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7-28 09:17
涂草
(原创)二狗的幸福
二狗是个极为俗气不雅的名字,他本人是很厌恶的,但出于是母亲起的,也只好叫了下来。他没有父亲,父亲在他出生不久之后便撒手人间,母亲没有再嫁,独自操劳将他养大,所以他对母亲万分顺从。即使或许在他母亲眼中他只不过是家里母狗生的第二只小狗崽,当然,他不可能真的是那只狗崽,只是出生时的样子很像,这是他名字的由来。在老家,他还有一个亲生大哥,但自从进城之后,他从未跟人提起过他大哥。他大哥是个地道的农村人,没有念过半个字,一直在老家靠种田为生。但二狗不同,他在城里念过书,尽管连初中都没有读完,但至少最后留在了城里。这些,早已成为云烟往事随风飘的不见踪影。如今,二狗已经三十有二,儿子都长成了他少时的模样。其实,二狗住的地方倒也算不上城市,那是城市的边缘,是远郊,进入市区还需坐上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他结婚之后,大哥特地从老家来看过他一次,并没有发现与老家有太大不同,从那之后,二狗再没有让大哥来看他,用他的话来说,他已经完全融入城市的生活,不必要去和这样没有见识的人罗嗦。实际上,二狗在这儿干的也算不上什么真正光彩的活儿,他的工作就是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不必做任何吆喝,只用不停地晃动手中自制的拨浪鼓,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城里人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管看没看见他,脑海里定会闪现出一条不能抗拒的信息:收破烂的来了。于是,赶忙进家把所有积攒下来的废品一股脑地拿了出来。二狗一边晃着他那尽管保证千万精准,但一定会掉秤的杆秤,一边裂开笑地合不拢的嘴巴,忙乎着收捡满地的废品。这些在二狗的眼中是宝贝,是黄金。二狗丝毫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么令人不屑一顾,他怡然自得。他有自己的理解,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无比光荣的工作,他是在做着一件对环保事业具有巨大贡献的事情。
这天早上二狗起的很迟,因为前一夜睡的太晚。他在老婆的不断催促下才极不情愿地披上衣裳。走出小平房,看见天灰蒙蒙的,阴沉郁闷,犹如怨妇哀伤的面容。二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好了衣服,然后用手挡在眼睛上,朝着天空望去。似乎是想遮挡住一切旁杂的光芒,以看清楚老天肚子里的阴晴。他看出来老天今天很不开心,因为天空一直绵延到很远都是一幅苦瓜脸。二狗抓紧时间洗漱,没有打算吃早饭。他看看屋子里的破钟,指针指向十点,他冲着老婆喊着:媳妇儿,我看天八成快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出去转转,要不然咱们连着几天可就没得吃了。老婆听了很不高兴,嘟囔着嘴,像一把开啤酒瓶盖的起子:把你那最后一句给我去掉,说不出好话的东西!早点回来。
实际上,二狗做了一个明显的,他自己都觉得错误的选择。天要下雨,从目前的天色看,这是件明摆着的事情。但他依然推着三轮车上了路,一副义无返顾的样子。或许,人总是会如此。明明看得见结果的事情,却仍不相信事实,不承认结果,心有不甘。于是,通常都会奋力一搏,不畏风险。但是,不可避免的是,预先设定好的结果是必定要承担的。二狗并没有骑出很远,离市区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但是天的变化远比他想象得要快。大概是十一点左右的样子。天一下子由灰蒙变的阴暗无比,似乎一个人受到无比沉痛的打击之后的巨大悲恫,而这时,这个人不哭出声来,不大声的,不顾一切的哭出声来,是无法将这种悲恫发泄出来的。轰隆隆,云层在天空深处,剧烈地翻滚起来。轰隆隆,劈,啪。一个惊天炸雷在二狗的头顶上开了花,声音至上而下,铿锵落地,犹如一枚炮弹坠在二狗身后,险些使他从车子上翻个跟头下来。
二狗赶忙掉转车头,奋力往回骑去。天气再没有丝毫炎热,甚至,风吹在身上能够感觉到微微的寒冷。令人感到惊异的是,二狗的身上竟然在雨点砸下来之前就完全湿透了,似乎是穿着衣服刚刚到路边的池塘里面洗了个快活的凉水澡。当然,二狗此时无法快活。他身上被汗湿透的衣服紧紧地粘在身体的皮肤上,犹如一层无法甩掉的蚂蝗。这样使他本显矫健的身躯变得笨拙起来。但现在,不论他能够骑多快,已经比不过雨点下来的速度。雨水瞬间喷泻下来,似乎天上瞬间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喷头。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地面被淋的通透。接下来的两分钟里,雨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像在家淋浴般舒适,而是变成了硕大的雨锤,像一颗一颗的流星,像陨石。不分红青皂白,劈头盖脸地就砸下来。砸在路面上,房屋上,行驶往来的车辆上。似乎能将这些物体都砸出一个个坑来。路上的行人无不四处逃窜,犹如逃避一场巨大的灾难。二狗依然在奋力地蹬着踏板拼命向家赶。雨锤砸在车子的铁皮上,砰砰作响,二狗担心车子到家之后会不会变成一堆废铁。他已经看不清楚前方的路,眼睛被沁进了雨水,疼痛难忍。身上似乎被砸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洞窝窝,二狗虽不十分疼痛,但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变成了马蜂窝。
回到家时,雨水慢慢变回了淋浴的样子。二狗全身再找不到一处干燥,甚至皮肤有些许浮肿的倾向,似乎刚刚赤裸着身子下了一躺海底。他的头发紧紧的粘帖着他的方型脑袋,犹如街头流浪狗的头颅。一放下车子,便赶忙钻进屋子,一遍又一遍用手抚去脸上的雨水。看上去像一个刚刚号哭完毕的孩子在擦着满脸的泪水。老婆看见他活象一个小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音。二狗极为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很好笑吗?!死婆娘,还不赶快给我找件干衣服!
