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7-28 09:27
涂草
(原创)青哑
深夜,不知晓具体时间。屋内没有开灯,撩开垂挂的门帘,需要片刻适应迎面扑来的黑暗。然后,眼睛渐渐能够看见极为淡然的光线。光线显现出屋内凌乱的摆设。门的右边是一张长桌子,桌子上有一只篮子,里面放着上冻的白菜。靠着左面墙壁的位置是一张破旧的书桌,几本旧书交错地被弃置在那里,桌面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门的对面是一个衣柜,因为年月久长,油漆已经一厘厘剥落,露出一块块的缺损,像一道道人身体上的伤疤。衣柜的门没有关紧,敞出一条缝隙。门右面的墙壁上安着一扇窗户,此时窗户紧闭。窗户下面摆着一张双人木板床。屋梁上亮出一把黢黑的弯勾,上面挂着几串已经腌制好的干货。门的后面躲着三个瓷坛子,坛口紧封,能闻到丝许香味,辣酱的味道。
床上铺垫的被絮很薄,长时间没有经过阳光的照射,散发出阵阵刺鼻的酶味。里面的棉花经过严寒上冻,缩成一小团一小团硬物。躺在上面犹如躺在石子路上,全身扎疼而疲惫不堪。被子是一床厚实的新被,柔软暖和,将整个身体裸露的包裹其中,犹如沐浴一场和煦的春光。她们都没有入睡,她们无法入睡。她们脱掉衣服,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中,紧紧依偎。她们向四周观望屋内的黑暗,没有观望屋内凌乱的摆设。她们注视彼此的眼睛,沉默不语。屋内安静无比,听不见任何旁杂声响。只能听见,她与她呼吸的气流声,从隔壁厅堂传来的钟摆声,还有,屋外的寒风吹打窗户玻璃的声音。然而,这些声音并没有随着空气的流动进入她们的耳中。她们毫不知觉。她们的耳中此时只能感觉到一种声音。目光穿透空气的声音。是的,是这种声音。整个屋内的空气似乎被太为低寒的温度冻住,而那对视的目光所闪烁的光芒,正犹如一把短剑将凝冻的空气刺破,这声音如同短剑刺过积雪的表面所发出的破裂声,清脆,明晰,铿锵。这声音又像似风的声音,是一条穿越时空的隧道飞速前行时所产生的烈风呼呼作响。这声音还像植物生长的声音,像一颗青草纤细的躯干,在时间的流转中静默上长的滋嘶声响。闭眼倾听,屋内依然没有任何旁杂声响,只有呼吸声,钟摆声和玻璃的哐哐响声。
我尽可能地伸展开胳膊,环抱住这个阔别七年的女子,心里荡漾着异样的感觉。不可名状。七年前,我们因为不同的原由踏上各自的路途,离开。我们是一起玩耍,成长的伙伴,形影不离。但自从七年前的告别,我们再没有彼此的音讯,彼此隔离,毫不知觉彼此的存在。似乎从不相识,犹如两条交错的直线陡然分离,成为两条平行线,互不干扰。或许,我们注定走向从不相识。对于我们,所剩的是一些儿时单薄的记忆。对于他人,我们毫无关联。这,曾是我以为的最终结果。从没有想过,此时,我们可以彼此相拥。
黑暗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忧伤,平静且疲惫。她的面容已与七年前大不相同。或者,她并没有改变。感觉有所改变,只是因为现实的面庞同记忆中的影象相差太为遥远。我无法再从这个女子的身形上找到我所熟悉的线索,她令我茫然,陌生,甚至不敢去肯定自我的存在。于是,我只能去注视她的双眼,以寻找出一些熟悉的片段。终于,在这深邃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存在。这是最为真实的存在,似乎只有这一刻,我才是一具真正鲜活的肉体。我看见,她眼中的女子露出了素雅的笑脸,恬淡安然。她看着我安适地笑着,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看,不作打扰。她看着我,慢慢地飘然遁入,黑暗之中,她的眼中。
我伸出右手放在她的眼睛上。她没有闪躲,没有闭上,任我轻轻抚摸。我的手指在她的眼皮上缓缓游荡,如果可能,我甚至想把她的眼睛当作两眼清澈的泉水,可以将指尖轻轻探入,拂起莹莹水珠。此时,时间似乎瞬间停止,世间万物犹如随着她的静止而嘎然停驻。所有的声响煞那间消失,呼吸声,钟摆声,风的呼啸声,以及目光穿过空气的破碎声。这时,世界中不再有声音存在。只有我舒缓的手指轻拂的动作和指尖划破黑暗留下的痕迹。她的眼睛静止成了一幅油画,从中我看到了只存留在过去的某一时空的图景,我试图去触摸,甚至想将它们取出来,放到我们的面前。
