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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17 16:23 找幸福の小孩
嘿,请让我再看见朝阳升起

[color=#ff0000]文/ 贺朗年 [/color]
[b]林朝阳,我不能祈祷你即刻富贵,
不能祈祷你一转头就能遇到一个爱你的好姑娘。
幸福来得太容易会不真实。
我能为你祈祷的,唯有平安。[/b]
[align=center]
[font=楷体_gb2312][color=#40c080][size=5][b][color=#c08000][size=6]嘿,[/size][/color]请让我再看见朝阳升起
[/b][/size][/color][/font][/align][color=#40c080][b]李克勤[/b][/color]
  我叫徐小美,2000年夏天中专毕业后从梅州来到深圳。在人才市场跑了一个月没找到工作,表姐就说,不如先在你姐夫的店里帮帮手啦。
  表姐夫的店在梅林,是一家便利店。我于是开始在店里帮手,招呼客人,收银。表姐和表姐夫不常来,他们有更大的店要料理。需要进货的时候,他们会派几个男孩子过来帮手。平时和我在一起看店的,只有一个叫阿莉的湖南小妹。
  碗仔面三块五。加辣鱼蛋五块。葡挞三块。冻柠蜜三块。白沙八块。我很快记得了店里所有东西的价格,直到那天第一次遇到林朝阳。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他和阿元来店里吃东西。当然,他们的名字是我后来知道的。他要了盐汽水和蛋治,阿元要了奶茶和碗面。他们跟阿莉打招呼说笑。吃完埋单,我说:盛惠十一块五。然后林朝阳掏钱,才发现忘记带钱包了。
  他和阿元都穿着运动衫裤和球鞋,像刚踢完球的样子。
  阿元说:林朝阳,你说好请我的。
  阿莉看看我:他们跟我好熟的,就在街角那边卖碟。
  我说:那就先记账,下次一起给啦。
  林朝阳看看我,说了声谢谢。转头的时候,额前一缕染黄的头发低低落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看着店门在他们身后弹上,阿莉笑笑地对我说,他好靓仔的,是不是?
  一点也不。我说,你不觉得他好似李克勤?

[color=#40c080][b]D版[/b][/color]
  他是卖盗版的小混混。
  是的,小混混。虽然他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做的是正当生意,不偷不抢,自食其力。他在入夜之后开始上班。在街角支几张凳子,每张凳子上面摆一只纸箱,里面装满了碟。客人来了,就一人抱一只箱子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捡,慢慢挑。
  在卖盗版的人当中,他绝对算得专业和敬业。他知道很多外国导演的名字,还向我推荐很多很好看的碟。我从他那里拿碟回家看,说是家,其实是表姐的另一处出租的房产,我暂时不用付租金而已。影碟机很旧了,是表姐家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有时候放碟会咔咔地响,有时候屏幕上会出现一些斑驳的光影,活像上世纪初的黑白默片。那一年,我看了不少盗版影碟。他向我推荐《新桥恋人》和《两生花》,虽然看不明白,还是喜欢。那一年,林朝阳时常出没在我上班的便利店,拿来我要的新碟,把我已经看完的碟拿走。我要付他租碟的钱,他始终不肯收,我唯有时常自己掏钱请他吃鱼蛋———他不吃茄汁也不吃川辣,偏要吃芥辣,次次都辣出眼泪来。
  表姐偶尔来店里照看,察觉我跟林朝阳来往,对我说,小美,跟他一起是没有前途的。
  我诧异道,姐姐你不用担心,我又不跟他拍拖。
  表姐看看我,没再说话。
  后来竟然开始拍拖。不记得几时开始的了,也许是那天深夜我跟他一起下班,他送我回住处的时候,不小心我们就开始手拖手?
  拍拖之后,有一天我对他说,别卖盗版了,终归不是正当生意。不如找份别的工来做。
  他冷眼看我,说,我不是正当生意,你来帮衬我做什么?小心我报警拉你。
  那天他穿黑衫,说话的时候一缕头发垂下来。多年以后我恍然记起,在深圳,好似所有卖盗版的少年都瘦,都讲潮州话或客家话,都穿深色恤衫,不是黑就是灰。
  其实他不是一定要做这个事情的。他老爸在广州替他找到了更体面的工作,在海印电器城一个老乡开的档口做销售员。但他不肯去。他说他就是喜欢深圳,就是喜欢他现在做的事情。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有骄傲的神色。
  晚上等我们都下班了,我和他,还有阿莉和阿元,我们四个人经常一起去三村附近的食街吃烧烤。我喜欢吃炭烤生蚝,两块钱一个,我每次能吃很多。他吃得不多,坐在旁边看我吃,我杯子里的汽水一喝完,他就给我满上。
  你为什么不吃?我问他。
  我家那边就产蚝的,小时候吃太多了。他说。
  那天是平安夜,我们来到一家小酒馆。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有些人在喝酒,有些人在唱歌,有些人在玩猜骰子。我们四个人要了一扎啤酒,他就上去点歌。他唱了一首《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那一晚,我发现他真的很像李克勤。

