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2-2 20:37
曲终人散
中国式青春
中国式青春
没有人会想到,地球的命运,会因为十二个小时而改变。
当氪星球面临毁灭,他们把这个孩子装入太空舱,送向宇宙。
这小小的太空舱在宇宙中漂流,穿越一个又一个星云,那在宇宙中飘动了万年的光流风暴和物质云把这个孩子他推向他的终点,太阳系——地球——北美洲——美国——堪萨斯州——莫维尔小镇。
如果一切都没有偏差,如果每一颗恒星的引力都恰到好处,他会变成美国英雄、传奇的超人。
但是,宇宙间一颗计算外的只有三万之分一立方厘米的小小尘埃擦过太空舱的表面,使它的速度降低了六亿万分之一。
结果是它到达地球的时间推迟了十二小时。
适者生存。——Herbert Spencer。《生物学原理》
深蓝色大幕上,一颗流星划过。几秒钟后,巨响震动了大地。
高梁地里,一个黑汉子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照亮半个天穹的红光。他愣了愣,然后大喊:“帝国主义用导弹进攻了!他们空袭了公社的猪圈!”
当当当的锣声响起,社员们从四面八方迎向那火光熊熊之处。
忙乱的现场上,大家一边悲愤的抢救着集体的猪,一边唾骂着帝国主义们一看到公社盖了新猪圈就嫉妒到无法容忍的疯狂心态。二十二岁的社员王二丫却好奇的走向了那爆炸的中心,浓雾与尘烟包裹之处。
透过尘雾,她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直径十数米,深六米的大坑边上,坑中心的岩石似乎仍没有凝固,象许多道长长血痕正闪亮着怪异的光芒。
王二丫有些害怕,紧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但她是妇女民女队的骨干,这姑娘心里想着,要是捡到帝国主义的导弹弹片,然后献给国家大炼钢铁那该多好啊。于是她鼓起勇气,顶着炽热,磕磕碰碰走向那大坑的中心。
焦土的中央突然发出了清脆的一声,象是什么弹了起来,王二丫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滚烫的地面上。这时,随着嘶——的长声,象是什么漏气了似的响动,在王二丫的前方,泥土中几片巨大的金属片缓缓展开,如巨大的暗色花朵绽放。
王二丫吓得转身就跑,但刚跑几步她又停住了。
因为她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很快,所有的村民都聚到村委会,围在了这个婴孩身边。
“你说这是从那个铁东西里出来的?这帝国主义太可恶了,没有炸药,把小孩都扔下来了。”村宣传干事鲁大嘴说。
村长于得草说,“这也许是帝国主义派来的间谍,想从小就让他偷偷潜伏在我们周围。”
“把他送到县委去审迅吧,如果……他会说话的话。”武装干事杨育才说。
那小东西看看这帮人,眨眨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妇女同志们,请速把你们家这些二百五领回家去教管!”王二丫把那婴孩抱了起来,“这可怜的小家伙,他只是饿了,只是饿了。对不对,小家伙?”
王二丫把孩子抱回了家,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看热闹大队,还有大嘴婆姨向全村进行现场直播。
“看啊,王二丫把孩子抱回家咧,王二丫他男人瞧见咧,他男人举鞋底子想抽王二丫……双方激烈搏斗……现在王二丫他男人跪在炕下头求饶咧……王二丫挤了羊奶把那小外国崽子喂饱咧,然后还打算给他起名字咧。”
王二丫他男人姓李,于是从村长到猪倌,都开动脑筋。
“叫李为红。”“李跃进!”“李拥军!”“李全忠!”“李抗美!”“李向阳!”
