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7 16:29
找幸福の小孩
迟两秒转身能与你碰上吗
迟两秒转身能与你碰上吗
『罗湖火车站』
1999年7月,深圳罗湖火车站售票厅。从售卖广深线车票的窗口奋力挤出,卫蘅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头的汗。在连接火车站和罗湖商业城的天桥上,一名戴眼镜的高大男子迎面走来,忽然向她问路:“小妹妹,请问到南山科技园该坐哪一路车?”
他叫她小妹妹,这称呼让她满意。在深圳街头她已经被人叫了无数次小姐,始终感觉怪异。可是科技园?她匆忙在脑中搜索一遍:抱歉,我不知道……我也是个游客。
说完忽然想发笑。为什么要告诉陌生人自己是游客?她记起在大学英文课本上看来的笑话:某人到美国旅游,由于英文发音不准,把旅游者tourist说成了恐怖分子terrorist。他向陌生人问路,然后解释自己是个旅游者,所以问路。他说:I''m a terrorist.
偏偏被问的人也是一个旅游者,也发音不准。I''m a terrorist, too.这个人说。
于是,两个背着旅行背囊的恐怖分子,在自由女神的脚下相遇了。
想到这里,卫蘅彻底笑开。
施立岩也微微笑。面前这个短发女孩的回答让他想起当年在波士顿读书的时候,美国同学讲给他听的一个经典笑话。
两个微笑着的人,错肩而过,各自行去。
『他的邮件』
2000年7月,对于深圳,卫蘅不再是游客。她来到深圳一家生物高科技公司上班,具体工作是协助工程师搞新产品研发。很巧,公司的地点就在一年前火车站陌生人问到的南山科技园。
老家成都的一个中学同学李小琳是个热心人。得知卫蘅来了深圳,李小琳告诉卫蘅,她的一个表哥在香港理工大学读博士,专业就是生物工程。李小琳给了卫蘅一个E-mail地址,说这是表哥的邮箱,有什么专业问题可以发邮件向他求助。
表哥人很好的,李小琳说。
不久卫蘅真遇到一个专业上的问题。跟同事讨论没有结果,她就试探着给李小琳的表哥发了邮件,在邮件里她跟着李小琳喊他表哥。没想到,表哥很快回信了,他详细地解答了她的问题,还笑称:有你这样尊师重教的后辈,感觉真不错。
卫蘅开始和表哥通邮件,次数多了,他们除了谈专业的问题,还开始聊天。
2001年暑假,表哥回了成都。8月里他发来一封邮件告诉卫蘅,他和太太春节前买下的房子已经装修妥当,一周前已择吉日搬家。
———宝宝在新房子里开心极了。他说。
———太太很辛苦,一场装修下来人瘦了一大圈。他说。
———搬家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在书房整理书,已经是第三天了。能上网了,装空调的工人却迟迟不来,天热,唯一的办法就是脱……此刻我近乎半裸坐在地板上,和一堆书在一起……成都今年夏天热得不正常。他说。
卫蘅从表哥的叙述中,隐隐嗅出了一丝挑逗的意味。她忽然脸红起来,但随即笑自己敏感:想太多了,不过是寻常朋友,说一些寻常家事。然而自此之后,他的每一封邮件,对于她,都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秋季开学时,表哥返回香港。
秋天的第一封邮件中,表哥对卫蘅说,你如果有机会来香港,我要带你去吃满记甜品。前天香港的同学带我去了满记,在那里吃到一款叫杨枝甘露的甜品……我是憎恶甜食的人,但是杨枝甘露,我不得不说,它很好味道。
那天晚上,卫蘅在网上搜索并记下了香港满记甜品各家分店的地址。
『书城』
那晚,表哥在邮件中告诉卫蘅:我今天去深圳了,下午在书城看了很久的书,买了一大包书回来。她咦了一声:我也在呀。
可是,就算他和她对面走过,又能怎样?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他们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
她默默在心里回放当时的情景:
下午3点51分,她坐在书城二楼的地板上看书。他从她身边经过。他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他。
下午5点整,二楼到三楼的自动扶梯上,他下,她上。两人交错而过。他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他。