[b][color=#40c080]命运就算曲折离奇[/color][/b]
  那年的元旦,难得有一天假期,我要林朝阳带我去小梅沙玩。
  早晨七点半,我们乘坐的双层巴士经过深南大道。节日的道路寂静无人,偶有车辆呼啸开过。巴士上层只有我和他两个乘客。没有车窗,风很冷。林朝阳把手搭在我肩上,看我瑟缩,他顺手替我将外套的风帽扣上。迎面开来一个迎亲的车队,宝马花车上缀了粉色花朵和穿婚纱的新郎新娘小偶人。
  我说,林朝阳,我们也会这么幸福吗?
  会的,他说。拍拍我的头。
  换乘开往小梅沙的巴士时,我看见太阳在一瞬间盛大地升起,耀花了我的眼睛。
  林朝阳,我很幸福。我说。
  他再一次拍拍我的头。
  就在那天晚上,从小梅沙回到梅林的住处,阿莉还在店里,林朝阳拿了一张碟过来说要跟我一起看。好不容易找到的,他说。
  那张碟叫《罗马别恋》。我至今记得,片中的音乐极其动人。女主角戴一顶遮阳帽,穿灰色牛仔布衬衫。还记得原本处于暧昧状态的男女主角,一前一后走进房子,突然靠在走廊的墙上开始激吻。
  然后他们做爱。
  我没料到他会在我的房间里看这种片子,当下大窘,不知所措。我想要走开,却挪不动脚步。林朝阳看着我,不说话,忽然间伸手把我拉了过去。我跌坐在他的腿上。他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然后揽过我的头,吻我。
正当他解开我第一粒衣扣的时候,防盗门哗一声被拉开,表姐用她自己的钥匙开门进来。
  2001年春天,我被父母带离深圳,随后去了重庆。我的大姑妈在重庆歌乐山下的一所大学教书,在那里她帮我联系了一个高考补习班,然后我考大学,大学毕业,工作,遇到一个人,做了他的女朋友。
  然后是未婚妻。

[b][color=#40c080]双层巴士[/color][/b]
  2006年12月的一天,我坐着公交车从沙坪坝去南岸。早晨时分,车内温度显示7摄氏度。经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多日不见的阳光突然冲破浓雾,明亮地从车窗照进来。车上的人不多,我眯着眼睛,看着车内光影移动,忽然想,这个车里的每一个人,是怎样,怎样,辗转流离,穿州过省,千里迢迢,从另一个地方来到这个地方的呢。
  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坐了两小时的飞机,返回五年不见的深圳。
  这城市仍一样。这城市已变样。
  梅林的这条小街上,我和林朝阳唱过歌的小酒馆已经不复存在。当年吃炭烤生蚝的大排档,搬走了又搬回来。在一家潮州粥铺的门口,我遇到了阿元。他已经是那家粥铺的小老板,娶了来自潮州老家的姑娘。听说我是阿元多年不见的老友,他的老婆挺着怀孕六个月的大肚子,殷勤为我泡工夫茶。是清香铁观音,很久没喝过了。
  终于说到林朝阳。
  你走之后,朝阳没有开心过。阿元说,朝阳本来已经做大了,租了写字楼里的房间,生意好得出奇,城中文艺青年络绎不绝,甚至香港影人蔡某也来他的地头买碟。但不知怎么他突然被人盯上,警察得到举报后来查过一次,搞得元气大伤,朝阳从写字楼退回街角,他的D版事业自此不复当年气象。
  阿元说,你还记得湖南妹子阿莉吗?其实阿莉一直喜欢朝阳。但是朝阳不理她。她煲汤给他送去,他赶她出来。最后阿莉哭着回了湖南,嫁了人。那段时光,朝阳夜夜在小酒馆醉生梦死,霸住只咪,不唱克勤,只唱阿伦。次次都唱———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还唱———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
  朝阳,他日日都见不到朝阳。阿元说。
  喝尽杯中茶,叹口气,他趿着他的人字拖去给桌上的塑料电水壶加水。