“嗯,嗯,李向阳好!”所有人都点头,“就是有点耳熟。”
有人在吗,有谁来找
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不晚不早,千里迢迢,来得正好
——王菲《新房客》
那天,王二丫背着刚呀呀学语的小向阳去田里劳动,听科技员讲解亩产万斤的方法。
“火车跑得快,全靠铁轨道,植物长得快,基本靠灯炮。经科学实验证明,保证二十四小时光照是亩产万斤的重要原因。另外光的谱系也很重要,这就是县科学站发明的高频谱波灯,只要从晚上照到天明,产量就能几十倍的增长。”
于是那夜吃过晚饭,所有人都没回家,全在田里忙着拉电灯架灯炮,为了保证麦田照明,全村的照明电都掐了,连村长那大收音机的电池都捐出来了。
王二丫一直忙着天蒙蒙亮,灯终于关了,她擦擦汗,望着天边的一丝微红,清凉的风吹来,把刚才灯照的高热驱走,可王二丫恨不得太阳快一点出来,这样庄稼才能接着快长啊。仔细看看麦苗,好象是比下午长得大些了的样子,看来科学这东西就是管用啊。
突然,她想起孩子还在田边放着呢,虽说高频谱灯下连蚊子都跑光了,可快十个小时没喂奶了,这还不饿得哭都没力气了啊。她心痛的跑到田边,突然呆站在那不动了。
眼前,一岁大的小向阳正在田边小道上踱步,你说这么屁大点小孩,踱步就踱步吧,头上还顶着一拖拉机。小家伙晃晃悠悠来到田边,哗的把拖拉机箱斗里不知啥时装得水倒进地里。
王二丫一直呆到小向阳拎了三趟水了,才重新想起中国话咋说。
“小……向阳……你这是在作啥啊?”
小向阳转过头,嘴一张,吃力的说:“它……它们……说……渴……我……我……浇水……”
王二丫往地上一蹲,哇一下就哭了。这什么孩子啊,才一岁大就知道给公社的地浇水,这是什么觉悟啊,自己怎么比啊,还当人家妈呢,这太羞愧了。
社员们听说了,全跑来看热闹。小向阳胆小,一看人多了,吓得举起一边吃草的大黄牛,就把自己挡上了。
那天九岁的小学生林学大在他的日记里写:“农村变化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新鲜事。一切都在向着多快好省发展,这不,小李村李勇叔家的小向阳,才一岁大,就响应人人出把力,不在家里吃闲饭的号召,代替拖拉机下地干活了。”
这作文交上去,立马得了好大一红叉再加一零饼并附赠一批语:“把老师当白痴是违法行为!”
但后来老师实地调查回来,羞愧的重新给了林学大一个一百分,并说:“这时代变化太快了,报纸上说靠给猪吃酵母粉一个月养出两千斤的大肥猪我还不信,现在我算是服了,再有啥奇迹我都信了。”
县科技员也特地来看望了小向阳,在穿破屋顶飞到天上转体一千二百度又被牢牢接住之后,他飞旋的脑袋得出结论,是因为高频谱灯的照射使人体的生长速度和身体素质也象麦苗的一样成倍增加了,他要立刻写信向上级汇报,并准备向全国儿童推广高频谱灯照谢催长法,这样可以在短短几个月内为国家培养几千万壮劳力啊,那超英赶美还不是跟玩似的。
亩产万斤目标实现的日子,大家敲锣打鼓,通宵欢庆,还把小向阳放到象挤得地毯一样紧密的麦穗顶上,给他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现在还保存在国家历史档案馆里,题名就叫做:“见证。”
你们发生什么
还是你欠了她什么
有甚么舍不得。
——王菲《打错了》
树叶哗啦啦响,小向阳呼嗖嗖长,一转眼,他就上学了。可是小向阳成绩特别差,一看书就打瞌睡,经常老师写着板书,听到乒乓球在桌上弹动的声音,一回头,那是陷入沉睡状态的小向阳的脑袋。
老师于是总是气急败坏的喊:
“李向阳,出去罚站!”
“李向阳,去操场上跑二十圈。”
“李向阳,背着这些铅球去西沙群岛游二十个来回,记住不要耽误下节课。”
“李向阳,铅球呢?你背艘油轮回来做什么?”
“李向阳,东西用完要放回原处,把学校的食堂原样放好,听见没有?”
