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8-3 21:36
涂草
(原创)诗人之死
苏玛死了。苏玛是个人,这个世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去,原本没什么稀奇。但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世界上的大部分人竟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者,更为准确一点的说是看到了或是听到了这个消息:诗人苏玛将水果刀插进心脏自杀身亡了,还留下了一张空白的遗书。死人正如前面所说,多了去了,但苏玛是个诗人,诗人也多了去了,但他是自杀死的,自杀死的诗人也多了去了,可这家伙是把家里的水果刀子直统统地朝着心脏插进去的。或许,刀子插进心脏的还是多了去了。可是,他死前却留下一张空白的纸,上面就写着两个字:遗书。这样,就实在是太不多见了。所以,整个世界不禁哗然。有人惋惜,有人不解,有人揶揄,有人佩服,总之,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对这个事情的看法。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媒体是最为活跃的,顿时满街小巷的报纸,电视,广播都在热气腾腾地追踪报道这件事情。老百姓们在说,专家们也在说。心理学家说这是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需要引起人们的极度关注和预防。社会学家说这是一种社会危机的具体表现,确实要引起注意。文学界的长者们也开始关注这个原本毫不不起眼的,生前仅在几本不见排行的读物上发表过几篇诗文的苏玛起来。他们赞叹和推崇苏玛的才华,思想以及登峰造极的文学造诣。他们在深深的惋惜:苏玛如果不死该会是一位多么伟大的诗人和思想家!他们也批驳和排斥苏玛的愚蠢,浅薄和狭隘无比的个人主义。他们在狠狠的怒骂:如果从个人主义这个狭隘的范围来说,苏玛是个无比自私的混蛋!人们不去关心苏玛从何而来,不问他魂归何去。既不探讨原因,也不追求结果。只是在象一锅刚刚烧开的开水一样疯狂的沸腾着,欢快着,惊恐着,尖叫着,呐喊着:苏玛死了,苏玛死了!
这时,有几个人想站出来说点什么。或者更直白地说他们确实需要说点什么,他们已经忍不住在媒体的面前去证明一些事情,去说出他们各自所知道的真相。苏玛的母亲老泪纵横的出现在镜头和话筒面前。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帕不停地擦着浑浊的泪水。还一边在颤抖,或许是因为过于悲伤。但看来她还有一些紧张。老太活到70岁的年纪还从未面对过如此架势。老太哭泣了许久都没吐出一个字来。面前扛着摄像机的兄弟点上的第二根烟都快抽完了。在大家无比期待的眼神下,老太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唉,你们让我怎么说这孩子呢?太固执,太倔强了。我不懂什么诗不诗,我向来都不支持。又没有一分钱,写一堆废纸放那儿能当饭吃吗?他从小就没他弟弟听话,你们说,他没钱吃饭,我给他钱,让他搬来跟我一起住也有错吗?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呀,丢下我一个孤伶伶的老太婆子。老太又开始放声大哭了起来,声音悲恫。面前有不少女记者也跟着拿出了纸巾,在脸上擦个不停。兄弟丢掉了抽完的第二根烟,用脚使劲踩灭。挪了挪镜头,话筒也随着偏移了方向。这时出现在镜头里的是一个跟苏玛有些面象的男子。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吧嗒着泪水。那泪水很少,象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天空想着既然打了雷不落两滴水又觉得不够意思。不知道是给烟熏下来的,还是自己流下来的。他是个性子直爽的人,没让大伙等待太久,张口就蹦出一窜话来:我也不想说什么。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我哥就是那样的人。但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哥,对吧?男人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烟,狠狠地吐了出来,似乎有莫大的不解和疑问。哎,我说你们见没见过这种人,你给他钱,他不要,他还自杀。哼哼,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的,我相信你们也没见过。不过这不,嘿,咱们都见着儿了。面前的记者们听完不知能说些什么,擦擦眼泪,尴尬地笑了笑。