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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0:23 涂草
(原创)蝴蝶

  她没睡,我没睡,祖父也没睡。我们都坐在院子里。时间已晚,屋子里墙壁上的古老挂钟在悄无声息地走着。像一个蹒跚老太般缓慢,又如一个青年壮汉般健捷。时针快指向十一点。四周的邻居早已入睡,一片静谧。偶会听到屋内传来壮汉的呼噜声和一些轻微稀疏的反侧之声。没有亮出一丝灯火。院子里,同样保持着安静,无人言语。夜风轻轻拂过,树叶随之摆动。深蓝的空中繁星闪耀,不见月亮的身影。光芒洒泻下来,地上有人的影子,房屋的影子,叶子的影子。摇曳多姿,仿佛一个舞台,有些美丽的人儿正在上面翩翩起舞,陶然自醉。在树叶的缝隙间,某一个小小角落处,停驻着一只美丽的昆虫。触角微弯,轻轻地挥动着花纹双翼,亦没有入睡,注视着院子中静坐着的三个人,悄悄的。

她端了把小凳子,面对着树坐着,坐在树下。这是一棵苍老的槐树。高大遒劲,枝干粗壮。树叶在这春末之时格外葱茂,青绿的颜色令人心怡平静,犹如呼吸过雨后潮湿的新鲜空气。一大串一大串恬淡的槐花挂满枝头,粉扑着脸面,好象一个个刚刚出浴的少女。香味清幽,随着夜风的吹拂盈满整个院落。甚至伸出头,飘向更远处。她轻轻地闭着双眼,一遍遍深深地嗅着槐花的芬芳气息,饥渴难耐的模样。她伸出手,将整个手掌贴在树干上,缓缓抚摩它粗旷的褶皱。指尖放到褶皱的缝隙中去,想要刻下自己的名字,亦想挖下一小块儿装入口袋中。她不睁开双眼,怕看见自己会流下泪来。但泪水不由控制,不知觉中就如一条纤细的小溪静静地流淌下来。不睁开眼睛不代表她没有去回想,实际上,闭上眼睛,整个院落的影像在脑海中显现的反倒更加清晰。此时,泪水模糊了图象,院落在脑海中顿时漫漶成了一幅水墨。牢牢印记,再也无法忘却。这是她停留在这个院落,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没有紧靠着她坐下,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是她说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去静默。我只好遵从。我坐在离祖父的位置不远的阶梯上。远远地看着她。不知能如何言说。回忆,阵痛,憧憬,迷茫。太多的意念在脑海中纠缠,无法平静。没能留住她,只能这样看着。祖父坐在门外,一张如院落,摆钟同样古老的蔓藤靠椅上。从他的角度看来,我们尽收他的目光之中。他的目光苍邃悠远,如一眼澄澈的井水,清亮,但不见底部的任何影踪。





清泽,我要走了。你来送我吗?清泽。“咚,咚,咚”。在我听见她叫我的声音和敲门声之前,就已经听到她缓缓走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院子中徘徊,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停在了我的门外。我没有应声,将整个脑袋都埋在被子中。强忍住泪水。是的,我已经答应她今天为她送行。虽然,我比她更早地醒来,但是我情愿装作忘记了时间。没有送别或者就不存在离别。我像一个掩耳盗铃的人,先发制人式地将这场预定好的离别否定掉。是的,我想其实我并没有真正醒来。而是在梦中。她在我的梦中和我开着玩笑。等我真正的醒来时,她也正好刚刚起来。肯定是这样的,我相信,当我推开她的房门时,她正象每天一样坐在床头,拿着我送给她的檀木梳子梳着头发。此时,我紧闭着双眼,不去看站在门外的身影。然而她的声音却如同无法摆脱的沉重梦魇般钻进被子里,钻进了我的耳朵。令我痛苦不已。终于,她不再唤我的名字,不再敲门。她应该还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最后,我清楚地听见她打开大门,又关拢大门的声音。我猛地坐了起来,发疯似地抓起了自己的头发,大声喊着:这为什么不是一场梦呢?!

   



   芸兰。芸兰!我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阳光暖暖地午后时分。我跑过去,抢过她手里的行李放在地上。然后,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地。她安心地缩入我的怀中,将脸庞贴在我的衣服上。闭上眼睛,流出了泪水。一阵冰凉顿时倾透了我的衣领。她轻声呢喃着:清泽。我不想走了。我怕。我怕独自一人出现在人潮之中。那么汹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这潮水所冲走。我怕你会从此再也找不到我。我退了票,回来了。我拥着她,轻轻拂摸她的长发。心中洋溢着不可言说的喜悦。激动地喘着气。祖父站在远处看着,面含微笑。转身时却又一声叹息,似乎有着不尽的言语装在心中。