“李向阳,快把物理老师放回平流层去。”
那一年,所有的孩子都在四下奔忙,他们在阳光下纵情的奔跑,响应国家号召,追打着老鼠、苍蝇、蚊子和麻雀。李向阳总是交不够指标,因为地盘早已经划好,谁也不能掠夺别家的四害资源,而李向阳自家的贪嘴老鼠苍蝇们还总被邻家用甜醋臭米啥的吸引过去。后来李向阳只好跑去野外捉,但被很多部门的人拎了回来,地质所说他掏老鼠窝破坏岩石结构造成地面下沉,林业所说他为赶麻雀拔掉了防护林所有的树,机场说他举着大树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来飞去打麻雀影响正常飞行。
李向阳于是又没少挨训。班主任摇头看着他叹气:“李向阳啊李向阳,你什么时候能让大家省点心啊。”
李向阳很沮丧,他也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是他总是把事情弄糟,他恨自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别的同学都可以做听话的小孩,只有他到处惹祸。他跑回家问妈妈:“为什么你要把我生成这样?别人可以写一手好字,我就会弄断铅笔,别人打扫卫生,我只会坐碎桌椅,别人帮五保户做家务,我只会使五保户无家可归。”
妈妈拍着他的头:“你终有一天要明白,这世界上,你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那时候,每次小学生出去义务劳动,红旗一小都是完成任务最多的,比如当天给县里修了一水库,或者利用周末开通了到青海省的高速公路等等。
红旗一小的学生们每次去劳动必带的工具就是喇叭,还有大鼓,铙钹等等,一到工地现场,就开始组成队型,整齐划一的喊:“红旗一小最最强,人小志高显锋芒,从小学习爱劳动,长大为国立功劳。”
只有李向阳一人没有这样的劳动工具,因为他是天天罚站的次等生,只好去做一些挖沙搬土的下手活。
那天李向阳独自铺设一条石油管道,他埋好一根管子,然后把剩下的大铁管全扔出半里之外,然后慢慢走过去接着铺。
也不知铺出去多远,他回过头,发现已经看不见同学也看不到村庄,不觉有些心里空荡荡的。这时,一个小黑点从后面赶了上来,渐渐变成一个人影,渐渐能看见两条小辫,渐渐能看到一张红苹果似的脸儿。
“给,你要喝水吗?”那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他。
“你……你气喘吁吁的跟着我跑就是为了给我送水么?”李向阳看着眼前的女孩儿,那是他的新同桌丁丁,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
“是啊……我关心你……”丁丁累得弯下腰,大口喘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关心我……”李向阳心里象被什么撞了一下,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连爸妈都习惯了他可以自己解决一切事情,绝对不会被人欺侮,绝对不会出车祸,只要他不欺侮人,不制造车祸,他三天不回家他们也不会担心的。
“我要关心你……还有……帮助你……因为你是落后同学啊……老师说的。”丁丁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老师不说,你们就都不肯和我玩是吗?”李向阳突然生气了,水也不喝了,把水壶丢到地上。
“你……你……”丁丁气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李向阳想,她很快就要哭着跑回去向老师告状了,他以前的所有同桌都是这样做的,然后要求调离他身边,没有人会例外。他早习惯了。
可是丁丁把水壶捡了起来:“你不喝也不要丢掉啊,我觉得你一人做这么多活一定很累,特意拿这月零花钱给你灌的桔子水……我……我跑一路一口也没有舍得喝。”
丁丁看着她心爱的水壶掉眼泪,她喜欢喝桔子汽水,就以为李向阳也喜欢喝。她不知道,其实李向阳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水,甚至不需要任何食物,就象他也可以自己完成一些事,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他有点不敢看女孩子的眼睛,只盯着她那摇晃的辫儿。“我……我赔给你还不行么?”
“我……我至少要两瓶……”女孩子眼睛动动,准备看在好喝的桔子水份上原谅他。
“行……两瓶。”
“要五分钱的那种,上面有个桔子小人标记的。”
“好。”
李向阳没有钱,可现在他需要一毛钱,这样的巨款他一辈子也没见过。
那天,丁丁放了学,一出校门,正看见李向阳在门口站着。
“你不回家作作业?站这干嘛呢?”
“我……”李向阳低着头,从背后把两只手移出来,每手攥着一瓶桔子汽水。
丁丁吓了一跳:“你从哪弄来的?你哪来这么多钱?”
李向阳张张嘴,脸一红:“我……我去帮工厂糊火柴盒,一百个一分钱。”
丁丁长出一口气:“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把工厂的万吨水压机搬走卖废铁了。”
她接过桔子汽水,却舍不得喝,她的零花钱一个月也只够买一瓶喝。现在她有两瓶桔子汽水了,却心痛的要命。
“一毛钱可以买好多面粉呢,你干嘛要买桔子汽水给我啊?”
