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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15 15:26 暗地月光
[原创]天歌·黄泉海

直到很久之后,当我早已不在天界,而那一切皆如宿命注定按部就班无可阻挡地发生之后,时过境迁,甚至天上地下的人们业已渐渐淡忘曾经历的故事,我仍不断自省,问自己在当时通晓前因后果,若能言语,是否会将一切诉说,承担泄露天机万劫不复的罪业,来避免伤心终结。我不知道,直到此刻,天地亦苍老之世,我仍给不出答案。就像英招亦始终答不出我的设疑,就像当年,那两人甚至从未谋面,即已决定彼此命运。我便知晓,这些从来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够选择。如一局棋,棋子永远无法预知自身下一步走向,而我,也只是一株赤水岸边伫立万万年的三珠树。

那年我还在天界,那个神仙云集,祥云缭绕,终年纶音冉冉笑语欢歌却因永恒不变的宁和而略显寂寥的乐土。我是一颗渺小的珠子,通体黝黑晶莹夺目触手温润的玄光珠。天帝很喜爱我,将我佩于腰际终日不离,我便也随天帝圣驾游历四海,见了不少仙山佳境。就在那时我见到了英招。而他尚不知我的存在,我们对未来茫然不觉。
当时天、地、人三界均太平安乐多年,诸神日常无事,再丰富的游乐也因重复过多愈觉厌弃。天帝也不能免俗,玩遍天南地北,天帝最喜欢且时常驾幸的便是位于高耸入云的昆仑山顶的帝都。从帝都向东北方行进四百里,就到了槐江之山,此处悬于天地正中央,是一座举世无双的美丽花园,周遭彩云环绕,这便是有名的“悬圃”。从悬圃往上走,便可直达天廷。天界制度繁冗庞杂,众神各司其职,管理这悬圃的,是一位人首马身的天神,肋生鸟翼,遍体虎纹,是名英招。我初次见到英招时他正垂首对一株仙葩低语,偌大悬圃只有他一人,他是如此认真温存,甚至未能觉察天帝到来。直至天帝爽朗地笑着唤他名字方才如梦初醒,回身跪拜,口呼天帝圣明,请恕英招接驾来迟。扬首微笑,我分明望见那张英气俊秀的脸上,嵌一双如夜漆黑荡漾温柔眼眸,以及刹那浮现恍若春花尽放的笑颜。
英招在这悬圃任职究竟已有多久,早已数不清年月,连他自己也忘却多久没有离开这里去别处看一眼不一样的霞光。神素长寿,无有生、老、病、死之怖,许多人却仍逃不开贪、嗔、爱、痴之念。英招不知道自己对悬圃这方土地是否怀有爱念,他只是自然将它当作生命一部分,一花一木都好似自己分身般呵护。我却悄悄恋上他,在他目光不及之处,一颗小小宝珠偷偷观望着他言谈笑貌,来悬圃次数越多就越被吸引。英招甚至忽略我拼命放出的璀璨光辉,视而不见,他宁可将那么深情的目光凝注在游鱼惊鹤身上。天神又怎会轻易为死物动心?哪怕是已吸尽天地精华具备灵性的宝珠。我别无所求,只愿如此仰望英招,一千年,一万年,揣测无人陪伴他是否寂寞,而他的寂寞,究竟有多辽阔。
直到那一日。
那日天帝正在悬圃观景,天梯上忽有人来报,原来天宫中天帝宠妃诞下女婴。天帝大喜,急忙飞升,慌乱中玉带结忽松散将我跌落凡尘。那一刻天宫近在咫尺,新生儿清脆啼泣清晰可闻,这是我在天界的记忆中留下最后的声音。孩子哭声悦耳有如天籁,这竟是我见过的天帝子女中嗓音最为动听之人。我在她哭声中从天梯迅速滑落,云朵如梦境飘浮,英招的脸出现在云端一闪即隐。我闭上眼,知道自己再回不去。黑暗中忽然亮光闪现,一帧帧画卷般情景掠过,在我眼前出现许多陌生的脸,喜乐悲欢,灾害杀戮,竟都是从未见的。我就在天女初生的啼哭里和对陌生预示的惊愕中重重落在地面上,然后方才所见随着内外交集的重创和悲恸一起消散无踪。
被天帝失落的玄珠落在赤水岸边,生根发叶,化做一棵光明灿烂结满珍珠的大树,世称“三珠树”。