深夜,祖父和芸兰都已睡下。我独自一人在院子中踯躅。不知为何,心中激荡不已,仿佛潮水涌动,不得平静。是喜悦,还是不安?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或许,两者都混杂其中。抬头,看见天空深蓝蔚远,爽朗开阔,不见一丝乌云。月亮皎洁如玉,光辉闪耀。如此好的天气却也阻止不了一些伤别之事的发生。令人不禁长叹。在高远的空中,偶有两颗星辰闪烁,犹如芸兰的眼睛般明亮。看着看着,似乎眼前就浮现出她的笑脸来。笑声如同风吹银铃的声响。其实,芸兰所住的房间离我不过几步之遥,然而,这也不能使我停止对她的想念。轻轻地走到老槐树下。闭上眼睛,如同昨晚芸兰的模样。伸出手掌放到槐树的枝干上,缓缓拂摸。将指尖触到褶皱的缝隙里去,轻轻划过。顿时,犹如遁入了树的年轮之中,遁入了这整个院落的悠悠岁月之中。而我们,不过是这历史中一个微小而短暂的片段。不论我们停留或是离开,我们终只能构筑起那么不起眼的一阙。人生之微茫,令我恐惧,疼惜,迷惑。睁开双眼,看着满眼葱茏,却毫无欢喜,顾自叹问:我能留住她多久呢?如果她走了,我是否会随之而去呢?伫立许久,终不能得到一个答案。困顿,疲乏,于是转身回房睡下了。





又是一个夜晚。吃过晚饭,芸兰陪隔壁的婶婶去街区买些物什。祖父坐在院子里乘凉。我则在祖父的书房里整理一些我所喜欢的书籍。祖父的书房不大,仅是一个简陋的小小房间。里面有两个大书柜。存放着古今中外各类图书和一些祖父收藏的旧时文献。书房里没有开灯。实际上,书房里也没有装电灯。这是祖父的习惯。书房仅在案头上点上两盏红烛照明。火光飘忽,摇曳。如两条从另一个国度逃离出来的魂灵之影。进屋后,我并没有马上走向书柜,而是被祖父桌台上一个笔记本所吸引。这是一个年月久远的本子。封皮是淡黄色的粗麻纸质。内页也是粗麻纸质。表面还能看到枯草的根底。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钢笔的印迹,因为纸质和时间的问题,字迹已经漫漶开去,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形。翻动内页的时候,忽然掉出了一张照片来。拿到手上,迎着烛光。这是一张黑白照片,年月应该如同笔记本一般久远。但是画面依然清晰。只见一对年轻男女并排站在一起,阳光晴好。身后有一颗高大繁茂的槐树。枝干粗壮。我辨认出来照片上的男子正是当年的祖父。而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我则毫无印象。这颗树,不就是我们院子中的老槐树吗?我兀自说出声来。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猛然抬头,祖父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祖父坐在蔓藤靠椅上,拿着照片对着烛光仔细端详起来。透过老花眼镜的镜片,祖父所看到远远不是我所看到的。他看到的是他的记忆,他的过往。为我所不知晓的一些历史。祖父的神情显得激奋,犹如他又变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然而,光芒中也布满晦暗。似乎在为某些事情深深地感伤着。清泽,你一定看得出来这个女人不是你的祖母。你也一定看得出来我同她的关系不一般。祖父忽然笑了起来,隐隐象似一种嘲笑。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她都已经走了不知多少年,我和你祖母在一起又有多少年,而你祖母已经死了多少年。可我还是想念这个女人。是的,即使你祖母活着的时候,我也经常偷偷地拿出照片来怀念。这个女人,对于她的记忆就像一场无法挣脱的梦魇死死地缠绕我的一生,使我不得醒来。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她的名字,湘。直到现在,即使我不看着照片,也能清楚地想起来她的样子。祖父又笑了。有些豪放,有些凄凉。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当年我就是没有跟她一起走。这是一个我今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安慰,还是自我辩护。半饷,才说出不跟芸兰走的缘由:祖父,你已经老了。我不想离开你。仅仅,就这一个原因吗?祖父似乎早已看穿了我的内心所想,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低下头,不去看祖父的眼睛。思想一片混乱。还没有等我开口,祖父打开抽屉,又拿出一张照片来,并递到我的手上。这是一张单人照,画面上只有一个年轻男子,但不是祖父。我辨认出来他是祖父的旧友,现在居住在一个南方城市。这是。我还未说出口便被祖父抢断了。是的,他就是当年的钟。现在也已经满头鬓白了。我们当年是很要好的朋友。那时,他和我同时爱上了湘。而湘对他也有几分感情。为此我们曾经还断过来往。他其实也是北方人,但后来跟湘去了南方。我原本以为,他们从此就可以完美结合,不再分离。想不到的是,后来他们在那个南方城市竟然有了各自的家庭。人生,感情,命运。谁知道这条轨迹最后会终止在哪里。我知道你想照顾我,但我也知道,你同样担心和惧怕一些事情。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儿时岁月。在一大片青绿的草地上奔跑。不知缘由。象似身后有着某样物体在追赶。又象似那种物体在我的前方,我在向前不停追赶。天好象下着雨,却现出蔚蓝的颜色。雨水落在草地上,顿时草地上就遍地开起花来。非常细小,零碎。淡黄的颜色。想弯下身去采摘,忽悠一下又不见了。我继续向前奔跑。不知疲倦。我看见空中飞舞着一种昆虫,只觉朦胧,斑斓,叫不出名字。奇怪的是,那昆虫竟然长着芸兰的脸面。而我,没有丝毫惧怕。不停地挥舞着臂膀,试图抓住它。然而,它与我的距离并不因为我的奔跑而缩短,也不拉远,就这么保持着。我的心开始急切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跑得更快一些。忽然,不知被什么物体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但不感觉疼痛。爬起来,画面顿时流转。我看见了祖父,湘还有钟。他们站在院子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可名状的悲伤。他们一同走到槐树下,将手掌贴在树干上,如同我与芸兰的模样。我抬头向枝头上看去,那只昆虫正停在叶子上扇动着翅膀。我猛然追了过去,又一跤跌倒在地上。慌然醒来,只见屋内一片黑暗。