『飞』
近乡情怯,她始终不敢跟他见面,连跟他通一次电话都不敢。
总算有一次鼓足勇气,她对他说:哪天过深圳来,我请你喝早茶。或者我们去吃川菜,深圳有一家叫巴蜀风的川菜馆子,有极美味的泡椒黄辣丁和小芋头烧黄芽白。
呵呵,还是我请你吧,哪有小朋友请大人的道理。他回邮件说。
谁请谁,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他和她就要见面。想到要和他见面,她忽然心脏狂跳,继而心中一沉。大学时代卫蘅曾经有过一场小狗式的恋爱,整个过程持续四月零三天,以男友移情别恋告终。回忆当年,她发现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心脏狂跳。
该打住了,她告诉自己。
仿佛特意与她配合,他那边一直没有要过来深圳的消息。他给过她电话号码,她也把自己的给过他。但不知为何,他没打过给她,她也没打过给他。好几次,她按住自己想要给他打电话的念头。按得很辛苦。
之后的一封邮件,她稍显突兀地说了一些伤春悲秋的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却还是按了发送。他的回信很简短,只说忙得一刻不停,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的反应让卫蘅觉得自己的伤感很没有意思。原来她真是自作多情了。有妻有子的男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责任要来听你伤春悲秋?桀骜自尊的人,哪里容得半点委屈。从此她没再给他发过一封邮件。
他说忙却不是托辞。回邮件当时是在香港机场的咖啡厅里,他正在候机,要陪同导师从香港飞上海。之后他发给她的邮件都被退了回来。他有些着急,接连发了很多封,都没有回音。他想,她也许是恋爱了吧,有新的生活了。他想,自己不应该再打扰她。再往后是写论文,准备答辩。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里,他渐渐忘记她。他不知道,那段时间,她的邮箱出了故障,她唯有在别的网站开了另外的邮箱。两个多月之后,旧邮箱恢复正常,她却没有再收到过他的来信。
她想,这就是结束了吧。那年6月的一天,卫蘅从手机里删去了表哥的号码。
『香港』
2003年4月,卫蘅拿到港澳通行证。周日早晨,她独自一人过罗湖关,在罗湖火车站乘坐九广东铁到香港。火车奔驰。阳光从车窗照进来,照得后背发暖。车厢内有冷气,据说是永恒的25.5度。
上水,粉岭,太和。九龙塘,旺角,红磡。
终点站尖东。出地铁站,卫蘅一路细看街边路牌。弥敦道。中间道。梳士巴利道。新世界中心。重庆大厦———不错,就是王菲和梁朝伟的重庆森林。站在人潮汹涌的香港街头,卫蘅对自己说:我到了。
在铜锣湾的时代广场,卫蘅终于吃到满记的杨枝甘露。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杨枝甘露,黄色的芒果粒,透明的西米,一丝一丝的晶莹柚肉。香滑与苦甜交加的味道中,卫蘅想起已不在香港的表哥,忽觉心酸。
『录音公仔』
2004年无声无息过去。这一年,卫蘅与一名年轻律师短暂拍拖,很快又分开。
分手是双方都同意的,彼此还是朋友。律师微笑着拍拍卫蘅的手:拜托,下次跟人拍拖,别再这么心不在焉了。卫蘅也笑,点头谢过。她知道自己心不在焉,所以总觉对不住人。与其如此,不如不拍拖。
分手当晚,卫蘅在网上闲逛,看新闻,看娱乐八卦,看博客,直看到倦意丛生。然后,在一个陌生的博客里,她看到了一段话:
……我想起电影《潮流王子》里那个男人,他最后离开巴巴拉史翠珊演的心理医生,回到老婆孩子那里,但他经常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念起心理医生的名字。我还记得那个画面:他开过一座大桥,画外音说,每次念起她的名字,都像一种祈祷……
她呆坐半天,动弹不得。
凌晨时分,在房间角落堆满书的小地毯上,卫蘅翻出了一只差点被她忘掉的录音公仔。浅蓝色的毛毛狗,是公司新年晚会的时候她参加游戏得来的奖品。小狗的左手掌里藏了录音装置,轻轻按住,就开始录音,松开手,录音完毕。再轻轻一按右手掌,录下的内容就可以清清楚楚地放出来。