我一度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英招了。再也无法抵达风光无限的悬圃,亦与那个哭泣都如此悦耳的女孩此生无缘。天界奇珍异宝堆积成山,谁会在意一颗小玄珠下落不明。此处地处西南,以两岸泥土赤红闻名,附近深山暗无天日处多藏有山魈树怪,它们对遍体仙气的我自是羡慕无比。我无心修仙炼妖,休提沉堕魔道,就算有幸位列仙班又有何用,英招也不会向我多瞧一眼。与生俱来的长生不老,已足使我在异乡与英招同捱这永世空旷寂寥。
在清澈见底的赤水中孕育着无数生灵,其中一尾活物尤为灵动可爱,我叫不出它的名字,那是条似蛇而有爪,似鱼而生角的小小怪物,鳞片光滑,纤细活泼。它与寻常呆板游鱼不同,如此细小却充满灵性,总爱在我生长的岸边徘徊戏水,舔吻我舒展的根须,神情依依。随岁月流逝,它渐成我伴侣,彼此无法对话,它竟似能体察我欢快悲伤,在微风轻拂百花怒放时节随我枝叶摇摆节奏缓缓游动,当我思念英招之际,它会静静陪伴身侧,用头角轻顶我冠梢掉落的珍珠泪。
我暗自呼它小龙。我的小龙,是绵延赤水中唯一长相如此奇异生命。如我,或许是这世间唯一一棵会结珍珠的树。我们同样孤独。
不知经过多少年月,小龙一天天长大,我起初担心它会死去,然而不曾,赤水中的鱼群每年都换一批新面孔,小龙始终如一。我希望它真的是龙,永生不死,也不要长大,对我守侯。可又惶恐它若真成了龙,有朝一日亦会弃我而去,在我生命中珍视的人,天帝,英招,哪怕是这赤水中无知小鱼,皆不能有一个留驻。
忽一日,自水源处来了一个少女。她衣饰淡雅高贵,身段优美,却戴了宽大的烟雨笠,帽檐低垂洁白面纱将面容全然遮掩。她看见时微微一怔,显得欢喜,指尖轻抚那些幽然发亮的明珠,触到我身体时感觉到热,好似太阳光华灼灼。我有些惊诧,无法言说。
她倚我树干安坐,伸手轻搅河水,掀起层层涟漪。小龙浮出水面,从远处偷偷打量不速之客。我没来由地对这陌生女孩感到亲切。她显得忧郁。
日近黄昏。天际忽现光团,一朵祥云徐徐降下,我如坠梦中,云上之人一如当年,竟是英招。
她叫他,英招哥哥。
他对那少女微笑,眼神蕴满熟悉温柔,添了无限疼爱。
我猜你这丫头就是跑到这里。怎么对一个故事当真?可知这么偷跑下界有多危险?
少女声音如此耳熟,让一旁的我忆起多年以前,坠下凡间时最后听闻的声音。原来当年小婴孩,如此大了。
我只想看看英招哥哥讲的在我出生时父皇掉落的玄珠是什么样子,还能否找到它。原来它已化做了树,这些明珠多好看。英招哥哥,我喜欢这里,以后你要再陪我来。反正天廷中大家都不喜欢我,只有你肯和我说话。
她低下头。
他凝视她,沉默不语。落日金华洒满赤水,美丽辉煌。他向她伸出手:走,我们回家。

我看出在英招心中那少女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他眼瞳中多了一种东西,氤氲湿润,令我熟识,那是我只有在望着英招时心头才渐渐蔓延的感情。他们时常来到赤水,有时少女独自一人,逗留久了英招也总会在天黑前下凡寻她,带她回家。
小龙很快与少女混熟,它喜欢追逐她的裙裾,在水中顽皮游走打破她沉思的倒影。她不来的日子,它甚至显露出寂寥,沉在水底一动不动,就连对我故意洒落的珍珠也丧失兴趣。风吹起,树影微移。岂止英招,就连小龙眼中,也不再只有我一个。
而她,始终不曾摘除面纱。
斗转星移。转眼两万年匆匆如流水。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凡世的两万年,对于仙家不过徒长几岁而已。少女身性渐长成,愈发窈窕,却也愈发哀愁。
她体内热量更加炽烈,指尖轻触赤水,水面便升腾起热气,稍一接近我,竟会烤焦我枝梢叶子。
她,就像个小太阳。是由于她心底蕴藏着压抑的热情么?
两万年光阴冗长而又疾若一瞬。小龙早已长大,我看出它竟是真正的龙。它本应飞天,或修成人形,可它始终恋着赤水不肯离弃。少女在我枝头系了一串铃铛,能够感应她的到来。每当铃儿响动,小龙便欢快游跃,化做昔日幼小体态与她玩耍亲昵。
那天少女看似不同往日,闷闷不乐,似乎在哪里受了委屈,更加引人怜惜。她远远坐下,不再接近我们,生怕自己热力伤到一草一木。
我用力使满身明珠璨然想博她欢喜。她却静静发呆,不言不笑。
为何我是天女?为何我贵为天女,天却赐我这般……我到底做错什么?她喃喃自语。
小龙悄悄游近,摇头摆尾,仿佛问询,又似想安抚她的悲伤。
少女向旁边挪动身体:别挨近我,会灼伤你的。
碧波荡漾。平静的赤水水面上忽升起一股泉涌,水流拍向岸边,轻托起少女纤纤素手。
她感到自己手心,被人亲吻。
水花剥落。浩荡赤水之中,白衣少年独立,向着惊呆的她俯身浅笑。
我就是应龙。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当赤水之畔光阴不徐不急日复一日安然流淌时,整个天界与人间已发生巨变。两万年太平盛世背后危机早已深伏。遥远北方涿鹿之地,一场壮烈战役正在拉开序幕。数千年前黄炎之战中落败的炎帝子孙蚩尤伙同南方始终心怀不轨的苗民,率领夸父巨人与山林水泽间诸多魑魅魍魉邪怪,公然向天帝宣战。这是场令天地昏惨、风云变色的战争,就连遥远的赤水,泥土深处也隐隐传来争斗的号鼓。少女来赤水休憩的次数日渐减少,应龙常在她曾停留的地方徘徊,眉宇隐现忧色。我明白他的心事。我的小龙,终于来离开这个与我相依共处两万余年的故乡。
小龙,若有牵挂,就去看她罢。我摇动枝叶,将明珠跌落在他掌心。
应龙明白我的心意。他最后深深拥抱了我,用力攥住明珠决然远去。
我不曾料到他一去竟成永诀。
许多年之后,赤水岸边只剩我孤单身影,来此缅怀的人也只剩下英招。我不止一次用传心术问他,当年若知会同时失掉他们,是否依然选择那样的路。英招缄默。
小龙走后,守侯的日子绵延无期。自英招之后,两万年来我竟开始思念另外的人。不止小龙,还有那个少女,天帝的女儿。
偶然清风拨动枝梢铃铛,我便以为是他带她回来了。每每失望,我仍在铃声略一轻响时屏息静听。却不料,有一日竟听到铃铛中传出英招话音。
我要赴战场了。魃,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保重,英招哥哥,我会想你的,你走以后这里又无人和我说话了。
——魃,你等我。等我回来便向天帝求亲,好么?……魃,我喜欢你。到那时我会求得武罗女神的荀草,让你获得世间无双颜色。你再无须忧愁。
……
——魃?
……英招哥哥,你,只是我的哥哥。
……是因那个少年,应龙?
……
——魃,我会叫你知道,这世上再无人比我更优秀,更疼你,除我以外再无人会将两万年甚至更久的时光视作等闲,即使他是应龙。

