩得脖子上爆青筋,最后那个坚持川端康成用自杀完成了精神旅途的男人输了,他拍案而起,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喝掉咖啡,像是在大碗喝酒,然后负气离开。刘冬用咖啡杯遮住脸,小口地喝着,从杯子上窥视着这个人。我发现他的抬头纹非常委琐。我站起身说:“我要走了,小满你送送我。”我们走出“惰性气体”,我说:“小满你们什么关系?”小满说:“你不要瞎想,我只是想和他做一个精神上的朋友。”我说:“得了,和一个将近三十的老男人做精神上的朋友,你好自为之吧。以后不要再叫我和你的这些精神朋友见面。”
我的确是发烧了,回家后我倒在床上,但我发誓我的神智很清醒,刚才在“惰性气体”的表现与发烧无关。我知道我伤害了小满,可是我就是要故意伤害她的。
又赖了一天病假才去上学,到了教室发现蒋妍坐在我的位子上和后面的陈德说说笑笑,我过去一声不吭,脸色难看极了。蒋妍知趣地离开,陈德笑着对我说:“柚柚你病好了?”我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僵硬地转身坐下。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傻,小满说我总是把自己的内心暴露给别人。的确是这样,陈德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对他毫无妨碍,只是让我的自尊心受不了。我的同桌坏笑着对陈德说:“你艳福不浅。”我的脸通红:“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喜欢他?神经病!”
中午陈德问我能不能一起去吃饭,我没有答应:“你想说什么快点说。”陈德欲言又止,斟酌了半天:“柚柚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柚柚你不要太孩子气了好吗?你应该了解我,我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你也不是。我知道你想要童话,你是一个很注重精神上的东西的人,可是我给不了你。我是一个大俗人,你不是。”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他不可能永远是我的骑士。可我还要继续做这个梦,是我不讲道理。我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我也告诉你,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陈德说:“我是。”
也许多年之后我会嘲笑这两个人之间孩子气的对话,但是现在我只能说陈德说的对。他看事情很准。其余的,我无话可说。
我的期中考试全线崩溃,一切都让人无所适从。我想我需要找个人说说,就给小满发了封邮件,那件事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说小满你的精神世界真的是充实满足的吗?我发现我们都是很实际很物质化的人,虽然我们很注重精神上的东西。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总是很受罪,你退学我虽然上学但是心不在焉都是因为这个。你退学前说我们没有理想和信仰。我承认。你还说你退学是为了寻找理想,那么你找到了吗?其实我们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一样,我们偏偏不愿承认,非要费尽心机地去思考,刻意寻找精神上的快慰。可我们承受不起。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生得太晚,若早几十年,我们可以轰轰烈烈地去打仗,建立最最正统的共产主义信仰。可惜生在这么模糊的一个社会,既无信仰也不甘现实。
小满没有回复电子邮件,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
春天也过去了。在夏天来临的这段日子里,关于刘冬的消息多了起来,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的角落,获得了一个较高级别的诗文大奖。
有一天,小满突然给我打电话,她说:“刘冬要走了,你愿意送送他吗?”
要走?去哪儿?
还是在“惰性气体”,物是人非,刘冬将头发理成了常见的偏分,看起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刘冬要到贫困山区教书去,我惊讶得合不上嘴。“刘冬你刚获了奖,应该借着这个名气写下去,为什么要去贫困山区当教书先生?是为了引起更大的轰动吗?”刘冬笑着说:“你这个小丫头啊,从来不把人往好处想!”我说:“说说你的豪言壮语!”他说:“没什么,就是想去那儿,清静,教教孩子,看看书,挺好。其实我早发现我没有写诗的天赋,但是我敢说我热爱诗。柚柚你不觉得我去教书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写诗吗?这次获奖也算是给我找个台阶下,激流勇退,没什么遗憾了。”刘冬洗尽铅华,似乎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像是一个表面平静而内心固执的卫士,始终坚守着他的信仰,有点儿悲壮的意味。
我和小满没有对刘冬说什么,欢送会进行到一半我们就走了。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小满问我:“柚柚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是说,小时候的,最初的理想。”
“化学家,因为我小时候喜欢用颜料配颜色水,妈妈开玩笑说化学科学家可以天天配颜色水,所以我就想当一个化学家。你呢?”
“我想当一个敲钟人,每天爬上小镇中心的钟楼上敲钟,因为我想见到‘钟楼怪人’。”
“很可爱的理想,小时候比现在好,有理想总比没理想好。”
“那是因为我们曾经是孩子,可是我们现在长大了,总是要考虑得实际一些。我常想可能将来我会后悔我的年少轻狂,但是起码现在我没有辜负自己。”
“可能吧。小满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没有讲完的那个,我想把它讲完:虽然她们在试图改变着,但是她们发现改变不了什么。多年之后柚柚和小满都长大了,有一天,她们在某一座城市拥挤的街道上相遇,公司职员柚柚穿着职业套装,纹丝不乱的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画家小满穿着大T恤和牛仔裤,头发在风中飘扬。她们都认出了对方,她们点头微笑。但是她们没有停下脚步,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她们再也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没有。
2006-4-16 11:21
.o布.o丁
这篇文章我反复的读,反复的理解,我始终在想,我们活着为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努力学习然后走每一个人都渴望的大学的路,我们为什么不能潇洒的走自己渴望的生活?可是无论怎么想,脚步也始终被现实羁绊着,被很多事情束缚,只能一直一直背叛自己,为了别人.
___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