   终于,芸兰告诉我她要坚持她的决定。她重又去火车站买了车票。事隔她第一次离开仅仅五天。我没有陪她同去。回来告诉我与那天所退为同一班次。发车为明天上午。我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应答。已知无法挽留,却仍然心有不甘。亦心有期盼。既期盼能将她留住,又期盼祖父能够同意我能随她一同前往。但正入祖父所言,不论怎样选择,我都充满惧怕与茫然。

   



   现在我如此畏惧深夜的降临。黑暗,静谧。却如何也无法如眠。连续多夜。从她决定要离开,到她回来,到现在她最终决定离开。没有一个夜晚能够安然沉睡。白天因为有她的存在而去忽略必然结果所要带来的悲哀。然而夜晚,无法抗拒。想念,思考,无法阻挡地进入脑海盘旋。如果真任由她离开,想必日后定难再以相会。随她而去,留下祖父独居家中,实在难以放心,即使就算如此,我们真的就可以得到欢喜的结局吗?我想不出一个能令我安静下来的答案。

清泽,随我走,好吗?这是芸兰进屋前留给我请问,她没有等我的回答。马上转身回到房间里去。这是她呆在这里的真正最后一个夜晚。她没有独住院子中,而早早地睡下。我想,她一定如同我一样烦忧。她不能够不回到她生长的城市,但她依然想要留下来。我知道她的矛盾,她同样得不到令自己心安的答案。于是,她放弃。在这最后一个夜晚,她仅仅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以应付接下来要面对的旅途的疲乏。她将问题象抛绣球一样抛给了我。如果我无法解答,则会造成我们两人的终身遗憾。

祖父也没有睡。他坐在院子中陪着我。我坐在他的身旁。我很想向祖父开口,但话语一直向鱼刺一样卡在喉结处,无法蹦出来。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任何事物。天空,院落,槐树或者是祖父。我极力控制自己平静下来。极力让自己放弃思考。遗憾是什么东西呢?遗憾就让它遗憾去吧。我如此安慰着自己无法平坦的心灵。却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我不敢抬头去看祖父的脸,害怕他鄙薄的训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象一尊雕像。然后,用他那苍老的手掌轻轻拂摸我的头发。他抬起头,无比深邃地看了一眼天空。又回过神帮我擦拭掉了泪水。喃喃地说道:清泽,不必哭了。孩子,我了你心思。你去吧,随她走吧。我支持,也相信你的选择。我渐止了哭泣,看着祖父的双眼,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孩子,我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是想把我今生想到的一些事情告诉给你。祖父从口袋中翻出那张他和湘的合影来。迎着月光仔细端详。人生就如庄周梦蝶,有谁能分辨清到底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自己睡在蝴蝶的梦中呢?清泽,当你沉入这梦中而无法醒来的时候。至少你要明了,不论你如何选择,你都会面临相应的风险与矛盾。但这不代表,你不去选择。不去选择就是懦弱,那样你会无比遗憾。孩子,我希望你不要象我当年那样逃避。我支持你的决定。你不必去忧虑,恐慌。你所要做的,就是去承担起这些风险与矛盾。去吧,我等你回来。即使你回来时,身边没有这个女孩的陪伴或者陪伴你的会是另外一个我根本无从相识的女孩,我都会为你宽心。祖父说完,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微笑着回房休息了。





这天清晨,阳光晴好。有对鸟儿站在树枝上叽叫。我简单地收拾好了行李,牵着芸兰的手,同祖父告别。走到门口,我们一同抬起头观望挂满枝头的槐花。然后,我们看见一只美丽的昆虫停驻在枝头扇动着翅膀。色彩斑斓。它轻轻地飞落下来。停留在我们三个人面前的门楣上。芸兰欢喜的叫出了声音:蝴蝶。我安然地笑了,愁云尽散。心里默默地想着:终于,我看清了你的面容,唤出了你的名。但是,我没有伸出捕捉的双手,任它飞过。

2006-7-31 11:26 想飞☆飞翔
飘过。。。不错的文笔。。。写的不错。。。

2006-8-2 14:02 空空的幸福
喜欢!

2006-8-3 21:33 涂草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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