青。我叫出她的名字。显得无比喜悦。因为,我终于能够感觉面前的女子不再陌生。我感觉到了重逢的温暖。我将手从她的眼睛上拿下来,放在她的肩膀上,重又注视起她的眼睛。整个空间顿时恢复了能动性。黑暗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并不急促,但显出迫切的样子。是的,我想告诉她一些什么。青,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想告诉你,甚至,我如此迫不及待。我看见一大片青草,就是你最喜欢的那种草。青绿无比的颜色。或许,就是山头上的那一片。我们一起坐在上面。天空好像下着雨。细密轻柔。我们不去理会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依偎着,对,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我看见我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子,你的脑袋后面扎的是一根大粗麻花辫子。你还记得我们那时有多大吗?青,你告诉我好吗?算了,我想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告诉你吧,那时,我们应该是十六岁的样子。青从肩膀上将我的手拿了下来,放在她的手心上,轻轻地握住,似乎是想给我传递些什么。她笑了,不只是恬淡的微笑,而是弯起了唇角,把嘴巴裂开来,能够看见牙齿了。她在开心地笑着。虽然,她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寒,我在心里念着面前这个女子的名字。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她的嘴巴在不停地翕张着,急切地吐出一些压制不了的话语。她沉默了许久,又轻拂我的双眼,才露出如此喜悦。似乎,她是一个已经失去记忆的人。刚见到她时,她的眼睛好像寒冬一样冰冷,甚至,还要冰冷。当时,我的笑容顿时犹如一朵被冰雪冻僵的花朵凝固在脸上。我甚至担心,她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此刻,她似乎终于能够记起一些事情。我为她能够记起我而感到深深欣慰。虽然,我既不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也不能用声音告诉她我的喜悦,但是我要让她感受到,我心中洋溢的温暖。
看着她的眼睛,她依然沉溺在记忆回想的快乐之中。如同一个天真孩童。这让我既喜悦又悲伤。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告诉我一些事情,关于这七年来她的过往。我也多么希望她能够问我一些事情,关于我七年来的经历。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微笑。我知道,她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她看见了她自己的少时岁月。虽然那些片段里也有我的身影,但我只是一条线索,而非主体。这令我悲哀。她不知道,这七年来我对她的想念多么热切,对我们儿时岁月的怀念多么热切。她也不知道,虽然她现在仍是个清纯女子,而自从我们分别,我已经嫁过了两个男人。她唯一知晓的事情就是,来和我一起为我一个月后的婚礼做些必要的准备。
我转过脸,将脸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不让她看见我悄然流下的泪水。她想将我的脸扭转过来,我张着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然后将她的手贴在玻璃上,告诉她和我一起看着窗外。于是她将脸凑了过来。我哈了一口热气,捏着被角将玻璃擦拭干净,以更加清楚地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同屋内一样黑暗,远远近近的物体都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干枯的树枝随着寒风用力地摇摆着。像一个癫痫发作的病人。不知过了多久,寒突然推了我一下,她示意我仔细地看着玻璃。我们看见,有一小片一小片白色晶亮的东西落在了玻璃上。然后变成一小团一小团纯粹的白色。最后,我们看见白色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犹如这新被中新装的白花花棉絮。寒睁大了眼睛,她将耳朵贴在玻璃上,不顾冰冷。她张着嘴巴在说些什么,并且用手指着窗外。看着她的动作和口型,我想,她是否在告诉我:青,听,下雪的声音。我伸出手,将整个手掌都贴在玻璃上,脸则靠在手背上,轻轻地闭起眼睛。它们就这样缓缓飘落着,不露声息,但是我听见了它们来临的脚步声。轻盈,破碎,冰冷。是的,我听见了雪的声音。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睁开眼睛,止住泪水。只见院子里已经落上一层薄薄的斑白。向更远处望去,一片朦胧,远远的山头露出柔和的绵延曲线。我看着玻璃,出现在眼睛里的不再是窗外纷飞的白雪,而是玻璃本身。我注视着玻璃,盯着上面隐隐的倒影看。我看见模糊的自己,自己模糊的双眼。那双眼睛似乎也从玻璃里面看着我。一动不动。我看见,那双眼睛里浮现出一些记忆深处的图景来。山凹深处,深夜,瘴气很重,烟云缭绕,一片迷蒙。