李向阳抬起头,惊讶望着她,大汗直冒:“那……那……那天你哭了……我答应你要还你两瓶。”
“你怎么这么老实,这么傻啊,谁真得要你还啊……”丁丁气得跺脚,“怪不得你成绩差呢,就光力气大,怎么死脑筋啊。”
李向阳脸涨的通红,又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下午,两个少年坐在山坡上,准备把两瓶桔子汽水喝完再回家。但吸管吮啊吮啊,瓶中的果汁仿佛永远总是这么多似的。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丁丁有点绝望。“李向阳,你就不能快点喝吗?”
李向阳低低应着,可是嘴里叼着吸管,瓶中的汽水就是不见少。
丁丁知道,那是五百个火柴盒啊,他舍不得呢。
她又看看自己瓶中的大半汽水,好象比李向阳的还多。
“李向阳,”丁丁望着天边的霞光,“你说,象现在这样,坐在山坡上,看着村庄,手里捧着桔子汽水,是不是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生活?”
李向阳很小心的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汽水:“老师说,等我们的理想实现了,那才是世上最美的生活,那个时候,全世界人民都有桔子汽水喝了。”
丁丁觉得很羞愧,自己这么小就先于世界人民做了这么奢侈的事,和一个成绩差的男生,放了学不回家,也不去帮五保老太太做家务,反而在山坡上看夕阳喝桔子汽水,真是太罪恶了。
可她就是不愿起身,不愿喝完瓶中的甜甜果汁,相反,她却很希望这个时刻永远这样下去,这真是奇怪。
“其实我常常想,要是太阳可以永远不落山,那该多好啊。”丁丁眼中映着紫色的晚霞,憧憬着。
“唔,”李向阳叼着吸管漫不经心的应声。
后来丁丁老了,看见她的孙女为男友折千纸鹤,感叹说:“现在的孩子多浪漫啊,赶上了多好的时候啊,我们小时候,哪有什么千纸鹤,连作业本的纸都要铅笔写了又擦用上三遍啊。”
“那就没有什么男孩子送过你东西吗?”孙女问。
丁丁看着窗外,浑浊的目光中映着紫色晚霞:“有,他为我叠了一千个火柴盒。”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王菲《流年》
帝国主义的阴谋传来,他们要召集西半球的人在某一个计算好的时刻同时在地面上跳一下,造成324235935吨推力,改变地球轨道,好让东半球的人都生活在寒冷之中。为了粉碎这个阴谋,大家都开始攒足了劲生小孩,这样才能随时应付可能到来的挑战,以人口的重量改变地球的命运。
第一次交战这一天,大家都被召集起来,在一个黎明之前,在那个推算好的时间到来之前,来到指定的地点。
原野上站满了人,大家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
“好冷啊,”丁丁搓着手,“是不是地球那边已先跳了呢?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了。”
李向阳摇摇头:“冷么?我不知道。”
“当然,你这样的傻大个怎么能分辩得出冷热呢,把你塞进锅炉你还穿棉袄呢。”
“注意啦。”高音喇叭开始喊:“现在开始倒计时,最后一响时,大家就一起向高处跳。十、九、八、七、六……”
丁丁十分的紧张,她紧紧抓着李向阳的手,象是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怕,我们会不会输?”
“不怕,我们这么多人呢,那边两个洲加一起也不够拼的。”李向阳觉得丁丁的手指冰凉,他轻轻抓紧了些她的手,想帮她捂一捂。
丁丁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那样晶亮。
李向阳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他忽然明白什么叫做烫啦。
“三、二、一……跳!”
所有人鼓足劲向天空跳去,李向阳也抓着丁丁的手,猛得一蹬。
后来刊出的一张仰拍的新闻照片里,镜头中全是跳在半空中的人,但在更高处,却有两个孩子,飞一般直上云宵。
结果因为这两个人落下的时间和其他人不一样,给地球造成的推力减少了那万万分之一,这场较量的结果是平局,两个半球的力抵消了,地球还是在原来的位置。
全班同学都埋怨李向阳和丁丁:“如果不是你们俩跳得太高,我们早就赢得冷战胜利了。个人英雄主义害死人啊。”
不知不觉 发觉
一切早安排就序。
——王菲《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你在吗?李向阳喊。”
“我在呢。”丁丁喊。
“哦,”李向阳又往下挖了。
过一会,李向阳又喊,“你在嘛?”