卫蘅按住小狗的左掌,对着无辜的小狗,说:施立岩。
『十面埋伏』
迟两秒搭上地下铁能与你碰上么/如提前十步入电梯谁又被错过/和某某从来未预约为何能见更多/全城来撞你但最后处处有险阻。
十面埋伏又能如何。全城来撞你但最后处处有险阻———在海港城的一间唱片店里,她看到Eason的精选碟。虽然最中意的那张很贵,标价98元,她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张。
自从听过Eason的歌,卫蘅爱上了乘坐地下铁。她喜欢在乘客寥落的周末午后,从世界之窗坐到罗湖,又从罗湖坐回世界之窗。全程票价6元。她迷上了听硬塑料的地铁票和找零的硬币一同滚落到取票口的那声哗啦啦。每次听到,都像是心里有地方被砸中,微痛,却痛得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11月的时候,李小琳从成都来深圳出差,卫蘅请她在小区附近的广式酒楼喝早茶。李小琳说起表哥,问卫蘅与表哥还有无联系。
陡然提到表哥,卫蘅愣怔片刻,静静道,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说话间,脸却慢慢地红了。她唯有侧身捂嘴咳嗽,假装被碗中的瑶柱白果粥呛到。
那天晚间,在卫蘅的小小居室里,李小琳一眼看见了屋角地毯上的小狗。她迅速将小狗抓到手中,欢喜道:我知道,可以录音的!不待说完,急煎煎按下录音键。可是,她错按成了小狗的右手———卫蘅想飞身扑过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小狗的胸腔里无比清晰地传出卫蘅的声音:施立岩。施立岩。施立岩。
『罗湖地铁站』
2006年春节。年初五,深圳罗湖地铁站。
施立岩出地铁车厢,乘自动扶梯上到地面。出站通道阔而长,头上是淡蓝色透明天顶。通道中央有一排巨大的廊柱,每一只上面都贴了大红色的牵手娃娃剪纸,很多人抓住挂在廊柱上的墨水笔,在空白的位置写字,画卡通小人。
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在廊柱的一侧写:祝小燕子早生贵子。
在廊柱的另一侧,一个年轻女子写:罗春旺2006恭喜发财。
他继续往前走,看明白了这是深圳地铁和一家叫女报的杂志社联合举办的新年活动,主题仿佛是新春祝福征集,内容就是让过往旅客在廊柱的指定区域写写画画。女报,施立岩想起来了,似乎听表妹的同学卫蘅在邮件中提起过,卫蘅在深圳上班,他在香港读博士的时候,她常向他请教一些专业上的问题……呵,几年前的事了。
他看到前面正中的一只廊柱上,印了几行很有意思的字: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和一座正当年龄的城
他微笑,暗暗喝彩:改得妙。
在通道尽头的廊柱旁边,施立岩看到一个穿浅色衣衫背深色背囊的短发女子,正用一支粗大的墨水笔在廊柱上写字。他扫了一眼,匆匆走开。他要赶时间过关,跟香港那边的朋友约好了,要一同去拜访一位从美国返来香港过年的老前辈,除了问安,他们还要请教老前辈一些问题。
施立岩行色匆匆,拖着旅行箱子,从短发女子的身后走了过去。
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
他们从未见过面。
他过关,验证,刷卡,搭上从罗湖开往尖东的城际火车,九广东铁。春节假期正值高峰,车上乘客爆满,施立岩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他站在车厢连接处,透过前面的人缝,看车窗外面的房屋和田野一掠而过。深圳的田野。香港的田野。一样的绿。他问自己,无数的人在双城之间来来去去,粤语,普通话,转换如此迅速频繁。然而这中间到底有什么不同?
他想,必定有些东西,在来去之间,被改变了。
然而,火车上的施立岩并不知道,当他拖着箱子走过罗湖地铁站廊柱的那一刻,那名身穿浅色衣衫,背深色背囊的短发女子刚刚写下了一行字:
施立岩,我想念你。
写完这行字,卫蘅惆怅地看了一小会,然后用手中的墨水笔,将这七个字一个一个地慢慢涂掉。做完这些,卫蘅套上笔盖,将墨水笔挂回廊柱,然后转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