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7-15 09:18
心碎的声音
[分享]竖琴,白骨精
一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左肩上的那枚锁骨递给丈夫。骨头和骨头之间有清脆的分离的声音,她立刻感到有劲猛的风钻进身体里,洞像陡然攒起的旋涡一样搅乱了她的整个身体。她遥遥摆摆地斜靠在冰冷的墙上。
丈夫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那枚亮铮铮的骨头。他动作敏捷地从妻子手里抓住了那枚骨头。他当然没有忘记致谢。他把他迷人的吻印在小白骨精的额头上。额头在急剧降温,但是小白骨精的脸蛋还是芍药颜色的。丈夫拼命地亲吻她的脸蛋,不断说,啊,亲爱的,我该如何感谢你呢,我是多么爱你呀。
二
小白骨精开始盖上三条棉被睡觉了。骨头一根一根被抽掉了,她的身体上全是洞。怎么才初秋风已经这样凛冽了呢,把她整个身体吹得像个风筝一样几乎飞起来了。
丈夫是个乐师,他现在在加工一架竖琴。此前他还做过笛子,萧。竖琴一共用了三十七根小白骨精的骨头,比此前那些乐器用得都要多。它外部的框架是锁骨和臂骨这样坚硬一点的,也用到了肋骨那样柔韧性极好的。竖琴是丈夫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作品。他用了比他预计长三倍的时间来雕琢它。很多个夜晚小白骨精都躺在床上看着丈夫的背影。丈夫举着明晃晃的刻刀,丈夫捏着亮晶晶的骨头,他不懈的努力已经使那些骨头被打磨得有了象牙的光泽。丈夫用一寸长的小手拇指轻轻划过竖琴,乐符一颗一颗从空气中升起来,宛如没有重量的水晶一样在三盏炽亮的油灯下夺目照人。水晶们缓缓上升,窗子外面的鸟儿都聚满了。丈夫十分得意地打开窗户,所有的鸟儿都涌进来。这时候刚好水晶乐符到达天花板,它们纷纷撞碎了。鸟儿们立刻冲上来,每只嘴里都衔起一颗水晶,然后迅速散去了。房间重新恢复了平静。丈夫满面红光,他还沉浸在那动人地珠玉之声里。很久以后,他才奔向床这边,抱起柔弱无骨的小白骨精,充满怜爱地抚摩着她所剩不多的骨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宝贝,你是最棒的你永远是最棒的。
小白骨精的确喜欢这一时刻。她喜欢丈夫那像饱满果实一样红润的脸,喜欢丈夫像孩童一样跌跌撞撞奔向她的床的步伐,喜欢他像瀑布一样平顺而充满激情的抚摩,当然,她也喜欢碎水晶和鸟儿的声音。很多个夜晚小白骨精都感到身体像一架旧钟表一样,以比时光慢去一半的速度缓缓延续下去,容许着整个回廊的风在身体里穿进穿出。她感到他给她买的杜鹃白色裙衫里面灌满了风,像一只帆一样飘扬起来。
三
小白骨精拆下右肩的锁骨给乐师的时候,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失去了全部的两只锁骨。小白骨精是多么喜欢它们啊。它们被她特意地露在白色裙子的外面,骨头的天然光泽从藕荷色的肌肤中浅浅地透出来,乐师定定地看着她,着了魔一样追随着她。那年夏天的故事。
小白骨精一边拆这根锁骨一边难过地哭起来。因为这根锁骨被拆走之后,她地脖子上就无法挂住那根银色的项链了。骨头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小白骨精听到哗啦一声,项链携着那根链子掉进她身体里去了,冲着她心脏的方向。它们荡来荡去,荡来荡去,小白骨精的整个身体里溢满了金属的回声。更糟糕的是,项坠是个锋利的菱形,它把她的心脏划得满是伤痕,鲜血淋淋。可是项链是丈夫送得。丈夫无比温柔地给她戴上,项坠和她的锁骨轻轻碰撞,发出丁丁的声音。丈夫沉醉了,那个秋天。
丈夫见小白骨精哭了,连忙说,亲爱的你不要难过啊,你失去了所有的骨头又怎么样呢,我永远爱你啊。宝贝你永远是最棒的。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的成就啊。
丈夫身后是很多无价之宝的乐器。小白骨精觉得它们像大个的家具一样占满了整个房间,它们是来自她身上的吗?它们看起来这样巨大呀。
四
竖琴还差三根骨头的时候,小白骨精已经患上了忧郁症。她算了又算,等到竖琴完全做好的时候她身上的骨头刚好用完。这个答案她是很满意的,她并不在意她的骨头。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能撑起她的脖子了,一天的大多时候她都躺在在张宽阔的大床上。她用丈夫给她买来的木头器械活动,看起来像个笨拙的挂线木偶。可是,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小白骨精可以用整个昼日等待夜晚的到来。等待午夜之后丈夫红彤彤的脸庞,等待脚步和抚摩,等待乐符的天籁。她非常满足。
可是现在小白骨精无法不担心自己的状况。她本来就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子,现在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骨头,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真的要像一个风筝一样飘起来了。况且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北风异常凶猛。