“我在呢。”丁丁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李向阳又安心的向下挖去。过一会,他又喊:“你在吗?”
这次丁丁没有回答。
他抬头向上看去,黑压压的全是岩层,已经看不到洞口的光亮了。
突然一种感觉深深的抓出了他,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扔下铲子,他猛得冲向地面。
丁丁正在洞口张望,被他冒出来吓得摔了一跤。
“你要吓得死人啊!”丁丁气得拿摔掉的凉鞋扔他。丁丁已经十六岁了,黄裙子白袜子,还有舞蹈演员般的腿,可她的鞋却总是比她脚大,也许是因为那是从她姐那拿来的缘故。
“刚才,我一个人在底下,听不见你的声音,倒处那么黑,我好害怕。”李向阳气喘吁吁的说。
“哎,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怕黑。那我们堪探队什么时候才能为国家找到矿藏啊?”丁丁摇头,“再说你挖得深了,我就算喊你也听不见啊。”
“我听得见的。”李向阳点点头,“世上所有的声音我都听得见,只要我愿意,几千里外的蚕在吃桑叶,大海的另一处下雨了,我都听得见。”
丁丁呆望着他,好半天才眨下眼:“那我自个儿在家冲澡哼歌,你也听得见?”
李向阳点点头。
另一只凉鞋又飞到了他脸上。
“相信我,我决不会故意去听这些的,只要我不特意去听,我就听不到了。”李向阳忙双手乱挥的辩解。
丁丁看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反正我没有在背后说你坏话,我才不用怕呢。”
“那你答应我,每隔五分钟,要喊我一次,我听到声音,才不害怕了。”
“可是你要在地底作业好几天呢,我要是不论吃饭走路,每五分钟喊你名字一次,会被人家笑话的。”
“那怎么办……”李向阳郁闷的低头。
“这样吧,”丁丁眼睛一亮,“你等等。”她飞似的跑远了,十几分钟后才回来,手中拿着一个亮晶晶的小笛管。
“听得见吗?”她举着那小笛子在嘴边吹着。
李向阳笑着点点头,可就是这笛声听起来很怪。
丁丁却笑得弯下了腰,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是犬笛,狗主人叫猎犬时用的,人是听不见这个频率的声音的。”
她扬扬小笛子:“好啦,你现在是我的小狗儿啦,不管你跑多远,我一吹这笛子,你就知道我在哪啦。”
堪探工作越来越久,李向阳也越挖越深,这一天,他突然扑的挖破了什么,一道光直射而来。他发现,自己挖到了一个古怪的地方。
没有熟悉的村庄原野,他爬出来的地方正是一条大马路,无数古怪的钢铁车辆带着刺耳的轰鸣驶过他身边,不知道都在着急的向哪去。赶头一看,头顶无数大厦伸到云里头,挡住了阳光。
“好大的镇子,这里莫不是挖到石家庄了?”李向阳想。
穿着一身工作服,站在马路中央的他,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所有人都在大厦的阴影里,急匆匆的走路。
这里太嘈杂,人们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都听不清丁丁吹笛的声音了。
突然一阵惊呼声传来,李向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脸上象是涂了黑泥的男人抢了一个脸上象是涂了白漆的女人的包就跑。那女人惊呼着在后面追赶,可周围的路人都象不关已事一样只是闪开一边。
“大白天居然有抢劫?”李向阳震惊了,自己家的小镇睡觉都不用锁房门,因为每家都一样,有什么可偷呢。他飞身而起,落在那人面前。“站住!你不劳动想靠抢劫为生,不会脸红吗?”
那黑大个一看他挡路,二话没有,居然扬起手中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啪的把一个小铁丸打到他脸上,然后又掉在地上。
李向阳低头把铁丸捡起:“请不要乱丢果皮杂物。”
那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来,口里叽哩咕噜一大通,李向阳不懂他的话,但他运用了一下自己的超能力,很快就明白了。
这个人在说:“上帝啊,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是黄种人啊。”
那白人老太太晃着肥大身躯追上了来,接过李向阳递给她的包,又是叽哩噜咕一大通。她是说:“谢谢你啊,我愿意付二百元给你做酬劳,请问你的名字?”