山凹的泥土潮湿柔软,如同婴儿的肌肤。山凹里远远近近,三三两两的被弃置着一些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也有包裹好的弼褓。有的在或轻微或剧烈地摇晃,有的则闷着声音号哭,更多的没有任何动静,可能是在熟睡,更有可能已经死亡。树林深处闪烁着狼的眼睛,尖利的牙齿上滴垂着隐隐血迹,只因为有人的路过而不敢轻易靠近。冥冥之中,我似乎看见了哪一个是自己。那是一个红色的单薄的弼褓,那孩子紧紧地皱着眉头,裂开嘴,放力嚎哭。泪水流进泥土,身旁正有一颗青草在静默上长,无人知晓。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第四天的清晨终于停止。整座山村被白茫茫的积雪所覆盖。厚实,湿软,如同刚摘下来还未暴晒的棉花。等到晌午,大晴。太阳臃懒地露出笑脸。阳光轻柔如一缕缕丝绸照射下来,落在雪上,片刻,积雪表面便浮起一层轻微的破碎声响。吃过午饭,第一件事情就是扫去院落中开始融化的白雪。然后陪着五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青要到前街去买些东西,已经走了。五娘则拿出针线,坐在小凳子上,给青缝制衣物。
五娘是青的养母,而她的养父早在她十五岁那年就病死了。以前听父亲讲过,当初是五娘的丈夫深夜从亲戚家回来,路过临村,在山凹里看到了被遗弃的青,看她哭地厉害,以为她可以说话,膝下又无儿女,就把她抱了回来。夫妻两人起初一阵窃喜。后来,待青长到该说话的年纪,但依然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张着嘴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夫妻两人顿时如遭晴天霹雳。曾想过将青送与他人,但青已经渐渐长大,一家人都有了感情,只好作罢。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哑女有哪家人会要呢?
我看着树枝上松软的白雪,独自思量着关于青的身世。没有说话。望着阳光照在雪上闪出的荧荧之光,在心底不禁哀叹,凄凉,阵痛。如果青没有被捡回来,想必早已成了野狼的腹中美餐。而那些,同青一样被抛弃的生命,难道,就命该如此吗?我想不透根源来。只能在心里暗自憎恶那些孕育出那些生命又抛弃他们的家庭。回过神,五娘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她的头发已经斑白,阳光照在上面,泛出一层如同照在白雪上的闪闪银光。我轻轻地叹出了声音,唉。
五娘听到了我的轻叹,笑了。丫头啊,我一个老婆子都没有叹气,你作什么叹气呢?同样是女人,你的命可是比我们家青儿的命好多了啊。你天生健康,而她呢?你现在已经住进了城市里,而她却仍在乡下打烧饼。你还没有定下婆家,而她已经死了两个丈夫。人啊,不能比哟。五娘边说边不停地摇起头来,我分明看得见她眼中的闪闪泪光。她的话令我十分愕然。我没有想到,这分别的七年,我们早已与从前完全不同。即使我们现在重逢,即使我不再感觉与她疏离,然而这种不同已成事实,无法否认或是改变。还未等我开口,五娘又兀自叨唠了起来,似乎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孩子啊,你不知道。虽然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但我知道,她没有机会告诉你这些事情。自从你走后。就在你走的那一年,她嫁给了临村一个叫九生的男人。那真是我的错啊,是我,把丫头卖给那个男人的。我不是贪钱,是我的男人死了,没办法啊。本以为给丫头找了个好婆家,谁知道第二年那个男人就病死了。可是,那时候青儿已经有了那男人的孩子。她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挺着大肚子,哭着回来的。哭着回来啊。唉,命,命啊。不说了,不说了。此时,五娘再没有办法去专注地缝制衣物。她放下手里的物品。用袖角不住地去擦拭无法止住的泪水。我亦说不出话来,扭过头,不去看五娘的眼睛。心里的难过如同黑暗的潮水般翻涌,令我难以呼吸。震惊,酸楚,哀痛,就像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使我再看不到任何物体。
一月十二号,我带着寒去拜忌一个人。我嫁的第二个男人,沫。三年前死于意外,埋在前山的山腰上。我们起的很早,大概七点的样子。天空下着绵绵小雨,落在头发上,脸上,脖子上,衣服上,手上。冰冷清寒。我们没有打伞,穿着养父留下来的破旧的绿色解放鞋。有些大,勒紧鞋带才能勉强跟脚。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打着手势告诉她,我们去爬山。但那时,是在春天。我们走了很远的山路,雨渐渐大了起来,头发湿透,粘在头皮上,感觉不适。但我能够看见,寒的眼中跳跃着快乐。她正为能够回到从前而喜悦着。而我知道,我们即使能寻着来时的踪迹,但我们回不去,永远。犹如时间一样只能向前。我也曾幻想,可以回到失去的过往世界。但我最终清醒。