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飘起来,被风刮走了。她的丈夫拥抱她的时候,她担心那个拥抱不够紧,她从丈夫的双臂之间被风刮走了。她和丈夫作爱的时候,她担心她会从丈夫起伏的身体下面被风抽走。每个夜晚丈夫开窗放进鸟儿的时候,她都要紧紧地裹好被子,不然风会把她从床上卷走。是的,小白骨精现在盖四条被子了,只有沉重的东西时刻压着她她才是安全的。有个夜晚她梦见她和丈夫不分昼夜地作爱,丈夫汗津津的身体沉重而牢稳地压在她的身体上。她多么安全和快乐。醒来的时候她的脸红了,她告诉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还是死去吧。”小白骨精这样和自己商量着。这时候一阵大风吹来,身体摇摆不定,项坠锋利地切割着刚刚长好的伤口。小白骨精想,她要忽然被风吹走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丈夫了。“我甚至连再见都不能给他说一声”,那是多么糟糕的情况啊。
五
从丈夫拿走倒数第三根骨头的时候,小白骨精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
这个时候她又难过得哭了。她现在这样软绵绵的,甚至不能有足够力气把自己撞死,或者爬上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
菱形的项坠对她来说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利器,她的心脏结满了疤,它已经钻不进去了。“不过利器应该是好的”,她心里想。环顾四周,她想到了丈夫的刻刀,可是丈夫从来都带着他的刻刀出门,刻刀从来不离身。那么还有什么利器呢。
小白骨精的目光落在丈夫的乐器上。竖琴。竖琴最中间有一根特别尖削的。也许是为了好看,丈夫每加一根骨头都要把这最中间的一根打磨一下。这一根的上面顶了个软绵绵的套子,因为太尖了,丈夫曾经被它划破过手。但是丈夫显然丝毫没有抱怨,因为这是最晶莹剔透的一根,丈夫喜欢用手掌缓缓抚过它,脸上有着比抚摸她更加满足的表情。
“我只是借用一下。”小白骨精坚持她已经送给丈夫的骨头就是丈夫的了,所以她说是借用一下。她想她死之后丈夫还可以从她的身体里抽出那根骨头,继续插进竖琴里,竖琴还是完好的。
丈夫取走了最后一根骨头。冬天也来了。
丈夫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小白骨精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心里想:我只是借用一下,他不会生气吧。
六
那根骨头真的美丽极了。小白骨精放在手里把玩了很久才把它插进身体里。血液涌了出来,白色鼓起的帆得以在红色海洋里去向远方了。软绵绵的身体被钉在了宽阔的大床上。所有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都被吸在这根流光溢彩的骨头上。有大片的鸟覆盖了整个窗户,聚精会神地看着这根奇异的刺。
不过事情总是充满遗憾。小白骨精还是没想到,等丈夫把那根美丽绝伦的骨头从她体内拔出来的时候,骨头已经不再洁白了。它已经变成猩红色,而且斑斑驳驳的。骨头显然已经无法匹配洁白无瑕的竖琴。
连一只麻雀也不会再聚过来了,那根骨头变得像一个古旧的秤杆一样丑陋。
丈夫无比惋惜地擦拭着那根传世之宝。他买来各种质地柔软的价格昂贵的缎子擦洗它。可是它却越来越黑了。黑得像是插进了剧烈毒药得象牙。丈夫伤心极了。后来只好把它作为一块狭瘦的牌位,插在小白骨精的坟上。
2005-7-16 16:08
莲卡莲卡
<P>这一篇我看过 张悦然的 十爱 里的</P><P> 喜欢就要付出 但若得不到对方的爱</P><P> 就会像失水的花一样 心死 </P>
2005-7-16 19:03
╰☆纷至沓蓝√
<P>好想学竖琴..</P><P>记得一部电视里有个竖琴的镯子,</P><P>说不出的好看..</P>
2005-7-20 11:20
烟火
<P>生命跟爱</P><P>永远誓不两立</P>
2005-8-1 13:17
粉奶昔
<P>毁灭的爱情。。</P><P> 难道这是她所谓的幸福。。悔!</P>
2005-8-24 11:04
亲爱的卓西
<P>呵呵~~~悦然的文字.有种绝然的美</P>
2005-8-24 11:39
helenche
<P>恩.我也看过.</P><P>十爱.</P><P>十个爱的故事.</P><P>看了这篇我才意识到这本书整个格调是怎样的.果然如此.</P>
2005-10-6 19:03
陈喜乐
张爱玲说:女人这辈子,怨的,念的,都是男人!
2005-10-13 02:59
later
<FONT size=4><FONT face=楷体_GB2312>在悲情城市我们就恨到这里
所有的遭遇也许都是命运
只是我措手不及应该多点勇气
趁幸福毁灭之前说出我爱你
</FONT>
</FONT>
2005-10-14 19:44
清盈
为何如此悲观呢?
2005-11-12 23:33
七月飞
<P>功利性太强的感情,终比死还要冰冷。</P><P>悦然的文字读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像冰一样</P>
2005-11-14 21:25
spiy
<P>我在新概念作文精选上见过 满好的 </P><P>辛苦了~</P>
2005-11-19 00:58
SZTEAR
我还是比较喜欢张悦然的,但是她的东西似乎定势太多了。
2005-11-20 10:37
梦落漪熙
我想如果我是小白骨精,我也会去完成这样绝美的竖琴,但我不会这样死去,在我死去之前,我一定要让丈夫明白一件事:到底是爱我,还是竖琴?
2005-11-21 00:08
vian
有時候女人想要的其實很少,只不過大多數的男人不明白。。。。。。
2005-12-6 16:29
独舞七月末
呵呵,我也看了《十爱》
我朋友看的时候说,张悦然很变态,因为她写的东西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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