李向阳想了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就叫我雷锋吧。”
老太太呆呆看着他飞天而去,口中喃喃念着:“雷锋……”
这一天,李向阳发现这个地方竟然有那么多犯罪与贫穷,他不停的飞来飞去,帮建筑工人盖起了五座大楼,帮了九位残废人飞过马路,帮着急的失主找到了十二条狗,帮警察捉住了三十七名罪犯,另顺便解决了两次核弹危机,三次恐怖科学家的阴谋,一次外星人的入侵。
于是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个国度所有的媒体都在播放着关于同一个人的报道,这个不停在的空中飞来飞去忙碌不停的人,他的名字叫:“LEI•FEN。”
这个黄昏,李向阳坐在帝国大厦的顶端,孤独的看着夕阳。
不知何时,一个漂亮的女记者独自攀到了他身边。
“真美啊,不是吗?”她说。
“是的,不过很奇怪,我的眼睛可以看一万里远,可在这里却怎么也看不到我家。我想我迷路了。”
“我很同情,我是环球时报的记者约瑟芬,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知道从这坐哪趟车能到石家庄吗?”
“哦,报歉,一会儿我帮你查查,你先回答我的,请问你本次大选支持谁?”
“人大代表?我还是支持王进喜。”
“那么,你来到这里是因为热爱这里的自由空气吗?”
“我只是挖坑挖错了地方而已。”
女记者拼命稳住自己才没摔下楼去。这时轰隆隆声传来,几架螺旋架战斗机围着楼盘旋而来,架起了机枪。
“这是什么?”李向阳皱了皱眉。
“不关我们的事……”约瑟芬转身对楼另一边喊,“那边的大猩猩,你让一让好吧?我们这边也要拍摄呢,一会儿光线就不好啦,你一会儿再爬上来行不?谢谢啦。”
她转头望向李向阳:“那么……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回轮到李向阳吓得摔下楼去:“你……你说啥?”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直接一点,这是老板交给我的任务,媒体和好菜坞都需要这个,超级英雄身边都需要有花瓶,你看,我不介意,这样能让我成名……薪水也会涨。我还可以当广告代言人,参加美国偶像选秀……”
“我不能理解你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什么样?”
“那里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每个人都努力劳动,没有人为了自己,为了集体都准备随时献身,而集体也为会人们准备一切,住房,工作,还有爱人,从生到死。”
“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么?”约瑟芬憧憬着,“也许还是那里好,我找了无数情人就是不相信婚姻,我每天看着飞涨的房价心中恐惧,买房要为银行当三十年的房奴,我每天作恶梦梦见被解雇,然后在人才市场里面挤着,我大学毕业能留在纽约多不容易,现在那些原住民还天天吵着要把外地人赶出去,听说是为纽约世博会清理市容?”
她撩了撩头发,不好意思的笑笑。
“你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这样生活对不对?就象我也不理解你们。为什么可以活得那么简单,那么执着。你们一辈子只有一个爱人,而你们也相信这种爱是一辈子的,是不是?”