男人见这么多人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似乎想在镜头里留下他最为甜美的笑容。扛着摄像机的兄弟把机器从肩膀上拿下来,拎在手上。指着门口蹲在那里掩面哭泣的男人,说:那边还有一个,还采不采?旁边的女记者思忖了一下,眉头一皱:去问问吧。这些小人物也没指望他们能说点什么有建设性的东西。完了回去剪剪还能将就着用。他们刚说完,摄像机正准备扛起来,蹲在门口流泪的男人马上站了起来,扔下一句话就进屋子里去了:不用问我了,虽然我是他生前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就是前一天晚上没借他钱吗?!大伙顿时觉得很没意思,看了看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死死地跪在苏玛的棺材旁,面无表情。算了,不问了。咱们回吧。于是,一票人马收拾着家伙走了。
这是苏玛的家。采访完后,母亲和弟弟各自回去了。完全不去理会跪在灵堂里的女人。只有起初蹲在门口掩面哭泣的男人这时停止了哭泣,擦掉泪水,走了进来,跪在女人的身旁,默默注视苏玛的遗像。许久,天色开始慢慢暗淡下来。但女人没有丝毫要起来的面色。男人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妹子,你这样一直跪着有什么用呢?起来吧,吃点东西。刘四,你不用管我,至少,我要跪三天。唉,妹子,你也知道,我虽然是个粗人,不过平时真还就喜欢读读诗什么的,那是小时候在学校里留下来的习惯。苏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都清楚,我是个靠回收旧家电为生的,我对你们经济上的支持也尽了最大的力量。好了,刘四,你不用自责,他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又找你借钱的。他的死不怪你。至少,你还是一个诚实的人。女人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为苏玛,为自己的丈夫流泪。苏玛,如果我不执意要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成今天这样,是不是,你告诉我,告诉我啊!什么?妹子,你有了他的孩子。刘四听完犹如遭受晴天霹雳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张大了嘴巴,猛地扑了下去,泣不成声。你这个混蛋,混蛋!如果你跟我说你老婆有了身孕,我不就不会跟你吵架了吗?我知道,你这个人迂腐的透顶,你厌恶最好的朋友跟你翻脸,可是你给我说明白啊!我该死,我真该死!刘四握紧了拳头没头没脑地向自己打去。打在身上,打在头上,打在脸上。女人赶忙上前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命令他停止下来。刘四,你给我停下!我说了,他的死不管你的事。你是个诚实的人。但是他们,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弟弟,竟然那么虚假。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在撒谎,在撒谎,你知道吗?!其实那天晚上,苏玛跟你吵了架回来是有些不高兴,但经我慢慢劝说,就又好了起来。可是后来,他们来了。苏玛说我怀孕了,我们想要孩子。想积攒点钱。他们根本就没有说要给我们钱,也根本没有说要我们去跟他们住。他们在骗人!他们毫不遮掩地训骂苏玛,母亲说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没想到他的弟弟也指着他的鼻头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骂他不听母亲的话,不跟他一起去商场里做个端端正正的上货员。你知道吗?苏玛他多么爱他的母亲和弟弟,可是他们伤了他的心啊!那一晚他苦着脸一宿没睡,谁知道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他就。刘四听完,心中疼痛的,犹如插在苏玛心脏上的刀子此时插在自己的心脏上一样,无法忍受和言说。两人各自趴在了苏玛的棺材上,哭声淹没了黑夜中的一切声响,象一把利剑直冲云霄,刺破老天的脸,流下一道血来。