终于,我们到了沫的坟头。雨,已经停下。我没有告诉寒太多东西。我只是打着手势回答了她的疑问。这是我的第二个丈夫,是村子学校里的老师,叫沫。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寒似乎还想问我一些问题,但我告诉她,请允许我安静片刻。我想,其他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是少时,或者我会向她倾诉,但是现在,我只能独守秘密。这个秘密对于世人,是一个极大的谎言,是我所设下的骗局。因为这个骗局,或许沫这个名字如今还有存在的可能。但是我已经使他销声匿迹,不再被人提起。
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嫁给这个男人。他是学校的老师,我没有上过学,但我知道老师这个词,他在我心中甚至胜过神的地位。这个男人是村里唯一的戴着眼镜的男人。他是如此完美。我做梦也不敢去想象一个寡妇能够获得神的恩宠。我想,我是村里最抬不起头的女人。我只能呆在家中。空虚的时日令我的哀伤日愈加增。为了打发时日,在院子里,我开出一片空地,整整齐齐地种下一片青草。我所唯一喜欢的植物。我期待着它们在盛夏绽放出葱茏的笑容。他路过了我的草地,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根本不认识的符号。他后来告诉我那是一首诗。他说他也喜欢青草。他说,喜欢青草的女人一定是一个极富灵性的女人。我听不懂这些莫名的话语。我只知道,我渴望自己心中的神把自己拥入怀中。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村民无比诧异的目光中,他竟成了我腹中孩子的第二个父亲。那一刻,我坚信自己如同每一个幸福女人一般幸福。我的命与她们没有任何不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错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愿意做孩子的父亲。在孩子生下来的第二个晚上,他便将孩子弃置在了那个山凹之中。我所被遗弃的山凹。那一夜,下着大雨,如同我挺着肚子回到村子时一样磅礴。我踉跄着跑到了那个山凹。泥土被雨水冲刷的如同冰面一样油滑,难以快速奔跑。突然,被一块利石拌倒。腿上应该由于撞击而被划出了伤口,感觉疼痛。倒地时,直面扑在一滩泥水里。眼睛被污水迷蒙而看不清楚面前的物体。而当我擦掉泥水,眼前的惨然景象竟使我再没有爬起来的一丝余力。孩子已经死了,血肉模糊。我哭了起来,绝望地用最后一丝气息号哭。我听不见雨水倾盆的声响,但是我能感受到山石流动的剧烈响声。我匍匐在地上,感受着,轰隆隆,轰隆隆。那一刻,即使是山洪爆发所产生的巨大涌动也无法替代心中巨痛的云翻水涌。
我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少天,大雨终于停止。艰难地撑起身体,往回走去。在路上,我看到了沫,粉碎了我唯一梦幻的男人。他依然戴着他的眼镜。但他已经不再是我心中的神。他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我想快速跑过去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但是我没有,迟疑片刻,我转身疯狂地朝山头跑去。他在身后挥舞着臂膀尾随追来。我趁着树木挡住了他的视线,绕了一个弯,躲在山头侧面的一大丛灌木后。他跑上山头,站在山顶上大口大口粗声喘气。待缓过气来,他慢慢向前走去,想向山下张望。突然,我咆哮着从他后面的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实际上,我并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但他由于惊吓,身体已经向后倾去。紧接着,他脚下一步打滑,煞那间翻下山去。我刹住身子,站在那儿,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后来,五娘告诉我,沫死了,已经被村民埋下。死因是,上山凹里找我时发生了意外。
五娘告诉我说,这次给青找的,是个真正的好婆家。那家人是临村里有钱有脸面的富贵人。那家人的儿子叫陈傻。我问五娘,是如何找到的亲家。她说是媒人上门说的媒。其实那家人的儿子她自己也没有见过,但那个媒人是自己的旧友,想必不会有所亏欠。事已如此,我知道无法劝说。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次青真的可以嫁给一个好人家。她的年纪比我年长两岁,但仍年轻,生命还有那么遥长的路程。我想,她的命定不该如此。既然她能够有幸存活下来,应该是可以得到生活的幸福与安宁。