李向阳望着远方,霞光在一点点的暗淡下去,变成深紫,和金红缠滚在一起,这么美丽。他想起丁丁也曾这样看着夕阳,说“我希望太阳可以永远不落下去。”他也希望,自己能永远和丁丁在一起。
她现在一定在焦急的吹着笛,可自己听不见。
“我要回去了。”他站起身来。
“带我走吧,我要跟你一起回你们星球去。”约瑟芬眼中闪着浪漫的光。
“不行……她会生气。”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王菲《彼岸花》
李向阳终于发现了自己望遍宇宙看不到家乡,是因为它根本就在宇宙的另一个方向,自己的脚下,大地的另一边。它近在咫尺,从这里却永远看不见。
飞到空中时,他就听见了那笛声。一遍又一遍,不是五分钟一次,而是声声不断。他向下看去,丁丁正坐在他挖下去的洞口边,夜色深暗,所有人都回家了,原野上空旷寂静,只有她还坐在那边,一遍遍的吹着那犬笛。
他向她飞去,轻轻落在她背后。
丁丁慢慢回过头,看着他,笑着说:“回来了?还没吃饭吧。”她忙着打开一旁的饭盒,“我特意帮你留的哦,不然就被那些家伙抢光了……哎呀,有些冷了……热热再吃吧。”
李向阳默默的看着她,说:“丁丁。”
她突然抛下手中的饭盒,紧紧抱住他,开始哭泣。
“骗子……你骗人……你说我一吹这笛子,你就能听见的……”
“丁丁,我没骗你,我真得能听见。”
她揪住他的衣袖,眼泪擦在他的肩上:“我总是做梦,梦见有一天,你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不会的,丁丁,不会的。”
“你发誓。”
“我发誓,只要你吹起这笛子,我就会赶到你身边。”
丁丁破涕为笑了,拿起笛子,在唇边轻轻吹着。
“听得出我在吹什么曲子吗?”
犬笛的声音其实很尖很刺耳,但李向阳还是认真的听:“是马兰花吧。”
“我的小狗真聪明,”丁丁拉起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丁丁,我带你飞到天上玩好不好?”李向阳想看丁丁在云间快乐的样子,他喜欢看她笑。
丁丁却摇摇头:“我要你牵着我的手,就这样和我在地上慢慢走。”
她的手心温暖,拉着他向前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走过月光下的树林,河流,铁路,前面的路还有很长,但李向阳一点也不想再飞了。在高处可以看到蔚蓝的星球,却看不到树叶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可以看到云团的流动,却听不到雨落的声音。最重要是,天空中没有丁丁。
如果你是假的
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
我还爱不爱你?
——王菲《如果你是假的》
那一天,他出完差急匆匆的赶回去,落下地时,他看到了家中的灯火正亮着。他走回去时,却被拦住了。
“李向阳,你在我们矿务局工作这么久了,但你竟然私自出国,还上了美国的电视,你被开除了。”
李向阳愣了一愣,他从来没想到他会失掉工作。他突然明白了约瑟芬说得恐惧,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包括太阳,也仅仅会存在一百亿年而已。
“还有,经审查你根本不是本地人,父母不详,来历不明,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你的档案和户口已经被调走,并且注销了。”
没有档案了么?李向阳知道,从一出生起,他的生活就被记录在上面,所有的奖励,所有的错误,所有的来处。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人能证明他存在过,他自己也不能。
他也没有了户口,那么他是哪儿人呢?有什么能证明他可以在这世界上有一席之地。
“你也从来不属于这个国家,甚至不属于这个星球,你可以每天不停的作好事,但你即使累死,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却只会带来恐慌,因为人们不能面对他们无法控制的事情……我们不需要救世主。你也不是神,你明白了吗?”
“我想见见丁丁……”
“为了她好,你最好永远别见她。当然,对你的家人,也一样。”
“我……明白了。”
李向阳慢慢的转身,向镇外走去,他能听见家中母亲正在念叨:“饭都冷了,怎么还不回来呢。”而另一个地方,有一个笛声正在长长短短的响着。
李向阳死了,原因为矿场堪探事故,他被深埋在了地下,永远无法被找到。
那一年,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这是人类的一小步,美国的一大步。”他幸福的喊,插上了美国国旗。
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正坐在环形山上发呆。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宇航员问。
“我一直坐在这里,望着我的家乡,还有家乡的她。但是总有十二小时,我看不到她,这段时间,我就十分的寂寞。于是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就在地上写她的名字。”
阿姆斯特朗放眼望去,地光的照耀下,整个月球的表面写满了汉字,全是同样的笔划。