第四天午后。苏玛的遗体已被火化。妻子坐在苏玛曾经坐在上面写诗的大靠椅上。深情而悲伤地注视着苏玛的骨灰盒子,轻轻抚摩,犹如抚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泪水依然象溃堤的洪水一般簌簌直落。母亲坐在厅堂中央的桌子旁,慢慢地喝着一杯他的二儿子给她倒的清水。苏玛的弟弟则在和刘四一同打扫灵堂。这时,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苏玛的弟弟停下手上活计,笑着迎了上去。你找哪位?哦,你是苏玛的弟弟吧?我是出版社的李主任。苏玛生前曾经和我联系过关于他的诗集出版的事情。李主任,李主任是吧?他听完来者的自我介绍后,赶忙上去握住对方的手,双手一起紧握。李主任似乎被他握疼了,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待他松了手,李主任并没有马上就坐,径直走到女人的面前。你,就是苏夫人吧?哪知女人完全不去理会他,连头也没有抬一下。老太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用手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亦没有任何反应。老太尴尬地笑了:对,对,她就苏玛的老婆,看这个笨样!没见过世面,见到李先生连话都不会说了。李先生坐,坐啊。老太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但是李主任挥手示意又让老太坐了下去。老夫人,您不必这么客气。我今天来呢,就是想把关于诗集出版的事情具体落实一下。还有,就是代表咱们文联来慰问一下大家,尤其是苏夫人。你们悲痛的心情我十分能够理解,但是人死就不可能再活过来,还请各位亲人节哀顺便吧。苏玛的稿子我早就看过了,非常优秀,我们打算倾力出版。李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他手里拎着的黑色公文包,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裹来。苏夫人,这里有一万块钱,算是我们出版社和文联一起送来的抚恤金,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啊。你拿回去吧!我用不着儿!女人仰起脸,对视着李主任的双眼,布满怒火。老太伸出手准备来拿钱,一边笑着,一边训斥着女人:你这真是,不知好歹!但是被李主任拦下了,他把手按在包裹上,笑里藏刀地说道:这个嘛,苏夫人就收下了啊。那以后,对外面可不要说错话哟。书的事情嘛,还请老夫人和贤弟咱们一同出去吃个便饭,再细谈吧。行,行。李主任请。苏玛的弟弟听完笑地裂开了嘴,扶起母亲就一起向门外走去。出门的一煞那,李主任用余光瞪了女人一眼,狠狠地。三人走后,刘四赶忙凑了过来。妹子,那男的说让你不要说错什么话?呸!女人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一把将包裹向地上摔去。假惺惺!现在苏玛死了,出名了,就来用他写的诗去赚钱了,狗东西!刘四,你知道吗?当初苏玛怎么求过他,他就是不给出,说是卖不出去,要不拿两万块钱就行了。衣冠禽兽!刘四听完,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朝桌子上锤下去,砰然作响,但不觉得有丝毫的疼痛。起先老太喝水的杯子被这一震,跳了起来,落在地上。“乒啪”。碎了。
一年后。女人用那一万块钱在一个角落里开了个小小的书店。里面陈列着苏玛已经面世的各种诗集和传记以及苏玛生前喜欢的一些人所写的各种书籍。她每天早早地开门,晚晚的关门。生意平平,但能维持生活。每每来买书,看书的人都能看到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眉神似乎同在哪里看到的人像有所相似。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如今大诗人苏玛的妻子,更没有人想到这个孩子就是苏玛的孩子。刘四从半年前开始就不再回收旧家电了,他开始写诗,专门模仿苏玛的风格。据说现在在圈内已经开始小有名气。苏玛的弟弟和母亲应该从李主任那里拿到了一部分不菲的稿酬。他们在闹市里买了一套房子,开起了一家有模有样的叫做超市的小商场。日子风风火火的过着。而那个李主任,女人前些时间在电视上看到了那张令她无比憎恶的脸面。他正在参加一个相当有名的文化访谈节目。身份是苏玛诗派学会的主席。现在女人已经不象一年前那样愤怒了,她很平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在电视上谈笑风生,夸夸其论对苏玛的诗歌的研究有多么深入。主持人和在座的嘉宾以及现场观众对他由甚尊重。看来,此人早已成为界内权威。女人看着看着就笑了,放声大笑,犹如当初放声大哭一般激荡。苏玛死后的前一个半年曾经有一个算命的告诉他说:你丈夫的死是必然的。即使你不执意要肚子里的孩子,即使刘四借给他足够的钱,但依然还是会死的。当时,她如何也不能够接受算命的一席肺腑之言,她还怨骂算命的是个疯子,所说的都是谬论。但是现在,女人对那句话深信不移。是的,苏玛的死是必然的,跟她和刘四根本就没有任何关联。女人终于承认了一件在事后她死死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她的丈夫,一个叫苏玛的诗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