二狗显然对这样的天气极为不满。实际上,二狗很少能够满意上天安排的天气。他总是能够根据天气的变化找到抱怨的理由,而且理由尽不相同,用他的话来说,这叫随机应变。中午吃饭的时候二狗闷不作声,一脸不悦。他不说话,于是就没人敢说话,老婆或者儿子。不过当然母亲可以说话。不过现在母亲不在这里,老人家说有点不舒服,需要休息,躺在隔壁的屋子里。儿子也不在,好象说去某个同学那里去了。此时,就是二狗和老婆两人在沉闷地扒着饭。二狗不高兴,饭吃得很慢。为此,老婆也不高兴起来,感觉很委屈,不知缘由。老婆同二狗不一样,她在狼吞虎咽,似乎已经饿了很多天。她的嘴里包着一大口饭,鼓囊着像只青蛙。然后,用力地咀嚼,似乎跟这口米饭有几代积怨。二狗将烦闷一点点的咽到心里去,而老婆却要将不满表现出来,发泄出来。她要让二狗看见。可惜的是,二狗没有丝毫理会,刚刚放下碗筷,不管老婆吃没吃完饭,就厉声说道:给妈送份饭去!
老婆回来时,将准备好的饭菜丝毫不动地端了回来,眼眶中明显滚动着泪珠,很显然在老太那里同样碰了钉子。二狗见状一脸怒容,老婆解释说母亲确实不想吃。二狗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张口就骂了起来:蠢驴,妈不想吃你就不会哄哄么?!然后一把夺过老婆手中的饭菜,转身向母亲的屋子走去。老婆在他身后“呜”的一声哭出声来,一发而不可收拾,泪水犹如天上泼下来的雨水般绵延不断:今天我惹谁了我?!
老婆不去收拾桌子上的一片狼籍,而是坐在椅子上淬泣。二狗全然不理,只顾在隔壁的屋子里哄着母亲吃饭。母亲对这种局面似乎还算满意,半推半就地坐起来接过二狗手中的饭菜。二狗点了根烟,坐在母亲的床头,一言不发。母亲吃了半碗饭,觉得不合口味,推断一定是儿媳所做,硬塞还到二狗手中,任二狗如何哄劝都不再肯接过饭碗。二狗灭了烟,出了屋子,将盘碗搁在桌子上等着老婆去收捡。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捡场吧。老婆没有说话,依旧拽着袖角擦拭泪水。又是一根烟的工夫,屋子里安静得不见任何声响,只有老婆的抽泣声。二狗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根烟含上,还未点着,母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哭什么哭?再哭回你娘家哭去!说完这句话,老太又颤巍巍地回房去了。二狗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怒斥惊了一跳,将烟从嘴里拿出来又插回了烟盒里。他看着老婆,观察她有什么反应。这一声怒斥,对于老婆犹如强力的催化剂,瞬间使她心中的委屈泛滥成决堤的河水无法控制。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快速走进侧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衣物。二狗冲过去拽住了她的胳膊:你这是干什么呀?还跟妈计较。啪!这一巴掌打得二狗始料不及,他甚至不相信自己刚刚挨了老婆一记响亮的耳光。二狗瞪直了眼睛,眼球似乎就要被发射出来一样。他与老婆怒目相视,另一只手举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最后,松开了拽着老婆胳膊的手,转身出去,狠狠地吐了一句:走就走,谁怕谁?!老婆简单地收拾好了一些必用的物品和需要洗换的衣物,整理进一个自缝的蛇皮口袋中,打着伞,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二狗似乎还能隐约听见呜咽的哭声。许久,二狗再次抽出那根烟,点上,看着面前还未收拾的狼籍场面,心中涌上不可名状的滋味。二狗蹲在门口,看着雨水发呆,直到傍晚。
二狗没有告诉儿子老婆是被他气走的。他知道,儿子平日与老婆最为亲近,如果让儿子知道真相,他定会被这个小祖宗顶撞一顿。他已经足够心烦,不想再找其他的不痛快。他笑着告诉儿子:你妈回娘家办些事情,过几天就回来。儿子没有怀疑,没有应声,兀自吃着饭。或许,儿子并没有二狗想象的那么在乎这件事情。老太很疼孙子,一边摸着孙子的头,一边叫二狗给他夹菜,满脸堆起心满意足的笑容。