“回到地面去,在摄影棚里重拍我们的登月经过。那样公众才更可能相信。”他对队员偷偷说。
李向阳还是呆在月亮上,年复一年,直到月球上再也写不下任何一个字。他站起身来,呆呆望着夜空,突然想起母亲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界上,你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不再看她,也不再听那笛声。
只要他不想听,他就听不见。
不能偿还,不用交换
你喜欢不如我喜欢
你的不满成全我的美满
——王菲《你喜欢不如我喜欢》
离那个小镇两千里之外,另一个李向阳生活着。
时间过得很快,李向阳下乡插了队,李向阳回了城,李向阳送礼托人终于落回了户口,然后找了一份农机厂的工作。
他穿着灰蓝油污的工作服勤劳的工作,从不迟到早退,拿着每月一百六十元的工资,二十岁生日那天,他给自己买了一辆二八的黑色凤凰牌,成为他唯一值钱的家当。
李向阳结婚了,他的妻子是厂工会介绍的,胖胖的,但人品好,他们第一次见面三个月后,李向阳骑车载着她去看了电影《咱们村的年轻人》,进电影院里她说要喝汽水。李向阳在小店前站了半天,汽水有桔子的有牛奶的,李向阳拿起两瓶桔子汽水,却又放下,买了两瓶牛奶的。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世界不再安静,李向阳下岗了。她的妻子开始变得爱报怨,说他工作了十几年连个资称都没混到,更不用提给孩子攒买房的钱。
看不清楚
什么位子
只是一场
自以为是
——王菲《影子》
在地球的另一面,有一个叫雷芬李的超级英雄,他在白天疯狂的做好事,一到晚上就消失无踪,就算美国要沉了也不出现。女记者约瑟芬暗恋着他,已是全国皆知的秘密,全美国人联名呼吁希望他们结婚,满足大家的心愿,可雷芬李并不动容。
后来约瑟芬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千万富翁,后来又离了,然后约瑟芬开始酗酒,吸毒,死在医院里。临死前她嘲笑说:“有一个人可以拯救宇宙,但他拯救不了我。”
每个早晨,李向阳的妻子孩子从梦中醒来,看见早餐已经摆在桌边,是豆浆和油条,偶尔也会变成不知哪儿买来的热狗与牛奶。李向阳骑着那辆老式二八车送孩子们去上学,嘱咐他们要听老师的话,长大作对社会有用的人。
“老爸你的教育早过时啦,现在我们的老师都说,我不指望你们将来成为啥英雄模范,只要都给我滚进大学去,不要影响我校的升学率和我的奖金。”孩子们说。
李向阳只是无声的笑笑,然后骑车赶去工地打工,他的车头挂着牌子:油漆粉刷水管装修。
天空总是有流星划过,也许上帝把每一个灵魂都是这样投到世间,可只差十二个小时,人的生命就会截然不同,这些人住在同一块大地上,他们用先进的天文望远镜可以看到几十万光年外是否有生命,却无法互相看见。不论怎么转动,永远有一半在黑夜中。
最后每个人都有个结局。
——王菲《寒武纪》
许多年过去了。
李向阳在街上走着,看见一个女子,她很年轻,坐在草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犬笛,轻轻的吹。
那时李向阳恍然觉得,时光并没有过去,丁丁原来一直在那里,她没有变老,也没有离开,她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那时我奶奶人已经糊涂了,手里总是攥着一个吹不响的笛子,漆全都磨没了,一直放在嘴里吹,说:‘我要是停下,他想回来时,就找不到我了。’”女子平缓的讲述着,脸上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她这么吹了半辈子,别人都觉得她是疯女人,找不到工作,终身没有结婚,只收养了我的母亲。后来……她住进了医院,再也吹不动笛子了,于是把它给了我,要我每五分钟就吹一次,说是答应了一个人,那个人说,如果五分钟听不到她吹响这笛子,他在黑暗之中,就会害怕。”
女子讲完了,笑了笑,“这个故事,说出来都没有人会信的。”
李向阳沉默了很久,说:“是啊。”
我信佛 这有没有帮助
我试图接近幸福
可什么是幸福
我概念模糊
——王菲《出路》
李向阳来到医院中的时候,正是一个黄昏。爬墙虎的影子在墙上摇晃着,风一吹哗啦啦的作响。
他轻轻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回来了……”老人说,“我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答应过我,对不对。”
李向阳点点头,默默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心仍然温暖,只是那样簸皱不平。
丁丁笑了起来,看着窗外:“我真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过去。”
李向阳点点头。
后来,那一天真得很久都没有过去,太阳一直斜挂在天边,直到丁丁看晚霞看得累了,闭上了眼睛。
从来就没有人相信过这个故事,有人为了一个愿望,停下了地球。但他终不能停止时间。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王菲《百年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