但我预料错了。五娘也彻底想错了。还有半个月就要举行婚礼。按照事先的约定。应该让两家的儿女相见并做略微熟悉。这天,媒人陪着陈傻和陈傻的姐姐来到这个破旧的院子里。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任凭媒人如何陪笑,我们都无法喜悦起来。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五娘指着媒人的鼻子,激动不已。你,你不是说他是个正常人吗?那也要看你家丫头是不是正常人呀?媒人收起了干瘪的笑容,摆起架子来。好啦,五娘,人家也算是真正的有钱人家,你看人家傻子穿的不比你这个老太婆赖吧?再说了,你们家青儿也不是什么,算了,不说这些。反正钱你也收了,婚约也定了,现在人也看了,怎么办,我想不用我再费舌头了吧?说完,媒人又干笑起来。陈傻的姐姐哄劝着陈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算是看过这边的环境。他们没留下一句话,随着媒人转身走了。青转扭头跑进屋去,五娘站在原地无声地流泪。我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一夜,我无法入眠。靠着窗户坐起来,紧紧地裹好袄子。寒躺在身边安静地睡着,很沉,没有被我扰醒。我将脸帖在玻璃上,瞬间袭来刺骨的寒冷。我的泪水顺着玻璃流淌下来,一颗一颗,晶莹透亮。我想要这种冰冷以使自己清醒一些。然而,我又希望,这冰冷能让自己的大脑僵硬一些。那样,就可以停止思考。思考半个月之后所要面对的结果。如此疼痛,逐渐麻木。我不清楚是否还可以给自己什么希望。曾经一次次,我仍然相信命运总会迎来美好。我以为我的生活终于可以真正平静下来,唤回阔别的伙伴同来分享。不料分享的竟是最后的悲哀。我是否应该庆幸存活下来的幸运呢?还是如果当时失去生命于现在才更为幸运?我无法猜测出这其中的根源来。于是,只能保存着无解的困惑。
从床头拿过一件大棉褂子批上,我轻声地下床。避免惊醒寒。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厅堂。没有开灯。更加避免惊醒五娘。我像一个盗贼一般蹑手蹑脚地在厅堂里四处张望着,找寻着。跳过地上横放的蛇皮袋子,从轮廓上判断出面前就是我要找的桌子。而我最终想要拿到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上面。稍微凑近一点,我看到它闪烁出寒冷的光芒。这是一把短小但是尖利的水果刀。是属于沫的遗物。我轻轻地拿起它,藏在袖管里。慢慢地回到了床上。寒和五娘还在熟睡着。屋内依然一派静谧。
深夜,依然不知晓具体时间。屋内的物体摆放经过收捡,不再凌乱。整齐,干净。长桌子上放着两蓝新鲜的鸡蛋。书桌下面多三个坛子。里面陈放的是打回不久的高粱酒。散逸出阵阵轻香。衣柜新刷上了红漆,色泽鲜艳,犹如新买回来的模样。门的合叶因为年月长久已经无法修好。关不严实,只好敞出一条绸带般大小的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地放置着装好的新被和新缝制好的大红衣裳。屋梁弯勾上的腌货已经吃完,重新挂上两个肥硕的猪腿。门后的坛子仍然紧封着,诱人的辣酱味道依旧飘荡。
床上铺垫的被絮已经洗净,并且经过冬日的阳光暴晒。此时,柔软,温暖,舒适。躺在上面,犹如沐浴春风,甚至能够闻到阳光的松香味道。窗外的寒风还在呼呼地吹着。但是树枝的缝隙里已经开始发出娇嫩的新芽来。此时,窗外又下起了雪。一瓣一瓣,由小渐大,安安静静。屋里不再有任何稀疏响声,因为,无人倾听。寒正悄无声息地睡着。恬适如一个孩童。她沉入了自己的梦中。她梦见了山头吹过春风,春风吹拂开了遍地青草。就是青所喜欢的那种。矮小,脆弱,但是葱翠。她和青坐在那里,抬头看见春天里的第一缕阳光。彼此相依。然后,她们躺倒在草地上面。寒缩进青的怀里。她好像哭了,轻声的。她喊着青的名字,同样轻声的。青,你看,看着漫天遍野的青草。这是你所喜欢的啊,就如我们少时一样。我们躺在这里长眠好了。寒没有察觉,她其实是真的用力拽了拽青的衣角。但青已经永远睡去了。腕处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她没有闭上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她在观望什么呢?雪花,山凹,沫,孩子,还仅仅只是她自己?或者,她什么都没去想,什么都没去看。最后一刻,她应该是想将整个手掌帖到玻璃上的,难道,她最后还想听听下雪的声音?轻盈,破碎,冰冷。只见,玻璃上留下了一道血划过的轨迹。青最后所注视的,正是这道轨迹,展现出一颗青草生长的模样。窗外的雪花,终于纷飞成饿毛大小,又好似棉絮。不知何时才会停止。这,是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