到了夜晚,雨渐渐小起来,虽然淅沥,却始终没有间断。母亲很早就睡下,儿子则在屋子里看着黑白电视。二狗坐在门槛上,抽着烟,不知所终。夜,漆黑得很,雨雾蒙蒙,挨家灯火迷胧。雨天是二狗最为不喜欢的天气。潮湿,阴暗,满路泥泞。无法出行。这意味着既不便去路口老黄家打牌,也不能去邻街老张家混饭。最为重要的是,既不能出去收破烂,也无法去卖破烂。于是,经济来源顿时停滞。然而,无法停滞的是生活,是柴米油盐,是水,是电。当然,无法停滞的还有争吵。这些元素就像一滩烂泥被雨水冲刷的更为柔烂不堪,然后被强行灌进二狗的脑袋中。使二狗的脑袋变成了一个浑浊的大染缸。他困惑无比,看不清楚方向。心里漆黑无比,如同这清风萧萧的雨夜。二狗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似乎想去弄明白什么事情。他忽然记起来少时刚来城里上学时母亲嘱咐的一句话来:孩子,要好好念书,以后生活才能幸福。幸福,这个词语使二狗双眼十分迷茫,犹如此时置身雨夜,视线被淅沥的雨水模糊掉了见物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二狗醒的很晚。实际上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儿子早早的上学去了,老婆也回了娘家,所以没有人打扰他。他睡地很沉,不知觉醒。他被一声尖叫声所惊醒。那声叫声并不刺耳,而是很老迈无力,因为瞬间受到伤害的威胁才发出了本能的叫喊。二狗闻声跑了出去,看见母亲正倒在门前的泥泞之中痛苦挣扎。他吓的不禁喊了起来:妈!这声音惊慌无比,犹如突遇巨大不幸。二狗冲了过去,搀扶起母亲,然后将母亲横抱而起,回到屋子里。二狗端进一盆清水,将母亲皮肤上的污泥擦去,只见母亲的眼睛仍没有回过神来,一脸惊恐。二狗见状,拉过母亲的手,轻轻抚摩,然后轻声询问母亲身体哪处有所不适。母亲连忙摇头,说不要紧,不要紧,只是刚才不小心滑了一下。待母亲渐渐缓过气来,二狗关门出去,让母亲换下衣服。然后,进来拿出去清洗。母亲在屋内听到洗衣服的声音,朝外面喊道:你怎么自己洗起来了?她上哪儿去了?这时,二狗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感觉有丝许难过,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母亲兀自“哦,哦”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似乎是突然记起来什么事情。
二狗洗完了衣服,蹲在门口,点了根烟。望着细雨连绵的天空。此时,雨点已经小了下来。有股伤感涌上心头,他从没有过如此感觉。难过地几乎想要哭出声来,但他最终没有哭。抽完烟,将裸露的烟蒂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灭,闷声问着自己:这雨,或许快要停了吧?
在夏日,下着雨的夜晚清凉无比,人总是睡地很熟很沉,直到白天都迟迟不愿起来。这是二狗连着睡的第三个懒觉。比前两天都还要晚些,醒时已临中午。是儿子将他叫醒的。爸,都到中午了,起来吃饭吧。二狗揉着惺忪的睡眼缓慢地坐了起来。推开窗户,发现雨已经停止,虽然天空还未现出晴朗的颜色。他一边披上衣服,一边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然后,忽然想起来哪里不对,冲着屋外喊道:臭小子,我都还没起来呢,饭是你做的啊?!是我做的!这时,老婆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青椒炒蛋走了进来,面带微笑。懒东西快给我滚起来!然后又退了出去。二狗“嘿嘿”地笑了,赶忙穿好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二狗的笑声由喜悦变得奸诈起来,似乎怀里揣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老婆则未理睬,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去厨房里端菜。我根本没回娘家,就去路口赵姐家呆了两天。再说,你给我钱回去啊?!儿子顿时似乎明白了一切,将脸埋进碗里,却仍然忍不住笑得喷出饭来。突然,儿子被什么东西用力在屁股上敲打了一下,惊地跳了起来。转身一看,原来老太正站在身后,拄着拐杖,故意板着脸责怪着: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笑个屁啊?!这顿饭大家依然没有什么语言。安静,沉默。但二狗心中的烦闷与困惑已经消失全无,如同嘎然而止的雨水。饭后,二狗二话没说便推着三轮车出去了。这时,他感觉身体无比轻盈,愉快。似乎心中的所有不快都已被雨水冲走。他抬头看看天,阴云未散。但他十分喜欢,大口呼吸清鲜空气,一副贪婪状态,兀自说道:这生活,真幸福。