[b][color=#40c080]这城市已变样[/color][/b]
  12月24日,平安夜。
  教堂旁边的街道,人潮汹涌。我被人流裹挟着走上教堂台阶。一路有工作人员指引方向。在楼梯拐角,一位身穿黑衣戴教堂人员标志的中年男子向我微微欠身,道了一声:平安。
  平安。我回他。
  二楼大厅里人头涌动。台上唱诗班在唱圣诞颂歌: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我主降临,万物蒙恩。
  哈里路亚,我低头默诵。
  林朝阳,我不能祈祷你即刻富贵,不能祈祷你一转头就能遇到一个爱你的好姑娘。幸福来得太容易会不真实。我能为你祈祷的,唯有平安。
  我在重庆的好朋友拉米的妈妈喜欢求神拜佛。一般人到佛寺上香会一气说出诸多愿望,这位阿姨就不。她每次只说:我叫钟玉珍,我来过了。她对我们说,愿望太多,如果都实现了,那是一定要还愿的,否则就是心不诚。但有多少人能真的去还愿呢?所以,与其言而无信,不如愿望少些。
  主啊,我叫徐小美,我来过了。
  主啊,我贪心,我还想要多一点:请你保佑,那个叫林朝阳的人,岁岁平安。

[b][color=#40c080]平安[/color][/b]
  2006年12月26日,晚间8点半,我正在景田的酒店房间里收拾东西,突然感觉灯影乱晃,我放在床头柜边上的一只屈臣氏水瓶啪一声跌落到地板上。
  深圳地震。
  酒店楼下全是被疏散的住客,乱纷纷喊着各自的慌乱与惊恐。我突然心中一紧,冲出大堂,招手叫了一辆的士。去梅林。我对司机说。
  穿过一些黑暗的路段,梅林近了。的士慢慢驶过街口,我看见了他,守着他卖碟的摊子,我的心哗一声碎在当街。风很冷。他的头上是一盏路灯,投下一团青白的光晕。他坐在光晕里,双臂互抱,萧索得像化石。地震来了,他也不走。我让司机再开慢些,的士无声滑过他面前的道路,像电影中配乐的慢镜头。车开过一百米,我下车,往回走,走到他在的街口。
  我走近他,伸手到盒子里挑碟。
  有没有李克勤的碟?我问他。
  没有,他答,只有电影和剧集,没有音乐碟。
  我当年的短发如今已经留到很长,此刻我穿着黑色的套头毛衣,头上罩着外套的风帽。他没有认出我来。林朝阳,如果你知道这个要找李克勤的人就是我,你会不会说,呀,真是大个女了?你会尴尬大笑还是默默欢喜?是的,我是大个女了。
  你不会发现我手上戴着订婚戒指。
  身后忽然涌出一大群男女。看样子是附近梅林三村的住户,都是很年轻的人,他们在地震的时候衣冠不整地冲下楼来,最初的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马上又想着要娱乐自己了。他们很多人手里拿着水和食物———就算逃难,最忘不了的还是吃同喝。
  无论置身何处,生存皆是第一。林朝阳,你会原谅我当初的离开吧。
  我转身走开,再见梅林。2007年12月27日,早晨九点的班机上,我会透过舷窗看见朝阳。

[b][color=#40c080]再见梅林[/color][/b]
  再见梅林,徐小美已经来过。
  我走的时候,将我的MP3留在了林朝阳面前那只装碟的盒子里。如果他看到了,拿起来,戴上耳机,他会听到里面有个声音在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彼此相爱,坐在通宵巴士上面他们仿佛公主和太子花车巡游。然而最终姑娘离开了少年,因为“勾勾手指比不起钻石戒指,若人望高处时候总要自私”。从前的日子里两个人的车厢就是一个宇宙,自她走后,“原来没有,车厢那一个宇宙”……
  那首歌叫《公主太子》。李克勤在MP3里面循环往复地唱———
  沿途共抱拥看幸福彩虹/残酷世界里也是场美梦/漫游紧握的手不放松/回肠荡气/刻骨铭心中/期望将闪闪钻石的山头/回赠我爱侣美丽如天后/在停车一刻都不要走/长留独有/车厢里一个宇宙
  那个叫李克勤的人,唱着,哭了。




2012-5-2 14:51 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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