作为一株根须深埋被泥土牢牢禁锢的树,当战争阴影迫近我牵挂的人们,我却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当我意识到应龙和少女都再不会出现在赤水时,我不断自省,问自己如果向他们预知危机,是否便可避免悲剧。可我也只是一株不动不摇无语无闻的树。尽管内心隐隐知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或许我仅仅因为还恋着英招,宁愿看着他犯罪,也不想他跌入深渊永世无还。
关于那场战争详细经过,我不曾亲历,只是每年换季时节从南方经过的雀鸟,自源头下溯的鱼群,捎来远方讯息,为我拼凑起已在时光中渐成破碎的故事。
那年天帝被蚩尤大军围困在涿鹿之野,四周遍布迷雾,狼号鬼哭,军心涣散几乎落败。英招就在此时求见天帝,对他说这场战争的关键在于一个叫做应龙的人,只有他能力挽狂澜。
应龙来到两军阵前,现出真身飞升上天行云布雨将迷雾冲散。天帝军军心大振,正自冲杀,蚩尤派出反叛天廷的风伯、雨师将应龙法术轻易破解,又施以更猛烈的暴风雨还击天帝。正危机间,一女子从天而降,她戴着宽大的烟雨笠,通体散发炎热,胜似太阳光辉。
她降到地面,所经之处云消雨退,大地干旱龟裂。南方的苗民,水泽间怪兽们最是畏惧炎热,纷纷不战自败。天帝军趁势冲杀,将蚩尤人马杀得片甲不留。乱军之中,割下蚩尤首级的,正是应龙。
应龙猛回身,望见远处熟悉倩影。他高声唤: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为什么总不肯说出你的名字,不肯叫我看见你的脸?
他向她追去。她逃了。天帝遥遥呼唤:魃,回来!她不回头。
如英招所言,应龙成了那次战胜的关键,另一个关键,却是在天廷中受尽冷落,连父爱也不曾得到的天帝最小的女儿,丑女旱魃。
他们坠落在黄泉之海。两人在争战中沾染太多邪魔妖气,再也无法回归仙界。
女魃一直跑到黄泉海中央,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应龙固执地站在她消失的地方,痴痴守侯,一万年,两万年,生生世世。
就在赤水之畔,我习惯朝着黄泉海的方向眺望,想那两个人,最终能否重会,还是等待的时光如无尽生命般绵长,到头依旧无解。
英招常站在我身边目光向同一方向凝注,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曾感到懊悔。终于明白我和英招一样是自私的灵魂,渴求幸福却最终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这中间到底谁错?或者无人犯错,只不过无论我,英招,应龙还是女魃,我们都是寂寞的人。
赤水岸边,风如往日猎猎卷过。亘古流年也不过一瞬。往事如烟,一切又重归原点,如同最初我和英招的相遇,我只是一棵渺小得无力改变天命的三珠树,而英招,依然是那个眼神寂寞的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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